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珑和黎王爷救下的那只兔子,正是蒋徽上次一看就喜欢的黑白毛相间的那只。小家伙由好几个人照看着,不过这些时日,明显肥了不少。

这会儿,黎王府的人正在喂它,它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可是可爱。

看了一阵子,董飞卿带蒋徽去了前面的屋舍之内。

室内的布置,让蒋徽有些意外:五间房打通,四面垂下一根根银色的细绳,细绳末端分别缀着风铃,风铃的末端,又缀着一个个样式小巧的长方木匣——也不能说是木匣,因为上端完全敞开。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董飞卿道:“我是想,书院刚开,打理时难免有疏漏之处,再一个就是,各位教书的先生是否有不足之处,只有学生们心里清楚。所以我就想,该为他们专门设置一个地方,说出自己对书院和某位先生的建议。当然,除此之外,他们想说别的也可以。总而言之,兔园就是让学生畅所欲言的地方。”

蒋徽释然,觉得他这主意实在是好,随即便有了顾虑:“他们各抒己见是好事,但若被谁记恨的话,就不好了。这一点,你考虑到没有?”

董飞卿颔首一笑,“考虑到了。日后兔园的倒座房就等于是门房,安排两个专人打理此事——谁递条子进来,交给门房的人即可,署名与否,全看自己愿不愿意。门房的人收到之后,拟出明目,如实抄录下来,末了,把明目贴在信匣子外面,条子放在里面。

“谁想看,只要来这儿就能看到。

“谁想反驳,也尽可以递条子进来,或者,可以当即在这儿做出回复。”他指一指东面的十二个风铃下面缀着的信匣子,“那边,是专为在书院任职的人所设。哪个学生提出质疑甚至全然否定了一个人,被质疑否定的人可以为自己辩驳——到底是身在书院拿月例的人,反驳当然要署实名。遇到比较重要的事,便需要书院首脑出面澄清或表态了。”

蒋徽听完,莞尔而笑,“想想倒是挺有意思的。”

董飞卿道:“当然,要是有人一再胡说八道的话,直接让他闭嘴就是。我是这么想,你觉得呢?”

“我觉着很好。”蒋徽笑道,“我只盼着,来日有人诟病你的话,你沉得住气才好。”

董飞卿抚一抚她的面颊,“你又何尝不是。其实这事儿吧,我想来想去,结果也只是偶尔能得到一些于书院有益的建议,大多数时候,应该都是学生们说些自己身边的零碎小事,要么就是一些看你或看我不顺眼的人指桑骂槐。”

“这样啊…”蒋徽道,“那我以后少来这儿吧,万一压不住火气,跟学子打笔墨官司,总归是不好。”

董飞卿笑着颔首,“这样自然是最好。要是有人告诉你这边的事,或是事情闹大了,是否缄默,全在你。”

“我晓得。”

暮光四合时分,夫妻二人策马返回家中。

将要用饭的时候,刘全来禀:“董家老太爷、老夫人又来了——早间、午间各来了一趟,小的们说公子不在家,没成想,到这时候,他们又来了。”

第70章 日常

如果不见, 那两个人不定何时就会找到书院去,所以,董飞卿道:“让他们进来。”语毕,在厅堂落座。

蒋徽感觉得出,他整日的好心情一扫而空,连目光都变得阴沉。

片刻后, 董老太爷和董老夫人走进门来。

回京有小半年了,董飞卿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比起离京前, 他们显得苍老许多, 病态明显。

董老太爷望着董飞卿, 发干的嘴唇蠕动几下,低声道:“你父亲…”

三个字的工夫而已,董飞卿的视线陡然转为锋利,刀子一般,无形地凌迟着董老太爷的面容。

董老太爷不自觉地生出怯意,语声顿住, 再开口时,改了措辞:“我们那个不孝的儿子,被流放到古北口了, 此事, 想必你已有耳闻。”

董飞卿不说话。

董老太爷继续道:“家中那个毒妇, 被判了秋后问斩。至于越卿、佑卿, 早已逃出家门, 至今杳无音讯。”

董飞卿仍旧沉默不语。

“而我们两个, 早就和那个不孝的东西翻脸了,搬出了董府。”董老太爷殷切地望着董飞卿,“我们知道,这些年,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始终没有好生照顾你。但是,我们也疼爱过你,你一定记得,对么?”

