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询是权倾朝野的首辅,程二老爷在翰林院行走,这样的现状摆着,程恺之若再早早考取功名,之于本就过于显赫的程府,是烈火烹油,全无必要。程恺之早就明白这一点,也乐得多几年积攒阅历的光景。

除了程询开出的八菜一汤,蒋徽还做了一道佛跳墙,从昨日就着手准备了。

董飞卿到酒窖选了一坛烈酒。

酒菜上桌之后,程询逸出特别松快的笑容。

董飞卿取来四个酒杯,问程夫人:“婶婶,今儿破例喝一杯吧?”

“好啊。”程夫人笑着颔首,“既是团圆酒,也是喜酒。”

董飞卿笑得没心没肺的,“由头这么多,您得多喝几杯。”

酒斟满,程询率先端起酒杯,与董飞卿一饮而尽,程夫人和蒋徽则是抿了一口。

尝过佛跳墙,程询对蒋徽赞许地一笑,“有阵子没吃佛跳墙了。好吃。”

“以后想吃什么,就派人知会我一声。”蒋徽笑道,“您要是没空过来,我做好之后,让友安给您送到家里。”

“行啊。”程询笑微微地道,“我在家吃饭,一帮人给我立规矩,不准喝酒,不准吃辛辣之物,饭菜越清淡越好…”说着,漂亮的剑眉轻轻一蹙,“你们都想不到,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蒋徽和董飞卿笑出声来。

首辅日理万机,与皇帝为军国大事连轴转的情形时有发生,程家的人都担心程询熬坏身体,膳食方面多以养身为主,但他喜欢的一向是鲜香辛辣的菜肴。

程夫人斜睇程询一眼,“早就料到了,你少不得诉苦。修衡也是这情形,但是人家会给自己开小灶。你不会做饭,怪谁啊?”

“会吃就不容易了。”程询慢条斯理地道,“你换个不会吃的,岂不要辜负解语这一手好厨艺。”

其余三人都笑起来。

程夫人和蒋徽各喝了三杯酒,吃好之后,让程询、董飞卿继续喝酒、谈笑,到里间说话。

蒋徽取出一件绣品,“是一幅双面绣的屏风,在外面断断续续绣成了,早就想送给您的。”

料子特别轻软,叠起来不过小小一块,在大炕上展开来,却是落地屏风的尺寸,一面绣的是程夫人一幅山水画,另一面绣的则是程询早些年做的一幅工笔花鸟。

蒋徽道:“您还记得吧?这两幅画,是我小时候,您和叔父赏我的。”

程夫人纤长的手指细细抚过屏风,轻声道:“这绣艺一看就是得了高手的真传。太好了。”随后则道,“往后可不准再做这些。耗心血,又累眼睛。”

蒋徽乖顺地点头,“记住了。”继而把屏风收起来,交给程夫人的随从。

程夫人唤随从取来一个狭长的小匣子,打开来,现出里面的两枚簪子。

银质簪头镶嵌着打磨得圆润的鸽血红宝石,缀着一串珍珠。

她说道:“我斟酌着画的样式,你叔父做的。都知道你不喜欢样式繁复的首饰,便怎么简单怎么来。是去年初秋的事儿了,你生辰之前,你叔父记挂着,刚好得了两块鸽子血,便想亲手给你做样首饰。”

蒋徽动容,爱娇地依偎着婶婶,“您和叔父怎么这么好啊。”

程夫人搂了搂她,随后拉过她的手,“我记得,你从十三四开始,常年戴着一个珍珠手串,很喜欢的样子,眼下怎么不戴了?”

“丢掉了。”蒋徽沮丧地蹙了蹙眉,“还有一个珍珠发箍,也不小心丢掉了。”

“该不是遇到贼了吧?”

“手串是眼睁睁遗落了,发箍则是被人偷走了。”蒋徽道,“别的物件儿,我都会小心存放,设几道机关。首饰经常戴,便不够谨慎,只是把住处的妆台上锁。没想到,真有人趁我出门当差的时候偷东西。”

“没事。”程夫人笑道,“回头我再请人给你做一套珍珠头面。”蒋徽从小就格外喜欢珍珠,她是知道的。

“好啊,您赏我的物件儿,我都打心底喜欢。”

当晚,程询、程夫人逗留到亥时离开。

蒋徽、董飞卿送到门外,看到叔父自然而然地扶着婶婶踏上脚凳、上了马车,俱是会心一笑。

程询对结发之妻的好,早已无声地融入岁月、习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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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之后,董飞卿坐在寝室外间的大炕上,伏案拟出一个近期就要用到的名单。

蒋徽先一步歇下,静心思忖一番婶婶的话,有了决定。不能再这样等着对方出手,要逐步排查与董飞卿相关的女子或是仇家。

但是,也不妨反过头来斟酌:这次就高看自己一眼,设想自己被人惦记却在无意间把人开罪狠了,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得不到就毁掉。

潜心奇门遁甲的日子久了,在她这儿,只有人防不胜防灾祸,没有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这些事情,有点儿眉目再告诉董飞卿也不迟,毕竟只是怀疑,没凭没据的,没必要让他跟着疑神疑鬼。

打定主意,心里踏实下来。

她打个呵欠,问董飞卿:“过几日出门,到底要办什么事?”

