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的。”李伯庸收了玩笑的表情,低声说。

  “赵轩,”李伯庸顿了顿,慢慢启动了车子,“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上大学的毛头小伙子,身上就已经有了种说不出的优越感。”

  杨玄笑了笑。

  “你别笑。”李伯庸认真地说,“其实你也有,只不过比那时候的他成熟懂事,平时不露出来罢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表面上面面俱到有礼貌,心里肯定想,哪来的暴发户污染别人眼球?我第一次递给你名片,邀请你去百兴工作的时候,你心里肯定在想,什么玩意啊,就你们那蛤蟆多的浅坑,容得下我么?”

  杨玄警告说:“李伯庸同志,这说你的问题呢啊,赶紧给我坦白从宽,别转移话题。”

  

  李伯庸笑了笑:“上回公司卫生间里不知道谁在那放了本杂志,我看了,里面有一篇文章,叫《我奋斗了18年,才和你一起喝咖啡》,好像是这么个名,差不多吧,里面那个人和我差不多,虽然我觉得他没什么出息,看着写得挺心酸,不过看起来小家子气十足,我没觉得比别人多付出一点有什么不对,说得好像自己是下层人民似的——其实谁都有十八年,别人这么过了,你自己那么过了,不一定他过得就比你有价值,至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所有那些不属于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都是珍贵的,杨玄,我和赵轩不一样。”

  杨玄翘起二郎腿,故意说:“不对啊,你那意思,你们老家出来的孩子都比我们这些城里孩子淳朴,忠诚是吧?那怎么陈世美那路货都是寒门子弟,一旦出人头地了,就抛弃妻子领攀高枝了呢?”

  

  李伯庸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想了想,说:“当你觉得坐在星巴克里喝咖啡才能配得上自己的身份的时候,就不会再怀念老家的包子和豆浆——可是一个人是什么身份,自己难道不知道么?非要端着一杯咖啡才能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忘恩负义不也挺正常的么?”

  

  杨玄追问:“那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我是个人,”李伯庸说,“我想好好活着。”

  

  杨玄一震,愣了好一会。

  每个人都明白这句话,可是好多人都已经忘了这句话。

  

  “你呢?”杨玄还没反应过来,李伯庸就反问她一句。

  “我?我道德水准算是中等偏上了。”杨玄看了李伯庸一眼,“我要是像赵轩那么花,这么多年早不知道换了多少家了,轮得上你么?”

  “我是问,你要是黄梅梅,你怎么办?”

  杨玄愣了一下,随后突然摇摇头,笑了起来,掐了掐自己的眉心:“敢情在这等着我呢。”

  

  “我都老实交代了,你也要实话实说啊杨玄同志,”李伯庸说,“同志们一起学习共同进步要以坦率诚实为基础。”

  

  杨玄想了想,然后说:“不怎么办。”

  

  她停顿了一会:“我什么都能抢,什么都能争,也不怕和别人争,成王败寇,赢了不会同情输家,同情了没准下一次输的人就是我,输了也是自己功夫不到家,该怎么样怎么样,只要还有心相争,就抓住一切机会等着东山再起。唯独不跟女人抢男人,这个老师没教过,不会,嫌跌份儿。”

  “我做我能做的,”她说,“我不算计自己人,别人对我真心,我也对别人真心,我不会没理搅三分,也不会在外面故意掉谁的面子,如果他还是认为别女人比我好,那随便——我的价值也不体现在男人身上。”

  李伯庸看怪兽一样地看了她一眼:“胡说八道,我才不信你心里就没有负面情绪。”

  “当然有,我又不是圣母玛利亚!”杨玄说。

  “我听你的意思是好聚好散,再聚不难嘛。”

  “你听错了,”杨玄阴森森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老死不相往来,并且在时机合适,不损失太多时间和精力,不和我个人的发展目标起冲突的情况下,适时地不让对方好过。”

  

  李伯庸感觉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到了杨玄家没有半个小时,杨玄就被她妈指使着出去打酱油了,寒冬腊月地打什么酱油……也就是未来岳父岳母打算给李伯庸来个闭卷考试。

  杨玄冲他偷偷做了个自求多福的鬼脸,带上MP3出门了。

  

