女眷们遂又一团和气推杯换盏,盏约趁人不注意,悄悄揉几把快笑僵的脸,她是真的很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场面,因为她从前压根不需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月上中天时,孟约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捱着冷夜游,银白月华纷纷洒洒映照剔透冰棱,整个菱洲如同闪闪生光的水晶宫殿,皎洁晶莹不似人间。孟约是真的被这样的景象震撼到了,她是南方人,这样的景象根本没见过,哪怕南方也不是没有冷的时候,可一到冬天谁也别想让她离开温暖的空调房。

“这般美景,当真只有上天才涂画得出。”可惜没有相机,就是有相机,她手那么残,估计也拍不出万分之一的美来。像这样的时候孟约就很庆幸她会画画,只是这种景象,画恐怕也很难画出,她一时间也想不到该怎么画。

吕撷英:“是啊,不论看多少回,依然不得不感叹天地造物之奇,如斯美景,委实非笔墨能成。”

王醴静立于一侧,并不言语,冷硬久了的一颗心不知为何,生出些许微薄的羡慕。她满面生光,她神采如飞,非不知世事,却总使人觉满目山花开烂漫,晴空万里碧无云。定是从小到大被好好宠爱,细细教导,殷殷呵护,才会有这样一张脸,无论几时脸上都总是满足的喟叹,仿佛这世间在她眼里无处不美,无处不好。

便正是——因我无,遂羡人有,这“羡”却多少带着一丝妒与酸。

孟约被人盯着看,怎么可能没感觉,她向来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侧脸一看,见看她的正是抢她狗抢她猴的王醴,缩缩被冻得有点僵的鼻子,轻轻“哼”一声撇开脸去。她这样却让春柳白蕊误以为她是着了风,忙给她重新塞个烧得热热的手炉:“小姐,若是冷便去亭子里避避风,喝口热汤。”

“不碍,我不冷,倒是你们若冷便自去烤火取暖,我这跟着先生呢,无事的。”孟约推着两个侍女去烤火,好在为不打扰赏景,倒有许多打发侍女下仆去避风的,也显不出她来。

春柳白蕊正好要去重新烧手炉,便答应一声去亭子里烤火。

这会孟约倒觉得风没方才大,拢拢披风,便随吕撷英沿着小径慢慢绕着走,打算选个更好一些的视野,来观赏这水晶宫殿:“先生,你慢点走,看着点脚下,冰冻起来了。”

道上本来铺着毛毡,这会却湿透的地方已经冻住,要是一个不小心踩到结结实实结着冰的低洼处,很可能要摔倒。吕撷英应声,叫孟约也注意脚下,孟约点头间脚下一滑溜,好悬没摔倒。

吕撷英:“来来来,为师扶着你点。”

“别,不扶着摔一个是一个,扶着摔一个是两个。”她还小摔了也就那么大点事,吕撷英才生产完,可摔不得。

吕撷英一想也是,冲后头看一眼:“重崖,你走近些。”

王醴依言走近几步,吕撷英想着王醴也算文武双全,摔个把人完全能扶住,便安安心心往前走。

路上倒是再没什么意外,吕撷英走着走着在水边站住,冲孟约招手,孟约站过去一看,整个人都快醉了。湖水映着瑶树琼林,绽点点灯花如星子,因今夜明月格外亮,水中竟也倒映着一座清辉流转,映带流光的水晶宫殿。

两座宫殿,在月华之下,皎皎相对。这种美,甚至会让人失去语言。

“先生,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沉迷美景不能自拔的吕撷英侧耳一听:“还真是,重崖,我们快去救人。”

孟约和吕撷英也顾不上脚下滑,疾步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奔去,听声音还是个女音。吕撷英和孟约都只当是有人摔倒,不料到地方一看,竟是有人落水。不过她们到时,湖上已经有本来就湖上的小船划过去将人搭救起来。

因众人为互不相扰,皆分散开赏景,岸上加孟约吕撷英王醴也不过只有十一二人,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谁落水了?”

