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看着红肿不堪的双手,她哭了好半晌。

随后,越卿来看她。

她对越卿说:“我一直叫人盯着佑卿的动静,但凡他有异象,你便与他一起。他要上吊自尽,你就随着他上吊自尽;他若想逃去广西,你一定要求着他带你一同前去;他若是想流落民间,你也要追随他。唯一不可忘记的,是不要对他失了防范之心。”

越卿茫然地看着她,说我不懂,您这是为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赶我离开您呢?

她就说了实话,把老夫人给她的羞辱、责难如实道来,末了道:“那个老糊涂,注定是败家的东西。

“夫人眼下的案情,我也听说了,她恐怕是别想活着走出大理寺了。

“看人别看大事,看小事——寻常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件大事?只今日这一件事,董志和在我眼里,就已是实实在在地混帐、窝囊废。他不倒台,谁倒台?

“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搪塞老夫人,都不应该用我做借口。

“自然,我也是因为这件事,联想到了以往太多太多事,真的是太心寒了。以往总是得过且过,到了这关头,该清醒一些了。

“我终究是个人,对不对?

“我不想让你走至和我一般下贱卑微的处境,所以,你一定要离开董家——夫人一定会让佑卿离开,要是到这会儿,她还以为董家能斗得过董飞卿、程阁老,就真是蠢的没边儿了。”

佑卿抿紧了唇,不说话。

她语速极为缓慢地道:“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做,我一定会死给你看。”

就这样,一番软硬兼施之后,佑卿到底是答应了她。

在今日,儿子已经离开,她已有恃无恐。

既然如此,为何不顺道宣泄自己对董志和的不屑、不满与怨恨?

是,气得他吐血了。那是大逆不道。

可她只遗憾没当场气死他。

董志和缓过气儿来之后,便责令护卫:把解姨娘关进家庙,把老太爷、老夫人送到城外的别院。

解姨娘听凭发落,安安静静地去了家庙。

老太爷、老夫人却都撑着不爽利的身子骨找他质问。

他不见,只对传话的护卫不耐烦地摆一摆手,“不走也得走。实在不乐意,只管去官府告我。”

其实他知道,到这时候把双亲撵到城外,有些多余——除了他,家里已没有别的人可供他们祸害。可他就是想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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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饭时,董飞卿留意到白饭散发的香气,微微扬眉,“怎么做的?”

“加了些蔷薇花露。”蒋徽解释道,“尝尝看。”

一碗白饭而已,难得她也肯花心思。他尝了尝,不知道是因为氤氲着的香气,还是花露入饭真能使其味道更佳——“不错。”他如实道。

“还有木樨露、玫瑰露,用冰凉的水兑了,很好喝。”蒋徽笑盈盈的,“吃完饭给你做一杯?”

“行啊。”他笑,“喜欢香露的人,该不是都像你这样吧?微末小事也要用上一些。”

“当然是啊。”她说,“不少花露都是,即可香衣又能入茶入饭入酒。只是因为很少有人能自己做好,用起来就不尽人意,到外面买,有些香露价比黄金,手边不够富裕的话,就舍不得用到饭食酒水上——用的少,味道差;一茶匙一茶匙的用,一半日就能用完一瓶香露。”

董飞卿扬了扬眉,“女子可真是,我看都是闲的。”

蒋徽斜睇他一眼,“真会扫兴。”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听郭妈妈说,你手里有不少香露、香料的秘方?”

“是啊。”

“哪儿来的?”他瞧着,叶先生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

蒋徽道:“明师父帮我搜罗来的。有一阵,我整日里鼓捣香露,做不好就老大不高兴。他问清楚原由,便说大抵是方子不对,我试着给你找找秘方。”

董飞卿意外,“明师父那样的人,也肯帮你?”明师父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寡言少语、神色冷峻。

“怎么啦?就是肯帮我。”蒋徽笑道,“其实近年来,香露做的好的,是道观。他给我寻来的好些秘方,大抵就是向哪位道人讨来的——有几位道长和他交情很好。”

董飞卿又扬了扬眉,这些事情,大抵是不感兴趣的缘故,以前从未听说过。

蒋徽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明师父跑到何处去了,大抵是又收了徒弟,把我忘了。”

他笑起来,“怎么会。眼下我们回来,他不论在何处,都会听说,知道有我照顾你,放心了。”

蒋徽抿了抿唇,好笑不已,“你倒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不夸我,我再贬着自己说话——太憋屈了吧?”

她轻笑出声。

用过饭,程禄带着几名小厮前来,是帮程恺之送东西过来的:有给蒋徽的衣料、首饰、两张小白狐皮,也有给董飞卿的削铁如泥的匕首、年代久远的宝剑、格外精致的银质小酒壶。

蒋徽匆匆看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大堆东西,便转到董飞卿身侧,瞧瞧匕首,又看看宝剑,不满地道:“这些我也喜欢,为什么只送你啊?”

