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恭声道:“奴婢已经问过区管事,那边有回信了,十天后便能来到府中。”

“不行。”陈嫣不容置疑地道,“五日,能来便来,不能来,日后再不需有来往。”

丫鬟称是,“奴婢明白了,这就去传话。”继而匆匆行礼,快步出门,去外院传话。

陈嫣放下茶盏,敛目沉思。过了一阵子,莫名地觉得不自在,先是下意识地望向南北窗户,随后又望向上方。

哪里都无异样,又似乎哪里都不对劲。

她没办法料想到,此刻,房梁之上,正有人心平气和地打量着她。

观望了这一阵,陈嫣给蒋徽的印象是样貌清丽、面如冰霜,做派么,或许是强势,或许是没有耐心。

当然,这种印象过于片面,不能就此下定论,毕竟,陈嫣是在家中,要做到大致了解,还要看她待人接物时的做派。

很多人都如此,在人前等同于戴着厚重的面具,与自己的真实心性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蒋徽的视线从陈嫣身上移开,看着室内的陈设。

清一色黑漆家具,坐褥、迎枕、桌围、椅搭一概是深青色,花瓶、茶具一概是白瓷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前朝名家的字画。

这些搭配在一起,虽然不是很妥当,但也不该让人不舒服,但蒋徽就有那种感觉。

沉闷、压抑充斥在室内,对蒋徽来说,那种不舒服,比在先前的正屋更重。

再看服侍在室内的大小丫鬟,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今日赶巧了,她撞上了陈嫣心绪不佳的时候,还是这就是曾家内宅的常态?若是后者,这些人一日一日的当差,怕是不亚于受刑。她只是冷眼旁观的看客,只这一阵,已经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去传话的那名丫鬟折回来,对陈嫣道:“区管事说,若您是这意思,银钱方面,恐怕要加三成。”

陈嫣毫不迟疑地道:“无妨。”

丫鬟称是,又去了外院传话。

主仆两个说的到底是什么事,蒋徽仍是没个头绪。

陈嫣转到临窗的大炕上,拿起放在炕几上的一册书,心不在焉地阅读。并不需要人服侍,但她一直没让侍立在屋内的丫鬟退下。

蒋徽猜想,应该是因为她的观望让陈嫣心里不自在的缘故。这算是很好的情形了,如果她是带着恶意、杀机而来,陈嫣今晚可有的受了——会觉得如芒在背、心里发毛,没法子不动声色。

直等到陈嫣歇下,蒋徽才离开她居室,摸到外院书房,找了半晌,总算在一个书柜中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曾宅的堪舆图。

万一陈嫣就是买凶追杀且跟她装神弄鬼的人,那么,在日后,不妨让陈嫣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神神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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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左右,蒋徽离开曾家。

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拿不准董飞卿有没有回家。要是已经回家,该怎么跟他解释呢?必须得编排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不然他一准儿炸毛。

她揉了揉眉心,有点儿头疼。

转过一条街,望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蒋徽仓促地停下脚步,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

前面,董飞卿负手站在街边,静静地凝视着她,面色不善。

蒋徽拍拍心口,走过去,底气不足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董飞卿不搭理她,率先举步。

第40章 认错

回到家中, 董飞卿径自沐浴更衣。

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到此刻仍旧如此。蒋徽真有些头疼了。

郭妈妈一直在等着蒋徽回家,听小丫鬟说她回来了, 这会儿便来到正屋, 服侍她更衣洗漱。

蒋徽先一步问道:“是不是你把我卖啦?”

“什么?”郭妈妈反问之后,明白过来, “您是说…该不会是公子去找您了吧?”

