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修衡道:“这小家伙跟师父投缘。我是不能训它了,训几句,它就能跑师父那儿住好几天。”

元宵似是知道他在说自己,表情喜滋滋地望着他,欢实地摇着大尾巴。

“过来。”唐修衡对它勾一勾手。

元宵却又往程询跟前凑了凑,用宽宽的下巴蹭他的手。

程询微笑。

元宵索性立起身形,双爪搭在座椅扶手上,瞧着椅子哼哼唧唧。

程询往一边挪了挪,给它腾出地方。

元宵立刻跳上去,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下去,把下巴安置在程询膝上,又偷瞄了唐修衡一眼。

几个人都被它逗得哈哈大笑。

唐修衡则是啼笑皆非的。

程询、程夫人等人并没久留,来亲自看看的目的,真就是要亲耳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便是有心久留,多看看孩子,今日也不是时候。

到了洗三礼当日,一行人再度前来。

程询几个人白日忙于公务,到傍晚才到。程夫人亲自把阿昭抱去给几个人看。

程询把孩子妥当地安置在臂弯间,端详片刻,语气柔和:“眉眼生得与飞卿一模一样。”

“是吧?”程夫人笑道,“和飞卿小时候一样好看。”

程询笑容温煦如三月暖阳,“不论随谁,都是拔尖儿的样貌。”

唐修衡凑过来,“来,给我抱抱我侄子。”

程询却瞥他一眼,身形一侧,“你会么?笨手笨脚的,把阿昭气哭了怎么办?”

“您这可就是瞧不起我了。”唐修衡道,“那么多添孩子的同僚,我都看过、抱过,早练出来了。”

程询这才把阿昭交给他抱。

唐修衡的手指轻轻抚着阿昭团团的小脸儿,商量师父、师母,“您二位说,我是收个小徒弟,还是认个干儿子?”

程夫人笑出声来,“没正形的。你本来就是阿昭的伯父了。”

“这事儿吧,不能考虑我跟飞卿,得考虑我跟阿昭怎么能更近一些。徒弟、干儿子,比侄子更近一些吧?”

程询也笑起来,取过一旁的折扇,敲在唐修衡额头,“我怎么有点儿担心你想抢飞卿的儿子?”

“想抢就对了。”唐修衡笑笑的,“这次添的要是女儿,薇珑就要闹着收小徒弟了,也不知道想教孩子什么。”

说话间,恰逢薇珑走进来,把他的言语听到了耳里,不由失笑,“我什么都不用教,解语姐姐什么不会啊。我就是挂个名儿,不行啊?”说着扭头唤正在与程恺之说笑的董飞卿,“哥,先说好了啊,等你们家有了女儿,我要认她做徒弟。”

董飞卿不明白,“本来你就是做小姨的,怎么还惦记收徒弟的事儿?”

薇珑认真地道:“又做小姨又做师父,这关系才最瓷实。”

“到时候再说,万一资质寻常,你一准儿后悔。”

“怎么可能啊。”薇珑的大眼睛忽闪一下,“你是不是提前认出去啦?”

董飞卿失笑,“我可没你们那么闲——拜师怎么也得等到孩子五六岁再说,眼下我忙得团团转,哪儿顾得上考虑那么多。”

“反正我们家得认下你们家两个娃娃。”薇珑说。

众人都笑出声来。唐修衡侧头凝了小妻子一眼,目光柔柔的。

程恺之走到唐修衡身侧,把阿昭接到怀里,“你们起开些。我们阿昭才多大,你们就开始做梦了,真好意思啊。”

陆开林笑道:“有这么个舅舅撑腰,咱们想套近乎怕是不容易。”

程询则道:“阿昭要唤我祖父,却唤恺之舅舅——这辈分让你们弄得一团糟。”

“那就叫外祖父。”程恺之毫不犹豫地道,“您觉得哪个顺耳,我们阿昭就叫哪个,这总成吧?”

