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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程恺之得空就过来,每次都会给蒋徽带来很多糖果、点心,“让厨房做的,记得你小时候爱吃。”

蒋徽总是一面享用,一面笑得微眯了大眼睛,一次问起他的婚事:“婚期定下来没有?”

“嗯。”程恺之笑道,“春日就得成婚。一寻思就头疼,杂七杂八的事儿太多。”

蒋徽就说:“想想你也真是可以,去年居然跑出去那么久,要舞阳公主那么久都看不到你人影,她没生气么?”

程恺之笑开来,“没。她跟我提过,说往后要是得闲,就和我一起陪着娘南下,看看南方的山水、风土人情。横竖家里外面有我爹、二叔,家里有三叔。修衡哥的三个弟弟也都能妥当地打理家事了。”

“…叔父呢?你们又把他晾一边儿了?”蒋徽忍着笑,问。

程恺之笑着把一颗窝丝糖放入口中,“他不是不得空么。没见他怎么忙,但是平时除了休沐,一半日都走不开。总不能就为了他,让娘也放弃四处游转的机会。”

蒋徽叹了口气,“要是只考虑这些,真希望叔父早些赋闲。但是不可能啊,皇上每次给他几日的假都很勉强。”

“没法子,就是那个命。”程恺之道,“也是为这个吧,他让我晚几年再下场考试,或者干脆就不走科举这条路。”

驸马爷不走科举的话,武职方面,可以统领禁军,文职方面,可以掌管内务府。蒋徽觉得都不错,“你怎么想的?”

程恺之没辙地笑着挠了挠额头,“早就想过了,要下场考试。可是,皇上说,考试可以,能金榜题名的话,便是没辜负双亲的悉心教导。只是,考试过去就算了事,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到时候照看好四九城最要紧。”

蒋徽笑道:“好事啊。不然的话,你要熬好几年资历,在官场是新人,可身份太压人,被人怕是要不知道如何对待你才好。”

“这倒是。”程恺之颔首,“顺其自然吧。我真是怎么都行。”

另一面,程恺之与董飞卿说话的时候,对走镖、书院的大事小情颇为好奇,问题不断,董飞卿一概如实相告。

程恺之说:“我听舞阳说,皇上得空就找我爹、开林哥问问你的情形,每次都只是听听,不说话,但总是满脸的笑。”

董飞卿讶然失笑,“倒是没想到,皇上还记得我这么个人。”

“怎么可能不记得。”程恺之道,“你在他心里,分量本来就不比修衡哥轻一分。其实他是真惯着你,跟我爹一样。”

董飞卿笑了笑,心里泛起暖暖的波澜。

正月里,蒋徽写的《定风流》正式搬上戏台,为了这出戏,宋云桥可谓煞费苦心,亲自改编不说,排演时亦是要求分外严格。

蒋徽知道他付出的辛苦,为此,没了上一次的淡然心态——万一戏迷们不捧场,宋氏兄弟应该会很难过吧?

她是真的无所谓,却怕因为自己连累的别人心绪消沉。

《定风流》首次亮相,是在正月初九晚间,宋云桥、宋远桥亲自来邀请蒋徽、董飞卿去看看,已经为他们预留了雅间。

二人自然是欣然应允,当晚如约去了梨云班所在的戏园子。

出乎蒋徽意料的是,这出戏分外受捧。大概是因着宋云桥和一个已经成名角儿的须生分别饰演的叔父、皇帝有几个酣畅淋漓的唱段吧?她用置身事外的态度衡量这出戏的成功之处。

董飞卿看到的却是别的:帝王的良苦用心、叔父的风骨傲骨,她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分外清晰地影射到叔父、皇帝先后整治万鹤年那件事,更是让人由衷地生出大快人心之感。

——他早就看完了整本《定风流》,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场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因而在听戏的时候,他虽然是外行,也能听得分明。

看得出,宋云桥十分尊重蒋徽,在对白方面,都是唱腔迁就她写的对白,而不是相反为之。

他轻轻地把妻子的手握在掌中。

一次一次,夫妻两个俯视着一楼坐满了的位子;一次一次,听到满堂喝彩声、掌声。

蒋徽暗暗地长长地透了口气。看得出,戏迷们并非虚情假意的捧场,叫好时固然有着对唱功的赞誉,更有对剧情的认可。

这就好。叔父、皇帝昔年的举措作为能被认可就好。

至于自己,她倒是不敢居功。毕竟,这一次是照着真实事件撰写。她倒是有些担心,怕叔父、皇帝当年风范没得到恰当的展露。

戏散场之后,戏迷们的掌声不断,大手笔打赏的人亦不断,梨云班的人齐齐出来拱手作揖道谢。

戏迷们到底是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戏园子,边走边兴致勃勃地议论关乎这出戏的一切。

董飞卿和蒋徽去了后台,见宋氏兄弟。

宋云桥看到蒋徽,立时由衷地笑了,道:“瞧见了吧?妥了。”

蒋徽被他的喜悦感染,也笑了,“看起来,的确是没辜负你用的这一番苦功。”

“话本子太好,换哪个戏班子唱都是一样。”宋云桥这才笑着对夫妻两个行礼,随后道,“书院送来的那两个话本子,我瞧着不错,请了人帮忙改编成戏,也已经与申小姐、冯小姐签过文书,给了她们润笔。”

蒋徽笑容愈发璀璨,“这太好了。大概什么时候能看到她们的戏登台?”