一听话音儿, 就知道不关奶娘的事。蒋徽沮丧地挠着额角, “是啊。”情愿遇到一只鬼, 也不想被他逮住。

郭妈妈啼笑皆非, 悄声叮嘱:“好生解释几句。归根结底,这件事并不是你无事生非。”

不论何时、何事,她都会无条件地支持蒋徽。更何况, 已经知晓蒋徽今日行径因何而起,真觉得有必要查清楚。

蒋徽若是寻常女子,她自然不能放心, 可蒋徽一身绝学, 也从来不是鲁莽的性子。

沐浴后, 董飞卿倚着床头,冷着脸、皱着眉运气。

真被那小兔崽子气得不轻。

她与郭妈妈白日出门、傍晚说要出去用饭, 他倒真没往别处想。

让他起疑心的,是在她出门之后, 想到了她的装束。

白日里, 她穿了颜色灰扑扑的衫裙, 第二次出门,则穿了玄色深衣。男子穿深衣或道袍,是因为不论在家还是策马出门,这类衣服都利于行动,十分自在。

吃个饭而已,不需在街头走动,又是坐马车出门,她真没必要这样穿戴,除非,是想在饭后到街头闲逛。——当时他是这样猜测的。

对她,他一向清楚,不需要担心什么,可就是担心。毕竟,丁、谭、蒋三家的风波刚过,那三家又像是没有脑子正常的人,万一哪个发了疯…

他就交待友安、刘全悄悄尾随:“若是没有异象,只管留在不远处观望;若是事有蹊跷,当即去三义轩告知于我。”

修衡哥今晚一起与他用饭,意在听听书院一事的进展,和他日后详尽的安排,并没畅饮的打算——真打算尽兴地喝酒,兄弟两个都不会选在外面。素来是这习惯。

用饭期间,刘全赶去告诉他,蒋徽去了曾家。

他一头雾水,想不通她是在唱哪一出。

用过饭,他不再逗留,说蒋徽今晚在外面有点儿事情,得过去看看情形。修衡哥当即说那你快去,回头我再去看你们。

到了曾家,藏身在高处观望情形的友安到了他面前,说蒋徽先去了曾镜病故的正房,逗留了好一阵子,随后,去了陈嫣房里,到这上下还没出来。

他就不明白了:没主人家居住的正房有什么好看的?大晚上的去给人看风水了?

随后,他让友安先回家,自己则潜入曾家,探清楚宅邸格局之后,耐着性子等蒋徽。

总算是等到她离开陈嫣所在的院落,她又去了外院,在书房逗留很长时间。

那时他怀疑,她想在曾家耗一整夜——这是真没把他当回事儿吧?回到家里,又想用怎样的由头敷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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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徽洗了头发,等头发干透之后才回到寝室,对上董飞卿没好气的面容,理亏地笑了笑。

她走到妆台前,随手拿起银簪,嘀咕道:“难得做一次贼,就被你抓到了。”

董飞卿还是懒得搭理她。

蒋徽转到他近前,在床畔落座,一面用银簪将长发松松绾起,一面和声道:“我在外被追杀的事,有可能是倾慕你而无法如愿的女子所为,对不对?我现在可以确定,在江南遇到的蹊跷之事,不是谭家所为。”

随即,她把程夫人的说法换做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毕竟,他态度很差,她不能冒险让婶婶陷入被埋怨的境地,末了道,“去曾家,在你看来是莫名其妙,在我这儿,却是怀疑的人之一,别人我还没打听,就先去看了看她的情形。这有什么不对么?”

谁说她不对了?他是为这些生气么?董飞卿目光凉凉地凝着她。

“别这样成不成?我错了还不行么?”蒋徽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摇晃着,“打我几下解解气?”

“…”

“诶呦,这是真跟我没完了么?”蒋徽犯愁地看着他,“看你这样子,我都不敢亲你了。这要是让你一巴掌推一边儿去,我得好几年在你跟前儿抬不起头来。”

董飞卿心生笑意,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求求你了,饶我一回,成么?”蒋徽留意到他目光的转变,心里轻松不少,“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么?你正一心一意着手书院的事儿,不想你为乱七八糟的事儿分心。在我看,这些真是犯不上与你说起的。”

她穿着粉红色的寝衣,衬得气色更好,小脸儿粉嫩嫩的。语声特别柔软,神色像足了犯了错的小孩子,越来越底气不足。

董飞卿见好就收。毕竟,他们两个相互不愿提及、对方也不追问的事情太多,他要是一直跟她耗着,她一个不高兴,跟他翻旧账的话,对谁都不好。

他把她拉到怀里,手掌拍了她翘臀两下,“小兔崽子,下不为例。”

蒋徽笑着,乖顺地点头,“嗯!记住了。”随即,才把真正的原由告诉他,“…其实是婶婶提醒之后,我觉得有道理,才想着手查证的。”

“往后,这种事,交给友安、刘全。”董飞卿道,“哪有连这样冒险的事都亲力亲为的?”

