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徛算是很争气了,最终考中进士出身的功名,循例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

两个月之后,唐修衡上折子给皇帝,称近日才知,在外征战期间,叔父唐林、堂弟唐徛竭力帮衬兵部筹备粮饷,并自掏腰包,虽然曾再三向相关官员索要双倍银钱,但目前已反思悔过,再不会犯,出手的银钱,再不会讨要。

皇帝看了折子,赏了唐林一柄玉如意,让传话的太监告知唐林: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积攒近二十年的家底,就那样打了水漂,唐林不甘心,转头去找兵部那两个官员。

那两人就说,皇上都赏你了,还要怎样?眼下别说我们了,就算换了首辅,也不会再提及那些事。人嘛,忙一场要么得名,要么得利,你已得了好名声,还要怎样?大不了,我们写个请罪的折子,把当初体恤朝廷、为了请你出钱出力才写下的字据上交今上?不怕告诉你,那可是唐家小侯爷安排给我们的差事。想发国难财的主儿,没掉脑袋就该烧高香了,你能活着就不错了。

要到那时,唐林才知道,自己被唐修衡算计了。他得什么好名声了?皇帝那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能给他带来怎样的名声?

他一生都无建树,文武皆不通,气性却大得很。当日病倒在床,几日后撒手人寰。

对于此事,唐徛把唐修衡视为杀父仇人,孝期内,没少勾结董志和的党羽,给堂兄添堵使绊子。

按唐修衡的意思,是把这人除掉,但是唐栩觉得,没必要下杀手,也是为了儿子着想——在沙场之外,心狠手黑的事情尽量少做,把握不好分寸,兴许会引起昔日同袍的质疑。

唐修衡不赞同,但愿意尊重父亲的态度,对唐徛的手段,便一直是不软不硬,不让他出头,也不一闷棍打死。

末了,董飞卿道:“唐林、唐徛私德方面,我想夸几句,都找不到下嘴的地方。你知晓与否都一样,不如图个耳根子清净。”

蒋徽听他说完,也已顺道算清楚了账,“那么,这人不用留了。”

“我来吧。”董飞卿说。

蒋徽好奇:“作何打算?”

董飞卿慢条斯理地说:“我打算把他拆了。”

蒋徽想不出,他指的是哪种惩处人的酷刑,“到时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董飞卿毫不犹豫地拒绝。

蒋徽挑了挑眉,“归根结底,这是我的事儿吧?”

“你是我媳妇儿,这就是我的事儿。”董飞卿也挑了挑眉,“那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万一把你吓得回来就卷包袱走人,我找谁说理去?”

“…”蒋徽不知该气该笑。

第17章 虐渣(5)

刘全进门通禀:“小的请人给您二位做了书架、画案、书桌和博古架,这会儿送来了,安置在何处?”

董飞卿皱眉,“真能败家。你瞧着我们俩哪个有闲情看书拿笔?退了。”

刘全被泼了冷水,也不在意,笑呵呵地望向蒋徽。

蒋徽笑道:“把东耳房收拾出来,做小书房。”

“得嘞,小的这就去安排。”刘全欠一欠身,乐颠颠地出去了。

董飞卿看着他的背影运气,“我怎么说什么不是什么了?”

蒋徽大乐,拿过给他做到一半的道袍,把之前唐徛的话题搁置,说眼前的琐事:“其实,我最想换张床。”

“不换。”董飞卿说,“我觉得特别好。”她觉得有点儿挤,他喜欢的正是那份儿挤——搂着睡,舒坦。

蒋徽斜睇他一眼,“说的我都不想给你做衣服了。”

董飞卿坐到她近前,笑眉笑眼地看着她做针线。针线在衣料间不急不缓地穿梭,她低眉敛目,显得娴静、温婉。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在膝上,“这小模样儿还挺好看。”

“是么?”蒋徽拿针线的手动了动,“扎到你的话,还会好看么?”

“怎么都好看。”董飞卿一手抚着她下颚,眸子熠熠生辉,“打小就好看。”

蒋徽微笑,“真这么想啊?”

“嗯。”他回忆着彼此年少时,神色特别柔软,“让我说,你十来岁的时候最好看。”那时候的她,脸颊有着婴儿肥,白里透红,活泼的时候,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我才不信。”蒋徽笑道,“那时候你怎么说我来着?我可没忘。”

他曾打趣她,说你这小丫头,活脱脱一只随时能把人挠个满脸花的猫。

彼时她也不恼,说那你可防着点儿,别惹我。

他就小声嘀咕,我又不缺姑奶奶。

董飞卿想起来,笑,“我冤枉你了?是谁动不动就挠我?”

“你自找的。”

“对,自找的。”董飞卿啄了啄她的唇,“而且,到头来,我是缺你这么个姑奶奶。”

蒋徽笑出声来。

董飞卿把她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随口问她:“你打小就不爱搭理我,怎么回事?”