董飞卿牵了牵唇。

是的,疼爱过,把他惯得像足了横着走的小螃蟹。小时候不知道那样疼孩子的方式不对,只知道自己是祖父祖母的掌中瑰宝,什么事都能得到允许,犯了什么错都能得到原谅。

然后,他们与儿媳妇起了分歧、翻脸,慢慢的,迁怒到他头上。

是他们让他过早的明白“嫌弃”二字意味的是怎样的眼神、脸色、言语。

他在他们眼里,慢慢的变成了猫狗一般的存在,何时实在高兴了,便把他搂在怀里哄一阵子,平日里不高兴了,就恨不得一巴掌扇一边儿凉快着去。

那种情形开始之后,他自己说过的,在家过的是人嫌狗不待见的日子。

那样的岁月,如果不是已经与修衡哥、开林哥结缘,如果不是他们愿意带着他到唐家、程家小住,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很早就明白,自卑是什么意思。

董老太爷继续道:“家里现在没别人了,只剩了我们两把老骨头。你回去吧,好么?你当家做主,凡事都听你的。在你回去之前,就像蒋家长房那样,我们会告诉人们,以前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对不住你。”

“对,我们一定说到做到。”董老夫人帮腔道,“家里总该有个顶门立户的人,我们以前再糊涂,到了如今,也再不敢不听你的了。”

知道的还不少,可见来之前没少下功夫。

董飞卿弯了弯唇角,缓声道:“你们往后的情形,不需担忧。

“皇上只发落了董志和及其门生,并没迁怒旁人。

“因着你们曾状告董志和忤逆不孝,董家旁支到了如今,就算是只为着与他划清界限,平时也会照拂着你们——与董志和翻脸的人,便是他们觉着该走动的。

“我既然被赶出来了,就绝不会再回去。

“我懒得刁难年迈之人。如果你们不惹我的话。

“言尽于此,二位请回吧。”

其实他们并没指望他能回去,只是来跟他要句准话——日后是让他们活,还是让他们半死不活。

只要他们不出幺蛾子,他怎么会有那种闲情。

董老太爷和董老夫人还想再说什么,对上董飞卿那愈发锋利、阴沉的视线,言语便哽在了喉间。

迟疑片刻,他们欠一欠身,转身向外,蹒跚着走出门去。

董飞卿站起身来,对蒋徽笑一笑,转去更衣洗漱。

蒋徽给他取来衣服,放到他手边,退后两步,目光柔和地望着他。

董飞卿拿起长袍,扔到一边,继而又拿起中衣,又扔到一边,皱着眉对她说:“不穿这些。”

蒋徽微笑,“那你要穿哪件?”

“是你做的就行。”

蒋徽笑着走到他近前,勾了勾他身上的道袍,“我的相公,您身上这身儿加上另外两套,可是轮换着穿了俩月了。”

他微笑,低头,亲吻落在她美人尖的位置,“谁让你懒,夏日就给我做了三套衣服。”

蒋徽勾住他颈子,踮起脚尖,啄了啄他的唇,“穿着舒坦?”

“嗯。”

她眼睛亮晶晶的,“这几日多给你做几套,等天凉了穿。”

“春日不是做过几套么?”他说,“穿那些就行。眼下事情多,别做这些琐碎的事儿了。”

“少管我。”蒋徽轻轻地咬了他一下,随即去给他拿来自己亲手做的衣服,仍是在一旁望着他。

董飞卿脱掉道袍、上身的中衣,意识到她仍在看着自己,皱了皱眉,“奇了怪了,我怎么让你瞧的直别扭呢?商量商量,你能忙点儿别的,不盯着我瞧么?”

蒋徽无辜地道:“以前说我不瞧就是吃亏的是你,眼下赶我走的也是你。”

董飞卿看着她,“我就不能不好意思一回?”

蒋徽笑说:“我就不能做一回花痴?我们家董公子,怎么看怎么好看。”

董飞卿低低地笑出声来,“小兔崽子,今儿这是吃了多少甜得腻人的东西?”

蒋徽见他由衷地笑了,扬起小脸儿,“难得我好/色一回,你还跟我装大头蒜,算了。真当我没事儿可忙啊?”语毕,转身走出去。

他哈哈一笑,“瞧你那小模样儿吧。”换衣服的时候,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逗他开心,转移他的心绪。

嗯,是她该办的事儿——小字就是解语。虽然他长期觉着跟她不搭边儿,但在今日,得承认她的确有做解语花的资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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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徽换了身灰扑扑的旧衣,去了厨房,亲自下厨,做了六菜一汤,一面忙碌,一面让郭妈妈去传话:“告诉公子,今儿的饭要晚一些,他不妨先忙些别的。”

郭妈妈笑眯眯地称是,转头去告诉董飞卿。

董飞卿笑着说好,去了书房。

前些日子开始,蒋徽为凝香阁筹备出足够的香露香料之后,白日留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或是伏案书写,或是坐在铺着凉簟的地上,捧着薇珑送的小册子细读。他近来每隔三两日便要用书房,不能总跟她抢书桌,便又添置了一张书桌、一个大画案。

