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情?”蒋徽冷笑,“不论您跟我、我跟您,都说不着这个吧?谁不是跟在意的人才有旧情可谈?”

廖碧君张了张嘴,意识到这些年与胞妹始终只是走过场维持着姐妹关系,不免心虚气短,面色涨得通红。

蒋徽冷眼瞧着。到如今,廖碧君遇事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跟婶婶相比,涵养差之千里。再看一眼一直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的蒋翰,想到修竹一般的恺之哥哥,不免怀疑,前者是不是被廖碧君养歪的。

面前的女孩口齿伶俐到了牙尖嘴利的地步,廖碧君自认说不过她,索性道:“那你说吧,要我们怎样?”

“为何要我说?”蒋徽挑了挑眉,“先一步指出一条路,再看着你们把路堵死?”

蒋翰上前一步,“姐姐…”

“闭嘴,”蒋徽睨着他,“不认识你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

廖碧君再也克制不住了,猛然站起身来,携了儿子的手,“你又何苦不依不饶地恶语伤人?既然你软硬不吃,那就算了。我倒要看看,凭你,凭这个刚建起来的书院,能翻出多大的风浪!”

蒋徽双眼眯了眯,抬手做个请的姿势,“不送。”

廖碧君气冲冲地拉着蒋翰走出藏书阁。

往外走的时候,蒋翰却觉得心里不踏实,“娘,这样不好吧?她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会善罢甘休又能怎样?”廖碧君低声道,“我就不相信,程阁老和你姨母真能坐视不理。传扬出去,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况且,再怎么说,便是她不管不顾,飞卿也会考虑到这些。”

“那我们去见见董先生吧?”蒋翰提议道。

廖碧君想了想,“也好。”

但是,没想到的是,董飞卿给他们吃了闭门羹——

小厮陪着笑道:“董先生正在品茶,不见不相干的人。二位请回吧。”

是蒋徽事先知会董飞卿不要管这件事吧?董飞卿若是真为了妻子袖手旁观,以蒋徽那种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做派…廖碧君的心悬了起来,匆匆上了马车,去往程府。

程夫人也没见他们。传话的婆子笑道:“我家夫人近日忙碌,实在没工夫见客。老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亦是如此。您二位要不要喝盏茶再走?”

摆明了是搪塞之辞。廖碧君面色变得青红不定,却只能强笑着道辞,打道回了昌恩伯府。

蒋翰送母亲回到房里,沮丧地侍立在一旁,低声问道:“娘,这件事是不是很严重?”

严重与否,哪里是她说得准的。廖碧君没说话。

蒋翰语声更低,“要不要给父亲去信,让他…”

廖碧君立时皱着眉看向他,“他要是知道了,你跟我都得不着好。”

蒋翰不吱声了,愈发地愁眉苦脸。

廖碧君摆手遣蒋翰回房,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前些年,公公病故,大伯承袭伯爵,孝期之后,她的夫君蒋国焘自请到了地方上,一年一年下来,官职从把总熬到了五品守备。

