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好、申雅岚、冯蓉…

蒋徽神色如常地对待每个女孩子,心里则在冷静地分析。有那么一刻,她疑心过林芳好,但再三斟酌之后,打消了这份怀疑。

她最终的结论是:书院里的学生,应该与剽窃她话本子的事无关。

一来是学生们是经过叶先生、董飞卿那一关才被录取的,有这种劣迹的人,他们绝对不会录取,而被录取的学生,也不可能在短短时日内就变成文人学子中的窃贼。

二来是身在书院的人都知道,在兔园那一方小天地,什么话题都能讨论,谁要是做了这种事,定要成为热议的话题,不知要有多少奚落甚至痛骂的字条递进去,而更重要的是,学生们回家之后,少不得与亲友提及——不需几日,剽窃的那个人就会沦为文人圈子中的笑柄——脸皮没厚到城墙那份儿上,都会考虑到这后果,便是有心,也会放弃。要知道,这些人的出身都是非富即贵,犯不上。

说到底,就算谁有那份心思,也会等到离开书院之后,才会现出真面目。眼下,谁也不会傻到花那么大的代价换个骂名。

再者,一出戏搬上戏台之前,少说也需要个把月的时间筹备,只说把戏词熟记于心,就需要几日光景,更何况,戏词与唱腔也需要反复磨合,实在无法融合的话,便要做一些微小的改动。这样推测的话,那只贼应该早就开始着手此事了——但凡是贼,多少都会心虚,不会有脸来书院报名。

想通了这些,蒋徽心情好了不少。不论什么事,与书院无关就好。书院之内,就该是清净、干净的地方。

转过天来,是休沐的日子。蒋徽如约前去找宋云桥。

近来每日唱《芳华令》的戏班子是集成班,常年在广福茶楼搭台唱戏。宋云桥当即带蒋徽前去。

走进广福楼,蒋徽问宋云桥:“集成班在京城梨园行的情形如何?”

宋云桥说道:“前些年很受捧,近些年来不成了,角儿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情形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蒋徽颔首一笑。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蒋徽见到了集成班的班主邬老板。

宋云桥引见之后,邬老板显得颇为意外,对蒋徽深施一礼,“原来是蒋先生,失敬,失敬。”

“邬老板客气了。”蒋徽微笑着还礼,“前来叨扰,是有事请教。”

邬老板忙道:“您只管说,我一定知无不言。”随即唤伙计上好茶,请蒋徽、宋云桥落座。

宋云桥替蒋徽把来意说了。

邬老板再一次现出意外的神色,他望着蒋徽,“蒋先生不知道这件事么?”

“…?”蒋徽只能用眼神表达此刻心绪。她应该知道么?

“哎呀,这事儿闹的…”邬老板站起身,来回踱步,片刻后意识到失礼,忙又站定,望着蒋徽,歉然道,“到此刻,小人才知这事情当真是鲁莽了。”不论是态度还是自称,都更加谦恭。

“我想着,邬老板也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定然另有原由。”蒋徽言辞柔和,“您能为我解惑么?”

“这是自然。”邬老板道,“两个月前,蒋二公子亲自来见小人,拿给我一个话本子,让我瞧瞧。”

“蒋二公子?”蒋徽歉然笑着打断他,“哪个蒋家?昌恩伯府么?”

“正是。”

她曾经所属的门第,是昌恩伯府的旁支。

昌恩伯府二公子蒋翰的母亲廖碧君,是程夫人一母同胞的姐姐。

蒋翰与她是时不时碰面的陌生人——愿意攀交情的话,是堂姐弟,但蒋徽因为程夫人对胞姐一向淡淡的,见到蒋翰的时候,便总是寒暄两句而已。

蒋徽颔首,“您继续往下说。”

邬老板继续道:“我们班子也经常唱《风华令》,是以,只看了几页,小人便觉得似曾相识,也照实对蒋二公子说了。

“蒋二公子却说,瞧着相似就对了。随后便问我,知不知道他与您是堂姐弟关系。

“小人不敢答,因为您已经不在昌恩伯府旁支了。

“随后,蒋二公子就说,他与您自幼相识,这个话本子,只是他帮您换了个写法,修改了一些瑕疵,搬上戏台只有更出彩。

“他说了不少,一来二去的,我便以为您是知情的,想助他得个才子的名声。

“为这个,我就应承下来了…哪儿知道,您根本不知情。

“至于不告知话本子来处一事,也是蒋二公子交代过的,说等他的话本子刊印出来,众人自然就知晓了,闲时不需与人提及。”

蒋徽听完,敛目沉思。

邬老板心里直打鼓。

越是他们这种行当,越是消息灵通,脑子也越是活泛。只看一看曾经开罪过、委屈过蒋徽的三个门第的下场,便可笃定这小女子不简单,心机深沉得可以。非富即贵的门庭在她那儿都得不着好,何况一个戏班子?