程询一面笑一面数落他:“没正形的。”

晚一些,蒋徽听说了这些人的言语,笑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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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生于夏末,过了半个来月,进入金风飒飒的八月。他每一日的成长、细微变化,落在董飞卿和蒋徽眼中,都化为无可取代的温暖、喜悦。

满月酒当日,各方的人纷纷前来道贺。程询、唐修衡、陆开林仍是携家眷前来——舞阳公主、柔嘉公主也来看各自夫君喜爱得不得了的阿昭。

蒋徽恢复的情形不错,对两位公主的前来,不是不意外的,连忙恭敬行礼。

舞阳与柔嘉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前者笑道:“料想着你们夫妻两个功成名就之前,是不肯主动登程府的门的,可是,我是你嫂子,这你得认吧?”

“我也是啊。”柔嘉立刻接话,对着蒋徽笑,“虽然比你小,但是,陆开林比你大,你认他做哥哥,就得认我做嫂嫂。”

舞阳笑着点了点胞妹的面颊,“哪儿都有你凑热闹。”又对蒋徽道,“但这也是心里话,你可不准与我们生分。快快快,唤声嫂嫂。”

蒋徽由衷地笑起来,一向知道两位公主性子大方、待人坦诚,便依言唤二人“嫂嫂”,又道:“人前如何也不敢造次的,人后倒是敢稍稍放肆些。”

“人后要是也把我们当外人,我们是如何都不肯依的。”舞阳说着,从奶娘臂弯里接过阿昭,“我们的太子殿下,我和柔嘉一直哄着,这方面也算是很有经验了。父皇给取的这名字,有点儿意思——唐家兄弟几个的子嗣,是文字辈。”

这一点,蒋徽是知道的。

说到这个,柔嘉忍不住笑了,“这一阵,父皇又惦记着给唐意航家的孩子取名。母后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薇珑正兴致勃勃地建园林呢,孩子真还没影儿呢。”

蒋徽也不住笑起来。皇帝私底下的性情、做派,是很随和、可亲的。

宴席间,因着京城文武两奇才、两位公主都前来捧场,到场的人俱是与有荣焉,宴席之后多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是为此,书院、镖局两方面的事情,愈发的得心应手。董飞卿从事的两个行当,归根结底是没离开文、武二字,跟他较劲,架不住他没规律可循的路数不说,更架不住护短儿的程阁老、唐意航出手,明知是自找罪受,那就不如识相一些。

董飞卿没有垄断哪个行业的心思,别人从别处下工夫,仍旧能有不错的前景。譬如走镖的路线,三合镖局专攻疆域图上北部主要的一些路线,别的镖局尽可以接往南走的生意,谁也不用妨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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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同手中沙,无声流逝。

转眼又到了冬月,阿昭已出生四个月,爱笑、活泼的性格愈发鲜明,哭的时候很少,假哭的情形有一阵倒是不少见——有时候不如意了,就会张着小嘴儿啊啊啊地假哭一番,蒋徽每次见了,都是揉一揉他的小脸儿,说“没用,换一招”,董飞卿则会笑着把阿昭抱在怀里,一通胡乱打岔,把儿子从假哭弄成哭笑不得。

每一日,蒋徽看着容颜酷似的父子两个,都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有时候,她会有时间总是不够用的感觉:一些女学生在下学之后或是休沐的日子来找她,男学生则一向是把写的诗词歌赋话本子派小厮送来,请她过目——这些是董飞卿无意染指的,就算有兴趣,造诣也真不如蒋徽。

这一年,经由蒋徽筛选,叶先生以书院的名义又向外推荐了不少佳作,几名子弟闺秀因此扬名,成为小有名气的才子才女。

“等到明年乡试,你那边的学生能有几个榜上有名的才好。”蒋徽清楚,这才是最重要的。

董飞卿说:“只要他们不一起怯场,怎么也得有几个。”停一停,又笑,“解元的位置就别想了,恺之明年要下场考试。”

蒋徽笑道:“叔父婶婶说总也看不到他用功,并不敢指望他夺魁。”

“当年叔父比起别人,也是没下过苦功的样子。”董飞卿很客观地道,“奇才、奇才的儿子,怎么能用寻常的情形衡量。”

“我们家董先生也是一样啊,除了以前喜欢半道撂挑子的毛病,别的可是没得说。”

