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那之后,才是冷静地寻找逃脱路径,但不能轻举妄动,在不能确定的情况下,不要激怒绑匪。孟约哎哟一声,心跳都有点乱了,她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真的不知该怎么脱身。

马车驶了很远,在一处小院落外停下,没叫孟约多看,拿幕篱遮住她视线,就把她推进了小院。脚一站稳,孟约便揉着肚子说:“我已经很饿了,从下午到现在,水米未进,刚才淋了一点雨,还很冷,能不能给我们一些吃的,再给我们个能取暖烘干衣衫的地方。”

孟约的镇定提要求,让李选之微微有点意外,但他没有多言,只冲旁边的人点头:“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但万不要耍花样,我的意思,阿孟懂吧。”

怎么可能不懂,让她不要试图逃跑呗,孟约才不跑呢,她相信自家四只狗。就是在下雨也没关系,她身上有一串元宵节时,孟老爷去道观祈福给她捎回来的小香包。每个香包也就小指头大,一串三九二十七个,因有点份量,孟约爱用它来压裙脚。

一路上,她也没多扔,怕被瞧出来,拢共扔了七个。衙门里养的狗难说,她自家那四只狗,虽然最近半年憨吃憨睡,连公务员都只剩下追风依然热衷无比,但关键时刻,她相信它们不会掉链子的。

事实上李选之本来安排得很周密,但因为孟约临时想到要去宫中,李选之又并不知道他还能去向宫中求援,这才让李选之的局出现漏洞。如果孟约不是打鼓人,没有在德麟班里认得朱蔓生和朱大嫂,那她可能至多就是回去等着孟老爷消息。

这时,她失踪的消息,经由宫中禁卫确认后终于得到肯定,梁总辉急得直冒火。梁家老爷子老太太更是吓得不轻,因夜里有霄禁,自家人都不能在外边行走,老爷子忙命梁总辉去寻巡夜的官军,请他们代为搜寻。

待官军前来询问完毕,白蕊上前一步道:“这位军爷,还请您去孟园带上四只狗,因驯养过又与小姐极亲近,有它们,军爷们也能快些寻到我家小姐。”

白蕊也不知这么说妥当不妥当,她只想快些把孟约找到,女子失踪虽如今已不再那么能一句话被逼死,但也总是不妥当,仍是越早找着越好。官军并没反对,问明地方后,便命人去牵狗。

官军本有些担心,黄昏时下过雨,可能会把气味冲散,不想四只狗一牵出来,仿佛真很通人性一般,仆妇取出孟约巾帕叫四只狗一闻,原本懒懒散散的四只狗顿时精神。仿佛知道这次要去寻的是自家主人一般,很通人性地先跑出去两只,另又留下两只蹭到官军身边叫唤两声,拿脖子直蹭人裤腿。

巡夜的官军属应天府衙,衙中亦驯了狗,但绝没有这么通人性的。官军们当即不迟疑,取来绳索拴在狗脖子的皮项圈上,便跟着大豆小箕一路狂奔。

孟约扔下的香包是真的派上了大用场,孟约在她被绑的巷子口上扔了个小香包,哪怕只有小指大,也精准无比地被追风搜寻到。胖达则在原地守着。依着香包,还找到了孟约乘坐的马车,不过这时马车不重要,重要的是快些把人找回来。

“留个人守着,其余的继续跟我追。”天子脚下,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绑架少女事件,官军们也很没脸的好么。花骨朵一样的少女,就该被好好照顾着,在家里安安稳稳,出街亦大大方方不必惧怕什么。

不然,大明的街市,该少多少曼妙风光。

第一四五章 绝不肯上这样的当

李选之并没有离开院落,只让同来的那些随从守着院墙门户不许人进,另派了人前往放哨,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必需上报。李选之自己没有入睡的意思,但却并不制止孟约和夏姜将门倒插上,夏姜愁得睡不着,却苦劝孟约入睡。

孟约刚开始真没法睡,吃的东西在肚子里作妖,她心里又不能安稳,但吃进肚里的东西一平息,她又惯性地有点困意上来。但怎么可能真的睡得着,她心真没大到这地步。

“小姐,你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不是。”

孟约这会儿正在拔头上的簪钗,可叹有个土豪爹,金是足金,银是足银。太祖那个闲着没事干的,当年曾把提纯金银的技术鼓捣出来,这会儿大明用的,银是雪白银亮的九九银,金也一样。金银打簪钗固然好看又贵重,也有一点不好就是软,容易变形,往往一根簪钗戴个一年两年就不能再用,得回炉重做。

她拔光头上的簪钗,都是些软得连她自己手都不很能扎进去的,想用来扎人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孟约没多会儿就盯着夏姜,侍女们也并非没有金簪银钗,只是平时要跑腿要伺候人,并不爱戴贵重首饰:“你戴的是铜簪?”

