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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谭振亨,正在邱老板面前赔着笑脸讨饶:“犬子糊涂,竟然壹夜之间便借了九万两的赌债,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

邱老板那张对谁都和善的笑脸板了起来,与平时在人前的面孔判若两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谭家近日对蒋家长房屡次出手,打量谁没耳闻么?蒋家长房都把家底掏给你们了,你也好意思说手头拮据?”

谭振亨忙解释道:“您也知道,最近不少言官上折子弹劾,有些跟着凑热闹起哄的,我总要把一些没必要的闲话压下去,不论是怎样的手法,都需要花费大笔银钱。”

邱老板神色漠然,“那些与我无关。三日内,你拿不出赎人的银子,我就亲手砍断谭孝文双手、双脚——这是他借钱的时候立下的字据。而且,这种字据,早在三年前,他就立过一次,那次他走运,翻本儿了。这次,就不需我多说了。

“我们这个行当,一向是与官宦、百姓、江湖都挂钩,讲的自来是江湖规矩,官府亦默认这是愿打愿挨的事儿,从不干涉。”

谭振亨嘴角翕翕,斟酌着应对之辞。

邱老板也不着急,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他是半个江湖人,对蒋徽的安危,以前并不关情。但到今早,他已通过种种门路探明局中人都没参透的全部内情。

他不是好人,从不是。但这并不妨碍他与董飞卿结交,更不妨碍他为董飞卿的发妻出一口恶气。

“没有转圜的余地。”邱老板放下茶盏,目光冷酷,“说白了,你谭家当初不把人单势孤的蒋徽的性命当回事,如今,我又怎么会把你的败家子的安危当回事。”

第29章 疑问(2)

谭振亨的心沉到了谷底,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儿子在福寿堂出事, 于他而言, 最坏的结果, 便是与蒋徽、董飞卿相关。

他强笑着讨准话:“邱老板这言下之意——”

邱老板说道:“我这儿打开门做生意,宾客鱼龙混杂, 一向消息灵通。近日谭家那些事情, 不但我瞧不起, 三教九流的朋友都瞧不起你们。而董公子的品行、才情,我辈一向仰慕。谭孝文撞到了我手里, 我不会手软。至于别人,亦是如此。”停一停, 他牵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我们这种人, 最乐得管这种闲事。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谭振亨听完, 愈发地心惊胆战,沉吟好一会儿,道:“犬子欠的赌债,我不论如何都会如期还上。邱老板, 您手里有字据, 我也绝没有赖账的胆子, 如此, 能否通融一下, 让我今日把犬子带回家中?”

邱老板摇头, “不能。你担心什么,我也想得到,而且我给你个准话:担心的对。我绝不会把谭孝文像大爷似的供着,能担保的是,还给你的时候,人一定是活的。”

活着,唐徛现在也算是活着。谭振亨脸色又苍白了一些,急匆匆道辞离开,回家筹集银两。

的确,谭家这三二年都在生意上拿捏着蒋家长房,家底自然要比蒋家丰厚太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随时拿出大笔现银。

十多年了,杀伐果决、做派彪悍的皇帝和首辅程询齐心协力肃清官场,军民的处境越来越好,官员的胆子则越来越小,不是祖业颇丰的世家,都不敢做太惹眼、进项太丰厚的营生,怕落个贪图钱财、人心不足的名声。

更何况,这几年,家中里里外外的事,谭振亨交给一双儿女打理,谭庭芝、谭孝文赚钱的本事一般,花钱的本事却不可小觑,年底结账时,一年净赚的也就大几千两银子。

到这上下,蒋家拿不出现银给谭家,用铺面、别院、田产抵债,不可能当即转手卖出去。

谭振亨回到家中,先到账房,询问有多少可以拿出手的银子。

账房管事迅速盘算一下,道:“现银有七千两,银票有四万多两。小的再想想法子,能凑齐五万两的整数。”

还差将近一半。谭振亨焦虑地来回踱步,迅速做出决定:“快些去找牙行的人。能迅速兑换成现银的宅子、铺面、田产,一概出手。这一两日就要办到,不然,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就要成为废人。”

管事不敢含糊,立刻称是而去。

付氏神色焦虑地寻过来,“老爷,孝文他怎么样了?”

谭振亨无力地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把情形照实说了,末了道:“突如其来的事,实在凑不齐银子。如今不需想,没人肯借银钱给我们,只能从速变卖产业。我只盼着,那些人落井下石的时候,手不要太黑。”越是这种时候,外面那些人越会拼命压价,家当势必要以特别低廉的价格出手。

付氏跌坐到椅子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谭振亨却牵了牵唇,笑意凄凉,“有的人,真是不该惹。惹上了,就别想得着好。搬起来的那些石头,都要砸到自己头上。”

他不是抱怨,只是在说实情。到此时,哭泣、抱怨、懊悔,于事无补。

付氏很快拭去泪水,道:“我手里有一万两左右的积蓄,等会儿命人送过来。我回趟娘家,求我兄长帮一把。”

谭振亨苦笑,“没用。他在官场上做了一辈子的老好人,为的不过是落个好名声,眼下我们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哪一件都是让他跟着丢人现眼,他没责难,已是难得。”

“不管怎样,我去试试。”付氏凄然道,“总得把孝文赎出来吧?”

