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友安是董飞卿的心腹,不是她的。她对这两个不可或缺的人,理应有个相宜的态度。带上郭妈妈,则是让两个人明白她对奶娘的看重。

三个人听明白她的用意,俱是会心一笑,痛痛快快地接了银子,行礼道谢。他们对董飞卿或蒋徽,不是寻常的主仆情分,有没有这笔丰厚的赏银,都会如以往一般尽心当差,但是蒋徽这般开诚布公的做派,让他们心里特别受用。

接下来,蒋徽赏了灶上的两个人各三百文,小厮、小丫鬟各赏了二百文。说白了,是收买人心,也是安抚人心,目的只是让他们尽心当差。

对这些人,她必须依照现状打赏。出手就是一两个银锞子,那是富贵门庭中的人们的惯例,对如今的她而言,那叫败家。

董飞卿回来后,听她说了这些事,挺赞成的,转而问她:“打算去看望谁么?”

蒋徽摇头,“不去。谁都不看。”

不论与谁,不论情分是否如旧,登门拜访的话,说不定会给对方带来是非困扰。没必要。当然,谁前来家中做客的话,她欢迎之至。

董飞卿与她的心思相同,颔首一笑,又问:“带你出门玩儿几天?”

蒋徽欣然点头,“好啊。”

生长于京城,但她很少有随心所欲游玩的机会。

董飞卿与她正相反,从小到大,只要有空就四处转,有名、有趣的地方,少有他不知道的。

“明日先到最热闹的几条街转转,”蒋徽说,“瞧瞧有什么变化。另外,淘换点儿零碎物件儿。”

董飞卿说好,翌日,他真就随着她在街上转了一整日。

扰攘的街头,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段,偶尔,走到行人车马较少的路段,两个人会并肩而行。

她穿着深衣,头发仍是如男子一般利落地束起,脚上一双薄底小靴子——这是她觉得最舒服的装扮。

她时不时走进古董、纸笔、香露铺子,或在小摊前驻足,兴致勃勃地观看铺子里、摊位上的各色物件儿。

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不耐烦,总是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侧,听着她与伙计、摊主说话。

半日下来,她什么都没买,董飞卿也没数落她。看得出,她意在打听京城如今的行情,和别处比较一下。

午间,董飞卿带她去了一家邯郸人开的饭馆,点了招牌菜红烧骨酥鱼、清蒸肉沫蛋和淡菜虾子汤。

“这儿只有这三样做得好。”他跟她解释,“如果和以前一样的话。”

蒋徽的大眼睛微眯,“骨酥鱼真做得好的话,只点这一道就行。”她最爱吃的就是骨酥鱼,他带她来这里,算是歪打正着,合了她心思。

饭馆并没变——他记得的这三样,做得极佳。

大快朵颐之后,蒋徽说:“以后还要来。”

董飞卿莞尔,觉得她笑得像只心满意足的小猫。

下午,情形与上午大同小异。

傍晚,蒋徽走进一间古董铺子。铺子是一栋二层小楼,江南人开的,里面的格局,竟与她在江南当差的铺子相仿。

她走进去之后,便有些恍惚,在一楼转了一圈儿,对殷勤招呼自己的伙计视若无睹。

伙计并无尴尬、失望之色,建议她到二楼看看。

她总算听到了耳里,点一点头,步上楼梯的时候,回眸望去。

董飞卿闲闲地走进门来,脚步稍稍一滞,望向柜台方向。

这片刻之间,他与重逢当日的他身影重合——

那天一大早,老板派人传话:翌日一早得空,要过来查账。比起以往查账的日子,提前了十来天。掌柜毫无准备,瞧着没理出脉络的账目欲哭无泪,看到她,双眼放光,当即赏了二两银子,让她暂且搁下手头的事,一日内把账目梳理清楚。