夏姜点头:“早几日新打的,早前那批不知怎么生了绿,再戴不得。”

孟约伸手取下一根主簪,因是要簪在头上的,簪杆头是钝的,还特地打磨过避免划伤人。不过,这好解决,在青砖上来回磨到锋利就行,她虽是美术生,但家里有医学生。那倒霉孩子曾在她们画人体的时候,跑来凑热闹,挥着孟约裁纸用的美工刀,跟变态一样描述刀下在哪里死得快,割哪里死得最慢。孟约至今都还记得满画室的艺考生看她什么眼神,看她堂兄什么眼神,给他们当模特的姑娘更是吓得不轻。

所以,感谢那倒霉孩子,至少让她记住了在特殊情况下,刀应该下在哪里才能保护好自己。当然,不到万不得己,孟约绝对不会这样做,想想要伤人甚至杀人,她这会儿就开始怂起。

孟约盯着铜簪磨得极锋利的簪杆尖那眼神和表情,把夏姜吓坏了:“小姐,还没到这样的地步,咱们至少先等天亮。那李选之没有进来的意思,我看他守在厅里倒像是…倒像是怕他走了,那些随从会来犯小姐。”

“你这时候还觉得他是好人?”好屁,荣肃还没想要污林莠清白呢,林莠不照样跟他要死要活近十年。将她绑来,这时候再来装好人想挽回形象,在别人那里或许行得能,在孟约这里,绝对不可能。

她可是知道什么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现代人,绝不肯上这样的当。

夏姜:“不管如何,小姐簪杆已经磨好,用着防身自然没错,但万不可妄动。”

这当然,孟约点头叫夏姜安心。

在孟约什么坏结果都设想过的时候,外边应天府的官军也找她找得快疯掉,应天府巡街的官军属南京卫所,并不归应天府衙管束。不过,总是一个城里当差,该认得的都认得。

领头的官军,原只当是官员家走失了女儿,不想,会从应天府衙差嘴里听到令人肝胆欲裂的消息:“与皇后殿下熟识?”

“详细的我不好说,你只需知道这事错不了便是。”

本来官军也很尽心,这时听完更是死都得把孟约翻找出来,绝对不能拖到天亮去。不然天一亮,等人出了城,大明疆域那么大,便是宫里发下令来,也如大海捞针,十分不好找人。而且,若并不是要出城,是要对孟约不利,那更是越早找着,越多一分安全归来的可能。

“不成,赶紧去喊刘老四来,最后一个香包落在这里,想必就是附近的宅院。又不能打草惊蛇,不然叫匪徒看见听见,很容易把孟小姐再转移到他处去。另外把四只狗放出去,说不得还会有香包,这未必是最后一个。既然孟小姐这么机灵,没准会在门口留下点什么。”

刘老四是个更夫,至少表面上,这位的身份是这样的。整个西城这一小块,都归刘老四负责,刘老四来得很快,领头的千户一提,刘老四便看了看天说:“快二更天了,我这边去打更。”

按习惯,从街头开始打锣敲梆子,口中称“二更天已到,闭户灭火烛”。刘老四一边打更一边沿街查看,这边的人家都是老街坊,刘老四再熟不过。断没有人家会留人在夜里放风,更不会隐隐有脚步声在院墙边来来回回。

本就是平民百姓住的地方,谁家会请得起看家护院的护卫,就是请得起,也没那必要。虽是平民百姓,也是富裕的平民百姓,家境都差不多,这边治安素来好得很,就是夜里不闭户,也丢不了什么东西。

所以,刘老四一圈更打下来,很快便锁定目标。因得了提醒不能打草惊蛇,一路又打着更回去,一点痕迹没露出来:“千户,那家新迁宅邸,这里的院子一直空着,我记得并没有卖出去。那放风的小子,我看着很像是这家的外甥,听说那外甥在李园做事。”

“哪条街的李园。”

