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卿语气淡漠:“次辅,董阁老。”

方默听着,别提多别扭了。

董志和对董飞卿招一招手,示意他过去。

董飞卿站在那儿不动,对方默说:“你先进去。不用听我跟人扯闲篇儿。”

方默转身进门。

父子两个隔着街巷对峙片刻,到底是董志和背着手走过来。

董飞卿神色淡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董志和审视长子片刻,好一阵,问:“后悔么?”

董飞卿摇头,“没有。”

董志和又问:“值得么?”

“值。”

董志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言官谭振亨、武安侯一事,皇上今日询问过二人,斥责两家治家不严、败坏风气,谭振亨官职连降三级,罚俸三年;武安侯官职也降了一级,罚俸三年。”

董飞卿颔首。

“你们两个该满意了。”

董飞卿一笑置之。

“你祖父、祖母要我问你一句:回不回董家?”

“不回。”董飞卿道,“我跟你们,向来言出必行。”

董志和颔首,“好。背离家门的子嗣,我真不稀罕。”停一停,又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谭府,谭庭芝自尽之前,写信给蒋徽的事,谭夫人和下人告诉我了。此事,我很愿意帮你们办,你清楚,与唐府相关的事,我一向愿意亲力亲为。你若是不知好歹,我倒是愿意瞧瞧,你要用怎样的歪门邪道,对付唐徛。要抓紧,我已在着手此事。”

“我记下了。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这一点,请您费心记下。”董飞卿态度是透着疏离的温和有礼,“若无他事,恕我失陪。”

已是不相干的人,就用对待不相干的人的态度。

董志和抿了抿唇,“好。你去吧。”

董飞卿转身走进天福号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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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间落座,酒菜上齐之后,方默并没询问董志和意欲何为,从袖中取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递给董飞卿:“一共是一千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你要是不收,我明日还得花心思给置办些说得过去的礼品。麻烦,也不如银票实惠。”

董飞卿接过银票,夹在修长的食指、中指间,端详两眼,嫌弃地扔回去,“给我换换。”蒋徽喜欢簇新的银票,而这笔银子,他得交给她。

方默信手扔回去:“没有。爱要不要。”

董飞卿漂亮的剑眉拧了拧,老大不情愿地收进袖子里。

方默哈哈大笑。

“对了,你后天再去我那儿,明日我不在家。”董飞卿喝完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眉宇舒展开,“你这几日怎样?讨债讨得顺利么?”

“还成。”方默道,“挑了两个刺儿头,让他们连本带利地还了银钱,别人也就老实了。我爹这人也是奇了,见到银子,病立马好了一半儿。我娘压根儿就没上火,巴不得我爹把家底赔进去,再不做生意,一个劲儿地让我把银钱都存到银号。”

这次轮到董飞卿笑了,“二老没事就好。”

方默问道:“你和嫂子真要在京城常住了?”

“对。”董飞卿道,“我得先赚点儿家底。要是有合适的营生,你就替我接下。”

方默爽快应下,“这好说。”

三杯酒之后,董飞卿把酒杯推到一旁,“等何时清闲了,去我家里喝。”曾经也是动辄豪饮的性情,但这两年喝酒时很少。

方默了解他的脾气,并不劝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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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左右,董飞卿回到家里。

正房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给他留。

说她不解风情,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她。他腹诽着,走进寝室,抱怨道:“你给我留盏灯多好。哪次回家,都是两眼一抹黑。”

蒋徽呛他:“你那眼睛都赶上夜猫子了,留灯也是摆设。”

他到了床前,笑着揉乱她的头发,“没情/调。”

蒋徽想到跟奶娘提及的事,揶揄他:“再没情调,给你的玉佩上,也没刻‘福’字。”

这事儿,董飞卿真有点儿理亏,嘴里却没正形:“要不换一个?下回给你刻招财进宝?”

“行啊。”蒋徽陪着他胡扯,“你要是愿意,刻一幅盼着我发横财的春联儿也行。”

董飞卿低低地笑起来,俯身,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蒋徽立刻抹了抹,“有酒味儿,快去洗漱。”

“不。”董飞卿说,“我得带友安再出去一趟,明晚回来。”

“去整治唐徛?”

“对。交给我,行吧?”

