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山师长,带着他的宠儿金副官,以及一干马弁等人,抬着礼物,上西山给他的顶头上司、赵振声将军拜晚年去了。

赵振声将军,因为号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刚满四十三岁,并不算老,可是不知怎的,就有这种倚老卖老的瘾,好像他是一瓶白酒,越老越值钱似的。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他在西山半山腰上,修了一栋西式别墅。不但幽静,而且供暖设施非常完善,即便是冬天,也很可以过来幽居两个月。赵将军——正翁是不怕交通不便的,即便他躲到月亮上过冬去了,趋炎附势的下属们依旧可以一天三趟的前去向他请安。

值此新年之际,赵家别墅门前自然又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况。张小山却不去凑那个热闹,他晓得分寸,等赵家略略清净一点了再去,到时候时间充裕,把那位名不副实的老人家奉承高兴了,才能显出自己的好处来。

汽车一路开到西山脚下,张家众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远远见到枯树枝杈中现出一座白墙红顶的洋楼了,张小山挺直腰板,在袍襟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心想金兔崽子可千万不要给我丢脸——那小子其实好像有点缺心眼儿!

如此又过了二十余分钟,轿子在一片平台上落下,张小山下了轿子,回头检阅了部队,见金世陵同抬着礼物的马弁们也都脚踏实地了,便清了清喉咙,大踏步的走到门房处说道:“我是张小山师长,来见赵将军的。”

将军别墅内的门房,那架子也是很大的,先是翻着白眼看了看张小山,然后开口懒洋洋的说道:“拿张片子过来,我得进去通报一声!”

张小山把自己的名片,连同二十块钱一起塞进门房的手中:“劳驾了。”

门房这回算是恢复了正常的人模样,咧开嘴巴,原来也会微笑:“张师长,请跟我进来吧!”

张小山向身后一挥手,带着队伍络绎的开进别墅院内。他先走一步,进了一楼的小会客室内坐下,等了三五分钟,一名听差开门进来,面无表情的说道:“张师长,我们将军请您过去。”

张小山赶忙起身,随着听差一路进了二楼书房门口。那听差先是敲了敲门,然后推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小山肃静了身心,稳稳当当的走进去,因为穿的是便装,所以不便实行军礼,鞠躬又显得不够尊敬,磕头则有些过分,索性就按照前清规矩打了个千儿:“赵将军,小山给您拜个晚年了,祝您新年大吉,万事如意!”说完这一句话,他直起腰,笑微微的,坦荡的,喜悦的望着赵将军。

这赵将军坐在阔大的书桌后面,屋子热,就只穿得住一身极薄的青缎驼绒袍子。人是高个子,虽然青春已逝,可是并未发福,依旧保持着衣服架子的身材。五官是标准而没有特色的,就因为气派很大,所以经常让人误以为他英俊不凡。此刻见张小山在前方给自己请安了,他也只欠了欠身,轻声道:“好,坐吧。”

张小山在旁边的矮沙发上搭了半边屁股坐下了,笑道:“早就想给将军您来拜年了,只是前几天正是年中,怕您家里人多,我再来给您添了乱,就没敢过来。”说到这里他傻乎乎的一笑。

赵将军也微笑起来,觉着张小山长的很“喜相”,是个福将,以后可以再提拔一步。

张小山知道赵将军话少,而且纵是有话也不会对自己说,就又笑嘻嘻的说道:“将军,大过年的,小山也孝敬不来什么大礼,就能弄些小玩意儿,将军别嫌弃,全当是小山的一点孝心吧!”说着他不等回答便站起来,径自走过去打开房门,对着走廊中的金世陵等人使了个眼色。

金世陵立即会意,指挥马弁将两个大箱子抬了进去,然后待马弁退出来之后,自己夹着个长锦盒子走入房内。此时他已脱下大衣,露出里面一身墨绿色的猎装,腰身扎了皮带,愈发显得身材紧俏。乌黑的头发被梳理的一丝不乱,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表情是沉静的,偶尔一抬眼皮,显出眼中那波光粼粼的水色来。

张小山忙忙碌碌的打开两口大箱子,给赵将军展示里面的古董花瓶。赵将军远远的扫了一眼,很淡漠的点了点头。张小山傻笑着搓搓手,故意的说出满口外行话:“还有一件小东西,可真比这两个花瓶子漂亮多了,将军您瞧瞧,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晓得轮到自己上场了,就毫不含糊的直走到桌前,既不敬礼也不问安,专心致志的就去开那长锦盒子的小锁头。张小山在一边看着,急的牙都要咬碎——他忘记嘱咐金世陵行礼了!