“出了个大明仪范的李园。”

“且先不管这事,人到位了没有,赶紧把那放风的解决了好救人。”卫所的官军们很担心迟会生变。

救人自然不用刘老六去,刘老六一看没他什么事,绕去另一边打更去了。卫所的官军对这位爱打更的同僚真是一脸的不好形容,最后也只得由他去,左右真要救人,他们这里的人手管够用,人多反而容易乱了手脚。

解决了放风的人后,卫所官军各据院墙一个点,然后同时翻过院墙,将墙边巡守的人悄悄拿下。当然,不可能一点声音不出,只需要一点声音,李选之就能立刻察觉到。

即使已经看到官军,李选之也没有动,而是含笑迎上前,依旧是亮亮堂堂的大明仪范:“怎么这么晚,劳动卫所官军亲至,可是出了什么事?若有我能帮忙的,官军但说无妨。”

千户也是什么人都见过的,偏没见过官差都查到面前来,还能这么淡定老稳的。要不是四只狗能证明,刘老四又确定,千户都要以为他是找错了地方。

“千户,我们不会找错了地方吧?”看,就真有被糊弄过去的。

第一四六章 为大明万千少女除害

在外边斗智斗勇的时候,孟约正在满脸震惊地看着姚锦康,这位面带潮红,孟约用她阅遍小说的经验,毫不费力地鉴定出,姚锦康被下了药。奇怪的是,她进到这屋也有一个时辰左右了,姚锦康之前是在哪里,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

李选之到底想干什么?

疯了吗他。

“小姐,怎么办,要扎他吗?”真到姚锦康出现时,夏姜比孟约还果决。

孟约:“拿冷水泼醒他再说。”

但不等孟约把姚锦康泼醒,姚锦康就从一片迷迷茫茫中看到了她,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不是看到了她,而是透过她看到了已经离世的秦晴。姚锦康对秦晴,可谓心甚爱之,只是不想最后会成那样,更不想秦晴会死:“阿晴,阿晴…你又来我梦中啦,这次怎么还带人呢。”

孟约:咦,编故事啊,这个我穿越后就比较擅长了。

“因为今天不同,我已看穿李选之的真面目,那委实是个真小人。今天他要害你,我怕一个人不能揭穿他帮到你,所以带了人来。”

一听到“李选之”三个字,姚锦康就跟被火点过的炸药筒一样,立刻就炸开:“怎么又是他,怎么到哪里都有他,为什么到梦里,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分明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他会来余杭,为什么他会与你相遇,为什么…”

“因为他是故意的,他喜欢的不是我,是你啊,所以才明明不喜我,却总是接近我。他是为让你离开我,但他又不能将心中的情意吐露给你知道,所以只能招惹了我又负我。”秦晴的故事,孟约听了个大概,这位是真爱李选之,但李选之不冷不热,到底什么心理,孟约不好说,于是她选了最狗血的,冲击力最大的。

夏姜:小姐,即使是这样的关头,你睁着眼胡扯的本事也一点没失了平日水准。

原本已经炸掉的姚锦康:…

这消息,委实太冲击人心,冲击到姚锦康心里那团火竟都有些被浇熄的兆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孟约,满脸怀疑,却不是怀疑孟约的话,而是在怀疑人生:“怎…怎么会,他分明是个处处留情,又不肯负责的负心人,怎么可能会喜…喜欢我。”

孟约:“有时候,越不可能的,才是最可能的,不然他为什么要至今还跟你过不去呢。”

现在这情况,明显是李选之要搞事情,要是姚锦康真干了什么,他将会陷入万劫不复。这一点,孟约百分百肯定,因为大明律对玷污女子清白的罪定得十分严重。凡事实确定,杀无赦,其族亲跟着连累前程,三代以内别想出六品上的官员。

“他看上我哪点了?”

孟约:告诉你好让你改吗?