夫君仕途顺遂,她自然高兴,可是,常年分隔两地,让夫妻情分淡了许多。

她总想带着蒋翰随他到任上,婆婆、妯娌都同意,可他却不同意,说她该做的是在婆婆面前尽孝,至于蒋翰,又不是自幼习武,去了也是添乱。

对于调皮顽劣的次子,蒋国焘倒很是喜爱,三年前起,便把小儿子带到任上去了,亲自教导之余,还请了文武师傅。

谁家会好意思这样行事?可他就这样做了。

嫌弃长子,说白了其实就是嫌弃她教导孩子的方式。“翰儿怎么连一些女孩子都不如?”很多次,他私底下皱着眉对她说。

第一次的起因,是蒋翰五六岁的时候,吃不了习武的苦,三两日就坚持不住了,如何都不肯再学。她那时太心疼孩子,便做主不让蒋翰再学,心里想的是,从文也能大放异彩。

哪成想,亲友家那些孩子不乏天赋异禀的,蒋翰夹在期间,显得毫不起眼。

父亲有意无意间地失望、冷落,功课方方面面都不能出人头地,让蒋翰陷入长期的沮丧,两年前,有一阵很有些破罐破摔做二世祖的心思。

她心急如焚,百般规劝,变着法子让他动笔写一些东西。

是从那时候起,蒋翰发现了蒋徽的文章、诗词、话本子,搜罗了很多到手边。起先是打心底地喜欢,看得次数太多了,便能够挑剔出一些自己觉得不够好的地方。随后,经常留在书房用功,屡有诗词文章出手,虽然不似别人那样才名在外,起码时不时在常来常往的友人面前出些小风头。

她为此欣喜不已。

蒋翰动笔写《芳华令》之初,她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包括对蒋徽那个已经在梨园出名的《风华令》,她也从来都懒得看:两个男孩子的故事,有什么好写好看的?

蒋翰埋头苦写了近一年。

刚入秋的时候,蒋翰吞吞吐吐地对她说,话本子写好了,但是,好像与蒋徽写的有相似之处。

她笑问:“也跟她一样,写了个莫名其妙的结局么?”她一直认为,人来世上一场,必须要与意中人结为连理,否则,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蒋翰当时忙道:“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她说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别说结局不一样,便是从头到尾相似,也没什么,富家子一起长大的故事,锦绣堆里比比皆是,情形也差不到哪儿去。蒋徽便是为此闹脾气,到时候跟她说说,给她些好处便是了。

蒋徽始终是才女,没人否认。但是,身在家族的娇小姐与教书糊口的教书先生,地位是云泥之别。

蒋翰听了,立时喜上眉梢,说要好生谋划此事,向她讨要刊印话本子的银钱,又说了种种打算。

她看儿子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也跟着满心欢喜,凡事都顺着他的心思。

哪成想,那个蒋徽不论落到什么田地,都放不下那份儿清高傲气。

思前想后,廖碧君咬了咬牙,决定静观其变。

她已经带着蒋翰去求和了,是她蒋徽不念旧情、不给转圜的余地。

话本子已经收回来了,外人便是有心诟病蒋翰,眼下也是空口无凭了。

蒋徽、董飞卿或许知道她和程家只是维持表面关系,外人却不知道,就算看在程家的情面上,也会权当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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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蒋徽都有些气儿不顺。

早知道廖碧君是那个态度,她就不会让集成班及时停止唱《芳华令》,更不会让邬老板传话给蒋家。

她给母子两个脸面了,他们却分明当做是理所当然。

居然问她到底想怎样。

她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到蒋翰真心实意地知错、道歉,日后再不会犯。可那对母子却本末倒置,一句诚心的道歉也无。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出手惩戒了。

她气鼓鼓地备好笔墨纸砚,走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便写了一段戏文,一个说书人能用的段子,名字相同,都是《芳华令》。

写完之后,收拾起来,正要出门的时候,董飞卿来找她。

看到她的样子,他就笑了。

“笑什么笑?”蒋徽横了他一眼。

“你就多余见他们。”董飞卿笑意更浓,“要是应该相见,我何必派人问你。”

“不是想早些了结这档子事儿么?”蒋徽抿了抿唇,“不过,要是不见这一面,戏文、段子还写不出来呢。”她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他,“正好,你等会儿帮我安排下去,找人分别誊录几十份。”

董飞卿却道:“我安排下去了,你别管了。”

“不要你管。”蒋徽道,“这种事不亲力亲为的话,再过多少年也不能消气。”

董飞卿瞧着她仍然闪烁着恼火的大眼睛,笑出声来,“成。双管齐下,这总行吧?”

第80章 沦为笑柄(2)

连续几日, 廖碧君和蒋翰都派人留意着董飞卿、蒋徽那边的动静。

每一日,下人回话时都说, 夫妻两个一切如常, 早间到书院,酉正回家。

廖碧君不由揣测:是不是董飞卿把蒋徽劝住了?毕竟,程询待他跟自家孩子一样,与程家相关的人与事,他总会收敛几分。

应该是这样。

他要是不管,蒋徽就算使性子, 又能闹出什么动静?