宋云桥笑出声来,“对自己的事都没见您着急,对学生的事倒是这般迫切。”

董飞卿侧头凝了蒋徽一眼,眼里亦有着浓浓的暖暖的笑意。她这个性情,寻常大男人都不见得做得到。

蒋徽就道:“您也说了,那是我的学生啊,哪里有不盼着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师傅?”

宋远桥把话接了过去,“那两出戏,女子的戏份多,归我管,您放心,多说三四个月,便也能搬到戏台上。”

“那太好了。”蒋徽说。

宋远桥又道:“可是,我满心巴望着的是,您得空专门为我写个话本子——《风华令》我就总觉着不过瘾,到了这《定风流》,索性没我什么事儿了,董夫人,我对您可是有成见了啊。”

语声落地,其余三人都笑起来,宋远桥也逸出愉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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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戏园子,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蒋徽来了兴致,“四处走走再回家,好不好?”

董飞卿只是问:“觉得能行?”

蒋徽点头。

董飞卿颔首,“那就走着。”

蒋徽的笑容甜甜的。她喜欢他这样不拘着她,不紧张兮兮的,因为这意味的是他信任她,确信她绝不会用胎儿与自身的安危开玩笑。

信步期间,蒋徽看到了诸多售卖花灯的小摊。未到元宵,但花灯在正月里的哪一日都很应景。

一盏大大的鲤鱼花灯吸引了蒋徽的视线,她轻轻地扯了扯董飞卿的衣袖,又指给他看,“要那个。”

董飞卿循着她手势望过去,“那个摊子,要掷飞镖、扔竹圈。”

“那多好。”

是啊,那多好,那是他十拿九稳的。他笑一笑,陪着她走过去。

掷十个飞镖要三十文钱,中了的话,能得到摊子里很夺目的鲤鱼花灯、荷花灯;投竹圈是十个要十文钱,套中的花灯比较小,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是,在这样的日子,谁会理会那些细枝末节呢?

董飞卿取出钱袋子,交给摊主三十文钱。十个飞镖掷出期间,他故意有时投中,有时投到别处,但到最后,自然是中了蒋徽想要的那一盏鲤鱼花灯。

回返的路上,蒋徽一直笑盈盈地提着那盏鲤鱼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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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元宵节,书院开学,学生们一个不少地前去上课。

蒋徽与宋云桥几次商议之后,把《定风流》交给一个风评很好的书铺刊印出来。叔父、皇帝的事情,不应该只由戏迷们传扬。

她怀胎期间,董飞卿一直没接亲自押镖的差事。月份越大,越能看出她的辛苦,虽然,她从不说。

程夫人给蒋徽送来两名踏实可靠的稳婆:“飞卿通医术,我是知道的。她们不见得帮得上什么忙,但是,人能时时在你跟前,不似飞卿,白日里总是要去书院的。”

蒋徽欣然接受了婶婶的这份儿好意。

留在家中的日子,仍有学生时时登门,把写好的诗词歌赋话本子拿给她看。她一如之前,选出出色的,推荐给戏班、说书先生,事情能成,便帮学生张罗刊印之事最初必须要走的一些过场。

三月,申雅岚与冯蓉的话本子被搬上戏台,书铺也在这之前把话本子刊印完毕,放到铺面售卖。

情形很是可喜,两出戏反响属于中上成,话本子的售卖情形则是超出预料,很快便兜售一空——其中不乏看过戏对话本子感兴趣的,更不乏诸多官家子弟闺秀出于好奇,要买回去看看功底到底如何,再一些,便是看过开头有了兴趣,当即掏银钱买下。

如此,申雅岚、冯蓉成了京城小有名气的才女,不论银钱还是名誉方面,都大大超出她们的预料。

是因此,蒋徽筛选话本子的时候,信心更足,指点学生的时候,也更为用心。

为人师者,要的从来不是保有自己的才名,目的从来是寻到能将自己取而代之并且更优秀的人。

时光荏苒,转眼春去、夏至。

夏末,到了蒋徽临盆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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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的痛苦,难以言喻。

似是有命定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不放松,不放过;似是有一双残酷的手,硬生生地把身体撕裂开来。

蒋徽能做的,不过是默默忍受。

只能忍,只有忍。

闻讯返回家中的董飞卿,一直在产房门外等着,来来回回地踱步。

夜半时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划破夜的寂静。

随后,有产婆满脸喜色地奔出来,行礼道:“恭喜公子,添了一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这四个字,让董飞卿眉眼完全舒展开来,他举步进门,去看望辛劳之至的妻子、刚出世的儿子。

第89章 结局(下)

蒋徽看过孩子之后, 便沉沉睡去。但是心里记挂着事情, 过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

室内已经收拾停当, 空气里有清浅好闻的花香。她惬意地缓缓呼吸。

“醒了?”温暖的干燥的手落在她额头,“渴不渴?”