董飞卿赏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你用不着。”

蒋徽忽闪着大眼睛,“怎么用不着啊?不定哪天你把我气急了,就派上用场了。”

郭妈妈在一旁听得直冒汗。

董飞卿却哈哈大笑,捏了捏她嘴角,“又想造我的反了是吧?”

郭妈妈忍着笑,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不管。”蒋徽把匕首拿在手里,“我喜欢这个。”

“什么你的我的,”董飞卿道,“连我都是你的。”

蒋徽逸出欢悦的笑容。

翌日,程恺之来找蒋徽,要带她去街上转转。董飞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蒋徽似一只欢快的小鸟,喜气洋洋地跟着哥哥出门了。

董飞卿望着她的背影,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是真喜欢这样的她的样子。

薇珑过来了,得知蒋徽和程恺之出门了,笑,“我来晚了一步,不然的话,要问问恺之哥哥,知不知道开林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一定是替柔嘉公主询问。董飞卿故意道:“问你们家唐意航不就得了?”

“…”薇珑鼓了鼓小腮帮,决定避重就轻,“他从回来之后,太忙了,顾不上这些吧?我没好意思问过。”

这种话题,董飞卿自然要适可而止,笑道:“昨日我问过了,开林哥被一些事绊住了,大抵入秋回来。”

“哦。”薇珑有些失望。

董飞卿知道,她这是在替柔嘉公主失望,“我就不明白了,柔嘉公主不能自己问皇上,或是写信给开林哥么?”

薇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给开林哥哥写过信,但是一直没收到回信。是问皇上也行,但她不好意思。听说,这一阵,皇上、皇后盘算着何时给舞阳公主和恺之哥哥赐婚呢。在这时候提开林哥哥,她担心皇上、皇后觉着她心急。”

董飞卿失笑,“还是那样,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没一样有用。”

薇珑并没不悦,温言软语地解释:“女孩子,大多都是这样的。”

郭妈妈走进来,奉上两盏蜜沙冰,行礼后便退下,让兄妹两个继续说体己话。

薇珑开心地笑了,“姐姐知道我喜欢吃这个,一定是她早就吩咐下去的。”

董飞卿嗯了一声。蒋徽的迷迷糊糊只针对她自己,对长辈、手足,说是体贴入微都不为过。

“哥,在姻缘上,你最有福。”薇珑由衷地道。

董飞卿笑起来,“怎么说?”

“姐姐才名在外,又什么都会,而且这样的体贴人,这还不是有福吗?”薇珑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整个京都,前后二十年,怕是都不会有姐姐这样面面俱到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儿待她。”

体贴人?董飞卿心说,体贴你是没错,她对我可是没谱的事儿,高兴了就忙这忙那,不高兴了就什么都懒得管。但是,在女子之中,蒋徽的确是独一无二。

他就笑了笑,“放心,我又不是为了委屈她才娶她的。”

薇珑笑起来。这个哥哥是这样的,让人顺心、暖心的话,从来是别别扭扭地说出来。

“你养的那些兔子怎么样了?”董飞卿念及此事,问她。这一段他和手下都顾不上去书院,便不知道这件小事的后续。

薇珑烦恼地蹙了蹙眉,“还说呢,挨了我娘一通训。

“那些兔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瞅空子就往别处跑。前几天,我过去看它们的时候,好几只一起跑了。没别的法子,只好让工匠们一起帮着找,忙了大半天,总算是找齐了。”

董飞卿轻轻地笑起来。

薇珑继续道:“回家之后,跟我娘提了两句,她说我活该,根本就是自找的麻烦。

“她意思是,我又不把兔子放跟前儿照顾着,那就不是养兔子。既然如此,忙活这一场,委实多余。

“我想了想,也是。与其我让几个下人照顾着它们,便不如把它们交给打心底喜欢也会养兔子的人。

“就这么着,让我爹和吴槐把以前踅摸到的那些兔子都物归原主了。

“只剩了一只——挺奇怪的,就是我和爹爹救下来的那只,它像是特别不愿意走的样子,我就由着它了。”

董飞卿听她说完,笑了一阵,“你怎么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说的就是呢。”薇珑对自己也很头疼。

两个人闲话一阵子,薇珑拿出一幅画,是她新描绘出的书院概貌,“最早那幅图,我做了几处改动,觉得现在这样更好些。你瞧瞧,要是不满意,我们再商量。”

“行啊。”

兄妹两个神色认真地探讨起正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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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恺之带蒋徽走在街头,去了一些铺子,给她添置了很多京城今年时兴的摆件儿、衣料、首饰。

他知道她喜欢珍珠,但送她的首饰却是五花八门,大多数与珍珠无关——他是看着首饰,想一想蒋徽戴上的样子就成:好看就买下,衬不起她就不要。

蒋徽很享受这种情形。

漫步在街头,两人走走停停。

每到夏日,街头便不乏撑着偌大的青伞、挂着香饮子或饮子招牌的摊位,摊主售卖的,正是消暑解渴的绿豆冰雪凉水、甘草冰雪凉水、雪泡梅花酒等等。

蒋徽和程恺之都很愿意品尝一番,找出优缺点。

将近正午,程恺之问蒋徽:“猜猜看,午间我要带你去吃什么?”