董飞卿说道:“去保定府接一个人,往后能帮衬着叶先生。”

蒋徽哦了一声,“那敢情好,只是出门逛一圈儿。”

董飞卿轻笑,“睡吧,不妨先做个美梦。”

“嗯。”蒋徽笑着应声,“得空的话,你得带我尝尝地方上的小吃。”

“这是自然。”

董飞卿到后半夜才睡。蒋徽睡得很沉,睡颜单纯、恬静。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藏着对谁都不能说起的心事,却又是特别心宽的做派,只要是觉得安稳的环境,素来倒头就睡。

这一点,他比不了她。

他熄了羊角宫灯,照常把她搂到怀里,亲了亲她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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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小日子来了,蒋徽大大地透了一口气。归根结底,是担心郭妈妈告知的法子不奏效,自己要是在这时候有了喜脉,定是焦头烂额。

董飞卿知道之后,叮嘱她:“不准进厨房,别碰冷水,别吃生冷的瓜果。”

蒋徽笑着说好,随后道:“横竖无事,我要雇辆马车,和郭妈妈出去逛逛。”

郭妈妈等于她半个长辈,他只当她想陪奶娘出门散散心,颔首道:“有适合的东西,就给郭妈妈置办一些。”

“知道。”蒋徽换了身颜色陈旧的衫裙,备好帷帽,让郭妈妈亲自跑一趟,雇一辆马车。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出门。

马车离家远了,蒋徽隔着车帘问车夫:“知道曾家么?就是已故的兵科给事中的宅邸。”

车夫立时道:“是与陈家结亲的那位曾大人么?“

“对。”蒋徽道,“我要去的地方,就在曾大人的宅邸附近。”

“小的知道,在百岁坊,只是路程比较远,要一个时辰左右能到。”

“没事,我不急。”

郭妈妈不解地看着蒋徽。

蒋徽道:“晚一些再跟你解释。”

到了百岁坊,蒋徽问明曾宅的具体位置后,留给郭妈妈几块碎银子,“随意指派个地方,让车夫带你转一圈儿,半个时辰后回来接我。”

郭妈妈仍是有些不放心,“您可千万当心啊。”

“只是踩踩点儿。”蒋徽嫣然一笑,下车前戴上帷帽。

踩点儿?这不是什么好话吧?郭妈妈扶额,却全然照着蒋徽的意思行事。

曾家的宅子年月已久,透着陈旧的气息。

蒋徽在周围转了片刻,步调悠闲地走到曾家门口,站到对面红墙下的阴影之中。

朱红色大门敞开着,隔着帷帽展目望去,只能看到影壁。

住在这深宅大院里的陈嫣,此刻在做什么?

蒋徽在闺中时,常来常往的人就是那些,数的过来。官宦之家办的宴请,她自认与自己无关,从不参加,露面的场合,多为同龄人为着探讨学问,几个人聚一聚。

她对陈嫣的全部印象,不过是董飞卿曾与之定亲。

就算陈嫣此刻走出来,她都不认得。可就算这样,在她观望曾宅片刻之后,打定了夜间再来一趟的主意。

因为,这宅子不对劲。曾给人看风水的经历使然,让她对这一点生出了浓厚的兴致。

第39章 蹊跷

蒋徽和郭妈妈申时回到家中,两人添置了纸笔、衣料、丝线等零碎物件儿。

到傍晚, 她和董飞卿商量:“我能不能和郭妈妈到外面吃顿饭?馋一家馆子做的菜了。”

“改日吧?”董飞卿道, “阿魏下午来传话, 哥让我们去三义轩用饭,那儿的菜做得也很地道。”

蒋徽斜睇着他,“你们兄弟俩坐到一起就要喝酒, 我是干看着, 还是跟你们一起喝?前者我心里不舒坦, 后者我胃不舒坦。”

董飞卿逸出悦耳的笑声,“说这话可就没良心了, 你在我们面前,何时拘束过?”

