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总是这样咄咄逼人。你呢?似乎很少提及自己。为何要叫卡门?

停在键盘上的手指顿了顿,我点了一支烟,眼神跟着缭绕的烟雾一起朦胧。

——嗯…这是一个坏女人的名字。

——“上帝说,男人太孤单,所以创造了女人。”

他回复我的话是我QQ上的自我介绍。我哈哈大笑。

——呵呵,是呵,无论好坏,没了女人这世界就再不精彩。

——你觉得自己坏?

——我为毁灭而生。呵呵,也许到最后我也会被爱我却被我抛弃的男人用刀刺死。一刀,两刀…刺在这儿,心脏…直到冰冷的血流尽。

——所以你用卡门做名字?为何不试着改变自己的生活?找到一个爱自己的人不容易,有了还不珍惜?呵呵。

——笑…我的爱情很少,给不起太多人。你不也一样么?不愿做螺,却仍然做螺。我喜欢卡门那句话,“跟着你走向死亡,我愿意,但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

——呵…抱抱。

——抱抱。^_^

敲下回车键,电话在同一时间响起,我抓过搁在电脑桌上的电话,夹在耳边︰“喂?”

“骆琳,是我啦。”是田妮。

——对不起,我有电话进来,改天再聊。拜拜。

——拜拜。

“呵?今天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我关了电脑,拿起电话,滑坐到地板上,选了个舒服的靠墙的位置。

“心情不好。”田妮的声音怪怪的,紧跟着,抽泣声便从话筒里传过来。

“蠢女人。”我隐约猜到是为了什么,“你又要求他跟他老婆离婚了是吧?”

“不应该吗?我跟了他五年了,骆琳,起初我也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爱他就可以了,爱情不可以计较太多,可是,我越来越…”

“你越来越感到孤独,越来越感到寂寞,你精心做好一桌菜你的男人却不能欣赏,因为他突然不能过来,要留在家陪太太陪孩子,无数个夜晚你只有守着自己的空床遥遥地想念自己的男人,而你的男人也许正在自家温暖的灯光下听孩子说学校的事情,吃着太太煮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打断唐妮的哭泣,冷笑,“尤其是你发现你已经越来越老,你身边跟你同龄的女人都已成家立业有了小孩儿,每天在你面前幸福地唠叨着自己男人和孩子时你只能凄苦地笑,你偷来的温暖是虚伪的见不得光的…”

“骆琳!你是个妖怪!”田妮在电话那头发出尖锐的哭声。

“你一早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这样的,在你还没有跟他之前,他明白地告诉你他要什么。是你自己要栽进去。”我冷酷地漠视田妮的嚎哭,像是戴着恶魔的面具,无情并残忍地道,“人要是自己作践自己谁也没有办法。”

有这样一种男人。他想跟你做爱,然后他很明白的告诉你他不爱你,他爱他的女朋友或者老婆,但他对你感兴趣。而且他试图让你明白︰你不能要钱,因为你不是妓女;你不能要婚姻,因为那样你就成了个庸俗的女人;你不能要爱情,因为那样你就不够现代;你不能跟他谈灵魂,因为那样让他觉得太累;你不能跟他谈你的将来怎么办,因为那样你就成了个阴谋家;你满脑子里最好就只想着情欲,这样子你在他的心中就是个完美的情人。他不必为你买单,不必关心你的身体,不必在乎你想什么,不必知道你最近是否要被老板炒鱿鱼。

这样的男人,你若不叫他滚蛋,还爱得死去活来,我还有何话好说?