“你不也一样么?”蒋徽说,“你说话歹毒,我说话噎人,多说几句话,没准儿就吵起来了。而且,那时的董大少爷,一般人真不敢往跟前凑。”

他皱眉,“我怎么了?在叔父家里,脾气一直特别好。”

蒋徽的笑意到了眼底,“早几年,我听程禄念叨过你一些事儿。你小的时候,用修衡哥的话说,就是横着走的小螃蟹。”

董飞卿哈哈地笑起来,“这我认。”

“那别人呢?”

董飞卿想了想,说:“修衡哥小时候跟金元宝似的,真是人见人爱。开林哥从六七岁开始,就有点儿笑面虎的架势了。恺之比我们都活泼淘气,叔父二十多岁的时候,脾气特别有意思,有时候跟几岁的恺之对着耍赖不讲理,婶婶看着父子俩头疼,我们笑得肚子疼。”

蒋徽只是听着,心里就暖融融的。

“至于你,”董飞卿斟酌着,唇角已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偶尔那个样子,就差在脑门儿上刻出一句话:离我远点儿。”

蒋徽承认,“有些年,我脾气有点儿古怪,阴晴不定的。”

“因何而起呢?我总想不明白。”叶先生是性情温和,言辞风趣的妙人,她每日在先生面前,按理说,潜移默化之下,她应该变得很柔和。但是没有。

蒋徽只是笑。

“说来听听。”董飞卿搂紧她,下颚摩挲着她的面颊,“不然我可黏上你了。”

“有些事儿,你大概不知道。”蒋徽说,“我拜师之前,有一段日子,被蒋家长房安置到庄子上去了——老太太那时候请人给我算卦,说我命硬,克至亲。只有奶娘陪着我。庄子上的下人都以为,家里不要我了,打心底嫌我晦气,恨不得把我和奶娘活活欺负死。上回我掐你,你问我跟谁学的损招,我是跟庄子上的下人学的。”

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她提起来,平平静静的,甚至语带笑意。

“明白了?”蒋徽笑着刮了刮他挺直的鼻梁,“有时候跟你闹着闹着,就把涵养扔到一边儿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他说,片刻后,皱了皱眉,“难受。”

“哪儿?”

“生气、窝火。手痒痒。”

蒋徽道:“用不着。那些人,我和郭妈妈早就收拾过了。”

“那也难受。”董飞卿点了点她的唇。

她刚想揶揄,他以吻封唇。热切,霸道。

董飞卿清楚,不承认也没用:这次,是真的有点儿心疼她。

他见好就收,不难为她,也不引火烧身。他在她耳边说:“你哄哄我。”

蒋徽不应声,推开他的脸,躲避萦绕在耳边的灼热气息。

董飞卿索性咬住她耳垂,牙齿轻扣,商量她:“蒋徽,能不能说句喜欢我?”

“你这是哪根儿筋不对了?”

“我想听。”哪有男人不爱听妻子说喜欢自己的?

蒋徽愈发的气息不宁,嘴里却是一点儿都不肯吃亏,“你先说。”

他饶了她,和她拉开距离,俊脸都有点儿拧巴了,“大男人怎么能说这种话?”

道理上说不通,但他理直气壮。蒋徽把脸埋在他肩头,笑得身形微颤。

“笑什么笑?”董飞卿没好气地拍着她的背,片刻后,也随着笑起来。

蒋徽离开他臂弯,下地后提醒道:“你不是今晚在外面吃饭么?该走了吧?”

笑意使然,那双大眼睛水光潋滟的,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笑微微地起身,“是该走了。回来再跟你找补。”

方默前两日就从大兴赶到了城里,顺道帮父亲讨几笔债。董飞卿让他先料理家事,忙完了再聚。

今日,方默派人来传话,在天福号定了一桌席面,想吃那儿的酱肘子了,明日再正正经经登门拜访。

董飞卿换了身衣服,走出来的时候,恰逢郭妈妈进门问蒋徽要不要摆饭,他问了一句:“厨房做的什么?”