她神思恍惚、面容憔悴地上了马车,来到付大学士的府邸。

付家的管家迎出来,双手奉上一张银票,道:“您的来意,老太爷已经知晓。老太爷说,如今儿孙满堂,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家难当。他只能帮您到这儿。”

付氏接过,看清楚面额:一千两。

付家这是刻意敷衍她。

她一路哭着回到家中。

这天和随后两日,蒋家长房与谭家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前者更热闹些:

蒋老太爷、蒋老太太这对儿一把年纪的夫妻,在这当口闹着分道扬镳。蒋老太爷要发妻净身出户,蒋老太太要和他到顺天府打官司。

争吵了一整日,蒋老太爷清醒过来:如今当家的蒋国槐被扣押在福寿堂,在家里,他说了算——他为什么要和她争执不下找气生?

他唤人把蒋老太太关到了家庙。把蒋国槐赎出来是当务之急,别的事情,不妨押后。

到晚间,董飞卿面容、言语入了蒋老太爷的梦,就此成了梦魇,让他一次次满身冷汗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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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时日,董飞卿和蒋徽过得十分惬意。

到什刹海尽兴而返第二日,蒋徽要他带自己去钓鱼。他说好,和她一起准备好渔具,一大早策马出门。

氛围幽静、景致怡人的河岸上,两匹骏马分别拴在树干上,低头吃着近前的绿草,间或甩一甩尾巴、抖一抖鬃毛。

倾斜的河畔上,董飞卿看着蒋徽把备好的鱼饵穿到鱼钩上,熟练地抛出鱼线,末了坐到铺着薄毯的草地上。

“行啊你,”董飞卿讶然道,“这也会?”他从不知道。

蒋徽眉飞色舞的,“我会的多着呢。”

董飞卿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鱼线入水之后,架好鱼竿,坐到她身边。

过了一阵子,他身形向后,倚着斜坡,枕着手臂,望着绿树蓝天,“帮我看着点儿。”

“我才不管。”蒋徽四下环顾,见附近没有人家,这里定是人迹罕至之处,便也放松一些,盘膝坐着,“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小时候找到的。”董飞卿道,“经常自己过来。带薇珑来过两回。”

蒋徽莞尔,“烤鱼给她吃?”薇珑在他和修衡哥面前,是可爱的小馋猫。

董飞卿嗯了一声,也笑,“那个小丫头,第二回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不如在这儿建个宅子。”

蒋徽笑出声来,“薇珑是那样的。到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盖房子的事儿。”

“能有个特别喜欢的行当,是好事。”董飞卿语气更为和缓,“更难得的是,做出了名堂,眼下不少造园名家都对她甘拜下风。”

“对啊。”蒋徽点头,“是去年的事儿吧,皇上把舞阳公主、柔嘉公主的公主府的事儿交给了她。是真的吧?我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的,没仔细打听过。”

“真的。那两件事,她是乐在其中,特别细致,修衡哥却最怕她较真儿,没少帮她忙活。”董飞卿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真是一物降一物,大名鼎鼎地唐意航,就这么栽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手里。”

意航是唐修衡的字。

“我一点儿都不意外。”蒋徽笑说,“总觉着,他们两个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换了任何人和他们定亲,都会觉着不般配。”

董飞卿想一想,“也是。”他抚着蒋徽的背,想到一事,坐起来,问道,“不说他们,说说我们吧。”

“又怎么了?”蒋徽瞥他一眼。

“离开沧州之后——不,从准备启程开始,你就跟我越来越远了,到底因为什么?”

蒋徽又瞥他一眼,“你想不出?”

“打死我都想不出。”董飞卿展臂搂她,“说来听听。今儿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个说法。”

她立时抬手推他。这动作很是有趣:绵软的手五指分开,力道也不大,每当她如此,若再恰好是爱理不理、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就会想到摊开小爪子推人的手的猫,笑意如何都忍不住。

这次亦是,他故意和她这样闹了几回,便耍赖似的把她抱到了怀里,显得老大委屈似的说,“冷落我这么久,该说道说道了。”

“我冷落你?”蒋徽转头,认真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撑不住了,笑出声来。

“本来就是。”董飞卿算账给她听,“而且你特别擅长这档子事儿:不冷不热的,把我惹得一肚子火气,又不能发作。”说到这儿,理亏地笑一下,“主要我也是没底气,正是新婚,就带着你赶路回京。但我不是跟你说了么,的确是有不得不进京的理由。你是为这些生气么?我怎么品,都觉得不是。”

蒋徽拍一下他的额头,“打住。再说下去,你就跟受气的小媳妇儿一个德行了。董公子,您是一家之主,别这么抬举妾身,成么?”

董飞卿哈哈地笑。

蒋徽问他:“你自己真想不出个由头?”