“可是我爱他…”田妮狰狞地嘶叫。

“所以他也对你不薄,最少还付给你家用。”我冷嘲地笑。

“你这个妖怪!这么多人去死你怎么不去死?”田妮在电话里尖叫怒骂咆哮痛哭,隐约还伴随着玻璃被砸烂的声音,“你去死啊…”

然后是长长的嚎哭,没有了怒骂尖叫咆哮,也没再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电话那头除了嚎哭还是嚎哭,田妮的哭声像一块撕裂的棉布。

沉默,我不再说话,掏出雪白的烟,点了一支,我的眼神跟着婉蜒的烟雾奇怪地扭曲。就这么沉默着,拿着听筒,听那片淹没我灵魂的哭声。我知道那哭声里包含的一切︰痛苦、嫉妒、怨恨、厌烦、疲倦、麻木…那哭声是一个暗语,把她五年间对这个男人和这段生活的全部情感,都表达了。

直到烟缸里的烟蒂成堆,田妮的哭声渐细。

“对不起。”她沙哑着嗓子道歉。

“还不错。眼泪还没流干。”我轻笑,“等到你再也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就会死心了。”

“骆琳!”田妮顿了顿,声音突然有些感伤,“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惟一?呵多么沉重的负担。

“去洗个脸,喝杯牛奶,睡觉。”我淡淡地道,知道她已经没事,不过是需要找个人发泄,就像人们在失意的时候,总会暴躁地迁怒于最亲的人。

挂了电话,我蒙住自己的脸,疲倦和厌烦席卷而来,我冲进洗漱间呕吐。

吐太久,胸口疼痛,连喉咙都吐出血丝。

我麻木地抬起涕泪交错的脸,怔怔的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无边的漆黑。

初春的夜,风仍是这样凄寒。

豢养田妮的男人,姓赵,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撞伤她的台商。

被撞伤不是厄运,再深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天,对于田妮来讲,伤愈之后,才是厄运的开始。

医院那段故事,我知道得并不清楚。因为老板的不准假,我只能每天中午下班后回宿舍炖汤,然后坐上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到医院,陪田妮两三个小时,然后又坐上四十分钟的车赶回公司加班。那段时间自己就像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不是不想停下来,是不能停下来,我对这样的生活充满了怨愤,对老板的不通情理充满了怨愤,对肇事的主人充满了怨愤,甚至对田妮的倒霉也充满了怨愤,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怨女》。幸而田妮在住院的第二天请到了看护,稍稍减轻了我身上沉重的压力,可是看护并不若想像中那么尽责,我会在每天下午去帮田妮换掉被屎尿打湿的床单,打来热水清洗她身下的秽物和被秽物捂出来的疹子,即使性格火辣更胜我几分的田妮,在这个时刻也会从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难堪。然而我的思想早就被这些令我疲惫不堪的事情占满了,根本没空去理会田妮的心理状况。偶尔会在医院踫到那个前来探视她的肇事者,对这个打乱我生活秩序,带给我一连串麻烦和辛苦的男人,我向来冷淡以对。我不知道田妮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抛开所有不顾一切地跟着他,也许爱情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田妮有田妮的故事,我又怎么能自以为我就一定看得最清。能够听从自己的心来过日子,痛痛快快地疯一场,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或许我羡慕田妮。

翻了个身,撇开这些令我郁闷的记忆。夜晚的温度骤降,窗外又开始传来淅沥的雨声,许是有风,我听到雨点乖张地拍打着玻璃窗而发出的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的纷乱的叫嚣。在这样暴戾颓迷的声音里,白天那双忧郁沧桑的眼楮燃着火苗儿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我骗了那个男人,许是潜意识里不愿跟他发生纠缠,路过广场,我叫他停车︰“我到了。”

拉开车门,我头也不回地下车,那男人猛地拉住我的手,塞了一样东西在我手里,“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从指尖传来的温度沿着手臂一路酥麻到胸口,我捏紧了手心,不敢回头看他,迈开双腿径直地向前跑,这一生没跑这么快过。身后的视线灼热逼人,刺得我的脊背一阵发麻。我倒抽一口气,在街边随便选中一幢大厦,一头钻了进去,冲上了好几层楼梯,才气喘吁吁地在楼梯间蹲下来。

直到呼吸不再紊乱,心跳不再狂野,我低下头,微微松开手心,静静地躺在掌心里的,仍是一张被我捏得皱皱的名片。

展开,男人的名字在卡片上摊平,逼得我眼皮直跳。

安然!

