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飞卿看到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新衣,探身拿过来,反复看了看,闻到衣服上的阳光、春风的气息,颇觉惬意。

倦意就在这时袭来。

那其实是特别耗精力的事儿。如果是修衡哥及其至交沈笑山一起动手,也要用一整个昼夜。相较而言,他更在行。

这类事,他既有天赋又有兴趣。

昨日没见到次辅大人的话,他拾掇唐徛,不会细致到这地步。

不是赌气。理应震住董家,杜绝他们上门挑衅。

不想再看到董府那些人的嘴脸。

蒋徽亲手端着两道菜、一碗龙须面回来,见董飞卿倚着大迎枕,阖了眼睑,新衣服搭在身上。侧耳听了听,呼吸匀净。

睡着了。

蒋徽把托盘放到炕桌上,也不唤他。

过了一会儿,饭菜的香气勾得他醒来,起身时把衣服放到一旁,“瞧着不错。”

蒋徽把衣服叠好,“明日试试。”

他嗯了一声,坐在炕桌前用饭。

蒋徽看得出,他没有说笑的兴致,就去了寝室,给他铺好床。

董飞卿吃完饭,回寝室倒头歇下,不消片刻便入睡。

蒋徽用饭之前,刘全来了一趟,站在廊间,把唐徛的事告诉她。

这一次,蒋徽真有些佩服董飞卿了。

.

天没亮,董飞卿就醒了,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和她各睡一床被。

他挪到她那边去,抢过枕头,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

蒋徽睡得正香,被他折腾醒了,揉了揉眼睛,瞪着他,“你睡着的时候,我吵过你么?”

“我睡着的时候,你醒着的时候不多吧?”

“…”

“你问过郭妈妈没有?”

“问什么?”

他给她提醒:“问我能看不能吃的日子哪天到头。”

蒋徽直接翻身背对着他,“我想想。”

董飞卿坏坏地笑着,“来,给我唱一出霸王硬上弓。”

第19章 疑问(1)

“接着睡。”蒋徽回手拍拍他,“兴许能梦见。”

董飞卿莞尔。

“我还没问奶娘。”蒋徽说道,“不知道从何说起。”

董飞卿沉了片刻,并无不悦,把她柔软的身形揽在臂弯,再将她双手拢在掌中,“那就过一阵再说。只是给你提个醒,当个事儿。”

蒋徽转过身形,多看了他两眼,“这不大像是你说的话。”

董飞卿一笑,“最要紧的是心里舒坦,别的其实都好说。”

经过这几日的是非,他的心安稳亦镇定下来,对目前的光景,变得从容。调笑归调笑,他就算只为着对怀里的倒霉孩子生出的那点儿心疼,也不会再为床笫之事惹得她为难或炸毛。

“眼下就不错。”他牵了牵唇,凤眼微眯,“应该再好一些,但我也不能妄想一口吃成胖子。”

蒋徽明显放松下来,贴近他一些。

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手无意识地抚着她的长发,过了一阵,唤她:“蒋徽。”

“嗯。”

“我跟你说过,不会回董家。”董飞卿语速很慢,手反反复复地抚着她的头发。

蒋徽凝着他眼睛,“是,我记得。”

“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嫁的,不是董家的人。”董飞卿的手指没入她发间,“再说这一次,日后我不会再提。”有些事可以稀里糊涂,而这件事,必须让她知道他的态度。

“我知道。知道了。”蒋徽笑盈盈的,“正如你娶的,不是蒋家的人。”

董飞卿深深地吻一吻她的唇。

.