“不知道,像是个女音,围栏这般高,怎么还能落水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众人见无事,言语几句便都又散开,吕撷英本也要走,但不知为什么又停下脚步看向湖面上的小船:“是阿荣,不忙走,我们在这等一等。”

这里离码头近,小船很快靠岸,有婆子扶着落水的荣意下船来。荣意已换了干衣掌,但并不合身,显然是婆子临时寻来的。吕撷英要解下身上的披风给荣意,孟约赶紧阻止,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荣意

荣意是真冻坏了,整张脸都惨白,勉力笑着道声谢,多余的言语显然也没力气讲。

吕撷英道:“快些回去暖暖身子,还客套什么,别急着往暖炉边靠,先跑动跑动,待身子暖和起来方可。”

荣意点头离去,孟约湖上风一吹,冷得慌,吕撷英将披风给孟约,一旁王醴很自觉把他的披风给吕撷英:“先生,就是落水,也不该离岸那么远呀。”

“啧,小孩家管那么多,阿荣自会计较,她若要发作,我自会为她作证,她若要隐而不发,我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吕撷英说话间,塞孟约一耳朵时下人际来往间的门门道道。

孟约越听越苦了一张脸:“先生,这样好辛苦。”

“哪里辛苦,你偶尔看事那般通透,才叫辛苦。”

“我不辛苦啊!”

明眸透琼瑶,满是天真态,何曾见染上分毫辛苦相。

#所以说脑补有毒嘛#

第四十一章 一捧柔嫩的花瓣

回去的路上,孟约压根无心再欣赏方才一而再再而三震撼她的美景,她满脑子都是“剧情里没有这个”。女主寒夜落水这样的情节,按照《三醮》作者的风格,不可能不写。

“是因为我这只蝴蝶?”不至于,她来南京后什么也没干,虽然没有刻意避开剧情,但也很主动地想维持这个书中世界的延续性和完整性。她赌不起呀,万一这书中世界崩溃,穿越大婶任性无比地不给她回程票,那不是要糟。

“那是书里本来就发生过这件事,我不记得了?”也不至于,孟约穿越前看完《三醮》才没多久,穿越之后很快就把大事纪都整理好,就是她现在记忆模糊,整理大事纪时也肯定还很清晰。

猛地,孟约想起一个可能,她穿越的时候,《三醮》是正文已完结,作者这个作死的小妖精还在更番外啊!同志们,不能看盗版啊,看盗版就会像她现在这样,整个人都想去死一死才好。

孟约下载的文档只更完“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这个番外,作者预告的下一个番外是男十八号周文和,作者还跟磕药一样兴奋无比地在文章结尾PS一句:接下来会有个长长长长的番外故事,主角是我们的“情诗圣手”大大周文和。

孟约好奇地点链接去看了评论区,当时评论区里一片哀嚎——

“什么狗屁情诗圣手,大大求你正常点,不要恶搞”;“大大你肯定不爱我们了,我们才不要看渣男的番外呢”;“不,你们都太悲观了,大大肯定是要把渣男虐给我们爽一爽,快来点赞我,我肯定是真相”。

然而,孟约还没等到盗版论坛更番外,就穿到书里来了呀!

“所以,现在是我对力量一无所知。”如果能回到现代,孟约绝对要去把作者找出来好好聊聊人生。

“阿孟冷吗,快到了。”吕撷英见孟约浑身轻轻发抖,以为她冷。

孟约才不是冷呢,她是被《三醮》作者那作死的小妖精给气的,好好的就不能开新书吗,干嘛总要留恋在旧书里,干嘛非要揪着个男十八号不放。荣意那么多仰慕者,写谁不行,哪个都比周文和更受读者欢迎。

“先生,我没事。”

王醴走在最后,自然看到孟约一身颤抖,自然不知道她是气的,只当是她格外畏寒。他连追几步,将怀中还有余温的水囊递给给孟约:“方才烫的黄酒,我未喝过,且饮两口。”

孟约侧脸看王醴,想了想伸手接过,她心想:抢我狗抢我猴,别想用一囊黄酒就抵消。

“多谢。”

这世上有口嫌体正直的,也有体嫌口正直的,孟约显然就是后者。哪怕她心里正吐槽着对方,面上也可以丝毫不露出来,这种特质有两个简单的字可以概括——闷骚。

孟约喝完问吕撷英要不要喝一点,吕撷英不喜黄酒的温吞,她好烈酒,摆手说“不要”。孟约遂又看王醴一眼,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略琢磨片刻,还是将还剩一半黄酒的水囊还给王醴:“待回头,我也送你酒喝。”

“好。”王醴接下水囊没有多言,捏着水囊的右手却似捏着一捧柔嫩的花瓣,孟约递回来的仿佛已不是他递出去的水囊,而是花朝节时,少女们递来的开满芬芳花朵的嫩枝。

王醴并非迟钝到不能察觉到自己心潮起伏,而是,他并不敢言能掌控这起伏。这里所说的掌控,不是指将那栖宿于野树上的山中燕雀控制于股掌之间,而是指他无法使心潮的起伏波动,都完全演绎成她所期待的样子。