可是,昌恩伯府二房,蒋二公子又是程夫人的外甥,蒋徽就算看在程阁老、程夫人的情面上,也不会深究吧?——现在想想,要不是笃定这一点,蒋翰也不敢做这种事。

蒋徽抬眼望向邬老板,笑微微地道:“眼下我已知情,没法子容忍这种事。您没问我就把那出戏搬上戏台——”

“往后不会了,不,今日起再不会了。”邬老板连忙接话道,“先前真的是以为您知情,到这会儿才知道是误会了。”

误会了?常年在生意场打滚的人,真是到何时都会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言辞间尤甚。蒋徽笑意微敛,“您这一误会,全然是把我的心血换成了畜生的血,换了您,您心里得是什么滋味儿?”

这话已经很重了,意味的是这女子会对此事追究到底。若没把握,她不会这样说。邬老板已然心里有数,忙承诺道:“小人说错话了,唯请先生海涵。稍后我就派伙计去告知蒋二公子,他那些刊印出来的话本子,到时候也不必送来了。”

对蒋翰那边的交代,再容易不过:原主找上门了,不同意,我就得撂挑子不干。你要是生气,想整治我,那也得先说服被你剽窃的人——办不到这一点,我还是照原样过活。

第78章 找上门来

辞了邬老板, 蒋徽随宋云桥回到梨云班,商议话本子的事情。

话本子的名字, 蒋徽最终定为《定风流》, 改编的事,宋云桥要亲力亲为。

至于给蒋徽薪酬的事,迟迟定不下来。

别说眼下衣食无忧,就算手头拮据,蒋徽也不愿意用撰写叔父、皇帝故事来换取银钱。因而,就想让宋云桥像以前一样, 做做样子即可。

宋云桥却实在是不好意思,斟酌多时, 有了主意, 推心置腹地道:“话本子编成戏之后有没有行情, 能不能捧出角儿,近十来年, 我没走过眼。

“我们这一行, 最重因果,等同于白占便宜的事儿,在我们兄弟二人,如何都不能一再接受。

“上一回因您而得的好处都没偿还, 您又要白给我们的话,我们实在是觉着亏心。

“这样吧, 这回我给您二百两定钱, 日后凡是《定风流》所得的利钱, 十成中分您两成,您看怎样?您放心,戏园子的账从来是记得明明白白。”在戏园子里,大多是一下午或一晚上唱一整出戏。

“那可不行。”蒋徽笑起来,“您这等于是让我就凭一个话本子白拿红利,又给那么多,真的不行。”

宋云桥无奈地道:“您要总是这不行那不行,我可就要怀疑您瞧不上梨云班了。”

蒋徽认真思索一会儿,有了决定,“这样吧,这出戏的利钱,您给我一成,五年为期。别的不少事,都需要您费心,例如不牢靠的戏班子,别让他们碰这出戏;觉着牢靠的,您就应下,那边付的润笔,与我无关,您只管收着。”

事情最终这样确定下来,两个人当场拟了关乎各方面事宜的文书,又找了保人,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

回到家中,一进院门,蒋徽就看到了程询颀长的身影,立时笑起来,快步走过去,“叔父!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程询笑着转身望向她,“出去有事?”

“嗯,有点儿事情。”蒋徽只仔细说了话本子的事情,末了汗颜道,“往后要是真能赚到钱,我就送去贴补您的马场。本就是用您的事情写的话本子,钱到了手里,烧得慌。”

程询哈哈一笑,“换了别人,也写不出。把你那点儿小心思收起来。多少人都用手里的笔赚得名利,你只选其中一样,有什么好心虚的?”

“要是跟您无关,我真不会心虚。”蒋徽亲昵地揽住叔父的手臂,“今儿留下来用饭,我做饭给您吃,好不好?”说话间,瞥见董飞卿和一名男子站在前面说话,两个人背对着她,她觉着那男子的身影有些熟悉,一时间却没顾上细究。

“本就是来蹭饭的。”

这时候,前面两名男子转过身来,望着叔侄两个,董飞卿身侧的男子轻咳一声。

蒋徽忙着问叔父:“您想吃什么?”