“要是能说清楚,大约就不会泥足深陷了,李选之太阴险太坏,我怕他会把你逼到不得不雌伏于他的地步。你快些想办法吧,可千万不能让李选之得逞,他如果得逞,早晚有一天你会被逼到这一步的。”

孟约从头到尾没有喊姚锦康的名字,因为她不能确定秦晴怎么称呼姚锦康,这时候最简单的做话就是避免提到相关称呼。

片刻后,姚锦康迷迷蒙蒙地抬头看孟约,又片刻,绽开笑容说:“阿晴又在顽笑,你怎么还是这么顽皮,李选之是恨我与你有婚约,又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便无情爱也有情谊。阿晴走后,他不仅恨我,也恨你,恨你许诺地久天长,偏又做不到。你活着的时候,他在你我这间挑拨离间,又为你总是替我说话而气恼,你走了,他便全只剩下恨。”

居…居然可以这样?还以为所有故事的梗都应该是活人赢不过死人呢,原来死也不止可以美化一切,在变态的心里,还可以抹去一切美,就剩下丑陋与恨。

“所以他要毁了你,也毁了那个与我容貌相似的女孩子?”

“是,阿晴,她生得太像你了,可惜已经定亲,不过不要紧,只是定亲又不是成亲。便不是阿晴,与阿晴生得相似,我也是可以的,阿晴你会怪我吗,你会怪我,我就不这么干了。”姚锦康确实是很想追求到孟约,但那真的纯粹只是因为孟约和秦晴有一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会怪你,所以别这么干了,委实惦记我,好好同她做朋友,不许把你对我的情义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便是日后要结亲,也不许娶个同我一样的,你要对得起我,也要尊重与你共度一生的女孩子。”孟约趁机洗一把脑,然后趁着外边响起声音时,一瓷枕砸过去,照着自家堂兄处于倒霉孩子时期告知的砸晕部位,准确地施以力度,一下就把人放倒了。

姚锦康并没有昏迷,而是昏昏沉沉,犹有意识地摇摇晃晃着倒地,想爬起来吧,四肢无力,加上身上本来就有的药效,完全没有爬起来站直身体的可能。孟约把腰间装饰用的宫绦一抽,用网上学来的越扯越紧的绳结把人绑得结结实实,末了还在嘴里塞上姚锦康自己的袍角。

看着孟约在极短时间内搞定姚锦康的夏姜:目瞪口呆。

“夏姜快来,我们一起把人扔床底下去。”

姚锦康身上滚烫滚烫的,孟约相信,如果让姚锦康心神稍稍松懈一些,便会精虫上脑,然后干出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来。所以,她磨光地把人放倒,塞到床底下,等人进来时,便只有她,没有姚锦康在场。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电光石火间,孟约觉得反着李选之的行止来就对了。李选之要让姚锦康出现在这里,那她就要让姚锦康不在,他给姚锦康下药,她就让药没来得及起效。

“夏姜,记住,这里只有我们俩,没有姚锦康,至少当着所有人的面,不能让姚锦康现身。不然,我的清白是一回事,李选之得逞是另一回事,更兼着我们还没法拉李选之下水。”万一李选之推得一干二净,凭他大明仪范的底子,没准真能叫他全身而退。

这样的变态,机会摆在眼前,当然要为大明万千少女除害,省得那变态再顶着大明仪范并一张好脸四处招摇撞骗。

“是,小姐。”

夏姜才答应完,门就被从外边大力推开,可怜的门栓一点作用都没起,两扇大门就齐齐整整地倒地,溅起一地呛人的尘土。

官军们脚踩着还没落稳的门扇进入,落入他们眼中的,是两名瑟瑟发抖的少女抱作一团,在昏黄的灯烛下相互依偎的情形。

#孟约:并没有抖,别脑补,谢谢#

第一四七章 李选之该杀

孟老爷因不在科学院,去了城外的炼钢厂,城门又已闭了,并没有联系上。梁老爷子领着儿子媳妇过来的,幸好孟约没事,一家人的心这才放下来。宋兰芝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孟约披上,紧紧搂着孟约道:“没事就好,我们先回去,其他的明日再说,总得叫我家外甥女安安稳稳歇息一夜再说。”

“舅妈,我没事。”孟约见官军们已经退走,凑近梁总辉这边,低声说,“舅舅,姚锦康被我塞床底下了,是不是请个领头的官军进来细说?”

孟约倒不是同情姚锦康,即使他的名声有一半是李选之糟蹋的,还必有另一半是他自己的,从他原先的言行举止上敢能看得出来。她是不想让李选之得逞,但可没说要保姚锦康,保他干嘛,即使他什么也没干成,那是她机灵好吗,她要不机灵,又曾学过砸人技巧,这回真的要倒大霉。

梁总辉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姚锦康藏床底下,不过把人一捞出来,见姚锦康满面潮红,气息滚烫,不消说了,原因都已经写明:“他怎么晕的?”

