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她气如游丝地说着,从兜里摸出了一封皱皱巴巴的辞职信,非常木然地递给李伯庸,“我不想干了。”

  

  李伯庸热血沸腾的脑袋慢慢地冷却了下来,他看了穆晓兰一眼,辞职信没接:“怎么了?因为赵轩是不是?”

  

  穆晓兰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喝多了,神经短路,一开口笑就停不下来,最后那笑音里竟然有点撕心裂肺,听着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不是因为赵轩。”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不是因为赵轩……赵轩?赵轩算屁啊!他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都是因为他?”

  穆晓兰抬起头来,李伯庸和杨玄立刻发现,她被头发挡住的脸上明显肿起来了,上面还有擦伤,额头上有一道已经干了的口子。

  “我……我穆晓兰!”她用力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定,形容狼狈,更像女鬼了,她“嘿嘿”笑着,“我穆晓兰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我他妈在哪都是二等公民,不招人待见,可有可无……嗯,可有可无。”

  她猛地往后倒去,杨玄一把扶住她,却被猛地甩开。

  “说我是婊/子,是专门勾引男人的下/贱/货。”穆晓兰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有点瘆人,“什么玩意!婊/子都出来骂大街了。”

  

  李伯庸叹了口气:“她喝多了,杨玄,你能把她弄回去么?要不然我帮你……”

 

  “啪”一声,穆晓兰把辞职信拍在了他身上,她歇斯底里地冲着李伯庸吼:“我他妈能走!不用你假好心!告诉你,老娘不伺候了,什么赵轩,什么百兴……都他妈狗屁!狗屁!”

  说完自己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连杨玄也不等。

  

  李伯庸苦笑:“这算什么事?这回你看见了,我无辜吧?”

  杨玄耸耸肩。

  

  “得了,”李伯庸说,“你赶紧跟着她上去吧,我上去不方便,在这看着你们。”

  杨玄拉了拉他的围巾。

  

  “嗯?”李伯庸低头问。

  杨玄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被打青了一块的嘴角上亲了一下:“奖励,英雄。”

  

  然后转身追上了歪歪扭扭的穆晓兰,剩下李伯庸一个人站在原地,按着嘴角傻笑:“谢主隆恩……嘶!”

  一不小心按重了,疼得他直呲牙咧嘴。

  他正目送着杨玄的背影,这时手机响了,李伯庸一看,是他们老家的公共电话,家里打来的,立刻接了起来。

  “喂?”

  “喂?喂?”那边响起了老头的大嗓门,“伯庸啊,我是你爸!”

  老头见面的时候蔫巴巴不言不语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打电话就变老生,嗓门震天。

  

  “哎,爸,什么事?”

 “我跟你弟弟妹妹商量了,今年我带着你妹妹去你那过年,行不行?他们都大了,让他们各找各妈去,你小妹还上学,小呢,我先带着她,行不行?”

  “哎?爸,别,过年该我回去,我跟杨玄都说好了,带她去咱们家……”

  

  “少放屁。”老头哼哼着说,“你拍拍胸口说,合适么?”

  “呃……”

 

  “今年就上你那去一年,等你安定下来,以后甭想我年年都去,我以后轮换,每年过节轮着去你们哥几个家里,想见老子,要排队!懂不懂?”

  李伯庸笑起来:“是是,老爹,那我要有时候想加塞怎么办?”

  

  老头子大笔一挥:“提前预约!”

  

  杨玄和穆晓兰已经消失在了建筑里,李伯庸深吸一口气,笑了,结果扯到了嘴角,那笑容又变得有些扭曲——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路见不平,就是应该拔刀相助,不管结果怎么样,反正能积攒人品。

  故事总会有一个好的结局,只要……耐心一点。

第五十章 决裂

穆晓兰酒品其实不错一,大概被李伯庸刺激了,只在大街上发了一会酒疯,回家就老实了,一个人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

  杨玄在她身边蹲了一会,和她说话,她也不理,面部表情呆滞,眼泪流个不停,一副快要死翘翘的模样,于是杨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穆晓兰脚底下塞了一盒纸巾,搬着电脑从自己房间来到了客厅——怕她万一想不开,再办出点什么不理智的事。

  可杨玄误会了,穆晓兰已经没有力气做“不理智”的事了。她觉得自己特别累,心里难过得要死,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做,该怎么重新鼓起勇气。

  其实黄梅梅没把她怎么样,赵轩前妻虽然气疯了,出来泄愤,但智商武力值以及凶狠适度都弱爆了,阴谋诡计只精通男欢女爱的那一套,其他一窍不通,本身又生长在法治社会,嘴上说得狠,抬手给人一个耳光没问题,不过真做出什么太离谱的违法乱纪乃至犯罪的事,其实也需要一定的想象力和勇气。

  她只是打了穆晓兰几下,在大街上当众骂了她好多难听的话。

  可是这些已经足够了。

  其实过去了再想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过就是和家里人关系紧张、辞职,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打了,骂了几句而已——羞辱的成分还大一点,黄梅梅那细胳膊细腿的又打不死人。

