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钓鱼。”蒋徽说,“我可不想白来一趟。”

他颔首说好,盘膝而坐,视线不离水面,脑筋则一刻不停地转动着。

到底是谁,在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做这种离间他们的手脚。

而这件事,与他从速进京一事,有无关联?——成亲第三日,他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分量却极重。是威胁,亦是挑衅,他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莫名地,他想起了重逢翌日一早那铺满小院儿的冥纸。

没办法解释的一幕,针对的到底是他、是她,还是他们?

曾谈起过,彼此都理不出个头绪,不能笃定哪个门第或哪个人。

那件事之后,他与她病痛缠身,但再没遇到外界带来的纷扰。

钓上一条半尺多长的鲫鱼,蒋徽便知足了,再有没有鱼儿上钩,无关紧要。她把鱼竿放到一旁,拿过水壶喝了几口水,见阳光正好,便躺倒在毯子上,慵懒地阖了眼睑,放任思绪。

那封信,她刚收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伪造:直觉告诉她,这真不是董飞卿能办的事儿。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性子,若有意中人,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就认了,否则,不管如何都会全力争取,谋取锦绣良缘。

但是,有时直觉也会出错,且往往出现在最不应该的时机。

独处的时候,她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不是他亲笔写就的疑点。

而且,就算是有人伪造,说明的是什么?——对方若是请书法高手仿造,所需的情面或银钱皆不可小觑;若是亲笔书写,便是为他倾尽了心血。

要怎样的爱憎,才能长年累月习他的字,做到难辨真伪?

对此事,她只有满心的烦躁和尴尬:

不论如何,自己是被人盯上了;

不论如何,现状与她有过的憧憬完全相悖。

他问她,为何有无从说起的说法。又怎么能没有?

他或许忽略了,彼时除了彼此再不回家门的事,他们根本不会谈及关乎彼此的事。

她不能说的太多,他不想说的太多。

况且,都累了。他们那样怀念以前得遇的长辈、友人,又那样决绝地放弃了以前的自己。常萦绕于心的滋味,物是人非不足以道尽。

在彼此面前,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没有那一段最是安静冗长的相伴,他们不见得能成亲。

除了没正形的时候要她说句喜欢他,他从不曾问过她是否有过意中人,仿佛那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如此,她又怎么能做到为这种事开口?

回京路上,她变得沉默、淡漠,他那时心里压着大石头一般,亦是寡言少语。

夜半的温存,她抗拒,他恼火,要么当即放弃,要么较劲对峙。

但也算适可而止,他骄傲,做不到为这种事强人所难或低声下气。

进京了,他神采中没了沉郁,有了斗志,逐日做回了她认识的董飞卿,有好几种面目:对离得近的人,不着调、没脾气、孩子气,对看着不顺眼的人,行事缜密、霸道、残酷。

怎么说?是特别鲜活的至情至性的男人,要人疼、要人哄,也会特别拧巴地照顾人、给人依靠。

走散过,他黑着脸把她找到了。

离远了,他颠三倒四地把距离拉近了。

思及此,蒋徽睁开眼睛,起身依偎到他身边,“董飞卿。”

“嗯?”董飞卿揽住她肩头,“怎么了?”

“那封信,你再多给我几句解释。”她如实道出心绪,“帮我把这事儿从心里翻篇儿。”

他看着水光潋滟的河面,挣扎片刻,老大不情愿地说,“这辈子与我最亲最近的女人,只有你蒋徽一个。你在我眼里,的确是一直都不怎么样,毛病太多,但是,就算这样,别人也跟你没得比。”

这是他的女人,就是最好的。在他眼中的那些缺点,都比很多人最大的优势更出彩、出色。

“是么?”她绽出开心的笑容,又调皮地逗他,“你不能换个特别简练的说法么?”

“不能。”她要他说喜欢她,他才不干,“这事儿,只能你先说。”

“想都不要想。”她笑意更浓,沉了片刻,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轻声道,“以后,我好好儿跟你过。”

他凝视着她绝美的容颜,没忍住,迅速予以热切的一吻,“余生到底怎么过,我们商量着来。”

她点头,说好,下一刻,就嘴角一抽,因为听到他说:

“我们是开个镖局,还是开个书院?”

她一下一下地挠着自己的额角,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两件事,八竿子打不着。走镖凶险太大,开书院又太文雅。前者不愁生意上门,但找人手、闯名号是长年累月的事儿;后者的话,以我们那个离经叛道的名声,谁敢把孩子送到我们跟前啊?并且,也是需得长年累月经营的事儿。”

董飞卿就笑。

她又道:“而且,我以前好像听你说过,回京安顿下来之后,便去书院谋个差事——当差和做山长,是两码事儿吧?”很委婉地提醒他:又犯了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了。

“开设书院,并不一定亲自出面做山长。”董飞卿和声解释给她听,“我想请叶先生出面,在明面上代替我周旋一些事,等书院落成,我进去随意找个差事就行。”