金世陵对自己的失礼是浑然不觉,打开盒盖后,就将盒内的玉如意转向赵将军,同时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赵将军正盯着自己。

他不晓得这赵将军的权势有多大,只从张小山那里得知他是个大官。他素来不怕官,赵将军看他,他就回看过去,同时揣测着对方的岁数。

二人对视了许久,张小山在一边望着,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恨不能上前把金世陵一脚踢开。不想此时赵将军忽然开了口:“小山,这是你的副官?”

张小山一弯腰:“是。”

赵将军低下头,漫不经心的对那七宝如意扫了一眼:“倒是不错。”

张小山听到了这样的评语,真是大出意料,欢喜说道:“将军,您好眼力。我这个小副官,不但模样生得好,还读过两年大学,是个书生呢!只是跟着我这个老粗,有些屈才了啊!”

赵将军轻飘飘的答道:“我说的是如意。”

张小山愣了一下,顿时尴尬非常。而金世陵也红了脸,心中非常不忿,暗想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糟老头子!

屋内空气一时凝固,那赵将军伸手拿起如意摆弄一番,然后又轻轻放回盒内:“不过,听你方才那番话,倒可见你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张小山听到这里,灵魂才又回归原位,当即笑了笑,又抬手摸摸头皮,做灵光一现状:“对了,将军,您要是愿意,我把我这小副官也送您好啦!他是个文化人,年纪又轻,这要是跟了您,前途岂不是不可限量了?”

赵将军点点头:“我怎好让你割爱呢?”

张小山拼命摆手:“不割爱不割爱,我是没那个福分,要不然我自己就来伺候将军了,如今有了他,我就觉着好像代替了我自己似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赵将军又道:“这还要问问本人的意见吧。”

张小山认为金世陵只擅长扯淡,真要让他说起正经的应酬话,那就能立刻变成没嘴的葫芦——而且一急之下,还指不定会倒出什么胡话来。所以赵将军话音一落,他便又立刻接道:“将军别说这话啦,可真折煞他了。”

赵将军眼皮一抬,撩了金世陵一眼:“你愿意跟着我吗?”

按照先前的计划,金世陵这时本该发出一篇很好听的说辞的,不过因为他刚被如意抢了风头,还在赌气,所以垂着眼帘,只低声咕哝出两个字:“愿意。”

赵将军点点头:“既然三方情愿,那我也就却之不恭了。小山,你无论是选人还是选物,都很有眼力,这很好。”

张小山得到了这样高的评语,真是喜出望外,当即又一鞠躬:“将军过奖啦!我这些进步,还不都是跟着将军学习来的么!”

赵将军听了这番恭维,很想拈须一笑,可惜天生不长胡子,只好作罢。

张小山于半个小时后,带着金世陵等人坐轿下山,乘汽车回城。

坐在汽车里,他拿着大手帕一个劲儿的擦汗,又长吁一声道:“好家伙!总算过完这一关!”

金世陵坐在他旁边,感到非常不解:“你怎么就怕他怕成了这个样子?官大一级罢了,他还能吃人不成?”

张小山转头望了他,虽对他今天的举动还有颇多不满,但又想总算是把他顺顺利利的送出去了,这就是个好事儿!便将他的一只手抓过来又摸又揉的:“小金,你明天离了我去伺候赵将军了,飞了高枝儿啦!”

金世陵把手抽出来:“在哪儿都是伺候人,还分什么高枝低枝!况且,我也不怎么爱伺候他——我在他那儿还不如个破如意呢!”

张小山笑起来,一歪身子倒向金世陵:“别逗我乐成不成?”

金世陵推了他一把:“横竖今天没事了,你放我半天假,让我回家如何?”

张小山坐起来:“回家干什么?晚上我请你吃馆子去!明早儿我用汽车送你上西山,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弄好了,过两年还兴许外放你个肥缺呢!”

金世陵忽然转头盯着他:“还有这等好事?”

张小山摇头晃脑的一哼:“林总裁不就是当年何大帅身边的卫士么!事在人为,看你肯不肯动脑筋喽!”

十天后。

盛装的张小山又来了赵家别墅。一开了春,这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了,尤其是他这样的健壮汉子,更不怕冷,早换了一身夹袍,行动起来又舒适又轻便。他笑嘻嘻的在门房处一探头:“喂,我是张小山,赵将军叫我来的!”

门房满脸堆笑:“将军早上就吩咐过我们了,让等着师长您来呢。快请进,我这就去楼上通报。”说着撩起袍襟便往楼内跑。张小山跟在后面,却是不急,自自在在的迈着步子前进。

一时进了书房,他见赵将军正靠在椅子里抽雪茄,金世陵低着头站在身后,噼里啪啦的把一个打火机反复点火取乐。

张小山又打了个千儿,笑嘻嘻的道:“将军,我来了。听说您要吩咐我军饷的事儿……”

他没继续说下去——赵振声什么都明白,他没有必要把话说的那样完全。

赵将军身子不动,只把目光转向了他,而后轻声开了口:“那个申请,你是上个月递上来的吧?”

