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露铺子那边,工匠抓紧修缮,十多天便完工了。

蒋徽前去看了看,挺满意的,继而亲手用行楷写出店铺的名字“凝香阁”,再请专人做出匾额。

受董飞卿所托的姜道成也没闲着,反复斟酌、试笔之后,做主为书院取名“晋江”,题字之后,唤人请董飞卿前去看看。

董飞卿打量片刻,没正形地道:“嗯,您还别说,这俩字儿,的确是您写得最好看的。”

姜道成被他惹得哈哈大笑,之后叮嘱他:“开书院不是儿戏,你往后要是不尽心做,我跟你没完。”

董飞卿也笑,“您就放心吧,我要是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叶先生绝不会容着。”

此事落定,书院正在修缮着,董飞卿要着手的,便是书院各个职位了。

做主书院一切事宜的人,是书院山长,这个位置,自然要叶先生担任。

堂长是全力协助山长的人,董飞卿责无旁贷,此外,还有一个与他位置相同的人:管三。

管三比董飞卿年长十多岁,在文人、士子之间,被尊称为管三爷。

管三与董飞卿前几年便相识,虽然相互数落的时候很多,但对于对方的能力或才情,还是认可的。董飞卿上次出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请此人前来相助。管三听完原委之后,爽快地应下,只是比董飞卿的心腹晚了几日进京。

再往下,便是学长、会长、斋长、讲书…等等职位。

这些倒是都不用愁,已经有不少人到叶先生面前毛遂自荐了。

这日,蒋徽仔细了解过书院职位明细之后,对董飞卿说:“你和先生,能不能赏我个掌书的位置?”掌书,负责书院里的书籍的保管、借阅。

“嗯?”董飞卿不解地望着她。

蒋徽不懂他的反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董飞卿照实道:“你不是开了香露铺子么?哪儿还有精力去书院啊?”

“就这理由,你也敢拿出来搪塞我?”蒋徽睁大了眼睛,“一个铺子而已,能有多少事?我怎么可能每日都为之忙碌?”

董飞卿道:“就算你闲得发慌,也别去书院,找个别的事儿消磨时间吧。”

蒋徽挑眉,“说说,为何?”

“…”董飞卿摸了摸鼻尖,“你要是过去,得有多少少年人冲着你但是打着求学的旗号去求学啊?…你这不是给我和先生添乱么?”

蒋徽凝住他,“据我所知,书院也招女学生?”

董飞卿默认。

“那么,我又怎么知道,有多少人是冲着你的名头进书院的?”

“你要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

“那怎么才叫有意思?等到你让那些女学生倾慕不已暗许芳心的时候,我给你放爆竹庆祝?”

董飞卿无奈地笑起来,“我是那种图虚名的人么?”

“我是那种图虚名的人么?”同样的话,蒋徽用来反问他。

“…”董飞卿到底是没辙,拧了拧她唇角,“你也去,成了吧?”继而又嘀咕,“我这是娶了个什么媳妇儿?”

蒋徽理直气壮,“娶了个夫唱妇随的人而已。”

董飞卿沉了片刻,朗声笑了。她防患于未然的初衷,只是避免以后吃飞醋。但是,振振有词的说出来,做到这一点的女子,大抵是不多。

但是,她这一点,是真让他喜欢。

这期间,曾太太——也就是陈嫣的拜帖每日早间送来,夫妻两个一概不理。

董飞卿说:“没工夫搭理她。”

蒋徽则是满脸无辜地道:“曾太太是谁?我不认识。”

她是有满心杀机,但在袁琛、秦桦进京之前,没有理清楚原委之前,便不心急。

有账不怕算,越晚,兴许越划算。

第50章 帮凶

端午节前夕, 下午, 大雨降临。

友松回来了, 神色透着沮丧,对董飞卿道:“坏了,吓不住了。”

董飞卿闲闲地问:“怎么说?”

“曾太太似乎是想开了——有本事你就把我吓死。这几日, 让一位道人配制了一种迷药,小的和友仁见识有限,化解不了,不能把人半夜弄醒,自然就没法子再吓到她。”

董飞卿笑了, “正好。本就该停一停手了。”见友松疑惑,解释道,“过犹不及。你们歇息一段日子,让她喘口气。她就算再看得开,这一阵也落下了疑神疑鬼的病根儿——后怕与受惊吓相较,有时候不相伯仲。她少不得要想法子,甚至于, 会亮出杀手锏。这是我的目的之一。”

大多数人,都相信因果报应, 敬畏神灵,深信有十八层地狱。不是心性特别坚定、强悍的人,遇到以假乱真的鬼怪的时候, 都会方寸大乱。

陈嫣恰好属于这种人。但是, 冷静下来是迟早的事。

那么, 便不妨给她自救的时间与机会。

他很愿意看看,她会在这种处境中拉谁下水,或找谁相助。

这不是直觉,是分析之后的结论。

袁琛夫妇、齐盛的信件表明,陈嫣只与袁琛要银钱,齐盛是她自己这边物色到的人选。

那么,她一个长居深宅的女子,如何聘请到的齐盛等人?