董飞卿把她揽到怀里,用力亲了一下。同样的话,别人怎么说,他都是听过就算,她说就不一样,心里特别舒坦。

程恺之、唐修衡等人,平时见到有趣的玩具就给阿昭送过来,程夫人、薇珑和两位公主则是得空就给阿昭做衣物鞋袜,有上好的料子,定是留给他的。

东西越积越多,蒋徽只好单独腾出一个小库房,用来存放属于儿子的诸多物件儿。

时年腊月,镖局接到一宗百万两的银镖生意,数额不是开张以来最多的,难处在于是现银,便是雇主不说,董飞卿也要亲自走一趟才能安心。

在镖局,他是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回家之后,抱着儿子,看着妻子,开始嘀咕:“到这会儿,我是真有点儿后悔开镖局了。这次出门,怎么也要半个多月才能回来。”

舍不得,太舍不得了。

蒋徽却道:“镖局开张一年多,你这总镖头只押过一次镖——这会儿怎么好意思抱怨的?

“瞧见没有?”董飞卿把阿昭的小胖手托在掌中,“娘亲总是比爹爹心宽、心大。”

阿昭低头看着自己的小手、父亲的大手,琢磨片刻,抬手拍了一下,继而绽出童真的笑靥。

董飞卿哈哈一乐,反过来轻拍一下阿昭的手。

阿昭要打回去,父亲的大手却灵敏地闪开,他懵懂地看着父亲,片刻后,手拍在父亲胸膛。

蒋徽撑不住,笑出声来,“小淘气。”

“信不信我咬你?”董飞卿捉住儿子的小手,作势要咬。

阿昭一面躲闪,一面逸出甜美稚嫩的笑声。

当晚,董飞卿哄着儿子睡熟之后,又细心地交代奶娘、郭妈妈几句,才回到寝室歇下。他拥着蒋徽,说道:“明日一大早我就得走,快,说点儿好听的。”

蒋徽想了想,没正形地道:“要不然就别去了。你在家照看孩子,我替你去。”

董飞卿失笑,“想想就算了。”

“什么人有什么路。”蒋徽柔声道,“当初叔父外放,一走三二年呢,婶婶和恺之哥不也捱过来了么?你只要把你自己照顾好就行,家里什么事都不会有。阿昭也应该打小就慢慢习惯这种情形。又不是说父母整日围着他转才是疼爱他。为了我们就放下镖局的事,怎么都说不过去,偶尔你想起来,少不得觉着亏欠弟兄们吧?”

一番话,说到了他心坎儿里,嘴里却道:“就不能说句好听的,让我觉得你离不开我?”

“谁耐烦说那种甜言蜜语?”蒋徽笑着勾过他,“有那个力气,不如犒劳犒劳你。”

他低低地笑起来,把她安置到身上,“这倒是实实在在的甜头。”

翌日天刚蒙蒙亮,董飞卿看了看仍在睡梦中的儿子,亲了亲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儿,在清晨寒烈的风中阔步出门的时候,神色已不再是为人夫君、父亲时的温柔随和,眉眼间只有锋芒、锐气。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蒋徽每日都要花费不少小心思哄得阿昭开开心心的。到了晚间,母子两个睡在小暖阁。

偶尔,阿昭会显得有些困惑,眨着大眼睛环顾四周。该是在奇怪,在寻找那个最亲最近的人。在那样的时刻,蒋徽心里是真不落忍——为父子两个。

程恺之过来看母子两个,担心蒋徽怪董飞卿,一次委婉地道:“谁都一样,不可能总为一两件事一两个人忙活。就像开林哥,日后添了儿女,也少不得出门办差。修衡哥就更不用说了,隔三差五地出门巡视。”

“我晓得。”蒋徽知道他的用意,微笑道,“阿昭不是认一的性子,打几次岔,这一天就过去了。”

有些情形,是可以成为习惯的,就像阿昭能接受父亲一早出门、傍晚回家一样,几次之后,他就能隐约地明白并接受,父亲偶尔要出门一阵子。

至于董飞卿,更不用担心。凡事如此,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当初决定要做,便该尽力尽责地去做。

她希望他是恋家的男人,但绝不希望他为了常伴妻儿而辜负弟兄给予的信任。她爱的男子,不仅仅是爱着她的董飞卿。

年轻时若是偷懒躲闲,过一些年,生活会跟你找补的。

董飞卿不在家中,阿昭也不会闷,唐修衡等几个人得空就来,都是打心底喜欢孩子的人,一哄就是大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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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六,董飞卿平安归来。他进门的时候,阿昭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围着个小被子,正兴致勃勃地摇着一个样式可爱的拨浪鼓。郭妈妈、奶娘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儿子,”董飞卿立时逸出柔软的笑容,“想我没有?”