“…别人办,我不放心。”犹豫之后,蒋徽选择如实告诉他。

“…那就告诉我,让我陪着你。”董飞卿掐了掐她唇角,“不然以后不准跟我一起出门。”

蒋徽虽然不情愿,到底是点头应下,“好吧。”

董飞卿这才问起最不解的一件事:“你去曾镜病故的正屋做什么?不知道的,以为你闲得横蹦,大半夜给人驱邪去了。”

蒋徽笑起来,如实相告,末了道:“我没白去。用布料蒙住镜子、悬在厅堂的桃木剑,都是寻常驱邪降鬼的手段。”

董飞卿目光微闪,“这事儿倒是有点儿意思。”

“是吧?”蒋徽喜形于色,“要是白天去就更好了,说不定能在一些地方找到符咒。”

“你这是本末倒置。”董飞卿不知该气该笑,“回头让刘全、友安打探一番才是正经事,你管曾家到底闹不闹鬼做什么?”

蒋徽听了,笑起来。

董飞卿又问她:“除此之外,发现了什么?”

“具体的,没什么了。”蒋徽仔细回想,把听到的关于什么人十天还是五天进曾家的主仆对话告诉他。

董飞卿斟酌片刻,起身下地,麻利地穿上外袍。

“…你要去做什么?”蒋徽不解。

“让友安去翻翻曾家的账册。”如果陈嫣是买凶追杀蒋徽的人,那么,这两年多,一定有大笔支出,走账的话,不外乎是立个名目。如果买凶追杀只是走情面,那么,陈嫣也少不得时时赠送一些非常拿得出手的礼品给对方。他说完,走到外间,拿起蒋徽带回家的堪舆图,去了外院,亲自吩咐友安一番。

蒋徽有点儿同情友安。翻人家账册,还要找到蹊跷之处,比她找堪舆图要辛苦百倍。

等到董飞卿折回来,她迟疑地问道:“你能跟我说说陈嫣么?以前你们认不认识,有没有过节?”

第41章 前缘

“陈家与董家常有走动, 定亲之前,似乎在董府见过她。”董飞卿宽衣歇下,“至于过节——”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退亲的事一出, 没有也有了。”

蒋徽道:“那件事的原委, 跟我说说吧。”

“…行。”董飞卿梳理一下记忆, 与她说起那门亲事的始末。

董飞卿的亲事, 主要是由董志和、董夫人张罗,前者觉得哪个门第不错,便让后者寻机相看适龄的闺秀。

或者是反过来,董夫人看着哪名闺秀不错, 便让董志和斟酌一下闺秀所在的门第如何。

有几门亲事, 刚有点儿苗头, 董飞卿便搅黄了, 用的法子很简单, 只要把董家门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告知对方, 只要对方没过够安生日子, 便会打消结亲的心思——董家婆媳不和几乎成了门风,董志和的原配、继室都与董老夫人不和, 区别只在于有无闹到人尽皆知。

再者, 董飞卿是不受待见的嫡长子, 董佑卿则是继室所生, 也是嫡出。显而易见, 凭谁嫁了董飞卿, 在董家的日子都好过不了。

如此,亲事总是八字有一撇了就泡汤,董志和觉得不对劲,苦于抓不到把柄,便没在明面上说过什么,但是看到董飞卿的时候,脸色越来越难看。

大抵是怀疑或认定董飞卿阻挠婚事的缘故,与陈家定亲,董志和另辟蹊径:自己与陈嫣之父陈润林私下说定,第二日,董夫人、陈夫人便代替董飞卿、陈嫣交换了信物,随后才做门面功夫,请了英国公顾景年及顾夫人在中间说项。