郭妈妈笑吟吟地禀道:“糟银鱼、杏仁豆腐、火腿片、香椿饼,另有一道用豆皮、紫菜、虾肉做的汤。”

董飞卿颔首一笑,走出门去,又折回来,坐到饭桌前,“快摆饭,我吃几口再走。”他想吃香椿饼了。

郭妈妈一愣,随即忍着笑,称是而去。

蒋徽心想,他这颠三倒四的做派,奶娘不知何时才能习惯。

席间,董飞卿跟蒋徽说了方默其人,以及上回借钱的始末:

方默的父亲做了半辈子趟子手,一身本领、经验都传授给了儿子。

方默脑子灵,遇事有急智,十二三就进了沧州一个镖局走镖,到十八岁,已是颇有名气的镖头。

家底越来越殷实,方默让父亲离开镖局,回大兴和母亲一起享清福也行,做点儿小本生意也行。

方父依言回了大兴,拿出积蓄,做瓷器生意,但实在不是那块料,又嗜酒,酒桌上总是架不住人的好话,没多久就跟人称兄道弟。欠方家账的小生意人越来越多,方父总是喝两回酒就把讨债的事儿搁置一旁,又好面子,总不肯告诉方默实情。

近日,实在周转不开了,拉下脸去讨债,债主要么躲着不见,要么撒泼耍赖。他又急又气,生了重病,这才写加急信件告知方默。

不管怎样,方默得先救急,给老爷子看病,填补生意上的亏空。当下转手他人,赔得更多。只是,他平时除了交给双亲的家用,一向大手大脚的,手里从来存不下银子。收到信,当即算了算账,自己怎么也得带三四千两回家,但手里只有一百多两,只好向至交董飞卿和交情不错的两个镖头借钱。

“又一个倒霉孩子。”董飞卿笑说,“不过,他回来之后,首要之事就是帮父亲讨债。那些欠债的人,应该没胆子敷衍他。”

走镖是刀头舔血的行当,一般人看着镖头都打怵,打交道的时候更不需说。蒋徽释然,“你该早告诉我。”

“担心他那边出岔子。”董飞卿吃完一块香椿饼,喝了小半碗汤,漱口之后,起身道,“这回是真走了。”

蒋徽笑着嗯了一声。

饭后,小书房收拾妥当了,郭妈妈和蒋徽一起过去看了看,随后坐在一起做针线,说起董飞卿:“以前觉得是难相与的性子,这两日看下来,倒是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蒋徽附和地点头,这是实情,他从不会跟下人甩脸色犯浑。

郭妈妈问起两个人成亲之前的事,“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们两个会成亲。到底怎么回事?”

蒋徽照实说了。

郭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就这么简单?几句话就定了终身大事?”

“是啊。”蒋徽笑道,“不然呢?”

“爽快是没错,但你们俩这事儿…不对劲吧?”郭妈妈若有所思地看着蒋徽。他们对姻缘的态度,比任何人都坚定,当初闹出来的那个阵仗,都不是眼里不揉沙子可言。只是在外晃荡了两年,就能轻描淡写地说起嫁娶?最奇的是,真面对面地定了亲,也真成了亲。

“有什么对不对的。”蒋徽笑着岔开话题,“看看他给我的聘礼吧?”两个人情同母女,奶娘先前就问过这些。董飞卿与她平时的大事小情,有必要让奶娘心里有数。

郭妈妈笑着说好。

蒋徽把聘礼一样一样取出来。

“这一小袋珍珠委实难得。”郭妈妈由衷赞道。

蒋徽点头,“回来当天,他不是把银子借人了么,我故意气他,说把这些珍珠换点儿银子吧。”

郭妈妈啼笑皆非,“怎么能打这种主意?公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蒋徽心无城府地笑起来,“根本没理我。”

郭妈妈笑着摇头,“接话就得吵起来。”

蒋徽把他做的画展开来,“江南烟雨,很不错。”指着山水间一个小小的男子装扮的背影,“他说画里有我,这个就是。”语毕,又笑起来。

郭妈妈端详片刻,“你们去过画中这个地方么?”

蒋徽笑道:“去没去过都一样,这是他当着我的面儿加上去的。多余。”

郭妈妈笑出声来。

末了,蒋徽从颈间扯出他送的玉牌,“原本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小时候淘换到的一块玉,喜欢是这通透的质地,自己慢慢打磨成了玉牌。送我之前,在上面刻了这个福字,说要是刻别的,赶不及。”她嫌弃地扯了扯嘴角,“俗死了。”

郭妈妈笑得打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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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热闹的长街上,灯火璀璨。

方默站在街边,望着人来人往。是很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神色冷峻。看到董飞卿策马由远及近,他往前迎了几步,牵出爽朗的笑容,“你就不能比我早到一回?哪回都让我傻等大半晌。”

董飞卿把缰绳、鞭子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毫不理亏地笑道:“吃吃喝喝的事儿,急什么。”

方默问道:“怎么也不置办辆马车?让嫂子一道来多好。”他比董飞卿小一岁,今年二十一。

“马都是长辈赏的。”董飞卿笑道,“你这人,忒俗,一张嘴就让我花钱。”

方默哈哈一笑,侧身打个请的手势。

董飞卿举步之际,心有所感,回头望向街对面。

方默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对面酒楼门前,有中年男子站在大红灯笼光影中,气度不凡,目光阴霾。

方默说:“看着眼熟,你认识么?”

董飞卿似笑非笑,目光凉凉的,“认识。熟人。”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