这个男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安然、安然、安然…我的指尖滑过那张皱巴巴的卡片,那双沧桑的眼浮出一线温暖的微笑,火苗儿更炽,我的唇角微微向上一勾。真好笑,为了怕他仍等在楼下,我居然在那幢大厦的楼梯间蹲了整整一个钟头。

悚然一惊,骆琳你在做什么?不过是一个漠不关己的人,竟能如此强烈地影响你的情绪和你的一举一动。你一向引以为傲的淡漠冷情到哪里去了?你的冷静自制又到哪里去了?

惊悸地倒抽一口气,我猛地抓起床头的水杯,对着那双微笑的眼砸过去。

“叭啦!”

火苗儿被水烧熄。水杯砸到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水花与玻璃的碎屑四溅,在灯光下晶莹闪烁一地,惨白的墙上留下一滩狰狞的水渍,极度凶恶地扭曲。

那样的狰狞底下,有怎样疲惫无力的挣扎与绝望?我蒙住自己惊恐万状的脸,发出一声恐怖而尖锐的嚎叫。

醒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外面传来聒噪的人声,我头痛欲裂。

昨晚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见自己被人杀死在一个肮脏简陋的小旅馆里。醒来后全身仍不停地冒冷汗,纵然我不信梦会带来什么预警,但那恐怖血腥的画面仍让我心惊胆颤。我听说若别人梦见自己被杀死是好兆头,可以为自己增寿数,但自己梦见自己被杀死,不知是好是坏。

门外的“乒乒砰砰”的声音越发大了些,吵得我眼皮直跳,该死。是谁一大早就让人不得安宁?我甩了甩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骤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厉斥︰“滚出去!”

我睁开眼楮,满头大汗地猛然从床上坐起,是姑姑!

“不要!”然后是晨晨尖锐的哭嚎,接着又是一阵“乒乒砰砰”,和着纷乱的脚步和什么东西撞击到墙上的声音,然后是“砰”地一声巨响,铁门重重地关上了。

晨晨尖锐的哭声像扯细了的糖丝儿,袅袅地在室内盘旋,渐弱渐细。

姑姑今天怎么会来?刚刚…被喝斥出去的,是珏吧?

自晨晨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姑姑与姑父就为她买了一套价值不菲的三室两厅,原本是准备给她结婚用的,哪知道晨晨坚持着要立即搬出去,父母从小便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从来都是予取予求的,哪里拗得过她,也便由得她去。

我那时刚好自深圳回来,找到的工作位于晨晨这个区内,与自己家里隔了约三小时的车程,为了方便出入,不得不暂时借住在晨晨的新居里。幸好与晨晨的感情从小便好,且因为她从小便娇宠惯了的缘故,我的入住自然也大大方便了她,至此,以后新居的一切家务皆由我一手包办,煮饭、洗衣、抹屋、拖地…我每月交区区一百元的生活费给晨晨,而晨晨则多了一个保姆,因为有我的入住,姑姑与姑父自然也十分放心他们的宝贝女儿。

这种情况,维持到一年前,珏住进来以后。

珏还算是个很勤快的男孩儿,因为有他的入住,我减少了一半的工作量,于我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是之于姑姑与姑父来讲,珏与晨晨的同居,却是他们觉得无法容忍的耻辱。

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姑姑与姑父都身居要职,在官场上晃荡久了,听惯了阿谀奉承与逢迎拍马,多多少少也不能免俗地沾染上些市侩的官僚气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像珏这样出身寒微,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的男孩子,自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晨晨与珏同居的事情姑姑与姑父想必是早就知道的,但这个女儿他们偏偏又管不了,于是前段时间姑姑走马灯似的安排相亲的对象由我换成了晨晨。只是晨晨的性格,向来是软硬不吃,纵然父母反对,她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前两天才听说她拒绝一个姑父很中意的男孩子,那男孩儿好像是刑警队的干警。

“一身的油气,早就沾染上了现在这些土匪的恶习,当着我的面还跟他的朋友聊去洗头店的丑事。”犹记得晨晨当时一脸的不屑,“他们以为现在的警察,还跟他们那个时候一样啊?”