“废话。”

“那好。”蒋徽低头,从薄底小靴子的夹层里取出一封信,“我一直看你不顺眼,是因为收到了这封信。我没法儿替你找到合情理的解释,但也不知道跟你从何说起。”

董飞卿连忙接过,从皱巴巴地信封中取出信纸,敛目阅读。看过之后,匪夷所思。

第30章 虐渣

信纸上行云流水的一手行楷, 不论怎么看,都是出自董飞卿之手。

但这封信,绝不是他写的。

董飞卿反复寻找,也无法找到旁人冒充他笔迹的端倪。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 他皱着眉, 黑了脸, 盯着信纸运气。

信的内容, 是引用乐婉的《卜算子·相思似海深》表露情伤: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 拚了终难拚。

若是前生未有缘, 待重结、来生愿。

董飞卿弹了弹信首的“婺华”二字, 浓眉打了结, 问:“这人是谁?你知道这是谁的闺名、小字么?”

蒋徽面无表情,“我怎么会知道。”

“这是哪个黑心东西祸害我?”董飞卿需要竭力克制, 才能按下把信纸揉碎的冲动。

“不是你写的?”蒋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取回信件, 照原样收起来。

“废话。”董飞卿一脑门子火气, “你瞧着我像是说得出那种话的人?还什么‘泪滴千千万万行’,诶呦…”他牙疼似的吸着气。

“跟我抠字眼儿没用, 这首词的意思摆着呢, 谁看了也不会以为你总哭鼻子,放心。”蒋徽瞧着他那个恼火至极的样子, 忍了又忍, 唇角仍是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那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暴躁起来, “我写信要不就是大白话,要不就是一两句话了事。你要是不信,这就跟我去叔父那儿,让他把我历年来写给他们一家人的信件找出来给你看!”

蒋徽却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长睫忽闪一下,“你吵什么?鱼会被你吓跑的。”

“我冤枉得都想跳河了,你还惦记着钓鱼?!”董飞卿夺过她握在手里的鱼竿,扔到一旁,恼火地瞪着她。

蒋徽慢条斯理地道:“字迹一样,谁知道你是否冤枉。跟我闹腾什么?”

“不行,我得灭灭火。”董飞卿摸出小酒壶,连喝了几口烈酒。

蒋徽莞尔一笑。

喝空了小酒壶里的烈酒,董飞卿冷静下来。他倒在薄毯上,枕着手臂,望着上方澄明的蔚蓝色,过了好一会儿,语声和缓:“你之前说,不知道与我从何说起,怎么就不能跟我说了?”

“重逢之初我问过你,在外是不是遇到了有缘人,你说没那个闲工夫。这种话,总不能问第二遍。”蒋徽如实道,“也曾想过,你在离京前就有意中人,在那时候,这种话,我就更不能说了。”

姻缘对于一些男子,是只能与意中人结缘;可对很多男子来说,妻妾成群是常态,心里惦记着一个,身边萦绕着几个的也不在少数。

她对他,毕竟不是很了解。

她是眼里不揉沙子,但在那种时候,把信件甩给他,不论他做怎样的答复,最难堪的人,是她。

他说的,搭伙过日子——虽然后来不论言语还是行动,都让他一步步推翻这说法,但在那些发生之前,她就得做好照他这说法度日的打算。

当时她答应了。既然如此,有什么底气与他计较这种事?

另一方面,她想再等等,不论信件是否出自他手,派人送信给她的人总会有下文。

董飞卿嗯了一声,“是为这事儿,跟我闹了这么久的别扭?”

“不能这么说。”蒋徽转头凝了他一眼,“成亲之前,我真的以为,我们会在沧州安家。事情赶到了一起,我觉得过日子太麻烦了。要迁就你,可我惯于自己做主,心里总是有股子无名火。我想,安稳下来之前,我们还是远一点儿比较好。”

这种话,也是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说的:她嫌过日子累,更不想早早有喜,怎么样的夫君都会生气。

董飞卿释然一笑,“想过离开么?”

“没有。”她说。

“真的?”

“真没有。”蒋徽认真地说,“是聚是散,我都不会做决定。”

董飞卿琢磨片刻,起身板过她的脸,“意思就是说,要我决定?你只管随遇而安?”

“当然。”蒋徽目光清澈、坦诚,“我怎样都可以。”

“…”董飞卿磨了磨牙,“你这样是不行的。”

心念一转,他想到了她前两日说过的话:很多事情上,路数仍是奇怪:折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自己。

果然不假。

蒋徽说道:“你先前那样也不行。”

“我承认。”董飞卿没有迟疑,“可我在改了,你承认么?”

蒋徽长睫忽闪一下,笑,“承认。”

董飞卿商量她:“以后有什么事——关于我又让你不痛快的事,及时跟我说,好么?”

“…应该可以。”这种事,她不能把话说得太满。

“那封信,是有人做的赝品,不是我写的。”董飞卿正色道,“我只能说这么多。我犯不着为这种小人做的手脚赌咒发誓。”

蒋徽审视他片刻,颔首,“我姑且相信。对方到今日仍无别的举动,我再等等看。”

这答复,不是最好的。他无奈地敲了敲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