阿昭的动作停下,循声望向他。

董飞卿笑容柔和地走到近前,双手捧住他的小脸儿,“想什么呢?你要是把我忘了,我找谁说理去?”

阿昭长而浓密的睫毛忽闪一下,甜美的笑容缓缓绽放。

董飞卿把他抱起来,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继续自说自话地拉家常,“这一阵有没有淘气?”

阿昭发出一些音节,似在回答他的问题。

父子两个各说各的,却是很快变得热热闹闹,不消片刻,就亲昵无间。

蒋徽从里间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想着这大抵就是父子天性吧。

之后两日,阿昭显得有点儿黏人,每晚都要父亲抱着入睡。再往后,一切如常。

蒋徽问起这次走镖的情形,董飞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遇到了几个小毛贼”。

一次沈安过来,两女子闲谈,她才知道路上并不太平,遇到一伙狡诈的匪盗劫镖。

在匪盗看来,应该是能够硬碰硬赌一赌运气,可惜,他们遇到的是镖头是董飞卿。

“但是并没出人命,只是把那伙人收拾的不轻,说是打的落花流水一点儿也没夸张。”沈安说起这些,眼神透着钦佩,“跟他一起走镖,实在是开眼界、长经验。”

短兵相接较之沙场御敌,对董飞卿来说,前者真的是小菜一碟。

镖局的事,董飞卿始终记挂并有所举措的只有一件事:自此时便开始与方默着力培养最出色的镖师、趟子手。

他与方默共同的目标是,步入而立之年的时候,能够完全放手。初时不亲力亲为不像话,多少年都需要亲力亲为便是能力不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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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来,书院新增了百余名学子。

这一年起,皇帝改年号为靖和。

秋闱之中,驸马程恺之夺魁,成为解元郎,第二年的会试、殿试之中,再先后夺得会元、状元。

程询在科举中走过的路,程恺之照原样走了一遍,只是,不需要到翰林院熬资历,皇帝委任他为禁军统领,原禁军统领黎王爷就此功成身退,赋闲在家,安享清福。

而在这次放榜时,蒋徽特地去看了看,发现书院中有五人金榜题名。这固然离不开这些人往年打下的根基,但书院总有三两成的功劳吧?对此,她想法只能保守一些。

回返家中,有喜讯至,皇帝有旨意到书院,即日起,书院更名为应天书院,隶属朝廷,另有亲笔书写的匾额。此外,传召董飞卿进宫面圣。

蒋徽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皇帝的认可、扶持,至关重要。

在书院的董飞卿,随传旨太监进宫。

几年了,上次相见是君臣,此次相见是天子与布衣。

皇帝今日不忙,坐在御书房窗下的圆几一旁品茶。望见董飞卿进门,照规矩行礼参拜,审视片刻后,牵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年轻人,锐气不减,但已能将锋芒适度地收敛。

有一度,董飞卿是唯一一个让皇帝扼腕叹息的人才,起先是觉得行事过于决绝、鲁莽,后来又觉得是董家耽搁甚至毁了他的前程,到如今则觉得,他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路。

皇帝命刘允赐座、赐茶,态度随意而亲切,“几年前,跟你磨烦了大半晌,害得我好几天脑仁儿疼。”

董飞卿微笑着告罪。上次,和皇帝说了一车的车轱辘话——他是当时脑仁儿疼,都快把自己绕晕了。

皇帝和声道:“眼下,书院办得像模像样,委实可喜。日后不妨多收一些年岁较小的孩子,教孩子更耗费心血,但若如此,你想要传扬于世的难能可贵的品行、品德,才能有更多的人真的传承下去。”

董飞卿起身拱手行礼,恭敬地道:“草民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