她无所谓,收下赏银,站在柜台后翻账册、打算盘。有客人进来,自有伙计应承。

到傍晚,江南的斜阳晚照、绮丽霞光无声入室。

做好账面,她担心出错,全神贯注地从头到尾查阅,用心算查验有无差错、疏漏。

门外低而克制的两声咳嗽之后,有人走进门来。

一名伙计迎上去,殷勤地招呼。

那人进门之后,不消片刻,散漫四顾的视线便有了焦点,落到柜台后方的她脸上,锋利,直接。

她无法忽略,抬眼望过去,心头猛地一震。

是他,又不像他:面色是病重才会生出的苍白,眸子漆黑明亮,闪着给人十足的压迫感的光芒。

分明是心有殇痛、心绪暴躁的人的意态。

对视片刻,她低下头去,继续做手边的事。

他不知怎么让上前招呼的伙计噤了声,随即,踱步到柜台前,静静地,饶有兴致地审视她。

易容之后的样子,她不知道他能否识破,心里倒是十分坦然。

掌柜的明显是一头雾水且满心不安,但一直没出声,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冷眼阻止了。

良久,他抬手,用两根手指的骨节敲了敲柜台。

她抬眼相看。

他用手势告诉她:我到外面等你。之后,也不管她是否明白,转身出门。

暮光四合时,她走出店铺,一眼就看到坐在斜对面茶摊喝茶的他。

她回往住处。

他随行,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路上,她买了现擀的面条、卤菜。的确,她厨艺很好,但为自己开伙的时候,不过是下一碗面、蒸一碗饭,再多的,都懒得做。

她那时的住处,是个极小的院落,植有一棵银杏树,只得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东面是寝室,西面是厨房。

饶是如此,一个人住着,也常觉得空旷。

银杏树下,是一张躺椅、一个矮几、一把矮凳。

董飞卿进到院中,稍一打量,走到银杏树下。

她忙着把买回的东西放到厨房,洗净面容,生火做饭。端着两碗面条,走到院中矮几前,却发现,他已在躺椅上入睡。

她把碗筷无声无息地放到矮几上,坐到矮凳上,长久地审视他。

第21章 婚前(2)

眼前的人,病态、瘦削、憔悴一览无余,下巴上的阴影,是少说几日不曾修理的胡茬。

而她记忆中的董飞卿,桀骜、犀利、霸道。

两年过去,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变成了难掩心事、神色沉郁的男子。

时值冬日,寒凉的晚风吹得银杏树叶沙沙作响。

常年习武的人,不畏寒、不怕热是根本,对他或她而言,江南的冬季,算得舒适。

只是,再舒适,他也不至于睡出涔涔的汗。

她轻咳一声,意在惊动他。

他没反应。

她走过去,拍拍他肩头。

董飞卿眉心微动,睁开眼睛。

她递给他一方帕子,退开一步。

董飞卿慢腾腾地擦了擦额头的汗,仍旧姿态慵懒地卧在躺椅上,抬眼凝着她。

她等着他说话。至于自己,压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他牵了牵唇,吃力地站起身来。剧烈地咳嗽一阵,用下巴点一点屋舍,“走不动了。”说着,举步走向房门,“在你这儿住几天。”

语声特别沙哑,语气特别无力。

她张了张嘴,硬是不知如何应付。

他步履无力、紊乱,高大瘦削的身形摇晃着,被玄色衣袖衬得分外苍白的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支撑的东西。

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她跟上去,一手稳稳地握住他的手。他额头、脊背都在出虚汗,身体热烘烘的,但是,指尖冰冷。

把他安置到床上,她点上一根蜡烛,问他:“病了?”