“我砸的,应该没事吧。”

看一眼也不知是被药放倒,还是被外甥女砸倒的姚锦康,梁总辉不由怀疑,这孩子真是他妹子生的,而不是别的地方抱来的:“当无碍,呼吸甚平稳,你们先回去,这里的事有舅舅呢,不用怕。”

在场没谁觉得孟约害怕,梁总辉也就是顺嘴说一句,宋兰芝同宋老爷子再三确定孟约没事后,把人直接带走。按说要留下来问几句话的,不过应天府的衙役跟没看见一样,一路顺顺溜溜地任由梁家人把孟约带走。

李选之此时已被被拿住,见孟约全身而退,他眯了下眼睛,却没有说什么,这时候李选之还是想着能从中安安稳稳脱身的。做为大明仪范,既然能骗过这么多人骗过这么多年,总是有点“真本事”的,不然早该露馅了不是。

孟约回头看一眼李选之,然后迅速收回视线,跟这样的变态,没什么好说的,赶紧回家才是正经。拾园里,老太太见不到孟约回来,一直不能安心,好容易见着孟约回来,却是掉了好一筐眼泪。一时埋怨女儿去得早,没照料到外孙女,一时埋怨女婿,该当他在场的时候,竟不知在哪里胡混,连个人影都没有。

“妈,妹夫如今在做大事,事关山河永崮…”

这些话,跟老爷子说还能说得通,跟老太太是绝对说不通的,老太太眼里,家中的孩子难道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重要。家都管不好,家人都照顾不好,还能干好什么:“你也给我起开,都是些尽日胡混,连家都顾不上的混帐东西。年年不怕,日后他们不管,外婆管你。”

孟约先是顺着老太太哄几句,末了说:“外婆,爹委实在做要紧的事,国不安,家如何稳,就别怪爹和舅舅啦。他们才没错呢,错的是绑我的坏蛋,为个坏蛋哪值得牵连爹和舅舅。”

老太太是又欣慰,又心疼,小小年纪,谁不该被含在嘴里怕化,偏自家外孙女体贴懂事得叫人心里发酸:“好好好,年年说得都对,快些去洗漱了早点睡,明日早起外婆给你做鲜虾云吞。”

老太太的鲜虾云吞可谓一绝,孟约便是吃过好吃的云吞,对老太太轻易不施展的手艺也表示拜服,当即乖乖去睡。

不过,孟约大概高估了她自己的心理承受力,这一夜,竟是彻夜不能安枕。一闭眼,李选之极好看的笑容就在她现前晃,总让她觉得心里恻恻生寒。天亮后,白蕊给她梳妆时,孟约特地要白蕊细细把她眼底下那圈青痕给遮去,还得遮得看不出是上了重粉浓妆的样。

白蕊折腾好一会儿,才把孟约要的“裸妆”给画好,白蕊上妆的手艺那是当真没得说。她顺利地瞒过了老爷子老太太,瞒过了梁总辉和宋兰芝,并着表弟表妹们。

“这会儿你爹应当已经知道了,不管有事没事,总要哭一哭,让他担心担心。”老太太觉得女婿哪里都好,就是做官后太忙,总顾不上孟约。

孟约嘴上答应,却没打算这么做,但不等孟老爷赶到拾园,皇后就搭着朱载宥登门造访。孟约被吓得不轻,她是顺着朱蔓生和萧皇后的“兄嫂小姑子”戏本演没错,可绝对没真把人当兄嫂啊。萧皇后这不声不响地过来,孟约真有些不知该怎么个表情。

萧皇后还向老太太问好,执晚辈礼,与老太太几句话的工夫便相谈甚欢。这时萧皇后才看孟约,仔细打量几眼心里就有底了:“看来阿孟吓坏了,那李选之该杀,不仅坏我大明风气,还吓坏年年。”

萧皇后说的该杀,那真不是口头说说,当年把李选之立作大明仪范,也是希望市井中人有个好样榜。这下可好,样榜选错了,叫宣庆帝和内阁怎么处置,想想都叫人尴尬。

“没有的事,我哪那么容易吓坏啊!”孟约虽心有余悸,可当着老太太的面,怎么都得装得真跟没事人一样,老太太的眼泪那可是说来就来的。

她一味装着没事,萧皇后也不当着老太太面戳破,而是把朱载宥扔去糊老太太的眼。萧皇后自己则坐到孟约旁边,戳一下她的脸蛋说:“瞒得过旁人,可瞒不过我去,昨夜整晚没睡吧,上这么厚的妆。平日里,可不曾见你细细妆扮,若不是侍女不肯,你定要天天顶着张素脸出门。”