今日,是官员休沐的日子。

董志和坐在厅堂,面色奇差。

董夫人、董越卿、董佑卿坐在一旁,神色各异。

唐徛的事,董夫人听了几句,不可置信,只盼着董志和能亲口否决。

董越卿是庶出,董家老太爷、老夫人又一向看重嫡庶之别,他从小就养成了对家事不要过分关心的习惯,此刻坐在这里,是因父亲派人唤他前来。

董佑卿今年十三岁,因是嫡次子,一向很有底气,此刻揣摩双亲神色,眼巴巴地等着父亲开口。

董志和斟酌再三,把唐徛一事详尽道来,所见到的惨状亦是如实相告,最后,沉声告诫:“别惹他。

“不然的话,哪一日、哪一个成了活死人,我就算明知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凭据,正如眼前唐徛一事。

“自然,哪一个若是活腻了,只管去挑衅他,我不拦着,谁步了唐徛后尘,扔到乱葬岗了事。”

母子三个听到末尾,俱是坐直了身形,神色惊惶。

同样陷入恐慌的,还有谭振亨与付氏。

谭庭芝的自尽,已带给他们满心伤痛。

没错,女儿自甘堕落、败坏门风,可终究是亲骨肉,如何的恨铁不成钢,怎样的责怪,在生死相隔之后,都消散一空,留在心海的,唯有她曾带来的欢声笑语。

满心悲苦之际,又出了唐徛的事。

唐徛遭遇的这场劫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原由。

庭芝的用意很明显:你蒋徽不是对谭家机关算尽么?好,你给谭家什么,谭家都接下、受着。可是,藏在这一场是非之后的人,你敢不敢动?能否仍旧做得天衣无缝?

唐家二房在官场上,的确不足挂齿,位置却很微妙。但凡出了事,但凡首辅、次辅看到机会,便会出手打压或是帮衬,而唐家长房,必定是明里撇清关系、暗里帮衬首辅。

而唐家二房出事,若是蒋徽一手引发,在老谋深算活成人精的首辅、次辅面前,没可能做到滴水不漏,仍旧任性妄为,必会引发两位权臣的不悦、恼怒。

如此一来,在京城的日子,好过不了。

——凭谁想,都是这种局面。

可结果呢?

唐徛的事,不过一半日,便在官场传扬开来,不乏以讹传讹之辈,针对撞鬼中邪夸大其词,让人大白天听着都心里发毛。

手段是那样残酷,引发的局面是那般可怖,没留下任何追查的证据…付氏想到了明晃晃的阳光下,蒋徽那如妖似仙的容颜,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屋漏偏逢连夜雨:昨夜,谭家长子谭孝文不顾长姐尸骨未寒,匆匆离开家门,半路把随从一个个打发回府,不知只身去了何处。最重要的是,到上午仍未回来。

“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董飞卿语气森寒地说的这句话,在谭振亨心头回响。

他额头上冷汗涔涔,焦虑地来回踱步,唤管家撒出人手去找。

想去问问董飞卿,是否知晓他儿子的下落,念头一起便打消:一丝与董飞卿相关的凭据都没有,平白上门询问,定然又是自取其辱。

伤心、惧怕、烦躁到了极点,他心头无名火起,迁怒到了蒋家、董家头上。

是他们,养育出了蒋徽、董飞卿这般离经叛道的人,带给了谭家接连不断的灾难。

董家,他惹不起,收拾蒋家长房,却是不在话下。

他唤来几名管事,冷声吩咐:“所有与蒋家长房相关的营生,都该出手了。三日内,我要他们倾家荡产!”

.

方默如约而至,带来了五十匹绫罗绸缎。

董飞卿讶然,“唱哪出呢?”

蒋徽一头雾水。这样的礼品,分量忒重了些。绫罗绸缎少则几两银子一匹,多则十几两一匹——稍稍一算,方默带来的,少说也值二三百两。

方默笑着解释:“我先前真是要空手上门。

“今儿一大早去一家讨债,那厮欠我们家小一千两,但眼前实在周转不开,说要么让我三个月之后再来,要么就让我去他开的绸缎庄选些抵债的料子,都不答应的话,他只能当着我的面儿一脖子吊死。

“我家里现在能周转开了,且有点儿余钱。我去绸缎庄看了看,都是上乘质地,就让他用料子抵债。这些给你们,余下的都送回家里了。

“要还礼也容易,嫂子得空就给我写个扇面儿——家母读过些诗书,这几年打心底钦佩的才女,只你一个。嗳,这事儿我可跟你说过好几回了。”

董飞卿、蒋徽释然一笑。

蒋徽笑道:“这容易。我手头恰好存着两个扇面儿,送长辈应该合适,你选一个就是。”

方默笑问:“要是我看着都不错,怎么办?”