因他至今还记得孟约那句“若把一个人放心里,从不是把一切都捧到那人面前,而是把那人想要的捧去,不在贵贱,而在心意”。

像这样的心理活动,如果是孟约,她能十分简单的话描述出来——我倒是很喜欢的,就怕人家不喜欢我这样的,毕竟家猫就是假装,也装不成老虎。

反过来也一样。

从水边到小亭的路就那么长,很快便到小亭外,春柳白蕊与吕撷英的仆妇侍女将两人迎进去,又是递热汤又是换烘暖的披风,好容易才将两人身上的寒意尽数祛除。

孟约喝过热汤,又问白蕊要了手炉,吕撷英见她脸色已好些,便捏捏她脸蛋说:“你可真是养得娇,为师还比你更扛冻些呐。”

孟约才不搭这腔,她掐算着已是晚上九点左右,便问道:“先生,是不是该回去了?”

“是,回去不乘船,马车稍后会驶到菱洲来。幸而先帝朝修了长堤,不然来回皆要乘船,委实有些不便。”吕撷英示意孟约好好安坐,稍后马车会到亭子外接应。

亭中,女眷们正在玄武湖的许多逸闻趣事,这会儿正说到“太祖与玄武湖”。

“当年太祖立朝时,范授进言,道玄武湖天成宝库,将黄册存放于此必然可以高枕无忧。太祖道‘若真如此,不出百年便会有人题诗讽朕圈禁大好湖山’,太祖当真高瞻远瞩,如今果有许多讽诗骂范授。”

孟约:就说这位太祖操了一辈子碎碎的心嘛。

“太祖与玄武湖”说得差不多时,马车驶到亭外,吕撷英带孟约上车,王醴仍旧骑马,吕撷英早已命仆妇将披风还给王醴。回到长平里已是深夜,孟老爷却未睡,听到车马声便打开孟园的门探头出来看,看到车马回来停在门口,这才算松口气。

“爹,你怎么还没睡呀。”

“你没回,为父怎么睡得着。”

仆妇扶着孟约下车,孟约担心孟老爷受冻,忙把人往里赶:“都是老人家了,就要注意身体嘛,要早睡早起,要注意保暖,怎么能穿这么单薄出来。”

吕撷英:这对父女一见面,眼里只有彼此啦,算了,徒弟自去作小棉袄,咱也回家寻温暖罢。

“先生晚安。”

车中吕撷英不由轻笑摇头,想:还行,至少捞着句“晚安”。

“哎呀,老人家快进去。”

“好,小人家,你也进去。”

父女俩一前一后入园中,门在他们进去后缓缓关闭,王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良久,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PS: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故事如果不取名《珠玉在前》,还可以取名《我身边那群脑补有毒人士日常》。

第四十二章 刑部已经有狗了

或许每个人生来,都会对“家”这个字有着不可分割的需求,倦鸟尚思返巢,何况是人。

王醴幼年何尝不曾期盼过,只是久久不得回应,最终放下而已。有幸得吕撷英启蒙,又荐至书院读书,他没有愤世嫉俗,也没有就此沉沦,但缺少的不会因此而补全。

见人圆满,便会不由自主想起自己如何不圆满,这是难免的。委实是孟约和孟老爷短短数语间流露出的,十分符合幼年的王醴对“家”的描绘。

王醴回府中洗漱罢,静坐屋中良久,最终轻摇一下头,便宽衣欲睡。恰在此时,耳边响起什么落地的声音,王醴不必细分辩都知道是什么。他将衣袍重系好,推门而出,不出所料看到四只狗一字排开在门口。

“今晚没拴你们?”

大豆:“汪…”

是愉悦无比地一声叫唤,王醴便知道肯定是因为拴太久,燕雀舍不得才命人放开叫四只狗任由它们爬墙外出撒欢:“刑部已经有狗了。”

小箕:“汪…”

如果能说话,王醴想小箕大约应该说的会是“翻脸无情,过河拆桥”等。

打开门,王醴示意四只狗进屋,四只狗好容易才获准进屋,甩几下尾巴就欢快地进屋。王醴随后进去将门合上,却没上栓,待他到桌前坐下,四只狗早已经排成一排蹲好:“督察院若有需要,再来寻你们出去。”