蒋徽迟疑片刻,问,“真不用我帮忙?”

“不用。也别看,那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好。那你小心些。”

董飞卿点头,“出门前,我跟友安安排一下,你知会里面的仆人,卯时之前别在宅子里四处走动,要是掉进陷阱、中了冷箭、关进笼子里,可别怪我。”随即走出门去。

蒋徽说好,估摸着他安排好了,起身点上灯,穿上外衣。

董飞卿折回房里,换了件玄色长袍,对她打个手势,径自出门。

蒋徽站在厅堂门外,对他高大挺拔、步履生风的背影片刻凝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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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深夜的巷子显得更为悠长,空气中有清甜的花香。

董飞卿步履悠闲地走到巷尾,站在红漆大门前,抬手扣门。

过了片刻,有老仆人来应门,见是他,立时现出慈爱的笑容,“原来是公子,快请进。”

董飞卿笑道:“等会儿友安要带一样东西过来。”

“好说,我等着。”老仆人笑眯眯地道,“小侯爷还没回来,但早就留了口信,他和您存放的东西,您何时都能过来取,地方随便用。”这里,是唐修衡早些年置办的一所宅子。

董飞卿一乐,背着手走进上房,自顾自转到西梢间,点上两盏明灯,看了看窗下一局走到半路的棋,走到书桌后面,旋转一个抽屉上的铜拉环。

书架缓缓向两旁开启,现出来的檀木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董飞卿打量片刻,把并排放着的两个药箱拎到书桌上,打开一个,先后取出两个樟木托盘。

一个托盘里,一柄一柄形状各异、造型小巧的匕首顺序排列;另一个托盘里,则是形状大小相同的十二个白瓷瓶,安置在托盘上的凹槽里。

另一个药箱里,也有两个托盘,前一个里面,是一个针包,长短不一的银针闪着光,后一个里面,是一个个造型别致的小玻璃瓶。

查看之后,放回去。

这时候,友安拎着一个麻袋走进门,放到厅堂的地上,转过来行礼之后,请示道:“把东西放哪儿?”

“后罩房。”

友安称是,出门前瞥过两个药箱,心里就有数了。把麻袋送到后罩房,扔到地上,解开绑口。

麻袋里装的,是唐徛。

友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神色松快地看着麻袋。

过了一会儿,唐徛身形动了,缓慢、吃力地钻出麻袋。环顾片刻,看到友安。

他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神询问、哀求。

友安对他笑了笑,“今日起,你要享福了:每日过的都是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估摸着,你任何一根手指、脚趾都再不能动。

“再不需看到任何人、任何一样东西。

“再不用说真真假假的话。

“因为,你中邪了。”

唐徛目露惊骇,再到绝望,竭力挣扎起来。

友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账本儿,“我有给人记账的习惯。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算算旧账。”

那边的董飞卿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端着杯坐到棋局前,一面落子,一面一口一口地喝酒。

剩下一口酒的时候,棋局被他走得乱七八糟。

他看着,笑得像个淘气的大孩子。

故意的。修衡哥何时过来,看到之后,一定黑脸。

喝完最后一口酒,董飞卿活动活动双手关节,起身拎起两个箱子,去了后罩房。

友安的小账本儿此刻翻到了一桩命案:“商贾之子杨岗,被你逼得跳河自尽,死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没错吧?”

董飞卿悄无声息地走进门。

友安不再翻旧账,起身帮董飞卿把两张桌子拼成一个放人的长台。

董飞卿打开药箱,取出沾了酒精的棉纱,仔仔细细地擦手,随后,把剪刀、针包、匕首、瓶瓶罐罐逐一摆放到长台上。

友安把唐徛安置到长台上。

董飞卿看着徒劳挣扎的唐徛,眸光锐利如鹰隼,语气冷森森的:“今夜,把我当杨岗的亡魂即可。”

唐徛真如见了鬼一般,剧烈地哆嗦起来。

第18章 不解风情(3)

翌日晚间,董志和得到消息:唐徛撞鬼中邪了,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说是活死人都不为过。

他后背直冒凉气,从速去了唐家二房的府邸。

唐二夫人濒临崩溃,嚎啕大哭几次之后,心神恍惚,下人把她安置到房里了。

有人在前引路,把董志和请到唐徛房里。

看到了无生机、眼神涣散的唐徛,董志和瞳孔骤然一缩,他目光凝重地望向已经诊脉却开不出方子的太医。此人是他熟识的。

太医对他拱一拱手,低声道:“就算是当今圣手严道人前来,也是束手无策。”

董志和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要我相信,他真的撞鬼中邪了?”