“是。”

“你的人马,自己不想法子,来和我要钱?”

张小山不敢抬头去察言观色,只能揣摩着小心回答:“将军,这五万人不是我自己招来的,要不然,也不敢过来跟您开这个口啊。”

赵将军回头看了眼金世陵,然后取下口中的雪茄指着张小山,声音略略洪亮了一点:“你个红胡子,跑来打我的秋风来了!看在小金的面子上,这次拨给你五十万,多了没有,差多少自己想法子去吧!”

张小山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当即就是一鞠躬:“多谢将军!”然后又抬手平了眉毛一比划,玩笑似的行了个军礼:“也多谢金副官替我美言啦!”

金世陵扫了他一眼,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你还是谢将军吧,我说话又不算数,你谢我干嘛?”

他这话似乎是意有所指,因为赵将军随即就回身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然后才转向张小山道:“小金还是年轻,说起话来很孩子气。”

张小山陪笑道:“是,他没什么历练,不懂事呢!”

赵将军紧接着却又补了一句:“这份天真烂漫,可是难得。”

张小山这才明白,现在这个金世陵,赵将军可以批评,自己却是不能加以妄论的。不过虽然自己从此以后失去了评判金世陵的资格,可是得到了五十万的军饷呢,并且还蒙赵将军青眼,能够无缘无故的在书房内谈上这么多句闲话——总而言之,自己在金世陵身上押的这一宝,是大大的赢了!

第30章

金世陵在伺候了赵将军一个月之后,终于获得了一天的假期。

他高兴的不得了,当场就给赵将军鞠了一躬,赵将军哈哈大笑,取下口中的雪茄指了他:“孩子气!”

当时赵将军站的离他很近,红亮半燃的雪茄头直冲向他的鼻尖,把他给吓了一跳!

他时间有限,当晚就乘轿下山,然后在八大处的汽车行里雇了一辆汽车,一路颠颠簸簸的急忙往城里赶——却又并非回家,而是直奔了京华饭店。

张小山正在雅间里等他,见他一身寒气的进来了,就笑着拍了拍手:“哎呀我的老弟,咱们可是许久不见啦!”

金世陵笑着坐下来:“你以为我乐意总在山上呆着?他不让我走么!就明天这一天假,还得当晚赶回去呢!”

张小山笑得两只眼睛幽幽放光:“小金,你有点本事啊!”

金世陵端起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唇:“什么本事!受气的本事吧!”

这时茶房送进菜单来请张小山过目了,紧接着便一样一样的开始上菜。金世陵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口中说道:“师长,我下山前吃过晚饭了,现在不饿。你若有事,就直接说出来好了,我这还急着回家呢!”

张小山探身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哎呦,会摆谱儿了啊,连顿晚饭都不肯陪我了?”

金世陵急的一皱眉:“不是,我都一个多月没见我二哥了,我得回去瞧瞧他!”

张小山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大嚼一阵,咽下后又喝掉杯中的剩茶,这才挪到金世陵身边坐了,将手伸进长袍口袋里好一阵掏摸,终于拿出一张支票摆到金世陵面前:“小金,这是我的谢礼。五十万,我是真要拿三十万去发饷,到我手里的,至多也就不过二十万。所以这个数目,你可别嫌少。”

金世陵拿起支票扫了一眼,随即掖进胸前的小口袋里,同时笑道:“不少了,要不是你提携,我也去不了赵将军那里当差。”

张小山听到这里,忽然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凑近了低声笑问道:“你告诉我,你在赵将军那儿,都当的是什么差?”

金世陵的脸上退了笑意,任他搂着,却不回答。

张小山就势在他耳边亲了一下:“那算不得什么!多少人想这个机会,还不能够呢!大丈夫能屈能伸,况且这也没什么苦的,是吧?”

金世陵依旧沉默不语的望着桌面。

张小山见状,觉得他还是看不开,就用力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傻子,就算你天好看,能好看一辈子?趁着这几年好时候,你心里得有个计较!我先前把话也都跟你说尽了,你现在还沉着脸犯什么别扭?你想想你去小牛那儿当司机时是什么样儿,现在又是什么样儿?我告诉你,荣华富贵就在你眼前摆着,是不是你的,就看你的手段本事了!”

金世陵缓缓的点了一下头,轻声答道:“师长,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

金世陵扭头看了张小山一眼:“我不陪你吃晚饭了,我心里惦念着家里呢!”

张小山笑道:“你那家里有什么?一个二哥,又不是二妹子,有什么可惦念的!”