孟约眉毛淡,天冷时嘴唇没血色,她要是不描眉不画唇,白蕊她们几个是按也要按着她描黛涂丹才肯的。但凡萧皇后想知道什么,就没有观察不出来的,所以一语便把孟约给戳穿了。

“诶,嫂子知道就行了,可别叫老太太知道。今天早上从我吃第一口云吞开始,哭到我吃完。从我妈小时候,哭到我小时候,将将才把眼泪劝停,我可不敢再惹老太太哭。”孟约见朱载宥把老太太哄得不知南北东西,又问李选之和姚锦康现在各怎么样。

“姚锦康倒好说,关他几天,吓他一吓足够了。倒是李选之,推得干干净净,偏又不好叫阿孟你去指证…别说你能去,女儿家,这样的事,能不出面最好不出面。放心,不过一个李选之,他病不病要他命都不难。”

孟约一点没领会到萧皇后嘴里的要他命,真就是要他命,大明亦是太平之世,外洋虽战火连天,大明疆域内却一直安安平平。因而,孟约认为,这时的人对人命十分尊重,等闲不会痛下杀手,动用死刑。

第一四八章 先失其道,后失所爱

问过李选之后,萧皇后又与孟约谈几句,便起身告辞。孟约送萧皇后到门口,折返时还没走近大厢呢,便听大门处响起门房问候的声音“姑老爷早”。孟约缓了缓才明白过来,姑老爷说的就是孟老爷,她忙回头,果见孟老爷风尘仆仆一路疾步进来。

孟老爷一颗心悬了一路,担心这担心那,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想到了,这时见人果真没事,这才算略略安心些许:“是为父不是,昨日不该出城,叫年年受惊吓了。看你精神头不好,还擦了脂粉,想是没能睡好,去洗漱补觉罢。若睡不下,为父着人去请大夫,给你开帖安神的药,小年轻最要睡,不睡可不成。”

说话间,孟老爷揽着孟约往大厅去,老太太还在大厅呢,见了女婿这叫一通骂。孟老爷心里且愧疚着呢,任凭老太太怎么骂都不回嘴,只觉得没能照顾好闺女,对不住女神太太临终嘱托。

老太太见女婿也是一心反省错漏,便没再揪着不放,自去昊天大帝神位前课经求平安,留父女二人在厅里叙话。

孟老爷待知道是李选之,直道自己眼瞎,没能认清这是个狼子野心的:“姚锦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年可别因此事觉得姚锦康是冤枉,他若冤枉,世间便尽清白人。”

孟约本来也没觉得姚锦康冤枉,那人堵她是事实好么,虽然没李选之这么变态,却也只差在没有恶意而已,那狂热追求的阵伏也够吓人:“他们怎么着都是他们自己作的,爹且放心,他们落不着好,有官家和殿下过问,必能叫他们悔不当初。”

这话说得,孟老爷心肝直乱跳,连连摆手道:“少扯这些,打今儿起,还是为父去哪你去哪。稍一离开为父视线便出事,为父可不敢再任你由着自己意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

“我好好待在拾园也就是了,不必爹天天盯着我…”孟约话没说完,仆妇来报说吕撷英和卢昆阆来了,孟约忙起身去迎。

吕撷英是一见她就好生揉她一通,见她没事,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厅堂落坐,与孟老爷就李选之谈了几句后,吕撷英道:“孟兄且放心,我已与大兄说过,既然进去了,就别想着轻易出来,我大兄虽主的不是刑部,可刑部尚书与我大兄乃同属一科,素来交情好,别的不敢说,多关他几天细细查证总不成问题。”

李选之再怎么出身陇西阀门,上宗唐室血脉,但唐朝这个陇西贵族本来就存疑,当世的阀门并不承认唐皇室的世族阀门地位。如果说,当时的李氏皇族,怎么着还有皇族作为强硬后台,如今的李氏一族,就当真五不靠七不靠的,便是如今阀门没落,世族不兴,李氏一族作为门阀的地位也依然是不尴不尬。

