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您这是小看我。”董飞卿笑道,“这事儿吧,您跟我先搁下,几年之后再谈。”

程询逸出愉悦的笑容,“行啊。”沉了片刻,又道,“董志和想见你。”

董飞卿扬了扬眉,有点儿意外,“被算计的事儿,他想通了?”

“不知道。”程询说道,“你最先的念头是去还是不去,这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老老实实地道:“可我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否想通了。”

“…”程询看着他,“现在想。”

“不去。”董飞卿毫不犹豫地道,“因为他曾经是我爹,我就该去探监?是做给我自己看,还是做给别人看?再说了,我去了有什么好?一个不留神,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程询的表情,有点儿拿他没辙的意思了。

“我会见他,但不是这时候。”董飞卿这才说出打算,“到他离京之际,我会见他一面,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他。”

程询凝了他一眼,“你心里有数就行。在我这儿,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

这一刻的董飞卿,变得安静、沉稳,“我知道。您从来不会跟我说他的不是,此次亦然,不过是替我着想。

“但是,我不会。从没后悔过。

“当初他和老太爷把我关在祠堂,命护卫在外重重守护,想把我活活饿死,再给我安个绝食自尽的名声,若不想死,就要听他的安排。

“那时起,我就当我死了,想着走出祠堂之后,我得换个活法儿。

“是他让我看到,利欲熏心的人的嘴脸,原来能丑陋恶毒到那种地步。

“他是让我嫌恶之至的人。各自生死,早已各不相关。

“我只想堂堂正正、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如果没有您和师母,我哪一样都做不到。”

飞卿曾被关在董家祠堂的事,程询知道,至于飞卿的想法,这是第一次听到。他探出手去,拍了拍飞卿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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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飞卿没猜错,董志和要见董飞卿,正是因为想通了上次相见的事——他与董飞卿做戏,董飞卿也同样在对他做戏。

若是到现在还没回过味儿来,他这半辈子,也真就是白活了。

皇帝那样的维护程询,固然是因为君臣多年情分生出的信任,亦是因为在当时便留下了凭据。可悲的是,他不知道。但是,程询不会不知道。是以,程询其实早就料定了这样的结局,绝不会有一丝心虚。

程询担心他举棋不定,不与门生心腹站到明面上。

董飞卿便协助程询,做了那样一出戏,让他当即下定决心。

董志和想通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当面问问董飞卿,到底怎么想的,便让前来探监的幕僚去求见程询,问他能不能让董飞卿来大牢一趟。

可是,等幕僚离开之后,他脑子也清醒过来:这是多此一举。

董飞卿不会来,而他,便是相见,又能说什么?

林林总总的过往相加,董飞卿心里的亲人就是程询,遇到大是大非,就是要无条件地帮助程询。

早已相互视为陌路人,各自的安危,都不是对方会挂心的。

他无力地跌坐在监牢里的柴草上。

皇帝已经亲口认可了他的过错,刑部尚书又打心底不赞成他让门生弹劾程询的事情,他们三个在牢狱之中的处境可想而知,与秋后问斩的犯人没什么差别。

过了许久,他开始凝神斟酌自己的来日。

皇帝的斥责、暴怒施加在他头上,他始料未及。但是,程询和他进入内阁之前、之初的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

不管怎样,皇帝算是很念旧情的人,不会生出取他性命的念头,除非…有人为了保他,跳出来再生是非。

那是绝对不可行的。

发作他,皇帝亲自出面。

对付他的门生旧部,便是程询自己的事情了,那厮一旦心狠手黑起来,可不是他外面那些亲信能应对得了的。

已经这样了,他和文睿临、李夫之的前途已经葬送,何苦再搭上旁人?

在程询与他之前倒台的首辅、次辅,在身陷困境时是怎样做的?皇帝又是怎样对待的?