一定还有人帮过她。

不是陈家,那是陈家就算有心都办不到的。

友松接下来说过的话,无意间证实了董飞卿的猜测:“曾宅的管家、区管事,一直关在弟兄们闲置的一个小院儿之中。

“审讯了这一段日子,两个人能说的都说了。

“他们只是为了陈嫣私下赏的银钱听命行事,对于那四个高手的来路,并不知情。

“此外,余下的那名高手,前几日不是已经抓获了么?友仁抽空软硬兼施地盘问了一番,那人跟先前三个一样,什么都不能说。

“友仁说起齐盛的时候,他倒是提了一嘴,说齐盛这次不肯接这趟差事,引荐给了他们。”

董飞卿听完,说道:“把他的工夫废了,便打发走。留着也没用。”

“是。”

友松要退下的时候,董飞卿心念一转,问道:“你刚才说,陈嫣请人配制了一种迷药?”

“对。”

“知道了。”董飞卿示意友松退下,若有所思。

他想到了密室中查验过的那些药瓶。

无一例外,那些都是毒/药,有的能让人顷刻毙命,有的能让人受尽磨折,有的则需要长期服用才会毒发身亡。

若是深谙药理,配制迷药不在话下,可是,陈嫣却请了一位道人帮忙。

若是不通药理,或是一知半解,那些变着法子害人性命的毒/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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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嫣站在廊间,望着连天的雨雾。

她形容憔悴,双眼黑漆漆的,眸光暗沉,宛若幽深的古井。

一连数日,帖子送过去,董飞卿、蒋徽一概不予理会。

已经可以确定,连番磨折,都是他派人所为。

就算不是他做的,也没关系,她仍要继续对他和蒋徽做一些事。

很明显,董飞卿想要她生不如死。

那何尝不是她想对他做的。如今,这个目的似乎已无法达到,但并不妨碍她给他切切实实地添堵。

陈嫣回到房里,命人备好笔墨纸砚,写了一封信,交给一名管事妈妈,语声沙哑地吩咐道:“派小厮送到董府,交给董夫人,让她从速来见我。”

管事妈妈恭声称是,心里却怀疑,董夫人根本不会见曾家的下人。出乎她意料的是,一个时辰之后,董夫人便冒雨来到曾府。

陈嫣穿着孀居之人惯有的素净衣裙,素面朝天,并不掩饰憔悴之色。她坐在厅堂的三围罗汉床上,见董夫人进门,也不起身,只是淡淡一笑,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窗外,风雨更大了,天色更为阴沉,室内光线十分昏暗。

董夫人落座后,觉得氛围阴森森的,坐姿不自主地显得有点儿局促不安。

陈嫣望着她,“许久没见了,夫人似乎苍老了几分。”

董夫人抚了抚鬓角,强笑道:“年纪本就不小了,日子又不安生,如何能不苍老。”

陈嫣道:“我请您来,是要说几句体己话。”至于是不是隔墙有耳,甚至房内是不是有人聆听,她不清楚——心神紊乱,感觉不再如平日灵敏。

董夫人会意,虽然心里不踏实,还是摆手遣了随侍在侧的下人。

陈嫣语气波澜不惊:“前几日,请了一位道士来看风水。那道士说,此处是凶宅,阴盛阳衰,而且,出过横死之人。”

董夫人好一阵心惊肉跳,“那么,一定有化解的法子吧?”

“难。”陈嫣凝视着董夫人,“就算可以轻易化解,也无必要。鬼吓不死人,有些人,远比厉鬼可怖。”

黯淡的光线之中,被陈嫣这样盯着,董夫人浑身都不自在,如坐针毡。

“董飞卿回京没多久,董家如临大敌,想尽法子聘请高手,到府中看家护院。”陈嫣语声仍是平静地近乎刻板,“我不知因何而起,却知晓您对此事,比董阁老更上心,请娘家帮衬,为自己、亲生儿子请来十名高手。”

“没错。”董夫人也不瞒她,“陷入水深火热的人,不止你。这一阵我无暇留心你这边的动静,这一切,因何而起?”

“您不知道么?”陈嫣反问。

董夫人压下心头那份不适,坚定地摇头,“我不知道。”

陈嫣逸出意味深长的笑,“真不知道,何需冒雨前来?”