蒋徽的恩师是叶先生,叶先生的授业恩师是名儒姜道成。

姜道成开设的淮南书院已有十几年光景。但是老爷子很是挑剔,寻常人进不了书院的门,学生的人数,一直维持在二三十个。

最初几年,叶先生每个月会去书院几日,给一些女孩子上课,后来,她想全心全意地教导蒋徽,加之恩师在京城的情形趋于闲逸安稳,不需她时不时到跟前尽孝心,便不再在书院挂名教书,适时地抽身而退。

叶先生其实并不大赞成恩师开设书院的方式,准确来说,对京城大大小小的书院、学堂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少不认同之处,心中有一套细致的章程,却又难以为此做出行之有效的举动。

几年前,叶先生曾说过:“总不能让哪个书院、学堂照着我的心意施教;也没心力财力自己开设一个书院;更不能做白日梦,等着谁把一个现成的书院交给我打理。是以,便也只是没事就斟酌一番。有生之年若是遇到想法一致的人,能让我出一份力的话,便知足了。”

他听到心里,一直记得。

董飞卿继续道:“至于钱财,这两年和邱老板互惠互利,有两次能分到可观的红利,但我一直让他给我存着。居无定所的时候,带着银钱反倒是负担。说到底,穷一阵富一阵的日子,其实很有意思。”

蒋徽虽然认可,但还是有点儿啼笑皆非。

“眼前谭家、蒋家长房交给福寿堂的两笔银钱,我得跟你商量,”董飞卿专注地看着他,“我想让邱老板主动捐给朝廷,让程叔父安排着抚恤贫瘠之地的百姓。邱老板那边没问题,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做。不是这样的品行,我也不会结交。”

蒋徽立时由衷地道:“好事啊,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说完,笑着摸了摸他俊美的容颜。

“至于么?高兴成这样。”董飞卿笑道,“因你而起,我们是顺道敲竹杠,借花献佛。而且,外人不会知道与你我有关。”

“知道。那也高兴。”蒋徽高兴的是,不管怎样的处境,他都秉承程叔父体恤将士百姓的□□之道,遇到机会便加以利用。

.

这日一早,蒋老太爷带着变卖田产筹集到的银两去了福寿堂,把蒋国槐赎了出来。

父子两个相见,一句话都没说。蒋老太爷转身就走,蒋国槐满面羞惭地跟在后面。

回到家中,蒋国槐等父亲落座之后,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我犯了大错,请您责罚。”

蒋老太爷望着他,嘴角翕翕,颓然地摆了摆手。

蒋国槐这才留意到父亲面带病容,忙道:“您是不是病了?有没有请大夫来把脉?”

蒋老太爷长长地叹息一声,“是病了,但只是心病。”他把前去见蒋徽的大致情形讲述一遍,末了道,“董飞卿的意思很明显,根本就没想过让蒋徽回来,而且,我们若是再惹到蒋徽,他就会替她出气,像对付唐徛一样对待我们。”

“…”蒋国槐吓得险些瘫坐在地。唐徛的现状,京城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局外人不知道的是,那是董飞卿的手笔;知道的人也不敢声张,因为无凭无据。

“你母亲被我关到了家庙,因何而起,你就要不要过问了。”蒋老太爷说,“先前我想着休妻,后来想想,算了,她要是破罐子破摔,别人就要被她害得更惨。就这样吧。”

蒋国槐瞠目结舌,怎么都想不通,父母因何在这当口决裂。

“等会儿你见见管家和账房的管事。”蒋老太爷有气无力地道,“理清楚账目,便遣散下人,准备搬到庄子上去——那是仅剩的安身之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若能保住性命,便是苍天眷顾。”

对此,蒋国槐倒是预料到了,唯有满心懊悔、自责。

“再有,明日把二房、三房、四房的人请过来。”蒋老太爷道,“这两日张罗银钱的时候,我把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交给了他们——卖什么,也不能卖掉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他们怎样分,是他们的事。往后的蒋家,是他们的了。

“明日我要见他们,是说道说道蒋徽的事情。那些该说的事情,都摆到明面儿上,承认是我们对不起她、委屈了她。这是我当面允诺她和董飞卿的,必须要做到。”

“…是。”蒋国槐再也撑不住了,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家,败了,说起来就是败在了他手里。对于往年种种,悔之晚矣。

多少年来,贪图的都是钱财,最怕失去的亦是钱财。要在这风浪袭来时,才明白自己最怕的,是生不如死。

往后的凄凉之景,不难想见,可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因为董飞卿、蒋徽过于强势跋扈,不按路数出牌,没给他们留哪怕一丝挣扎的余地。

特立独行、肆意妄为的董飞卿,已经成为他们的阴影、梦魇。

谭家的情形,也没比蒋家父子好到哪儿去。

谭振亨灰白着一张脸,把谭孝文从福寿堂赎出来,见儿子并无大碍,默默地折返家中。

进到家门,谭振亨径自去了外书房,亲手带上了房门。

谭孝文不知所措地在门外站了多时,规规矩矩地跪倒在地。

谭振亨把自己关在书房,并不是生儿子的气——没力气了,丧女之痛、家财朝夕之间散尽、前途难料,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半生蝇营狗苟,绝不是为了今时今日。

但今时今日并非最终结局。

董飞卿说:“我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邱老板说:“谭大人,日后千万当心。”

唐徛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得的样子萦绕在脑海。

可是,当初怎么能够料到,蒋徽是他此生最不该漠视其性命的人?