晨晨口里的“他们”,自然指的是姑姑与姑父了。

我不知道晨晨是怎么跟双亲谈的,总之这次晨晨的拒绝令姑父大为光火,是下定了决心要一次与女儿之间来个了断了,这大概也是支持姑姑今天上来的理由吧?他也真够狡猾的,支使姑姑来做这个黑脸人。在所有的亲戚朋友当中,谁不知道姑姑的个性莽撞,没有心机,心直口快又最不懂得谈话的技巧,常常在不经意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这不是摆明了陷害姑姑,让晨晨憎恨自己的母亲么?

珏被姑姑赶了出去,晨晨还在门外哭,我则在卧室内坐立难安。走出去是万万不可的了,会防碍姑姑处理家丑,没准儿还会落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以我对姑姑的脾气的了解,指不定她还会把珏入住的过错推到我的身上,怪责我没有照顾好晨晨,无端端地就当一回替罪羊。

尽管隔着房门,晨晨和姑姑尖锐的争吵仍是差点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真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男人交往,没有工作,没有前途,你是在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开玩笑!”

这就是姑姑了,尽管在玫府部门任职了几十年,姑姑仍然像个刚出世的婴儿一样,无知得近于可怜。表面上,她是一个拥有高学历,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份子,可是她的高学历对于帮助她如何处理人情世故,帮助她学会独立思考,却似乎没有一点用处。姑姑是个极端没有主见的人,她对于一个人的印象,或一件事的判断,完全来自另一个人对其的评价,若是他人觉得此事该做,此人不错,姑姑必定理所当然地认为此事一定该做,此人一定不错,若是中途杀出一个程咬金说这件事不对或这个人不对,哪怕他只是个微不足道,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无的不相干的人物,姑姑也便认为此事一定有问题此人亦一定有问题,了解和核查对她来讲是不必要的,那太浪费时间了。能在丑态百出、人已成精的官场,找到这么样一个人,不可谓不是一件稀罕的物什。

“没有工作并不代表他没有前途。”晨晨尖厉地嘶叫,“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背景,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去并且比大多数人都生存得好…”

“你就是指他开的那个破酒吧?”姑姑也愤怒了,“那样低贱的工作你只会让我和你爸爸被人看笑话…”

在姑姑的心目里,想必除了公务员、教师、医生、律师之类的人之外,再没有什么高尚的职业了。

“说来说去你们只是为了你们的面子,如果你们真有一点点关心我的幸福,就应该去了解他的为人,而不是只看他做什么样的工作就否定了他的价值!”晨晨的声音蓦地扬高。

“我还不了解他吗?我不用了解他了!”姑姑一副不屑的样子,“上次你带他回来吃饭我就看出他人不怎么样了,在饭桌上一声不吭,还要你帮他挟菜,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哪里有男人是这样的,走到哪里去也应该是男人照顾女人的嘛…”

老天…我哀叹,姑姑的老毛病又来了。跟人谈话的时候思维跳跃之巨,俨然一位后现代派大师,她永远抓不住重点,抓不到主题,只会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跟你无止无休的纠缠。以她的拙舌,哪里辩得过晨晨的口才。

“你们这样就算了解他了吗?”果然,晨晨冷笑,“就仅仅凭着见过一次面的印象,你就否定他整个人!你们若真像你们所说的那样关心我,为何不花点时间去打听一下这个人的情况,问问他身边的亲人,朋友,认识的熟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去打听一下呀,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谁不是交口称赞他的?”