  “我是人,想好好活着。”她推着小推车,在活像不要钱一样的超市里慢吞吞地买年货,心里好一阵琢磨李伯庸说过的这句话,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如果一个人不给自己找不痛快,世界上能让他不痛快的事,恐怕还真不多。

  

  等到她磨磨蹭蹭一个半小时以后回家,就惊悚地发现,李伯庸正趴在地上,修理他们家的电冰箱,她妈在厨房忙活,她爸在旁边打着手电筒只动口不动手,时不时和他交流一下修理意见。

  

  “这……这干什么?”杨玄问。

  她爸眉开眼笑地说:“回来啦——冷藏室有点问题,我让小李给我看看。”

  

  杨玄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坏啦?坏了再买一个不得了么?”

  “这什么话?”她爸和李伯庸异口同声地说。

  

  杨玄:“……”

  “钱要花在刀刃上,”她爸瞪了她一眼,“没必要的地方就要节省。”

  “就是,”李伯庸说,“修理家电是一种非常正常的生活情趣,能加深家人之间的感情。”

  

  杨玄她妈在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人家比你懂事多了,学着点,听见没有?就你这么大了,还这么不着调。”

  杨玄:“……”

  尼玛到底谁是亲生的?

  

  杨玄怀疑李伯庸是专门来干活的,他先修理了电冰箱,听说洗衣机噪音有点大,又给拆开看了看,随后帮忙擀了饺子皮,包了饺子,吃完饭还企图刷碗,被杨玄她妈坚决地制止了:“杨玄,刷碗去,端来就吃,吃完就坐着,你是大爷啊?多大了?”

  

  杨玄:“……”

  她一定是被捡来的。

  

  她们家书房的老桌子一直有点问题,老要垫张厚纸,不然就晃悠,李伯庸看见了,三天以后,就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块小木板,裁好了拿钉子给钉上了。

  这是后话……从此开始,杨玄彻底变成了她们家的二等公民。

  

  所有人都在节日的快乐和烦恼里东奔西走,穆晓兰却一个人离开了户州城,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第五十二章 风云

  过年七天杨玄很忙碌,于公,帮着赵轩打点了一些百兴的新股东——这是赵轩的专业,她只是在这最开始的时候起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就可以了,有好几天都在酒桌上度过。

  

  这些人里,包括徐暨在内,很多人都是她以前认识的,如果是大半年前,杨玄肯定不想见到他们,不但不想见到,恐怕一想起来就会头疼,现在却有种别样的亲切,她好像一台被加满了油的机器一样,无论是大家坐在一起互相吹牛故作高深,还是算计起对方来的不遗余力,都像是一把火,隐隐约约地点着了她身体里,那把熄灭了三年的火。

  于私呢,李伯庸他爸第一年带着小妹来户州城过年,老人家按照老家的风俗,还给她塞了红包,红包里是钱啊,杨玄一想到这个事,就怎么也不肯要,最后还是李伯庸让她收下了,虽然没有多少——不过是心意,表示一个家庭对她的接纳,以及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的。

  杨玄还没转过来的脑子立刻不过大脑地来了一句:“不对啊,我违约没成本,这风险也太大了,要是咱俩黄了,这本金不就算百分之百的损失了么?”

  

  李伯庸只得以下犯上,对皇上胡说八道这件事表达了一下非常非常的不满意——咬肿了杨玄的下嘴唇。

  这期间,很多人在找穆晓兰,赵轩就是一个,还有穆晓兰的父母,甚至几次找上了杨玄家里,一定要她把人交出来,杨玄过节过得非常疲劳,开始还勉强有心情应付一下这些人,后来正好接到了一通来自深圳的电话,就彻底烦炸毛了,心想尼玛又不是我爹妈,直接一个电话把保安招来了,客客气气地把穆晓兰家里的几个人给“请”了出去。

  

  她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慢走啊您,下回再来,就不麻烦保安同志了,咱们直接110,公安那见。”

  穆晓兰她爸咆哮:“你怎么说话呢?就是你把我女儿藏起来了!”

  

  “哟喝,”杨玄冷笑一声,“是啊,我还拐卖人口呢,怎么着,您要么也往我脸上来一巴掌?”