画案是给她预备的。

他已没了提笔作画的兴致,只希望她还有。

说过的,越是喜欢到骨子里的,越是画不出。他迄今能画出的她,只是一两笔就能勾勒出来的她的侧面轮廓。

画不出。继续画的话,便会觉得笔下的她,不足她□□的十中之一。既然不能做到活灵活现,还是别糟蹋她那绝美的小模样儿为好。

叶先生说,书院最大的目的,该是以培养出栋梁之才为根本,所以,涉及科考的学问,就算他不愿出面授课,也该给书院拟定出个关乎这方面的教导学生的章程。

这一点,他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奉行——书院要是好几年都出不了一个金榜题名的人,开着有什么意思?只供没事可做的大少爷、大小姐来学琴棋书画么?那会成为笑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是,这章程制定出来也是难得很——不是他自夸,自己和修衡哥、开林哥、恺之,及至蒋徽、薇珑这样的人,叔父、婶婶当初悉心教导的时候,都是不走寻常路,直接随着他们的进度从这一处跳到那一处——天资聪颖的人,哪儿有那么多?

很多人要走的路,还是勤能补拙。

所以,他得制定出一个适合大多数人的章程,同时又点出叔父婶婶点拨人的精髓之处,随后才能交给相应的授课先生,让他们根据实情略加调整。

叶先生要他在开课之前做出来。

这真是挺难的一个事儿。

董飞卿用力地按着眉心,下笔时总没个爽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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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徽走进门来,“去吃饭吧?”

“好。”董飞卿立时应声,放下笔,与她一起走出书房,转到正屋的东次间。

桌上是四菜一汤:藕丝荷粉、爆炒河鲜、玫瑰豆腐、三鲜丸子和一道酸辣汤。

他扬了扬眉,牵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还成?”更衣之后的蒋徽落座后问他。

“很好。”他说,“何时你不高兴了,我有样学样,做饭给你吃。”

蒋徽绽出璀璨的笑靥,“厨房里有什么就做了什么,没法子准备你最爱吃的,将就着吃吧。”说完,夹了一筷子爆炒河鲜到他碗里。

董飞卿笑得分外愉悦。

饭后,两人先后去了书房,俱是凝神伏案书写。

过了一阵子,蒋徽有些累了,把笔搁下,纸张推到一旁,找出薇珑给自己的那本小册子,转到凉簟上盘膝而坐,认真翻阅。

没多久,她便觉得累了,平躺在凉簟上,把小册子举起来看。

董飞卿无意间瞥见,不由无声地笑了。他坏习惯一大堆,但是没有这一种。

又过了一会儿,蒋徽把小册子放在一旁,阖了眼睑,唤他:“董飞卿。”

“嗯。”

“给我拿枕头、被子过来好不好?”

当然不好,没见过床就在跟前却要睡在地上的人。他不搭理她。

她倒也无所谓,没再说话,呼吸慢慢变得匀净。

董飞卿无声地叹了口气,放下笔,起身走过去,把她捞起来,安置到凉床上,随即,没好气地拍了拍她翘臀,“多大了?这么不让人省心。”

蒋徽唇角翘起来,“架不住有人管啊。”

董飞卿揉了揉她的面颊,“回屋睡吧?”

“嗯…”蒋徽没睁开眼睛,但是身形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来。”

董飞卿凝着她的容颜,唇角弯成喜悦、温柔的弧度。

他俯身,轻抚着她的眉梢,“蒋徽?”

“嗯?”她睁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搂着睡。在这儿先睡一觉。”

他熄了灯,脱掉外袍,在凉床上歇下,拥她入怀。

起先并不说话,只是用脚趾去轻轻地挠她的脚心。

她躲闪,他就追过去,直到她撑不住,不自主地笑出声。

他也笑起来。听到她的笑声,和看到她笑靥一样,总会让他心境即刻明朗欢悦起来。

他拍拍她的背,不再闹她,“这一阵是不是在写话本子?”

“嗯。”蒋徽点了点头,“不是说过了吗,要写叔父和皇上当年的事。”

董飞卿又问:“快过节了,想好送叔父婶婶什么礼物没有?”

“我送画吧,画一幅八骏图。”她语带笑意,“虽然画马是叔父教出来的,在他面前是班门弄斧,但是应该让他知道,我画技就算没长进,起码是没退步。”停一停,又问,“你呢?要送什么?”

“你送画,我就送两幅字儿吧。”

说到字,蒋徽不由得想到了秦桦和袁琛,问:“那夫妻两个怎样了?”

“案子都结了,回辽东了。”董飞卿道,“过堂那么多次,折腾得不轻,秦家也没少拿袁家撒气。”

蒋徽嗯了一声,“算了,差不多就得了。”

董飞卿抚着她的鬓角,“回来小半年了,也折腾了小半年。累了没?”

“还好。”她笑,“我们这样的倒霉孩子,早晚都要这样闹一场,不然消停不了。”

“往后应该就没什么事儿了。”他说。

蒋徽抬眼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抚着他眉眼,“心里难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