由此,她逐日放下心来, 又有了底气, 不似之前几日, 都称头疼闷在房里。

她公公那一辈,兄弟两个, 都不是长寿的人。公公的兄长英年早逝, 其发妻便是如今的长房太夫人——也是她的姑母廖书颜。

这些年来,二太夫人都请妯娌帮忙打理家事,两人情分格外深厚。至于现在的昌恩伯夫妇二人,对母亲、大伯母从来是言听计从。

按理说, 有姑母给她撑腰,她在府里的日子该是格外惬意, 却一直事与愿违。蒋翰出生之后, 姑母便不怎么愿意管她的事情了, 近十来年,根本是不予理会。婆婆呢,也完全随着姑母的态度待她。如此一来,在内宅照顾、约束她的人,便只有主持中馈的妯娌。

这日,廖碧君前去给婆婆请安,廖书颜和蒋夫人也在。一进门,她就觉得气氛有些凝重,抬眼望去,见姑母与婆婆神色不虞,蒋夫人垂首站在一旁,满脸羞愧之色。

她随着紧张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廖书颜和二太夫人神色有所缓和,示意她落座,又唤丫鬟上茶。

廖碧君这才放松下来,坐了片刻,闲话几句,便起身告退。出门时,她并不知道,蒋夫人望着她背影的眼神,透着恼火、怨怼。

等廖碧君走远了,二太夫人啜了口茶,继续敲打长媳:“我们早就跟你说了,国焘房里的事,你要留心些。国焘哪一次回京来,也都会再三恳请你们夫妻两个费心。

“可眼下呢?

“戏园子、茶楼,不论是戏还是评书,都绘声绘色地演绎了翰儿剽窃别人话本子一事。

“再就是,文人学子中间,出了好几篇文采斐然措辞辛辣的文章,说的也是这件事。

“老二媳妇和翰儿蠢钝,你怎么也毫不知情?

“昌恩伯府的蒋翰,已经沦为了笑柄。”

语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恁的迟钝,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连我都不如了?”

蒋夫人的头垂得更低,讷讷地认错:“此事是我大意了,您与大伯母跟我说起之前,我真的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风声不是等来的,要自己留心听。”廖书颜和声提点。

蒋夫人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乱糟糟的,既气廖碧君母子两个是惹祸精,又埋怨自己怎么这样不谨慎:早在蒋翰神采奕奕又神秘兮兮地忙活话本子的事情的时候,就该心生警惕。

她越想越生气,只是不敢显露出来,欠一欠身,道:“这件事,在我看,到了这地步,就不用管了吧?我记得,科举中若是剽窃他人文章,受到的惩处很严重,翰儿这情形,要是到了考场上…错了就认罚吧,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蒋家男子虽然都是做武官,却都是文武双全。既然曾经多年苦读,必然对剽窃的行径不齿——若在这件事情上包庇蒋翰…

谁爱包庇谁出头去。若让她为这种事四处伏低做小看人脸色…门儿都没有。很多门第中的子弟品行都是参差不齐,有端方磊落的,也有行差踏错的,谁也不会因为一个孩子的错处否定一个门第。

她说完之后,没及时得到回音儿,心就悬了起来,暗暗嘀咕道:您二位大半生都是明白事理的做派,可别在这关头犯糊涂啊。

她惶惑地抬眼望去,却见两位长辈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你说的对。”廖书颜这才道,“对于此事,不能顾及那些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顾及也没用,这与家长里短无关。”

蒋夫人抿唇笑了,思忖之后,道:“等会儿我派人去知会伯爷一声,既然与家长里短无关,还是让伯爷斟酌着办吧。”

二太夫人笑出来,“你这个鬼机灵的,倒是会见缝插针地撂挑子。”

“我怎么敢。”蒋夫人笑道,“今日起,定要命人把二弟妹和翰儿看紧了。您二老敲打我这一通,足够我三五年内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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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有几篇文章,在书院少数学生之间来回传阅。

朱玉看完文章当日,便去了集成班一趟,打听清楚原委之后,险些气得跳脚:蒋翰那厮居然敢糟蹋姐姐的心血!