蒋徽爽快地道:“都送令堂就是了。”说着摆一摆手,“得了,你也不用瞧了,一并拿走。”

方默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先谢过了。这次倒是我占了便宜。”

才女蒋徽的笔墨,是不少人愿意花费心力寻找、收藏的,自她离京杳无音讯之后,字、画的价格一再上涨,大幅画作,价值千金。

董飞卿亦如此。

只是,两人都是宁可卖苦力也不肯变卖笔墨,人们能遍寻到手的,只有他们的旧作。

至于蒋徽和方默,早在成亲之前就通过董飞卿相识了,都有爽朗、风趣的一面,加上董飞卿的缘故,算得熟稔。

也正因此,先前出借银两的事情原委,董飞卿没有及时告知蒋徽,不想她迁怒方默。

方默手头有不少事情,便没久留,叙谈一阵,起身道辞。

郭妈妈将找出来的扇面儿交给方默的随从。

董飞卿和蒋徽相形送他。

到了门外,方默上马,望着站在石阶上的夫妻二人,“看起来,都比以前好了很多。”

已经成亲的人,过得到底好不好,要看他或她在家里的状态,尤其是夫妻两个站在一起的情形。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若在外面相见,任谁也瞧不出什么。

夫妻两个都只是一笑。

方默逸出心安的笑,扬鞭而去。

郭妈妈却将他那句话听到了心里。

下午,董飞卿邀请程询在一间茶楼相见,未时出门。

一起收拾小书房的时候,郭妈妈提起上午生出的疑问:“什么叫好了很多?以前你们过得很不好么?”顿一顿,又道,“听你先前话里的意思,你们手头不是都不缺银钱么?”

“有积蓄就是过得好?”蒋徽失笑。

郭妈妈忧心忡忡地追问:“那你们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怎样的情形?蒋徽一面整理书架,一面回想。

重逢之初,面对面定下亲事之前,他与她的情形,可不是不好二字能道尽的。

第20章 婚前(1)

郭妈妈一直眼巴巴地等着。

“…也没什么,”沉吟多时,蒋徽说,“只是都不大高兴。”

郭妈妈无奈,“总要有个由头吧?”

“我不高兴还需要由头?”蒋徽笑道,“他就更别提了,本来就是风一阵雨一阵的。”她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我忙点儿正事。”

郭妈妈见她不欲多谈,便不勉强。

蒋徽在小书房里忙碌了好一阵。

她亲手做了三个账册,一本留为己用,记录、清算出这几日的进项、开销;一本给刘全,让他管着前面的大事小情和账目;一本给郭妈妈,让她管着内院诸事及账目。

随后,取出三百两的银票交给刘全,内外收支都走这笔银两的账,每月初向她报账。

家不论大小,都得有个章程,账目更要清清楚楚。

刘全和郭妈妈都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蒋徽若不正式安排下来,他们平日当差多有不便。

末了,蒋徽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唤友安去换成现银:“十二个五两的银元宝,余下的四十两,三十两换成碎银,十两换成铜钱。”

友安不明所以,却是二话不说应下,匆匆出门,很快回来交差。

蒋徽把他和刘全、郭妈妈一起唤到面前,各赏了二十两银子,和声道:“公子拿回了一笔银钱,一半年之内不需担心衣食起居。

“你们因着公子或我的缘故,比起风光之时,处境可谓一落千丈。

“家里如今的情形,你们也知道,我们给不起你们以前当差时的月例。

“如今刚安顿下来,我与公子成婚也没多久,这些银子既是让你们沾沾喜气,亦是请你们体恤,往后家中诸事,你们多费心。门户再小,凡事也不能敷衍。

“这些银两,是让你们手头有点儿余钱,最起码近期不会过于拮据。往后若遇到难处,只管与我直说。”

末了,她语气轻快,“今日只管爽快地收下这二十两,到领月例的时候,可不准嫌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