别的听不懂,“出去”四只狗听得懂,而且它们还不会听岔,它们知道这个人答应它们,以后还带它们出去玩耍,顿时四双狗眼里全是得逞的亮闪闪。

“胖达,少吃点。”起码胖了十斤。

胖达本来就好吃懒动,天天拴着最不郁闷就是它,好吃好喝它一点没拉下,另外三只却茶不思饭不想,胖达很“友爱”地把另外三只不吃的全部承包。怎么可能不胖十斤。

最后,王醴没能绷住,蹲下来每只狗揉一通,人和狗才总算是都满足。王醴宽衣去睡,四只狗乖乖趴着不作声,黎明前才无声无息地咬着绳圈打开门出去,出去后还合力咬着绳圈将门再关上。

孟约早起发现四只狗有乖乖回来,对春柳说:“今天先不拴它们试试,如果不再乱爬墙,就随它们去罢。”

孟园针对四只狗作的改动,完全没办法阻止四只狗爬墙,这四只狗是真的已经成精,等闲的院墙再别想阻止它们出去浪。

“是。”

“小姐今日穿这身衣裳?”

“今天换套舒适些的,昨天我与先生说过,今日休一天。”昨天太晚,很久没晚睡,加上昨天活动量有点大,孟约回家洗漱过很快就睡着,压根没来得及想《三醮》番外的事。正好今天不用去向吕撷芳学画,有时间让她慢慢思量。

凭《三醮》作者的风格,孟约大概能猜到,番外绝对不是读者们引颈期盼的“虐渣男给大家爽一爽”情节,而是一个“清丽隽永,唯美中饱含轻愁”的故事。至于怎么个清丽隽永,怎么个唯美中饱含轻愁法,她还得再想想。

陪孟老爷吃过早饭,孟老爷得知她今天不去学画,开怀地道:“为父会早些回来陪年年用饭,年年可有什么想吃的,为父给你带。”

“合意楼的酱鸭,只要鸭脯和鸭腿。”

“好。”

“爹,刘娘子给你炖了一大锅雪梨百合汤,只放一点点冰糖,炖得也淡,爹带些去着当水喝。”孟老爷可能有些不适应南京的天气,咳得虽然不是很厉害,但痰却多。大夫给开了些药,已经好很多,孟约也不知道该怎么养,只听大夫说要多吃些润肺平躁的汤汤水水,就天天换着花样给孟老爷炖汤水。

孟老爷点头,带上一大壶雪梨百合汤去上差,孟约的汤汤水水,叫孟老爷心里十分熨帖,一路都是“我家闺女好孝顺好可爱好贴心”的满足笑脸。

孟约在后边看着,竟也很满足,所以说情感是处出来的,经营出来的。送孟老爷出门上差后,孟约玩会儿狗便把自己关进书房,将那卷已经很久没取出来看的大事记摊到桌上。

提笔醼好墨,孟约努力将自己代入到作者的思维方式及行文风格中,幸亏那是个写了好多书,而且风格都差不多的作者。《三醮》作者是真大手,同样的风格,写不同的悲欢离合,居然本本都能不落窠臼。

“按作者的习惯,应该会从周文和初到京城开始写,不会回去写关于孟氏女的故事,在整个故事里,孟氏女连名字都没有…再次谢谢作者不杀之恩。”孟约咂下嘴,提笔写下新番两个字。

“从京城开始写的话,作者不会一上来就写周文和与女主见面,而是会写周文和进京城之后的一系列心理变化。作者对周文和看似有很多的爱,坚持要在番外里洗白,其实作者这个小妖精,就是喜欢看读者哭着喊着说‘不要’,威胁她改文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这是所有读者都深知的内幕,偏偏还恨不起来。

孟约虽然不是作者的忠实粉丝,但作者的书,她基本都看过,其中还有两本她格外喜欢,每年都要拿出来复习一遍的…咳,《三醮》就是其中之一。

“按照作者惯有的洗白方式,我想大约应该会这样…”

到京城后,周文和见到了他心中永远最完美的荣氏女,回头再去看青梅竹马时,就生出许多遗憾。如果孟氏女通读读书,才华出众,该有多好。这许多遗憾,最终会在作者笔下,很自然而然演变为“睁开眼看世界”的周文和满心欣赏与仰慕一个同样“睁开眼看世界”的荣氏女。然后“没睁开眼看世界”的孟氏女,在非常不起眼的状况下,完全没有丝毫波澜地退出故事。

“我相信,如果不是你这小妖精自己在书里写过孟氏女的下场,你肯定要把孟氏女拉出来鞭尸。幸好,你从来不会在番外里改变正文已经确定的情节,不然岂不是要被你搞死。”孟约恨恨地戳一下桌子,默默在心里诅咒作者三百遍。

“只要和我没干系,想怎么样都可以。”

孟氏女不曾为恶,不曾阻挡男女主,即使作者这小妖精在番外开脑洞,把周文和搞重生,也不会冲她来。何况,不止《三醮》是网文界的清流,作者也是,小妖精向来是不写重生,不写穿越的,连番外也不写。

麻麻,我忽然好感动,作者好有节操,我都快爱上她了怎么办?