“各吃各的吧。”蒋徽笑容柔和, 轻扯住他的衣袖, “我那个香露铺子的事儿, 得跟郭妈妈好生说道说道,也想好好儿陪她吃顿饭。”

董飞卿抚了抚她的颈子, “那行, 别贪玩儿,在外当心些,早些回家。”

蒋徽笑起来,用力点头, “嗯!”

就这样, 斜阳晚照十分, 蒋徽换身了玄色深衣, 神色自在地再次出门。

她要和郭妈妈一起吃饭是真的,要夜探曾家也是真的。

白日里雇过的马车过来接上她们,去了一个饭馆。

馆子不大,从大堂到雅间都很干净雅致。

两个人一面用饭一面谈笑,其乐融融,饭后结了账,笑微微地离开,上了等在门前的马车。

行至较为僻静的路段,蒋徽下了马车,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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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时分的曾家,灯火通明,府门外、长廊间都悬挂着大红灯笼。

没有人知道,府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下人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宅院之中,为服侍陈嫣、曾承宇母子诸事尽心忙碌。

而处在府邸最佳位置的正房,却只有住着仆妇的倒座房里有灯光。

应该是曾镜病故在正房之后,陈嫣搬到了位于西侧的院落,此处留作时时为曾镜上香祷告之处。这类事情,很多门第都如此。

到了第三进的正屋,蒋徽凝神聆听、观望片刻,确定这里没有下人,亦没有机关埋伏。

只要曾有过长期处在危险境地的经历,着意涉足何处、接触某个人之时,感觉就会如兽一般灵敏机警,绝不会出错。

蒋徽脚步从容却无声无息地步上游廊,行至厅堂门外,略站了站,举目四顾。

这宅子,阴气很重。

白日在府门外,蒋徽便察觉到了,到了此处,尤其在静谧深沉的夜间,阴气更盛。

引发这种情形,或是格局不对,长期存在的静物形成相克对峙之势;或是出过横死之人,活着的人压不住死者生前的怨气,阴阳相隔之后,留下来的人改变不了这份怨气曾无形中营造出的阴冷氛围——诸如此类,原因颇多。

这般情形,对于生性百无禁忌、心怀坦荡之人而言,大多没有影响,反倒是他们的言行做派会改变居处的风水。

所谓风水,其实包罗万象,玄妙得很。

对曾宅的风水兴致浓厚,蒋徽自己都要承认,是不分轻重之举。她只是不解:在这种宅子长期居住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那么,陈嫣到底是无能为力,还是根本不在乎?

她转身,面对着厅堂厚重的雕花木门,开门时向上施力,这样可以避免门发出较大的声响,走进门内,再如此带上房门。

室内幽冷,似乎白日里的阳光、暖风都无法穿透窗纱入室。

一间一间的,蒋徽缓步游走期间。

看得出,室内一切,应该都维持着原样,不说箱柜桌椅之类,便是多宝架上,都仍旧摆放着诸多名贵的物件儿。

就算眼力绝佳,此刻到底不比白日,很容易错过诸多细节。蒋徽几次摸出了火折子,又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万一有哪个下人来到正屋,又恰好留意到室内有火光,怕要吓坏的。

算了。事情是八字还没一撇,没必要殃及无辜。

游走一周,发现不了可疑之处,在最后驻足的寝室正中环顾片刻,她便想,还是去办正事吧,亲眼看看陈嫣是怎样的一个人。说到底,她又不是真来帮陈嫣看风水驱邪的。

走到门口,忽然心头一动,折返回寝室,径自走到妆台前。看了一眼,她无声地笑了。

妆台的镜子,用布料罩着——刚刚她就觉得哪儿不大对,只是当下没反应过来。

因为这发现,转回厅堂之后,她又意识到一个蹊跷之处,把悬在墙壁上的一柄剑取下,细细抚过剑身,莞尔而笑。

那是一柄桃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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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陈嫣用过饭,与两名管事妈妈商议完一些事情之后,把八岁的曾承宇唤到面前,检查他的功课。

曾承宇自认这一次对答如流,拘谨的站姿便慢慢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陈嫣凝了他一眼,语气冷冰冰的:“稍有长进便沾沾自喜?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曾承宇心神立时又紧绷起来,怯怯地道:“儿子不敢。”

陈嫣上上下下地打量曾承宇片刻,直到他明显紧张胆怯起来,才缓声吩咐道:“你的字不够好,每日早起或是晚睡半个时辰,用心习练。”

曾承宇低低地道:“是。”

陈嫣道:“下去吧。”

曾承宇行礼退下。

陈嫣端坐在太师椅上,啜了一口茶,问侍立在一旁的一名丫鬟:“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