  可穆晓兰在这一刻,就是觉得生活绝望到简直已经活不下去了。

  大概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这样的几个瞬间,被绝望笼罩,想跟谁说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开腔,更甚于不知该从何说起,其实都是多大的事呢?可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一起,就像是黑暗里对着自己冷笑的黑影,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把人的勇气和智慧都给笑光光了。

  大概这就是不够强大的缘故,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普通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穆晓兰哭累了,就睡着了,然后做一个噩梦,醒来以后继续迷迷糊糊地哭,整整大半宿都在做这种循环,杨玄干脆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几次被她吵醒,有时候给她一杯水,有时候弯腰把地上被搓成一团的擦鼻涕擦眼泪的纸巾扫走。

  不过后来穆晓兰还是抵挡不住人类生物钟的作用,在大概凌晨三点的时候彻底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六点半了,她觉得头重脚轻,浑身难受,这回才是彻底没力气伤春悲秋了,跌跌撞撞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然后在杨玄的帮助下弄了几片感冒药吃,自动回到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杨玄松了一口气,感到总算解放了,带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把电话线拔了,手机关机,一头扎在自己的床上,和穆晓兰一样补起觉来,这俩人一直睡到了中午,直到李伯庸打电话一直拔不通,开始脑补各种事故,吓得来砸门,她才爬起来。

  除夕就这么来了,一年到了头。

  李伯庸打算在这个破为正式的日子里,拜见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一大早就起来折腾自己,杨玄仔细一看,这货头发上居然还上了定型水,李伯庸这辈子大概也没倒饬过自己,定型水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弄得那一头“秀发”跟锅盖似的,厚重地盖在脑袋上。

  杨玄叹了口气,开机打电话,告诉她爸妈说睡过头了,下午再过去,然后把李伯庸的脑袋按进了洗脸池,打开喷头对着他那容易招尘土的头发一阵猛冲。

  总算……苍蝇落到上面估计不会劈叉了。

  被杨玄辣手摧头发的李伯庸一点也没有蔫,依然像是多动症儿童一样上蹿下跳,激动得什么一样,霸占着杨玄的书房,一笔一划地在那认认真真地列礼单,郑重程度好像他不是去未来老丈人家蹭饭,而是进宫给皇上上贡似的。

  “脑白金!我觉得咱们得买两盒脑白金去,电视里不是说么,今年过年不收礼……”

  “嘘!”杨玄拍了他脑袋一下,“小点声,那屋还有个病人呢,别吵醒她——我告诉你李伯庸,你要敢买这玩意,我就把它从你鼻子里灌进去!”

  李伯庸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过了一会,他又弱弱地问:“那……盖中盖呢?”

  “百兴打算转做保健品代言啊?”杨玄说,“你才缺钙呢……不对,我看你是缺脑。”

  “哦!”这句话提醒了李伯庸,“对啊,我可以叫人从那生态园里弄只活蹦乱跳汪汪叫的……”

  “你要是敢往我们家弄狗,我就把你弄死。”杨玄阴测测地说。

  “开玩笑开玩笑,弄只土鸡,土鸡就行,年夜饭添个菜,这个行吧……”

  穆晓兰其实已经醒了,李伯庸砸门的那力度,活像着火地震了似的,猪也醒了,不过她一直蜷缩在被子里没出来,迷迷糊糊地听着隔壁书房里传来的说话声,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两人自以为压低了声音互相臭贫,然后再自己也忍不住地一起笑出声来。

  一门之隔,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

  穆晓兰爬起来,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在晚上找新年期间的旅游团——她简直有点可怜自己,这么多年,无论是上学打工还是工作拿工资,一分钱掰开八瓣花,居然对自己那么苛刻。

  上学的时候,她好多的同学就跑遍了祖国乃至国外的大江南北,可是她到了这个岁数,居然连出去散散心,怎么买车票,怎么订旅馆都一头雾水,甚至连想去哪里都没个主意,她不知道湖南湖北有什么区别,不知道江苏的省会是哪里,不知道广州和广东哪个是省名哪个是市名,不知道西藏和新疆哪个在地图上面哪个在地图下面,不知道护照和签证其实不是一种东西叫两个名,只能像那些不常出门,不会上网的大龄旅客一样,找个会拉着她四处买东西的傻瓜旅行团。

  用一句话总结她这些年的生命,穆晓兰觉得三个字就够了——白活了。

  就在这时候,楼下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喊了一声没人理,居然还不依不饶地喊。

  杨玄和李伯庸当然也听见了,李伯庸有点牙疼,“这个赵轩……这个赵轩可真是……”

  杨玄说:“关门,把你放出去,你去把这个大祸害弄走,怎么样?”

  “啊……”李伯庸迟疑了,“这……这我搀和……不好吧?”

  他偷偷看了杨玄一眼,心想当年人家没少给我出主意……虽然都是馊主意吧,可是好歹也挺尽心尽力的,眼下虽然自己心里知道这位兄弟办事不厚道,但也不好意思恩将仇报,回头插兄弟一刀吧。

  李伯庸怂兮兮地说:“一会万一他要上来,你就把书房门锁了,假装我不在,行不?”