董夫人也笑了笑,“你与董家渊源颇深,又说处境堪忧,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探望。”

“想撇清干系?”陈嫣挑了挑眉,“您当初交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一样不落地收着。若是不认账,眼前事便好说了,我直接把那些东西送给董飞卿、蒋徽就好。您意下如何?”

董夫人凝望着她,眼神复杂。

“拨五个身怀绝技的人来曾府,确保我安然无恙。但凡我性命不保,您与我之间的秘辛,便更藏不住了。不信,只管试试。”陈嫣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挑拨董飞卿、蒋徽,或者,让他们从速离开京城。”

“那怎么可能?”董夫人心绪焦虑烦躁至极,却要拼尽力气,维持面上的镇定,“很多是非,你不知内情,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陈嫣语气平缓地打断她:“不需要知道。我只需记住,您才是全心全意帮衬我的人。堂堂次辅夫人,整治不了文武双全的董飞卿,也整治不了一个只有才名没有尊贵地位的女子么?”

董夫人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索性不再掩饰心头的不满,冷笑一声,道:“这么久了,你没把人伤及分毫,却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可见真是无能。”

陈嫣不动声色,“您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眼瞎,选错了人。我是无能,可我豁得出去。您呢?富贵荣华、亲生骨肉,哪一样都抛不下吧?不过是个躲在暗中的贪婪小人,从何处来的贬低我的底气?”

董夫人面色微变,“这般牙尖嘴利,怨不得命途多舛!”

“这一关,您要是不陪着我渡过去,下场一定比我惨。”陈嫣目光冷冰冰的,“您其实是妨子克夫、尖酸刻薄的面相,年轻时还能修饰,如今是怎么也藏不住了。董家那两个眼瞎的老糊涂,让次辅娶你,也算是明智之举,他们就缺这样一个丧门星钝刀子磨着他们。”

“你你你…”这样歹毒的言语,董夫人是第一次听人当面道出,气得眼前直冒金星,“我只是训斥两句,你竟恶语相向。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情我愿的事儿,我可曾勉强、开罪过你?”

陈嫣无声地笑了笑,“不需要谁开罪,我看谁都不顺眼。”

言行上,两人不需以礼相待,却也绝不会反目。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相互憎恨,也要继续联手,为曾经所作的一切善后。不然,都会葬送手中一切。

陈嫣望着门口,散漫地道:“我过继的那个儿子,没什么可取之处,但他毕竟还小,理应置身事外。

“家中被盗了,缺银子,这儿又闹鬼,得让孩子换个住处——你快些送一万两银子过来,再给他物色个风水好、地段好的宅子。

“三日内办妥吧。”

明明有求于人,用的却是吩咐下人的语气。董夫人气得胸口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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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朱玉那边的眼线前来报信,董飞卿、蒋徽得知董夫人、陈嫣会面的事,“…近日因为闹鬼的事,内宅堪用的那些管事、丫鬟,都装病或故意病倒,请假回家将养。曾太太倒也没说什么,随她们去。

“因此,朱家安排在内宅的眼线便得了空子,能到太太近前服侍着。

“昨日董夫人到访,与曾太太说过的话,听了个大概。”停一停,把二人言语复述一遍。其中,包括陈嫣那句“您才是全心全意帮衬我的人”。

董飞卿目光瞬时冰冷如霜雪。

蒋徽示意郭妈妈打赏、送走报信的人,对他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当下别对董家做什么工夫。”

董飞卿沉了片刻,才敛去眼中寒意,“我知道。”董志和到底是当朝次辅,对付董家的人,必须思虑周全、一击即中。

随即,蒋徽轻轻地笑起来,“陈嫣对付董夫人的做派,倒是挺有意思的。”

董飞卿凝了她一眼,然后把她带到怀里,紧紧地拥住。

蒋徽拍着他的背,“不关你的事。次辅娶谁,又不是你能做主的。”

对,娶谁不是董志和能做主的,但能不能吃一堑长一智、整顿乌烟瘴气的门风?

不能治家,何以治天下?倒台是迟早的事。

“现在想想,还是换个人跟叔父作对的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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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晴空万里,下午便又下起了大雨。

董飞卿坐在炕桌前,帮蒋徽做珍珠手串,用的是作为聘礼的那一小袋珍珠。

这情形,似曾相识。

他回忆着,好像早在她十来岁的时候,曾帮她做过一个手串。

那日,他去叶先生那里借书,径自去了书房。但是先生不在,只看到她站在大画案前,小心翼翼地给珍珠打孔。

他问:“先生怎么不在?”

她分明是全神贯注,没留意到他进门,手里的钻孔针立时偏离方向,刺入了指尖。“你倒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都不让人通禀一声。”她面无表情地放下东西,取过帕子,缠住沁出鲜红血珠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