董飞卿颔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白瓷瓶,示意她随身带着药。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两个茶杯里倒腾一阵子,把开水变成温水,送到他手边,看着他服药。

看得出,他说话吃力,且没有心力,她便什么都不再说,把躺椅搬到寝室,收拾一番,歇在躺椅上。

一整夜,她都没怎么睡。

自入秋到冬日,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对方有时装神弄鬼,有时索性投毒或是设圈套。最让她窝火的是,有一次,算是中招了。

想要她死的人,谭家首当其冲,应该还有别人。没法子,交下的人屈指可数,有意无意间开罪的倒是不少。

独自在外的日子,一直不大安生,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危机、死亡,离自己特别近。

没有恐惧,只有愤怒:对方那种行事手法,给她的感觉是杀机尽显,却又分明把她当做猎物一般戏弄。像是打定主意,要让她在长期的戒备、紧张之中耗尽心力和锐气,最终崩溃、垮掉。

越是如此,她越不肯退却,总能等到对方现出破绽,探明藏于幕后之人。

只自己,怎么都好说。而变成病老虎的董飞卿的到来,会让她的负担加倍。

他这个情形,若离开,兴许会被连累,安危难测。那就留下吧,就算连累谁,也要亲眼看到。

一夜安然过去,期间看到他掀掉被子,她就过去给他盖上。

天色陷入黎明前的漆黑时,她起身吹熄蜡烛,闭上眼睛,让自己睡一会儿。

警醒时,睁开眼睛后,听到董飞卿哑声唤她:“蒋徽?”

“嗯。”

他说,“外面,有人撒东西。”

她立时起身。

“走了。”他继续说,“去看看。要是银票,你就发财了。”

她心生笑意。走出门去,看到外面情形,身形微僵。

院中铺了一层出殡时撒的引路钱,薄薄的纸张随风翻飞。

走到院外,转了一圈儿,见巷中、别家亦然。她回到屋里,对他说:“是有人来送钱,但是,死人才能花。”

董飞卿只是嗯了一声。

她思忖一阵,问:“你先前住在何处?可有随行的友人?”

他不搭理她,打量室内情形。

她无法,只好说道:“我跟掌柜告几日假。”

“嗯。”

她迅速收拾齐整,出门前,转回到床前,给他放下两样防身的东西,“我回来之前,一定当心,万一有事,有力气就用匕首,没力气就用毒。”

他以肘撑身,看着那两样东西。

她皱眉。

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笑开来。那目光很柔软,笑容亦是。

在病中,他倒是改了性子,但是,痊愈后便会恢复原样。经验之谈。她缓和了态度,“好么?”

他颔首,“别着急。一个时辰能回来就行。”

她说好,随后,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收拾一下?”语毕指了指用槅扇掐出来的里间,示意他那是盥洗之处。

他却蹙眉,“我的手像死人,你的手怎么这么烫?”

“管得着么?”她收回手,背在身后。

他端详着她的面色,坐起来,要摸她的额头。

“走了。自己当心。”她匆匆躲开,转身出门。

掌柜待她不错,又对昨日那一幕印象颇深,以为她遇到了麻烦,给了七日假,劝她别太倔,把事情圆过去最重要。

她道谢,把这几日要做的事托付给一位老师傅。

回住处的路上,买了早点、熬汤的食材。

走进院门,她愣了片刻。

董飞卿正在扫院子,把引路钱收进竹筐,间或咳嗽几声。堂屋门口,放着一口不大的箱子。

她把东西放回厨房,折回院中,接过扫帚簸箕,“怎么回事?”

“一个兄弟派人送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端详着他,“你不是好多了?还不走?”

他不搭理她,转身走到堂屋门前,拎着箱子进门。

她摆好早饭,他已陷入昏睡,额头仍是汗涔涔的,唤不醒。先前那个警觉、下地走动的人,像是她的幻觉。

到底不放心,使了些银钱,让邻居到指定的地方请来大夫,给他把脉。

大夫诊脉之后,说是心力交瘁引发了旧病,幸亏底子极佳,换个人,早就没命了。

心力交瘁?因何而起?只能留待他好转一些再询问。

她又取出他随身带的白瓷药瓶,让大夫查验里面的丹药是否对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