“嗯。”蒋徽微笑,抬眼看着董飞卿, “要喝水。”

董飞卿拿过放在床头小柜子上的水杯,送到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水, 继而错转视线, 看到了睡在自己身侧的孩子。

刚出生的婴儿,小脸儿红扑扑的, 头发很浓密。

董飞卿放下水杯,俯身亲了亲她的面颊。

蒋徽对上他视线, 微笑。

“等下吃点儿东西。”董飞卿柔声道,“特别难受吧?”

蒋徽轻轻点了点头,“觉得已经散架了。”轻轻一动, 就能牵扯到周身的骨节, 疼得累得厉害。

“这事儿实在是太要命了。”他的心疼,无法掩饰。

蒋徽笑开来,“再要命也值得。这可是添了个小人儿,往后很多年,都要陪着我们。”

董飞卿又吻了吻她面颊, 心里的欢喜、感动、疼惜,难以言喻。

她看得出, 亦明白他的心绪,抬手碰了碰他的下巴,“好好儿伺候我坐月子。”

他笑,说好。

郭妈妈在门外禀道:“程阁老、程夫人、程大公子、陆指挥使、唐小侯爷、黎郡主来了。”

夫妻二人讶然挑眉。

蒋徽催促他,“快去跟叔父、哥哥他们说说话。”

董飞卿颔首,“我请婶婶、薇珑过来陪你。”说着话,手势轻柔地搂着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大迎枕,又叮嘱,“实在累的话,别强撑着,又不是外人。”

蒋徽点头,“我晓得。”

片刻后,程夫人与薇珑相形进门。

“婶婶,薇珑。”蒋徽笑望着两个人,“你们怎么来啦?”

“一定要来啊。”程夫人走到床前,坐在床边,先笑盈盈地打量一下正在酣睡的孩子,抬手至轻至柔地拍了一下襁褓,“是个特别漂亮的娃娃。”

“我想抱抱孩子,可以吗?”薇珑轻声说着,用眼神询问程夫人和蒋徽。

两人俱是点头一笑,蒋徽更是道:“打这会儿起学学也好,往后少不得让你哄着。”

“就得让我哄啊,我是他小姨。”薇珑喜滋滋的,“我专门学过了,不会抱的不舒服的。”语毕,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抱起来,笑盈盈地仔细打量,“往后,这小脸儿就一日比一日白皙——一般孩子刚生下来,小脸儿红扑扑的话,往后都会越来越白。”

“知道的比我还多。”蒋徽笑道,“我起初看了,真有点儿担心不好看。”刚出生的孩子,说心里话,是真好看不到哪儿去。

程夫人笑道:“这倒是跟我一样。当初我也是,看了恺之当时那小模样,只觉得皱皱巴巴的,担心样貌都随了父母的缺点。”

“您和叔父的样貌,哪儿有缺点啊。”蒋徽莞尔,握了婶婶的手,“您与薇珑来也罢了,叔父他们怎么也来了?”

“应该来啊。”程夫人笑道,“你叔父一向是把你和薇珑当亲闺女,这种日子,不免担心你。修衡他们就更不需说了,一来也是担心你,二来则是高兴,往后就是做伯父、舅舅的人了——恺之说了,不掺和弟兄情分,要跟你单论。”

蒋徽心海起了柔软的涟漪。

随即,程夫人道:“你是知道的,皇上得空就跟修衡、你叔父说说话,对你和飞卿的情形,一直心里有数。前些日子,给你们的孩子取名云昭,说要是飞卿不犯病瞎挑剔的话,就用上。又说倒是不必为此谢恩什么的,小事而已。”

蒋徽笑起来,“原本我们倒是取了不少备用的名字,后来想想,应该请您和叔父取名。眼下皇上赐名,是孩子的福分。这样的话,乳名叫阿昭就好。”

前面,董飞卿正在与程询、程恺之、唐修衡、陆开林谈笑风生。

程恺之、陆开林都是今年春日成婚,成了当朝驸马爷。后者差事不变,前者则直接被皇帝安置到了禁军之中,先从中间的职位做起,历练一段时日之后,再委以重任。

唐修衡道:“今儿是过来看看情形,亲耳听到母子平安,我们就都放心了。”

程询则说起具体的事项:“办满月酒的时候,好好儿热闹热闹。我让程禄得空就过来,他帮你张罗。”书院、镖局两方面,都会有不少宾客前来,小夫妻两个想从简行事都不大可能。

董飞卿欣然点头,“那自然最好。这类事,我真是一头雾水,估算不出要开多少桌席面。”

说话间,元宵颠儿颠儿地跑进门来,仰头把几个人看了一圈儿,随后走到程询身侧,坐在他身边。

程询抬手摸着它圆圆的脑瓜,笑道:“你这个小尾巴,哪儿都少不了你。”

“这一阵算是不错了。”程恺之望向董飞卿、陆开林,“前一阵,总想跟着我爹、修衡哥去上大早朝,不黑着脸一本正经地训几句,真就跟着进宫去了。”

董飞卿、陆开林只一想那个情形,已是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