“我好说,辣炒雪里蕻之类的家常菜就行。”程询道,“不过,那两个想吃什么,我就拿不准了。”

语声刚落,前面有人语带笑意地道:“解语?你要是再不搭理我,我可走了啊。”

一听声音,蒋徽便知道是谁,她立时绽出惊喜的笑靥,“开林哥?哎呀,你什么时候来的啊?”语毕,快步走上前去。

陆开林笑笑地站在那里,等她到了跟前,毫不客气地赏了她一记凿栗,“瞎猫。我要是不出声,你就睁眼瞎到底了吧?”

蒋徽笑着揉了揉额头,弱弱地辩解道:“这不是没想到么?压根儿就没细瞧。”转身望向程询,“叔父也真是,就等着我闹笑话呢吧。”

程询、董飞卿和陆开林都笑起来。

蒋徽又转头看着陆开林,仔仔细细地打量。仍然是老样子,笑眉笑眼地站在那儿,容颜如昔俊朗,意态如昔悠然闲适。这个哥哥,走得最近的人始终是修衡哥,对他们几个,全当弟弟、妹妹照顾着,多少年来,不论他们怎样,他都没冷过脸发过火,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与宽容。

所以,有时候蒋徽会慨叹:只看开林哥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哪儿像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啊。

她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就进城了,一大早七事八事的,忙活到下午。”陆开林道,“来找你们的路上,遇到了叔父。”

随后,几个人到内院的厅堂叙话。过了一阵子,蒋徽转到厨房,亲自下厨,大抵是心情格外愉悦的缘故,这一餐做得比平时更加美味。

锦衣卫的差事,有时是例行公事,只要亮出锦衣卫的身份,便没人敢造次;有时则很是凶险,不为此,朝廷也不会着意让他们经受堪称严酷的训练。

是因此,私心里,蒋徽总是担心他在外遇到险情。

他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至亲至近的人,总算是团圆了。都在京城,都安好。

当晚,程询回到府中,程夫人问他:“蒋翰那件事,解语跟你提了没有?”

“没。”程询一笑,“你还不知道她,遇到事情,根本就想不到让我们撑腰。”

程夫人也笑了,“心绪怎样?”

“不错。”程询回想着,“话本子的事情有了眉目,挺高兴的。跟我说什么呢?日后赚到的银钱,要贴补马场。”

程夫人笑出声来,“这孩子。”

“这孩子,经得起事儿,放心吧。”程询道,“那边要是来找你——”

“我不应承就是了。”程夫人笑说,“只要愿意,谁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哪里有闲情管孩子们的事儿。”

.

一早,几名学生按期来归还书籍。蒋徽记录下来,把书籍放回原处。

有小厮进门来禀:“蒋二夫人和蒋二公子来了,点名要见您。董先生命小的来问问您的意思。”

蒋徽坐回到书桌后方,“请。”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廖碧君和蒋翰走进门来。

蒋徽起身对廖碧君行礼,“问夫人安。”

廖碧君忙上前扶起她,“不需多礼。你回来的日子不短了,我一直等着你去家里小坐,却不想,你似是一直没那个意思。怎样,过得好么?”

“还好。”蒋徽抬手示意对方落座,唤人上茶,自己回身落座后,笑盈盈地望着廖碧君,“您这次光临书院,是为何事?”

从头到尾,她都当做没看到蒋翰。蒋翰上前与她见礼,她也不予理会。他只好站到母亲身侧。

“我这次过来,是说说与你的话本子相关的事儿。”廖碧君语速迟缓,显得有些为难,“我听说了,你昨日去过集成班。”

蒋徽扬了扬眉,“没错,我去过集成班,也去过梨云班。按理说,您不该关心我的行踪。”

“你为何如此,我大抵明白原由了。这真是我没想到的事儿…”

蒋徽语速和缓地打断她:“您没想到,是因何而起?没想到您儿子剽窃我的东西,还是没想到我会阻挠他的如意算盘?”

廖碧君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微微涨红,“他是真的特别喜欢你那个话本子,这三二年翻来覆去地看。他又是你的堂弟…”

蒋徽轻笑出声,只是,笑意有点儿冷,“您好像记错了,我早不是蒋家的人了。没有更名改姓,是没必要而已。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我的堂弟,我也要不起。他这样的行径,比偷人几百两黄金更叫我不齿。”

廖碧君的面色更红,这次是因为觉着蒋徽的话说的太重了,“你又何须这样的得理不饶人?自幼一起长大的官家子弟,情形本就大同小异,你能写,旁人就不能写了?”