他苦苦思量半晌,心里有了数。

是因此,翌日再有幕僚来探望时,他正色叮嘱道:“在这关头,任何人都要恪守本分,一言不发。谁要是想在这时候救我走出困境,不亚于害我,更会害了自己。

“我在皇上心里,到底还有多年的苦劳可以弥补一些过错,你们又有什么?但凡犯了错,怕就要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切记,即日起,就当不曾与我结缘,更不曾投在我门下。

“是我无能无德,对不住你们。”

幕僚见他神色郑重,便知交待的都是心里话,也只好黯然称是。

几日后,文睿临、李夫之耐不住刑罚,双双招供,承认万鹤年一事是董志和指使,他们是爪牙。

至于董志和,三法司只过了两次堂,且只是声色俱厉地问话,不曾动刑。毕竟,皇帝暴怒时的态度不能全然当真,对于入阁十多年的董志和,发落应该不会太重,既然如此,他们就没必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出手刁难。

董志和对自己唆使门生做文章诬陷程询的事供认不讳。

此案审结之后,三法司面圣时,把曾镜一案的卷宗一并呈上。

他们的建议是:董志和流放古北口,董夫人秋后问斩。

皇帝思忖多时,颔首道:“准。”随即,拿起御笔批示。

料理完这些让人膈应的事儿,皇帝唤程询来说话,问起董飞卿的打算。

程询道:“臣去问过他,他并无回到官场的打算,眼下,只想帮衬着名士开办书院,把这事情做好。”

皇帝扬了扬眉,随即就笑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再看几年吧,他真能做出个名堂,我喜闻乐见;若又是没长性半途而废,我一定要把他绑到跟前儿,把他那个性子扳过来。”

程询也笑了。

“少了次辅,你我都要格外繁忙些。”皇帝示意程询到近前落座,“快些帮我参详一番,提拔哪个人合适。”

君臣两个细细地探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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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志和离京那日,将近八月,天气已经不太热了。

董飞卿、蒋徽站在路旁,望着官差、董志和渐行渐近。

眼看人就要看近前了,蒋徽取出穆雪的信件,交给董飞卿。

董飞卿接过,迎向董志和。

穆雪和阿锦已经死了,这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实,但是董飞卿想,有必要让董志和看一看穆雪的亲笔信件。

最起码,董志和得明白,他看人的眼力、用人之道都不对,就算只是为了丧命时只有九岁的阿锦,他都应该有一份发自心底的愧疚、悔恨。

当然,这或许只是奢望。董飞卿牵出一抹讽刺的笑。

第69章 书院日常

两名押送董志和的官差都认识董飞卿, 跳下马来,笑着拱手行礼, 其中一人道:“公子前来, 是——”

董飞卿瞥一眼董志和,“说几句话。”继而取出打点的银票,送到二人手里。

二人推辞一番,到底是笑着收下了, 牵着马走开去一段。

董志和看着董飞卿,目光极为复杂。

“有一样东西, 你该看一看。”董飞卿将穆雪那封信取出,展开来,送到他手里。

董志和迟疑一下,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接过,敛目阅读。看完之后, 脸色愈发灰败, 又从头细读。

穆雪对他没有怨恨——起码在与他不期而遇之前,都没有怨恨过他,告诫陈嫣的, 只是在她和阿锦出事后远离董家。她对他用过最重的言辞, 不过是心狠手辣。

完全在意料之外。

原来, 她对他,真的是忠心耿耿。

这一生, 如此待他的女子, 应该只有她一个。

他干燥的唇动了动, 牵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那样的一个女子,与她的女儿,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了他眼前。

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晴空。

董飞卿从他手中取回信件,折叠起来,放回信封,问:“想不想随身带着?”

董志和颔首。

董飞卿把信交给他,随即退开两步,“保重。”

董志和凝了他一眼,“保重。”

再多的言语,没有了。

他们早已无话可说。

阿锦、穆雪身死之前的一幕幕,变得格外清晰,变成画作一般,镌刻在心头。再踏上一望无际的长路,董志和的脚步分明变得分外沉重。

蒋徽望着董志和的身影渐渐远去,缓步走到董飞卿身侧,“回家?”

他侧头看她,微笑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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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中,皇帝调任一名封疆大吏进京,入内阁,拜次辅。

在董飞卿看来,新任次辅许阁老对于叔父而言,与董志和在的时候大致相仿。那是叔父早已习惯的情形,是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光流转,进入八月。

书院按照薇珑、董飞卿的意思修缮一新,只有少数一些地方还需单独费些人力、时间完善,但并不影响旁的事。所需的书桌、座椅、文具等等亦安置到相应的屋舍内。

八月初六,书院门楣挂上偌大的“晋江书院”四字,充作影壁的巨石上,工匠也已雕篆上晋江二字。

同一日,晋江书院招收学生的告示张贴出去。

八月初七至初九为报名的时间,八月初十开始到八月十二为止,报名的人来书院接受叶先生等几位名士的筛选。

作为堂长的董飞卿、管三和任职掌书的蒋徽,在同期也忙碌起来:

叶先生与管三请来的在书院任职学长、会长、斋长、讲书…等人员相继到来,这些人大多需要住在书院,董飞卿和管三逐一为他们妥善安排下去;

大量书籍一箱一箱送到书院的藏书阁,需得分门别类地安置到高大结实的书架上,这件事,蒋徽担心别人越帮越忙,情愿亲力亲为。

藏书阁是一个三进的院落,书籍分放在二进的正屋、耳房、厢房之中,再往后走,便是存放书院卷宗、档案的地方——这些也需要专人打理,职位名为书办。

也就是说,日后,蒋徽要和一个人同在藏书阁共事。

巧得很,蒋徽连续忙碌几日,都没能与书办碰过面。

忙碌好几日,蒋徽料理完手边的事,比照着亲手书写的名录核查一番,没有错处,放下心来。

手边无事,蒋徽取出记录着书院各职位的名单,凝神细读,要做到对日后共事的人心里有数。

刚看到书办一栏,友安来了,笑道:“叶先生和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蒋徽漫应着站起身来,放下名单时,匆匆一瞥,看到名字是楚裳。无疑,定是叶先生很信任的女子。

书院落成之际,叶先生便住进来了,居处是先前位于宅邸西侧的正房。今日她与董飞卿唤蒋徽过来,是招收学生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要蒋徽来看看花名册,若是有实在不妥当的,便从名单上划去,若是有不该落选的,便补上。

蒋徽见到二人,听完他们的用意,笑了笑,道:“若不是书院刚建成,收的是第一批学生,要我说,谁想来都该让他如愿。”

“我与飞卿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叶先生笑容柔和,“只是,书院刚建成,出身、家世实在太复杂的人,还是尽量别让他们进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应对起来会觉得吃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书院的名声传扬出去的时候,便不会再设门槛儿了。”

蒋徽颔首一笑,拿过两份花名册,看了一遍。其实她与董飞卿了解到的方方面面的消息大致相同,他若是同意,她绝不会反对。她认真看的目的,是数人名,最后得知此次共收了七十名男学生,二十名女学生——比起京城别的书院,人数已经很多了,这其中,又包括十几名六七岁的男孩子和六名七、八岁的闺秀。

看过之后,她交还给叶先生,“我瞧着没有不妥的地方。”停一停,笑道,“往后这种事就别唤我来了,我只是掌书,怎么能掺和这种重要的事情?”

叶先生和董飞卿都笑起来。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花名册写成告示,张贴在书院前方,被录取的人员在八月十六前来,未被录取的不妨明年秋日再来。

蒋徽回到藏书阁,径自去了后面。

走进门内,便看到临进门的位置的书案后方,有女子伏案书写,神色专注。

蒋徽轻咳一声,唤起对方注意。

女子停下笔,抬眼望向她,随即站起身来,绕过书桌。

是容颜姣好、身形窈窕的女子。蒋徽笑盈盈地问道:“是书办楚裳么?”

女子微笑,“是这儿的书办,但我姓楚,单名一个棠字。”

“…”蒋徽汗颜不已,鲜见地露出窘迫之色,“实在是对不住,居然看错了你的名字。我这眼神儿,一向不大好。”

楚棠神色无辜地道:“没事,我粗心大意的时候也不少。起初看你的名字,也看成了蒋微。”

三言两语,便让蒋徽的窘迫消减大半,对楚棠生出几分好感。不论有意无意,不是谁都能这样自然而然地化解别人的尴尬。

楚棠又道:“掌书、书办应该都是细致缜密的性子,偏偏选了这样的两个人。”

蒋徽笑出来,“可不就是。”心里却是明白,楚棠绝不是不细致的人,倒是她,往后要一再克制自己,才能避免时不时地就犯迷糊出错。

因是初见,蒋徽与楚棠叙谈一阵,便道辞回了前面。

酉时,董飞卿来找蒋徽,“走,去兔园看看。”

“兔园?”蒋徽扬了扬眉。

“薇珑养兔子的地方。”董飞卿笑道,“她养兔子的事儿,我跟修衡哥打趣了她几次,她索性给那个院落取名兔园,匾额都挂上了。”

蒋徽笑出声来,“你们可真是的。”三个人,每一个都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后,两个人一起去了兔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