太医苦笑,低声道:“简单来说,这位唐公子的情形,等于周身关节被拆了一遍。

“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能让人的关节失灵。

“药物是关键。“用淬了药物的匕首、银针刺入关节之中,能让人的关节僵硬失灵。

“药物是关键。唐公子再无复原的可能。

“下手的人,对人穴位、关节了如指掌,手法也是精准、利落至极。看唐公子那眼神,分明是惊吓过度,濒临发疯。

“下官说句不好听的,这还不如撞到厉鬼当场吓死。”

董志和的面色明显不好看了。

“而且,”太医语声更低,“此事,唐二夫人不敢追究。”

“怎么说?”

太医娓娓道来:“昨日夜间,小厮服侍着唐公子歇下的,到了早间,唐公子就不见了,在床头留了张字条,说有故人托梦给他,邀他到外面相见。您等会儿不妨看看,字迹并不潦草。

“今日傍晚,别院的下人发现唐公子躺在一所小院儿里,身边放着两件奇怪的东西。

“几年前,唐公子帮双亲打理外面的营生,为了多赚取银钱,偶尔,手段不是很光彩,也手黑了些,害得商贾之子杨岗跳河自尽,那件事,阁老应该还记得。”

董志和目光微闪。那件事,他记得。唐徛用的招数是仙人跳,杨岗明白过来,羞愤难当,钻了牛角尖,留下绝笔书信,跳河自尽,选择的地方,离唐家二房的府邸不远。绝笔信中说,定要化为厉鬼,来索唐徛的命。

当时唐林尚在人世,恰逢他让唐林在军需上找机会膈应程询、唐栩,权衡之后,安排人帮唐徛善后,颇费了些周折。最后,唐徛给了杨岗双亲一笔银钱,又给杨家介绍了两笔盈利颇丰的生意。杨家权衡之后,再愤怒,终究是觉得自家人微言轻,与官家斗,胜算太小,打消了告状的心思。

同时期的程府、唐府、董飞卿全部精力都倾注在战事上,并没注意到此事。听闻时,已时过境迁,杨家搬离了京城。

太医继续道:“今日唐公子身边的两样东西,一件是杨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把折扇,看扇面上的题字,是一位友人为他所做。另一件东西,是一叠冥纸。”

唐二夫人若是追究此事,杨岗一事一定会被翻出来,到时候,唐修衡虽然在外,但一定会请同僚帮忙追究,也一定会在事后让唐徛维持现状。对于这等杀人无算的悍将,比起让人死,更乐得让人生不如死。

帮一个已故之人讨公道,手段不单是歪门邪道,而且神神叨叨,让人深觉残酷与诡异。董志和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走回到唐徛面前。

他越看越瘆的慌。

“烦请您转告董府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定要与您一致。不然的话,我那些歪门邪道,会用到他们身上。我这个土匪、武夫,对董家的人,只用歪门邪道。”——昨日,董飞卿如是说。

董志和离开的时候,步履迟滞、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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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日,蒋徽都在给董飞卿做深衣,下午,赶做好了一件,亲自洗过,熨烫平整,晾干,叠好。

四名俱是八、九岁左右的小丫鬟请示之后,把衣服铺在大炕上看了一阵子,夸赞这针线活实在是好,又求郭妈妈教她们。因董飞卿和蒋徽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总是笑眉笑眼的,她们刚来时的畏惧迅速减少,在守着规矩的前提下,显得很活泼。这是蒋徽喜闻乐见的,她愿意家里是欢快热闹的氛围。

暮光之中,董飞卿走到天井,揉着后脖颈晃了晃头,又伸了个懒腰。仔仔细细洗漱之后,衣物从里到外更换。

他眉宇间的倦色不可忽略,蒋徽问:“乏了?”

董飞卿歪倒在大炕上,“有点儿。你给我做点儿吃的吧?不吃饱睡不着。”

蒋徽说好,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