PS:最近被问到《三醮》是不是指某本小说。

完全没有,从头到尾《三醮》都是虚构出来的一本小说,网络上也没见过类似的故事,所以…诸君,勿究。以及,如果找到类似的,请记得告知一声,要真有,那必需得认识一下这朵妖艳的清流呀~

第四十三章 也曾任性娇纵小公举

时至今日,孟约才发现她当初有多天真,同一个京城,怎么可能两个世界。

玄武湖夜游之后,孟约这不起眼的小透明渐渐也能接到一两张帖子,京城的规矩是,干什么提前一个月下帖,各家自行错开时间,有女眷的聚会一月最多三次。

那种隔三岔五,今日这家明日那家的盛况也不是没有,花开得极好时,谁家育有得意的花,会在花期时宴请赏花。当然,更多的是大家扎堆凑一块,把差不多同时开的花摆将出来,在南京城中,这样的宴会还有个专属名目——簪花会。

簪花会不止会选出花中魁首,还会选一位诗中魁手,两者都一样,与会者一人一票,谁票多谁胜出。

值得一提的是,簪花会每年只发六百张帖,每张帖最多可供两人使用,每年到差不多的时候,接没接到簪花会的帖子便会成为京城中最热的话题。

孟约接到帖子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压根没想到她能接到帖子:“先生,我怎么也有到簪花会的帖子?”

“噢,今年簪花会在行园,我不必占帖子,不给你给谁。”行园是吕撷英娘家在越城台的一处水景极别致的园林,娘家主办簪花会,吕撷英当然不用帖子。

孟约“噢”一声才想起,吕撷英有幅闺中作的长卷就叫“行园消夏图”,帖子都已经发给她,她也不能作妖说不去,或者嚷嚷什么不想去。生活这鬼玩意儿,总会一点一点叫人认清现实:“我也要带盆花去吗?”

“若有什么稀罕的花木,自然可以带去,没有就不带。”吕撷英想孟约肯定来不及准备,也就没再说这事,而是转问起孟约,孟老爷相那几户人家的儿郎相得怎么样,簪花会前最好给个准信,到簪花会时也好安排小儿女见上一见。

“我爹吧…没人给他相时,他发愁,有人给他相时,他更愁,每日能与我说三回,年年还小,不急,慢慢相看。”孟老爷不急,孟约就更不急了,十七岁也才是个高中生,对她而言正是该被爸妈叮嘱“好好学习不许早恋”的年纪。

吕撷英“噗嗤”一声笑,道:“这都是炉子是个儿子,要是个女儿,我怕是会比你爹还愁。不碍事,簪花会赶不上,还有夏日游湖,秋日游山,多得是名目。”

“嗯。”

孟约固定好印床,想着给自己新治一方书画印,“不约”这印,在现代人看来是大有趣味,在古人看来,委实略有点奔放和不明不白。孟约虽还没想好刻什么印文,但先练手得去总归没错。

一旁,吕撷英也在治印,刻的是一方“独爱湖山美”,她将印文拓好,看孟约一眼,过会想起件事来,道:“年年,那周氏子近日折腾出件事来。”

“啊,什么事?”

“不知写给谁家女郎的诗作被人泄出来,那诗写得好,原本没什么,只是诗文之名太盛,已传到今上那里去。今上从不是个按理出牌的,召见周文和后,直接把他在户部的差下了,将他提到御前听用,却没给什么实职。御前的职位,一个萝卜一个坑,如今哪个坑里都有萝卜,今上再不按理出牌也不能生生造个职位出来。”吕撷英说罢轻笑一声,这人写诗写得把官职都丢了,正经科举出身,倒混得像个走歪门邪道上去的,岂不叫人觉可笑。

孟约:这个《三醮》作者写过。

在正文篇幅里只用大半章,大约两千多字就写完的一个不重要的情节。最后是暂时给了个有职无品的侍读,算是挂在翰林院,内阁不觉得给皇帝养个写诗的文臣是什么大事,便抬抬手让周文和走马上任。

最后终周文和一世,也只做到六品侍读,因为在内阁及朝中大佬们眼里,周文和身上“弄臣”的标签永远都别想撕掉。这个标签一贴上,影响自上而下,想想也是,上官当一坨污泥看待,下属怎么也不会看成出污泥不染的白莲。

嗯,然后周文和就踏上成为“诗中情圣”的千古留名之路,也不知这是该算挣了还是亏了?