  

  这个世界上除了“公主病”“王子病”之外,竟然还有“家长病”。

  杨玄拖着长音说:“我算是长见识了,当全天下的人都是您自个儿的闺女儿子,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啊?您可真威武,不牢您费心啊大爷,我自己有爸,我爸要知道你堵在我家门口这么欺负他女儿,能把您一巴掌扇残废了。”

  

  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杨玄脸色阴沉地甩上门自己回到屋里,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接起来:“喂,您好……对,我是杨玄。”

  

  她沉默地背靠着门柱站在那里,那边一个女声似乎公事公办地说着什么。

  过了一会,杨玄说:“我明白您的意思,相关一些证据我已经把扫描件发给您了,原件我会带过去的。”

  那边又说了什么,杨玄却突然笑了起来:“不,不用……我很感谢,不过您放心,我自然有自己的办法,会安全按时抵达的……这确实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确实是那么回事,我这里有些底子,做人总要给自己留点底,您说是么?”

  

  “好的,谢谢。”杨玄挂上电话。

  

  几天以后,徐暨回深圳的时候,低调把杨玄也带走了。

  王洪生案件重审,但是康金凯看起来胜券在握,朝阳大陆已经改名换姓,陆朝阳活像个秋后的蚂蚱,已经蹦跶不了多久了。杨玄则安安分分地待在旅馆里,面都不露,在等着开庭的时候,整理起自己的事业发展规划。

  

  徐暨则时常过来坐一会,有时候跟她聊几句,有时候默默地抽根烟就走。

  王洪生案开庭前一天,杨玄坐在铺得满床的资料里,一边关注美和的进度,一边听着电视里关于王洪生的报道,旁边的徐暨突然说:“这些年混乱过后,我有种预感,金融市场会前所未有地繁荣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在法规之前的繁荣,经济开始大爆炸,然后在一片混乱里找到新的规则。”

  

  杨玄随口说:“那不是挺好的么?”

  徐暨沉默了一会,不置可否地说:“你觉得挺好的,说明你还年轻,还敢挑战,还有干劲,我却有点怕了,杨玄,我最近觉得我老了。”

  杨玄眼皮也不抬地说:“证监会盯上你了?”

  “很多人都在盯着我。”徐暨说。

  “你坐黑庄,洗/钱,非法炒作房地产,说出来都够你挨枪子的,这些要是东窗事发了,你怎么办?”杨玄问。

  徐暨“嘿嘿”一笑:“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即使我是日薄西山,想和我撇清关系,也没那么简单。”

  

  当一切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关系就会变得格外复杂,这些年,光是相关“房产过户”的记录就够打算查的人喝一壶的,好像当年清朝年间的江南一样,天高皇帝远,自成一派,盘根错节,想要连根拔起,必然伤及根本。

  

  杨玄沉默了一会,她不是白莲花,这些事她也沾过,虽说不打算再干,可是……终究还是撇不清关系。

  

  “我听说,”徐暨顿了顿,颇有兴致地看了杨玄一眼,“最近美和正在偷偷注资户州的房地产,有一块政府招标的土地,就是他们在暗箱操纵。”

  “啊,”杨玄不咸不淡地说,“消息灵通啊师兄。”

  

  “你是真不怕把你师兄拉下水啊。”徐暨故意叹了口气。

  

  “你的账面上都是干净的,我早知道了。”杨玄头也不抬,“放心,查不到你头上。”

  

  徐暨还想说什么,电话响了,杨玄那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一个笑容,接起电话轻声细语地换房间说话去了。

  徐暨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来,觉得有点郁闷。

  “女人啊……”他感叹,“年轻人啊!”

  

  尽管她自称大龄剩女,可在他看来,依然年轻,在萎靡不振之后,依然有条件坚持她的理想主义,她讨厌蓄意破坏金融市场秩序的人,在社会给她上过一节大课以后,她依然认为资产评估的理论是正确的,依然坚持投资而不是投机,依然想做她自己的事业,退缩之后,再回来。

  

  可是他不行了。

  徐暨挺直了腰板,捡起自己的外衣,在杨玄嘻嘻哈哈和对方说话的背景音里,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有人在查他三年前放在瑞士的一笔假投资,会计作假并不少见,大家心照不宣,可是最近有人在活动。

  想一口咬死我,徐暨想,也没那么容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咬不死我,就有你们好看的一天。

  

  而远在户州的李伯庸,这几天突然发现了他的办公室里,偶尔有一些名著读本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