“这话我可不能赞同。”蒋徽神色无害地一笑,“一起长大的人,比比皆是,但情形不同,绝不会与您儿子相同——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别人家的东西,不能碰,碰了就是偷,偷了就该被千夫所指。”

蒋翰的面色与母亲不同,听到这儿,已然苍白。

廖碧君望着蒋徽,眼神有些焦虑了,“什么叫‘千夫所指’?你想做什么?”

蒋徽神色从容,“集成班曾经连续几日唱那出《芳华令》,闹出了一些动静,昨日起搁置一旁,定有好事的人追究原由。别人追究到什么地步,可不是我能干涉的。”

廖碧君抿了抿已经有些发干的嘴唇,“若有人追究,也是你和飞卿的主意。何苦呢?你们到底都曾受过我胞妹、程阁老的教导——看在这情面上,也不能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提么?”

蒋徽看着她那张艳丽妩媚的面容,对上她到此刻居然还委屈无辜的视线,笑意里有了难以掩饰的嘲讽,“我不单受过程夫人的教导,更受过她多年的恩情,但是,这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与你们,很熟稔么?”

“…你,你这是逼着我请胞妹过来求你么?”廖碧君说道。

蒋徽不以为意地一笑,“您倒是真敢想。这种话吓唬不到我。”婶婶要是有心帮衬面前这对母子,昨日就派人传话给她了。

廖碧君竭力转动脑筋,思忖着应对之辞。

蒋徽则神色淡然地审视着她,“您也曾受教于叶先生,按理说,对这种事也该是深恶痛绝。怎么遇到事情,便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半天,您遇到是非,心里是只有自己的得失,不会为别人考虑分毫。”

第79章 沦为笑柄(1)

“你到眼下不是没什么损失么?”廖碧君压下满心的尴尬、羞恼, 勉强辩道,“说到底, 你的《风华令》不就是用修衡、开林他们几个为原型写的么?他们的事, 翰儿也清清楚楚的。再者,两个话本子的结局也不同。《风华令》的结局是一个人在朝堂报效家国,另一个则放下一切袖手天涯。并不好。翰儿安排的结果是各自娶妻成家、琴瑟和鸣。”

这几句话,把蒋徽的火气勾起来了。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本《芳华令》,放在案上,拍了拍, “昨日我去集成班,顺手拿回来的。昨晚我仔细看了, 要说框架上的不同之处, 也只有关乎娶妻成家的结局。

“再说遣词造句方面, 他根本就是把我的话本子上面的语句换了个说法,譬如我写的是寡廉鲜耻, 他就写不知廉耻。”

说到寡廉鲜耻的时候, 她视线凉飕飕地盯住廖碧君;说到不知廉耻的时候,她深凝了蒋翰一眼。母子两个差点儿恼羞成怒。

她继续道:“谁告诉你们,我写的人物是有原型的?你们看的这么仔细,倒是与我说说, 原型是哪两个人?”

原型是她意象中的自己与董飞卿,单说他, 便与话本子里的情形有很多出入。

母子两个答不出。

蒋徽又问:“把框架拿去用了十之八/九, 是做了标注, 还是问过我是否同意?嗯?你们倒是说来听听。”语毕,唇角的笑意敛去,目光冷漠如霜雪。

廖碧君见势不好,连忙缓和了态度,将姿态放低一些,“你别生气,别生气。这事情我们也知道办的不妥,为此才来见你的。凡事好商量,你看——”她上身向前倾,商量蒋徽,“我们送一些东西来书院可好?书籍字画,还有冬日的炭,都可以。我料想着,叶先生和飞卿手头都不是很富裕,书院又是刚开,凡事都要用到银钱…”

蒋徽轻笑出声,是被气笑了。她玩味地审视着廖碧君,“儿子前脚做了贼,您后脚就要施舍于人,真好意思啊。”

廖碧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她看得出,蒋徽是故意的,故意逮住机会就把剽窃、贼、偷这样的言辞用到蒋翰身上。儿子被这样挖苦,她听着真是太难受了。

她清了清喉咙,对上蒋徽的视线,“怎么这样的软硬不吃?如你这般不念旧情的女子,我真是头一遭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