当晚,他气冲冲地写了一篇文章,又把看过的几篇文章誊录出来,翌日一早,送到了兔园,第一次,没有匿名。

这话题引发了兔园迄今以来最热烈的讨论,一来是因为这件事的本质简直让他们义愤填膺,二来是因为被剽窃的人是他们书院的蒋先生。

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不遗余力地挖苦,还有一些人,以朱玉、顾沅淳为首,在这期间做起了别的工夫。

朱玉和顾沅淳认为,蒋翰这种行径,很可能不是初犯,说不定早就开始模仿、篡改蒋徽的诗词文章:乍一出手便仿写一个话本子,从情理上是有些说不通的。

于是,他们四处寻找蒋翰写过的诗词文章,拿到手之后,一概誊录出来送到兔园,百十来个人一起帮忙比对,既省时又省力,且没人会不高兴。

不过三两日光景,学生们便有了不小的收获:蒋翰这两年示人的一些诗、词、文章,都引用、化用过蒋徽一些辞藻、语句,都没有标注出处。

蒋翰落下的话柄越来越多,学生们不齿之余,文采好的执笔讽刺,文采一般的就编打油诗,先拿到兔园,随后送到别的书院,亦或选出出彩的送给亲友。

董飞卿、蒋徽料到了学生们会热烈讨论一阵,却没料到他们把蒋翰查了个底儿掉。一来二去的,蒋徽心里的火气全化作了喜悦:学生们对这种事深恶痛绝,来日走出书院,也绝不会犯这种错。

这样一想,她居然觉得这事情出的其实很好,益处超出了她的期许。

董飞卿见璀璨的笑容又回到了小妻子脸上,心绪也随之愈发愉悦。这日策马回家的路上,他说:“今儿到酒楼用饭,吃完饭去看戏。”

“看戏?”蒋徽多看了他两眼,她从不认为他会有那份兴致。

“嗯,看戏。”董飞卿说,“打好招呼了,到梨云班看《风华令》。”再舍不得,话本子还是看完了,于是便想领略一下,她笔下的故事到了戏台上,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感触。

“…还是算了吧?”蒋徽立时别扭起来。

他哈哈一笑,手里的鞭子轻轻抽在她坐骑的背上。

骏马立时撒着欢儿地向前跑去。

同一时间,蒋夫人把廖碧君唤到了面前,开门见山:“这几日把你和翰儿拘在家里,是我的意思,也是伯爷的意思。我看得出,你们心里不痛快,但是没法子,因为,是你们先让一家人心里都不痛快的。”

“…?”廖碧君惶惑地望向她。

第81章 看戏/算账

廖碧君尚不知道外面的风风雨雨, 是必然之事, 不论内宅外院,她与昌恩伯都吩咐过下人,要对母子两个守口如瓶。她把话挑明:“我指的是翰儿剽窃的行径。”

“…”廖碧君僵住,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莫名的, 她觉得,自己和儿子在这家中,已被当成了小丑、笑柄。

蒋夫人和声道:“说来说去,这件事怪我,这三二年, 对你和翰儿不如以往上心了。我是想, 翰儿已到了替长辈分忧的年纪, 哪成想——”她笑了笑, 把外面的情形言简意赅地告知廖碧君。

廖碧君面色苍白,怔怔地望着她,落下泪来。

蒋夫人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哭什么?我这儿好言好语地跟你说话, 你哭哭啼啼的算是怎么回事?等会儿走出门去,外人岂不是要以为我给妯娌没脸?”

廖碧君却是充耳不闻,讷讷地道:“好几日了,大嫂,你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

蒋夫人反问道:“知会你的话, 你会怎样?求娘家给你儿子撑腰, 还是找你妹妹、妹夫在中间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