“我不用去打听,就凭他不跟你挟菜我就看出他是不懂得体贴人的人。”姑姑像祥林嫂一般围着挟菜事件喋喋不休,“那你说,他对你好不好?对你体不体贴?”

我差点晕倒。恋人之间,没有说谁一定要照顾谁,谁才会幸福的。大家在一起,都是互相照顾罢了,哪有谁规定了一定要给女人挟菜的男人才会给女人带来幸福?其实对很多女人来讲,能够照顾自己心爱的男人,也是一种幸福。姑姑不明白,她自以为咄咄逼人的质问,是多么不知所谓的废话,又是多么滑稽无力。

“他对我好,对我体贴。”晨晨坚定地,又忽地有些嘲弄的语气,“我爱他,所以我心疼他,我愿意为他挟菜,我只能通过这个举动,在你们都摆尽尖酸刻薄的脸色给他看的饭桌上,悄悄告诉他,不要在乎你们是如何对待他,只要我心里有他。他是个自尊心那么强烈的人,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他疗伤。”

好半天没有听到姑姑的声音,想必是完全呆住了,过了半晌,姑姑才恼羞成怒地叫道,“他若是真的有自尊心,就不应该明知道你的家庭反对你们交往,还硬要跟你在一起…”

“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们的反对完全淡漠呢?”晨晨打断了姑姑的咆哮,冷冷地道,“在知道你们反对后,你又怎么知道他没有跟我提出过分手呢?仅仅是因为他不想我承受来自家庭的这么巨大的压力,每天都这么痛苦…”

“那为何又说分不分?”姑姑像是揪住了什么把柄,语调儿里有丝得意,“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你这么好的家世,像他这样从农村出来的男孩子,以为攀上你就攀上了高枝儿…”

“他的确是舍不得。却不是舍不得你说的那些,他只是舍不得我!”晨晨再一次打断了姑姑,冷嘲地道,“如果没有那次的分开,我们不会知道原来两个人已经离不开彼此,失去对方都会令我们痛不欲生,而我们在一起,我身上的痛苦有他会替我分担。妈妈,你是不会懂的,因为你不曾有过爱情。”

姑姑想是完全呆住了。半晌才狠狠地道,“你是决定了要跟他在一起了,死都不改了,是吧?”

“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妈妈。”晨晨的语气很平静。

“好,我告诉你,如果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你以后别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分钱!”姑姑的声调蓦地扬高,自以为搁下了一句狠话。

唉!老天!我哀叹。姑姑啊姑姑,为何你如此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晨晨的性格是如此倔强,一向都软硬不吃,你这样的威胁,除了把母女之间的感情破坏殆尽之外,我不觉得还会对她产生什么其它的效果。

“随便你吧,妈妈。”果然,晨晨的声音显得很疲惫,隐约还透着一点厌烦,“若是你有空,把我的户口薄拿过来,我马上就和珏结婚,搬出你们给我买的这幢房子。我相信,即使没有大房子住,即使每个月要减少一些零花,我一样可以和珏过得很幸福。”

“晨晨。”姑姑显然无计可施了,可是向来都是受尽逢迎的她哪里受得了在女儿面前落下风,尽管她亦明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说服女儿了,她仍是不肯服输,“你一定要让我看不起你吗?”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看不起谁,谁就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妈妈…”晨晨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诡异,“你又怎知道,你就一定被人看得起?”

要糟!一听到这句话,我才算是明白晨晨语气里的诡异所为何来了。听了半辈子阿谀奉承话的姑姑,那份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早已经渗入骨髓,哪里堪受这样的侮辱。对她来说,这绝对是个奇耻大辱。

“好好好…”果然,姑姑狂怒地,语无伦次地咆哮,“谁都看不起,我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我,大家都看不起,我也不用他看得起…”

姑姑又在迁怒了。我摇头,苦笑。这是她一惯的作派,她自然是不会怪责晨晨说错话的,怎么着晨晨也是她的女儿,她只会把过错怪责到其他人的身上,这种事情,我早已从姑姑那里领教过无数次。而她嘴里的“他”,除了珏,还会有谁?