顾景年在年少的时候,没少做糊涂事,但在成婚之前得了程询至交的点拨、帮衬,好歹走上了正道。

程询对顾景年,态度一向是淡淡的。

近年来,顾景年很有点儿打定主意谁也不开罪、做老好人的意思,在首辅、次辅之间是谁也不开罪、有事一定帮忙的做派。因此,与发妻痛痛快快地应下了说媒一事。

董飞卿获悉之后,结束了长期住在程府或唐府的日子,回到董家,着手周旋。

他去过顾府几次,把自己的心迹如实告知夫妇二人:“我如今无心成亲,绝不可能娶陈家闺秀,我料想着,谁也不可能压着我与谁拜堂成亲。这一点,还请二位长辈成全,将这一点告知陈家,让他们寻个由头退掉亲事。”

顾景年听了,便也与他开诚布公:“董家与陈家,自你家老太爷那一辈就开始走动,两家很是熟稔。你虽然在家住的日子不长,但也应该见过陈家闺秀吧?是不是——”怀疑董飞卿死活看不上陈嫣。

董飞卿自认性情缺点颇多,但真做不出随意诟病、伤害哪个女孩子的事,便仍是如实道:“有没有见过,我不记得。

“如今不论与我定亲的是谁,我都不会答应。自知之明总还是有的,不论是家门还是自己的缘故,娶谁便是害了谁。

“此事请您费心吧,也请告知陈家,轻重我已摆出来了,若还不寻由头退亲,那么,日后,我兴许会做出伤及陈家颜面的事情。

“在我看,大可不必。

“假如外人都知道是我闹腾着要退亲,不管到最后是董家还是陈家提及退亲,下不来台的都是陈家闺秀。

“这又何苦。这种事落到哪个女子头上,都不是脸上增光的事儿。”

顾景年、顾夫人思量多时,正色应下,前者道:“你的性子,谁都知道。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对陈家说。你毕竟算是程阁老帮董家养大的孩子,心性做派与他必有相同之处。说到底,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要是结了仇,大可不必。”

董飞卿郑重道谢。

随后,顾景年、顾夫人延缓了说项的进度,连续几日前去陈家。

可是到最后,陈家并没主动退亲——顾景年私下里邀约董飞卿到外面喝茶,苦笑道:“陈家说,这门亲事关乎官场上的利弊,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主动退亲。”

董飞卿无所谓,“那您就再帮我传句话:我的话已经说尽了,他们仍想用姻缘换取益处的话,到最后必是一无所得。我等三日。三日后,不见他们有举动,我便开始着手我该做的事。”

顾景年说:“我知道了,一定一字不落地转告。”停了停,又道,“拙荆寻机见过陈大小姐几次,把你的意思透露给她了,但她只有一句话:姻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若执意守着那些繁文缛节,日后脸上无光,别怪我。”董飞卿漠然道,“我自认已仁至义尽。”

顾景年说我知道你的性子,人们都知道,放心吧,我们会尽心。

顾氏夫妇又奔走了两日,无果,索性撂挑子不干——辞了媒人的差事。

之后的事,京城的人都知道:董飞卿如何都不肯答允亲事的消息传扬出去,到最终,自断前程,陈家在他丢官罢职之后才主动退掉了亲事。

董飞卿在外漂泊期间,也曾遇到过两次蹊跷的事,其中一次便是初成亲收到的那封信,在那之前还有一次:

“有人把一些东西送到了我手里,让我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意思。”董飞卿对蒋徽道,“是什么你就别问了,除非你能把不肯谈及的那些事都如实告知于我。”

“…好,我不问。”蒋徽语带笑意。她对很多事,不到一定地步,都不会生出好奇心。更何况,他开出了那样的交换条件。

董飞卿道:“在第一次的事情之后——也就是与你重逢之后,我委托在京的友人帮我查证,与我结仇结怨的人,一个不落。

“但是一无所获。有的是自己都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心思追杀我,有的则是叔父、修衡哥防患于未然,出手打压,让他们也没有追踪、谋害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