又怎么能够料到,她会嫁给董飞卿,嫁给那个瘟神一般的年轻人?

在一家人的安危面前,曾苦苦谋求的名利都如烟云一般,没有重量,虚无缥缈。

活着,健全的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不能再继续承受丁家的打压,不能再心惊胆战地杜绝开罪董飞卿、蒋徽的是非。

那些,只要长留在京城,就是不可避免的。

当初,蒋徽为了达到目的,放弃了一切,随后必然承受了很多。

如今,是谭家为了求生放弃一切的时候了。

谭振亨动作迟滞地走到书案后方,备好笔墨纸砚,慢慢落座,提笔书写请罪、辞官回原籍的折子。

.

巳时前后,董飞卿和蒋徽钓到了三条鱼,便收拾一番,回返家中。

早间出门之前,他曾问她:“想不想吃烤鱼?”

她摇头,“不用。下回吧。这次要是能钓到适合的鱼,我们带回家来,做红烧骨酥鱼。好么?”

红烧骨酥鱼做好了,亦是美味,他自然不会反对。

回到家里,进正屋换了身衣服,蒋徽要去厨房,他知道她要亲自下厨做骨酥鱼,便把她拦下了,“老老实实等着,我给你露一手。”

蒋徽抬了抬眉,很意外的样子,“你也学过?”

“你是跟修衡哥要的秘方吧?这道菜,是我跟他一起跟一位邯郸人士学的。”

蒋徽释然,“那再好不过。你去做骨酥鱼,我给你做中衣。”

他笑着出门,去了厨房。

厨娘见他进去,要亲自动手收拾鱼,吓了天大的一跳:君子远庖厨,这位爷怎么连这规矩都不在乎?虽然以前也听说过他在军中学到了一手好厨艺,但是,今非昔比啊——如今成亲了,他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做这种事?就算再没架子,也不用做到这地步吧?

她腹诽着,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董飞卿都不需想,便知道厨娘此刻满脑子都是繁文缛节——他最反感的那些东西。

他吩咐道:“午间你们歇歇,把友安唤来,给我打下手。”

厨娘云里雾里地称是,神色茫然地走出去。

蒋徽想见的到,厨娘一定会被他弄得懵掉,没事,多经历几次就习惯了。这样想着,眉眼间便有了笑意。

她一直知道,他最拿手的是烤鱼,跟一位高人学到的。但是,她并不想让他轻易做给自己。怕他敷衍,怕自己失望。

一餐一饭,在厨艺不错的基础上,倾注了心思去做,菜肴才会成为鲜见的美味。

她想要的,是他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做出的美味。

太多的人,都以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得出去。其实不是的,她在乎的很多,她想要的从来不少。

例如,俘获这男人。

她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主动地对她说一句喜欢。

亦希望终有一日,这男人能实心实意地为她做一餐饭,不同于对长辈的孝心,不同于对异姓兄弟姐妹的情分,只是为她——为他的结发之妻,在乎的结发之妻。

这意愿因何而起,不重要。真的,并不重要。她需要在乎的,从不是由来,而是现在。

新婚起初有过的憧憬,再一次出现。虽然在这同时就在担心,他会再一次独断专行,决定彼此的现状、去向,可还是有憧憬。

因为,她心境回到了当时。明知不智,仍会放任。

郭妈妈走进来,把一袭正红色的衫裙拿给她看。

蒋徽意外,“大红色啊?这个颜色,好像只有新娘子才适合穿吧?”她是一直这样认为的。

“怎么会。”郭妈妈笑眯眯的,“您这样貌,适合穿的颜色很多。眼下我最想瞧的,是您新婚时的穿戴。为此,便把您的嫁衣找出来,照着样子做了一套衫裙,没加衣服上当时那些绣活,但是样式是照做的——我瞧着那样式特别好。就盼着您能赏脸,不嫌弃,得空就穿一穿。”

“既然是你做的新衣服,便不会有不会穿的事儿。”蒋徽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想看,我隔三差五地就穿给你看。”

郭妈妈笑得心满意足,当即又捧起了衣衫,“我这就去熨烫,晚点儿就能上身了,到时候您试试合不合身。”

蒋徽莞尔,随即摇头一笑。

其实那些成婚的章程有什么可取之处?真是天下皆知的良缘的话,步骤是怎样的繁琐或从简,都是理所应当——局中人心愿得偿,排场再大再小,都是应当的。

估摸着时间,蒋徽去了厨房,是想看看他的做法。

红烧骨酥鱼是很耗时间的菜:鲜鲫鱼收拾好之后,用盐、料酒腌两刻钟;之后将鱼肉炸酥,呈金黄色;随后炒一下葱段、辣椒,把鱼放进去,加汤和调料,用小火烧到收汁;约莫半个时辰后,翻一下鱼,加汤继续烧至收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