“你不用那么激动,妈妈。”晨晨冷冷地道,“我并没有说是珏。”

“你不用说出来,你就是那个意思。”姑姑怒极反笑,“好好,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等到有一天我死了,你才会明白我是为你好!”

这话一说出来,母女俩都沉默了。晨晨想是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了,不再反诘。过了半晌,门外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然后,我听到铁门的门栓“嗤拉”一开,再“砰”地一声,一切又归于寂静。

姑姑走了?

我仍然坐在床上,不动,卧室外面不再有一丝声响,没有姑姑的尖厉的咆哮也没有晨晨冷淡的反诘。又过了半晌我才确定,姑姑真的是走了。

我急忙翻下床,打开卧室门。脚上忽地一痛,像被针刺了一下,低下头,一地锐利的碎玻璃碴。

是我昨晚砸碎的玻璃杯。

几乎忘记了,所有平滑圆润的事物,一旦打碎,就会产生出锋利的棱角,异常的能够伤人,也异常的痛楚。

我吃痛地扶着墙,抬起脚掌,狠狠地拨下那块深深地扎进脚心的玻璃碎片。

血刹时涌了出来,像是禁欲已久的人突然得到了释放,那么的欢愉和肆无忌惮。

该死!都怪那个该死的!想起那个名字?我怔忡了一下,安然…这个男人,还没有跟自己扯上任何关系,就已经在伤害我了。

将这个该死的名字从脑海中驱离。用冷水冲干净伤口,我贴了一块止血贴在脚心,然后踮起脚尖一瘸一拐地走进晨晨的卧室。

门虚掩着,晨晨伏在床上,头向着窗外。

我的手抚上她的头发,她转过头来,满脸无声的泪痕。我微笑,伸出手勾掉她悬在下巴上的泪水。

“姐…”晨晨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放声痛哭。

能哭,是一件多么好的事!眼泪能把一切都释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难过,所有的委屈,所有伤心,都能通通释放掉。只要你还能哭。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飞呢?什么时候?

我笑,又笑。抚着晨晨的头,我望着窗外。我惟有笑,因为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不曾流过眼泪。那种涩涩的,咸咸的,苦因因的味道,遗落在记忆里,我找不着,也不想找。

窗外,雨停了。但不知道为何,今晨我反而觉得比昨日更冷。

一个下午都忙得不可开交,昨晚我们区的寻呼台与市区合网,事儿特别多,公司的“高层”为了能在周六周日休息,竟然把给代销点放号的工作也交到了营业厅来做。结果忙得我们气都喘不过来,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来,常常是刚刚才挂机,手都等不及离开,铃声又响了。

上个月售机那台电脑就坏了,搬到公司上面去修,到这个月仍未修好!于是,售机、收费、开号、查询、回访传呼全在一台电脑上操作,常常搞得人手忙脚乱。一个电话要做回访,要接代销点的电话,要回答合网问题的咨询,当然是响个不停,整个营业厅鸡飞狗跳。想起我们那些原本该上班的“高层”们,这会儿正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就十分羡慕。

还差一个钟头下班的时候,电话才渐渐地少了,这才想起大家都还没吃中饭,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得,现在好了,连晚饭一起吃。

老涂叫了豆花饭,我倒是头一次吃营业厅外面那家小食肆卖的豆花饭。送来的时候我不由瞪大了眼,哇!量足得是其它小店的两倍。只花一块五毛钱就能把肚子吃得滚圆还真是划算,我一边嚼着饭粒儿一边儿暗暗决定以后都光顾这家店。