蒋徽想了想,笑问:“是不是野味火锅啊?”

“没错。你要是忘了,就不带你去了。”他说。

蒋徽莞尔,“怎么可能忘了啊。”

哥哥也是爱吃、会吃的人,但与常人不同:大夏天的,时不时就吃顿野味火锅;大冬天的,不定何时就会格外想念夏日里的香饮。

这一点,七、八岁的时候,她都被他带歪了——有一次挨叔父的罚,就是为这个。

有一年的冬季,兄妹两个自己琢磨着做了蜜沙冰,吃的时候,觉得分外可口,就多吃了些。

然后,好几天,兄妹两个难受得紧,直打蔫儿。

叔父知道了,当下没说什么,为俩缺心眼儿加胡来的孩子请来严道人诊脉。等到他们好利落了,又活蹦乱跳的,到了他休沐的日子,才开始跟他们算账。

整整一天啊,从一大早到傍晚,她和恺之哥就在叔父的外书房罚站。

罚站不算什么,要命的是叔父一直就坐在书案后方,看卷宗、翻书籍、写书信,神色是少见的冷峻,让室内的氛围特别特别压抑。

末了,叔父说:“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爱惜,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能指望你们什么?这年月的小孩儿,染个风寒就丧命的比比皆是,你们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很少见的,语气很严厉。

随后,贴身服侍他们两个的丫鬟、小厮,都挨罚了,分头去做浆洗洒扫的粗活,半个月之后才回到他们身边。

自己挨罚挨训无所谓,害得下人跟着遭殃的滋味儿,实在是难受。他们立时长了记性,实在想结伴胡吃海喝了,都要先请示叔父。

夏天吃火锅的事,叔父倒是一点儿都不反对,只让他们记得吩咐人在室内放足够的冰,别闹出吃完火锅就中暑的笑话。

程恺之也想起了旧时趣事,与蒋徽相视一笑,继而一同去了三义轩。

走进室内,凉爽的气息扑面而来。若不是预备着吃火锅,身子弱一些的人,在这里坐久了会觉得冷。

两名伙计满脸殷勤的笑,摆上火锅,奉上鹿肉片、飞龙脯、山鸡片、刺五加、鲜鱼肉、鲜豆苗…等等,末了,是一壶冰镇过的米酒。

蒋徽笑盈盈的,像只面对着美食的小猫。

程恺之亲手斟满两杯米酒,“咱哥儿俩先喝一杯。”

蒋徽不由想到了修衡哥上次说的“咱哥儿俩喝点儿”的话,笑意更浓,“好啊。”

席间,程恺之道:“听娘说,最近,京城的人议论起你,不像以前了。”

蒋徽问道:“以前是好多人恨不得跳着脚骂我,现在变了?”

程恺之看着她没心没肺的笑,也随着笑起来。这一刻,他真觉得,解语和飞卿哥很般配:都是说炸毛就炸毛但是转头就忘的性子,别人耿耿于怀的,恰是他们最不在乎的。

他微一颔首,“都是听娘跟我说的。蒋家长房早就搬到了庄子上,走之前,跟其余三个房头的人念叨了一番关乎你的事儿,承认是他们对不起你。

“别说有四房老太太和二婶张罗着把这消息放出去,便是她们顾不上,二房、三房也不乏嘴碎的人,被人问起分家的事,都是照实把长房的说辞复述一遍——他们得让人知道,长房落魄与他们无关,更不是他们不肯伸出援手帮衬。

“这一来二去的,人们有的觉得你当初离家确系被逼无奈,有的则觉得,便是没被苛待到那份儿上,也早该离了那个家。”

蒋徽笑道:“这样说来,我名声又好了?”

程恺之笑着颔首,“好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蒋徽便还是当初那个蒋徽。”

蒋徽对此倒是无所谓,“我只盼着,有些人别一看到我就满脸同情。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毁誉参半的情形。他们是夸是骂,我真不在乎,你们觉得我没大的过失就行了。”

程恺之无奈,“这叫什么歪理?你是才女,一直顶着个坏名声怎么行?不相干的人,别见就是了。但凡见到,他会同情你,你就不会同情或是嫌弃他的同情么?”

蒋徽逸出愉悦的笑声,“知道啦。就照着我哥指的道儿往前走。”

“这还差不多。”程恺之拿过布菜的筷子,把涮得恰到好处的鹿肉片、鲜鱼片夹到她碗里,“小馋猫,多吃点儿。”

“嗯!”

吃到中途,房门被人推开,唐修衡走进来。

“哥。”蒋徽惊喜又意外,“今儿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