“先生,你这样讲,让我想起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句话。”真是万古金句。

“年年,你竟还盼他好?”吕撷英想,要发生在她身上,她只会怕周文和死得太痛快,折磨得不够惨。

这话让孟约怎么回答,不盼人好吧,她从前真没这么想过,总是想一本书里的人而已,跟他较个什么真,都是作者安排好的。说盼人好吧,看书的时候她就骂过周文和渣男,怎么可能会盼他好呢:“就是觉得没必要,何必费那劲天天惦记着他好不好的,他好不关我的事,他不好也不关我的事。”

吕撷英听罢,刻刀轻轻一转,点头道:“倒也是这个理…啧,所以为师才总说你看得透,便是为师,至今也有恨不能天天诅咒过得凄惨悲凉的人呢。”

孟约:如果您也穿到一本书里,跟我似的不用性命交关,没有利益纠葛,您也能看得透透的。

“向前看,活在当下,老惦记着从前的人,没有现在,也不会以后。”像这样的鸡汤,网络不要太多,孟约没什么好说,当然只能往外倒鸡汤。

“这话不错。”吕撷英说着停下刻刀,沉吟片刻才重新下刀,“回头应当与重崖好好说道说道,那孩子嘴上不说,也总觉得他自己心里也没想,实则压根没走出来,还在那坑里待着呐。诶,你这份洒脱,要能分他两分,他如今也不至于活得那样清冷。”

孟约并不太清楚王醴身上发生过什么,她只知道,她的洒脱是被逼出来的,如果不是被“穿书”逼到从悬崖边上跳下去…谁TM要洒脱,人家也曾经是任性娇纵小公举好不好。

拍拍胸口,孟约把心里那种想爆粗口的冲动压下去,穿越大婶作证,她这辈子,头一回有脱口成脏的欲望。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清冷未必不好,省老多事呢。”孟约一向来认为“高冷”这张皮是全天下最好的伪装,可以杜绝一切不必要,不想要的东西。等到有什么人撬动他内心温柔时,微微把“高冷”这张皮揭掉一点,轻轻松松便能将人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吕撷英:嗯,我徒弟有理,回头我跟重崖好好说说。

第四十四章 掷果使盈车

不论是一个人性格的形成,还是一个国家的诞生,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仅凭一言一策怎么可能扭转乾坤。因而,吕撷英虽抱定好好说说的想法,却没抱什么期望。

事实也是如此,王醴听时很受教,但什么都不过入耳而已,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言惊醒梦中人”。

“诶,你啊,小姑娘都知道的理,你却说不通。”吕撷英再不抱期望,也存着点念想,见王醴不听劝,自然要发愁,“说来也不知年年哪里转的脑筋,涉世不深,历事也不多,倒是你这当真涉世深历事多的,反倒转不过弯来。”

“心宽自然放得下。”

吕撷英笑着瞅王醴:“你也知道你放不下呀,还当你真要嘴硬到底。能说出来就是好事,真把我当作自家姑姑,便不要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我徒弟有句话说得好,黄莲分人能少吃一半苦,为何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头一口饮尽。”

王醴:山中燕雀理还真多。

“吕姑姑…”

看王醴脸上的表情,吕撷英头开始犯疼,摆摆手说:“算了,我也知道你,能说的早说了,说不出的只能自己心里闷着。所以,才让你快些成婚,有些事还是得关起门来,作私房话才讲得出。”

实话说,吕撷英怀疑,就是作私房话说给妻子听,王醴也很可能说不出口。能说得出,就不会苦到现在。之所以心里苦,要么是吐不出,要么是没地方吐,要么是压在心里太久,以至于都不知道该怎么吐。

王醴的沉默让吕撷英真想抽他一顿,末了却只能摇头轻叹一声:“像你啊,真不知什么样的解语花才能解开你心中的结。”

就是因为这个,吕撷英才从来没把王醴和孟约扯一块,孟约在吕撷英眼里可从不是什么能作解语花的。吕撷英以为,于孟约而言最好的姻缘就是寻个能接孟老爷班,继续宠她一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