豆花饭算是我们这里的特色早餐了,饭是平常的老米饭,豆花也是平常的豆花,它比豆腐要嫩一点,比豆腐脑又要老一点,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其实豆花饭的不凡之处,关键在于调料上。豆花饭的调料高达数十种之多的,最平常的也有酱油、精盐、味精、香油、麻油、熟菜油、花椒面、油辣子、葱花、香菜末、蒜泥、姜汁儿、碎花生米、芝麻、榨菜、青椒等等。我是十分喜欢吃青椒的,以前老爸喜欢把青椒用干锅煎了或火烧了,混着蒜头舂成泥,加一点盐就可以用来佐饭了,滋味十分美妙,惟一美中不足的,食后口气难闻,所以之前必须得准备一块香口胶。

包着满嘴的饭,班长接了一个电话,一听到她一连串“哦…啊…好的…好的好的…哦…这样的啊…哦,好的好的…”一类的语气词,我与老涂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这个电话,十之八九,是上司打来的。

放下电话,班长一脸沉痛地宣布,“同志们,为了支援什么什么山区的什么什么扶贫的什么什么建设,公司要求大家捐款。”

“什么什么山区的什么什么?”老涂学着她的语气,嗤道,“我说班长,你不会是接到上级的电话,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了吧?”

“噗嗤!”我忍不住笑出声,我们这个班长的确是这么可爱的,接上司的电话从来都是这般诚惶诚恐。

“哎呀,你管它这么多干什么?”班长有些恼怒,“反正是要捐钱就得了,这才是重点。”

“哎?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要我们拿钱出来,可是我们连拿钱出来做什么都不知道,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老涂跟班长较上真儿了。

“老涂,说那些干什么呢?”我撇了撇嘴,冷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国人的扶贫救灾向来都是硬性分配,自愿这个词儿是从来都在字典里找不到的,领导需要的是必须。必须是什么懂不懂?不懂也没关系,反正交钱就行了。”

哼扶贫!救灾!我敢打赌,在我还不知道我扶的是什么贫救的是什么灾的时候,工资却已经被扣出来了。

老实说我这人是没什么同情心的,且不说自己的冷漠与麻木。光说这类打着扶贫救灾的幌子莫名其妙的捐款,若非硬性扣除,打死我也不会捐钱的。即便是在街上看到各式各样的乞丐,我都同样视若无睹。扶贫?呵中国人有六亿以上的人处在赤贫线以下,别说医疗、保险、养老等福利了,连温饱都大有问题,很不幸,我自己都还是这六亿人中的一分子。摸着良心说,要不是放弃尊严寄人篱下节省了我生活中大部分开支,没准我早就暴尸街头了。扶贫?哼!社会本来就是这样残酷,你适应不了,就只好沦为乞丐,我能适应,所以只能忍受扣钱。

老涂怔了怔︰“说得也是,好像我们公司每次都是硬扣的,班长,这次扣多少?”

“这个月每人的工资扣二十块。”班长尽管拥护着领导的政策,可是想必也是有些心痛的,脸皱得像条拉长了的苦瓜。

“什么?”老涂惨叫起来,“一扣就是二十块?这心肠也忒黑忒毒了吧?他到底知道不知道二十块可以做多少事情啊?吃豆花饭可以吃十几次了!这些当权派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每次都拿我们的屁股当他们的脸…”

拿我们的屁股当他们的脸?我“噗嗤”一声,又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老涂,每次的话都这样经典!我其实对我们公司领导这种做法也是深恶痛绝的。踩着我们这些小零工的血汗邀功,就像得了顽固型便秘一样过瘾。可是我就断然想不出“拿我们的屁股当他们的脸”这样绝妙的话来。

班长没有理老涂,苦着一张脸,想是仍在哀悼自己那不幸早夭的二十块。我撇了撇嘴,淡淡地道︰“算了老涂,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指的,当然是我们就快被裁员的事。老涂怔了一怔,有些气馁了,转而又愤愤地怒道︰“就是最后一次,才更气,临走都还要压榨我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