“偏,李选之才华横溢…诶,你翻什么白眼,李选之当年曾隐姓埋名去考科举,若不是殿试上被杨阁老认出来,他能连中六元夺魁首。古往今来,六元得中的也不过一人而已,自太祖科举改制以来,别说六元,三元都罕见,何况六元。”吕撷英看着孟约仍是直翻白眼,笑瞪她,继续往下说,“才华与品性本就是两事,就如仪范和教养亦是两回事一样,李选之更是个中典范,才华仪范皆有,品性教养一丝也无。倒一直装得是个人样,没谁瞧出不对来,他不但是骗了世人,大约连他自己都骗过了,不然,不能到现在才露馅。”

这么说倒也是,孟约点头道:“这些与他绑我有什么干系?”

“打殿试之后,那李选之大约就坏了心思,先是再回余杭与秦氏女纠葛。秦氏女委实是自己命道不长,倒真不干李选之与姚锦康的事,好端端的人,一场大病,说没就没了。余杭秦氏也是豪族,必是舍得花钱请大夫医治的,如此也没留住,必是固疾难医。”吕撷英这些都是听吕撷华说的,早上接到消息时,吕撷英在广阳第,吕撷华听了后,便细细与吕撷英这么说了一番话。

最后,吕撷华以一句话作为收尾:“先失其道,后失所爱,又有个姚锦康不时激他,阿孟又跳出来,李选之如今堕落到这地步,倒也不是无迹可循。”

孟约:“这关我什么事啊,姚锦康还能算是他自己作死,我又没,躲他们都来不及呢。再说,这世间日子过得苦的不知凡几,大家都好端端的,怎么就他坏了心思。”

总有些人,过得不如意,就觉得是全世界跟他过不去,是全人类合起伙来为难他…呸,欺负世界不能开口说话是不是,不要紧,世界不会开口说话,人类能!

“我知道我下本戏要写什么了,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先生,不能让他出来,我现在挺怕他的。”变态是没道理可讲的,也不在常理可预料之中,这种人,真得有个地方好好关着他。治好就放出来,治不好,就别放出来吓唬大明的花朵了。

“暂且先关他一段时间,其余的,等同李氏一族商谈再说其他。你只管在家好好画你的本子,余的事,都交给我大兄去。”吕撷英是扔惯了包袱的,所以一点压力都没有把事都扔给吕撷华。

卢昆阆在一旁也忍不住染上孟约翻白眼的毛病,孟老爷却觉得安心,吕撷华委实是个难得的妥当人。

且不说拾园里如何,只说宫中,宣庆帝下了朝问萧皇后:“你那小姑子怎么着了?”

“不好,装得倒像没事,其实心里怕得很,眼底下的青上了挺厚的粉才盖住。虽还能同我顽笑,却委实不如平日灵动。”

“这李选之是着哪门子魔,早前段时间,杨阁老还同我说,对阀门子弟可以适当松一松,真有才能的不妨提起来听用。我正预备过些日子与内阁商议,不想朕曾夸过的大明仪范竟在这节骨下揭开面皮,露出光鲜亮丽下的丑陋不堪来。”宣庆帝快被气死了好吗,当年看李选之这差点六元及第的少年郎委实极好,遂动了心将其捧起来,望大明的少年郎都能潜心读书,效仿李选之。

谁能想到,才区区几年而已,便被狠狠煽了耳光,这记耳光可够响亮的。

第一四九章 如崩山势止,似倾海浪平

扇了天子与内阁脸的李选之到底不是个老妖精,哪里敌得过修炼得快成仙的内阁老妖精们捉虫,人来世上,有几个是当真无错处的。等待李选之这个曾经差点六元得中的大明仪范的,是名为流放,实为“缓慢执行死刑”的真·苦寒之地,一个终年平均温度在零下十几度的流放之地。

尘埃落定,李选之被押往流放地时,给孟约递来一封书信。

接到书信,一听是李选之临行前给她写的,她是一点也不想打开看。可人吧,难免有点好奇心,加之这会儿李选之都要流放到数千里之外,她早已不觉得害怕,自然敌不过自己好奇心:“青梅,你先看一眼,万一不是什么好事,我就不看了。”

倒不是因为怕,而是没必要再恶心自己。

青梅打开书信粗粗看一遍,摇头道:“小姐看罢,看过后,大约你不解的就有答案了。”