  看吧,男人,关键时刻就是靠不住。

  杨玄翻了个白眼,轻轻地敲了敲穆晓兰的门,没反应,她犹豫了一下,把房门推开一小条缝:“晓兰,醒了么?”

  穆晓兰不在床上,她披了一件衣服,站在窗口,头发盘在头上,露出一张因为憔翠而显得小了两圈的脸,眼睛睁得大大地望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杨玄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她就要从那里跳下去了一样。

  “晓兰?”

  穆晓兰回过头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甚至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越过她自己走到了卫生间,洗漱,梳头。

  十分钟以后,穆晓兰把自己打理干净,素颜走了出来。

  她披上大衣,火红色的大衣把年轻女孩的脸衬得格外白晳——年轻就是最好的化妆品,哪怕不着脂粉。

  “用我们帮什么忙不?”杨玄看见她站在门口,有点不放心地问了一声。

  穆晓兰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一个人沉默地走了下去。

  赵轩显然是听说了李伯庸那次停车大吼的“壮举”,有样学样,还弄了一大团玫瑰抱在手里。

  赵情圣这回可真是多此一举了——李伯庸空手而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一通,是真情流露,情真意切,他抱着花店包装精良的几百朵花,虽然浪漫,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仔细想来,还颇有点作秀的意味。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赵轩恐怕不大懂,什么叫“真情流露”,什么叫“情真意切”。

  这或许是他的悲哀之处,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穆晓兰出现在楼下的时候,赵轩立刻走上两步,单膝跪下。

  “等你的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眉清目秀的英俊男子压低了声音,仿佛情人私语一样轻轻地说,目光闪动,貌似情深,“乍然相见,如同身在异地,却碰见海市故乡,欢喜无限,却又总含一点辛酸,因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因为你还不属于我。”

  “你愿意走到我身边来么,穆晓兰小姐?”他殷殷地问,把花往前一递。

  穆晓兰以一种异样的冷静看了他三秒钟,然后接过了他的花,赵轩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穆晓兰突然一甩手把花球扔出了几米远。

  “你滚吧。”她平静地说。

  赵轩的笑容僵在脸上,讶异地看着她。

  穆晓兰木然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她压低了声音说:“赵轩,今天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清楚了,就算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你一个……”

  “那如果人类不能进化出无性生殖或者孤雌生殖,就只好灭绝了。”

第五十一章 十佳女婿

  穆晓兰下午在房间里自己坐了一会,和杨玄招呼了一声,就出门了。

  她知道李伯庸早盼着去杨玄家了,可是她在,他们总不放心走,已经拖了一个小时了,大年三十中午叫的外卖吃。

  

  等穆晓兰妆容整齐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地出了门后,李伯庸立刻活过来了,二话不说把装披萨的那倒霉外卖盒子给扔了,连着没吃完的半份——用他的话说,这玩意还不如最近刚刚实行起来的两块钱一张的土家掉渣烧饼顺口呢。

  被闹闹挠了一爪子……混蛋,人家还惦记着披萨上面的蟹肉呢!

  

  一路上李伯庸做出了各种很二的举动,比如等红绿灯的时候对着后视镜没完没了地照镜子,绿灯亮了都不知道,后面交警都过来了,才被一串车喇叭和骂街的声音惊醒,再比如他在短短四十分钟的车程里,第三次问杨玄:“你跟你爸妈说过了是吧?打过招呼了是吧?”

  杨玄头天晚上没睡好,蔫蔫地往副驾驶上一靠,简直已经懒得理他了。

  李伯庸傻笑一声:“我错了。”

  “哎,小李子,”杨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说……你平时跟赵轩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似的……”

  “怎么说话呢,”李伯庸瞪了她一眼,“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个倾向啊。”

  

  “听我说,再敢插嘴朕就把你打入冷宫!”杨玄一瞪眼。

  

  李伯庸挪了挪屁股:“哎,皇上您先等会再说,劳驾把您那御猫放后座上去,它这什么毛病,没事咬我脚玩,一会出车祸怎么办?”

  

  杨玄拎起闹闹,丢到后座上:“您那脚有一个礼拜没洗了吧,准是让猫闻着咸鱼味了——问你话呢,你天天跟赵轩混,以后有一天,近墨者黑了怎么办?”

  李伯庸:“……”

  过了片刻,他才委委屈屈地说:“怪不得我打了这么多年的光棍都没有小姑娘看上我,原来是赵轩这颗老鼠屎,坏了百兴的一锅粥。”

  杨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带着一股冷冷的光。

  

  李伯庸红绿灯停车,偏头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她那略带杀气的目光。大概是性格所致,杨玄身上有股天生的杀气,只不过平时掩藏得好好的,不大让人察觉出来,只有偶尔那么几刻,会露出一点说不出的凉意来。

  好像某种稀有的食肉植物,长在一片危险的花红柳绿里,却开出浅香温润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