听青梅这么说,孟约赶紧接过书信,李选之没有写他与秦氏女如何,也没写与姚锦康如何,更没写满腹才华却郁郁不得志。而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孟约,他心中住着魔,且越来越无法自控,早年痴缠,乃因秦氏女委实是个美好得,能令他心魔都臣服的好女子。

只是好女子不长命,那之后,他心中住着的魔便如失去脱缰的野马,再无人能牵系。他心中生出的恶念,常令他自己都觉恐惧,李选之告诉孟约,幸亏她耽搁了时间,不然,他亦不知自己会犯下什么样不可饶恕罪恶。

那天夜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留在那院落里,被巡夜的官军抓住时,李选之说“如崩山势止,似倾海浪平”,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归宿。最后,重点向孟约道谢并道歉,别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孟约:“这…是病,得治!”

既使觉得人有病,孟约也没有怜悯同情到去把李选之追回来的意思,这是李选之自己的选择,他选择在他还稍稍能控制心魔的时候,被抓住,被流放…甚至是死在路上。

此时,孟约并不知道,李选之在用他仅剩的自制力留在院落中没有脱身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死在路上的结局。他扇了天子的脸,扇了内阁的脸,丢掉的是树立已久的大明仪范。所谓流放,不过是秉承太祖“不滥定死刑”的遗训,若李选之不是大明仪范,当真能安安稳稳到流放地,可他偏是,那便只能是自绝了生路。

有时候,不知道轻松得多,所以没谁会把这事捅到孟约这里。孟约则揣李选之这封书信,将新绘本脉络整理得更加清晰完整。这回她不打算穿越也不打算重生了,她要画个正儿八经的故事,唔,至少对她来说,是十分正儿八经的严肃故事。

吕撷英:“年年画神话人物的功底倒越见涨了,不过…你这回预备画神话故事?”

孟约:在我们现代,把这个分类叫作仙侠,所以,是的,也能算神话。

“我打算写一同进山门,一起拜师求道的两个小伙伴,一个成仙,一个堕魔。他们出身际遇性格其实都差不多,唯一让他们天差地别的,是他们作出的选择。”孟约觉得,有那么一部心理问题,其实多与人交谈,多跟朋友吐一吐,多同长辈讨教讨教,没准就能解决。委实不成,不还有专业的嘛,就是大明,也有专门解决心理问题的——道长。

吕撷英:“是因李选之?”

“嗯。”

德麟班刚把《浮生令》给下档了,《浮生令》可谓是黑红黑红的,有觉得戏本其实还不错的,也有打鼓人的死粉,即使打鼓人不追究,也仍把《浮生令》往死里黑的——他们倒没耽误看,再说,不看怎么知道往哪儿黑。

德麟班也没少挨骂,哪怕打鼓人不介意,桑班主仍然被指没操守。这时孟约说要上新绘本,桑班主简直像遇到救世主一样,二话不说求上门:“孟小姐,算我求你,你可快些上新本子罢,自打开箱戏到现在,德麟班就没消停过。这时能叫他们安静下来的,大约也只有打鼓人的新戏。”

“我这才刚开始画呢,”还是几张草稿和人设图,根本没有正本呢。

“不妨事,劳驾孟小姐去寻杨阁老,早早将戏本商谈妥当,德麟班这边也好早点排戏上新戏。”按说要返场的,但《浮生令》,桑班主是真心不想让它再返场,还嫌不够麻烦嘛。就是要返场,也该从《闺门令》或《太祖秘史》里选,毫不夸张地说,《浮生令》桑班主这辈子是不打算演二遍了。

见桑班主一脸“可快来救救我吧”的神情,孟约赶紧点头答应,本来就是她作出来的事,没想倒牵连桑班主:“好好好,我这就去,班主别急啊。”

孟园仍还在修缮,在拾园住着,出门必得面告梁老爷子和梁老太太。老太太很不愿孟约出门,怕不安全,孟约实在要出门,老太太也点好几个壮硕的仆妇相随。孟约出门倒不光为去寻杨阁老,鹿邑来的商队,把新疆的棉花贩了来,出了上次的事,管事不敢擅专,大清早地就过来请了一趟。

路上,孟约碰到今早才被余杭姚家当家人保出来的姚锦康,姚锦康驻足看着孟约许久,最后同家人一道转身走远,再没有回头。姚锦康至今不知道那夜,说话的是孟约,还是秦晴,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追逐孟约,却也不能做到与孟约好好做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