金世陵叹了口气:“我在赵公馆快要累死了,你得放我回去早点睡一觉。”

张小山听他说的怪可怜的,就不好强留,搂着他又嘁嘁喳喳耳语一阵后,才放他去了。

京华饭店内便有汽车出租,他坐着汽车,又一路赶往北京饭店。

他进房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温孝存坐在沙发上,正守着一杯热茶读报纸。见他来了,便起身笑了笑:“今日总算是你肯下凡了!”

金世陵一边进房一边摘下帽子,因没有合适的地方放置,就随手扣到了温孝存的头上;又见茶几上还有喝剩的半杯残茶,便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才一歪身坐到沙发里,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你明知道我是真脱不开身,还讽刺我干什么!”

温孝存也在他身边坐了:“我没想到,你是真给人家当副官去了!不过用丘八二字来形容赵振声,未免刻薄了一些吧?”

“上个月我跟着的那位,的的确确是个丘八!”

“张小山,是不是?”

金世陵坐起身来,扭头认真的望了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温孝存笑眯眯的:“我这种人,如果不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还怎么混下去呢?”

金世陵晓得他这话不假,便哼了一声:“我不怕你查我的底细,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温孝存见他有点半恼不恼的颜色,就立刻转变话题:“后天我要回趟南京,恐怕再见时,就是半个月后了。”

金世陵一听“南京”二字,立刻紧张起来,可是又想温孝存作为一名游击商人,四处奔波也是很合情理的,便点头道:“你回来后,可以给我家里打电话。”

温孝存微笑答道:“说起来,你如今也是赵将军的副官了,我还真有些不敢招惹你了呢!”

金世陵冷笑一声:“什么副官不副官的,不过是个名儿罢了!在赵公馆,我是个高级奴才,在你这里,我是个高级……”

他讲到这里,觉着说走了嘴,就立刻停了话头,起身向浴室且走且道:“我洗个澡,你到床上等我吧!”

温孝存在床上等了十多分钟,就见金世陵湿淋淋的从浴室中窜出来,然后几步跳到床上,不管不顾的就往被窝里钻:“他妈的!浴室里水汀坏了?怎么这么冷?”

温孝存一把抱住他压在身下:“我马上就能让你热起来。”

金世陵最受不得别人揉搓他,登时就红了脸,又自动自觉的抬手搂住温孝存的脖子,张开嘴很热情的迎合着他的亲吻。他既这样大方了,温孝存还有什么可说?自然也就放开量的动作起来。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二人直闹到半夜,才各自偃旗息鼓的收了兵。金世陵虽然是累的腰腿酸痛,可还挣扎着起身要去穿衣服,温孝存就按着他不让起身:“晚上就睡在这里吧!”

金世陵很疲惫的摇头拒绝道:“不行,我明晚就得回西山,时间不多,我想多陪陪我二哥呢!”

温孝存听了,便抬手放开他,自己也披上睡衣下了床,走到外间客室之内,从堆在沙发上的西装中掏出钱包,从中抽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此刻金世陵精赤条条的跟出来了,径自拿起支票瞧了瞧,忽然笑道:“这么多?”

温孝存在沙发上坐了,又向他招招手:“走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过来,我倒是有点正经事要同你谈。”

金世陵依言过去坐了,就听温孝存说道:“世陵,我想请你帮忙,给我同张小山牵条线。”

金世陵一怔:“你认识他干什么?”

温孝存犹豫了一下:“同你说实话,我从哈尔滨弄了一批便宜烟土,运到天津时出了差头,想让张小山出面帮我说句话。他们这帮军爷,面子总比旁人大的多。”

金世陵想了想:“哈尔滨……满洲国……你是在同日本人做生意?”

温孝存笑了笑:“你问这个干什么?只说你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吧!”

金世陵蹙了眉头:“我还是没听明白。买卖出了问题,你找八竿子打不着的张小山做什么?”

温孝存探身从茶几上拿起烟盒打开,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然后心事重重的点燃了深吸一口:“这个……罢了,我索性讲明了吧!这条烟土的线路,是早就开辟出来的,不过是归桂二独占,沿途的大员们,也都是他桂家的人马,所以他一直是顺风顺水,也很挣了一些钱。如今我要是想去分他一杯羹,非有强硬后台不能成功——不但不能成功,一旦让他晓得是我操纵的,恐怕还要同我翻脸——所以我思来想去,只好到这军界内运动一番了。”

金世陵这回领会了:“你怕桂如雪吗?那我可以帮你!不过,你又能许下我什么好处呢?”

温孝存把那大半截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按灭,脸上又现出了笑模样:“那还不是全依你的意思!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金世陵一扬手中的支票:“我不多要,你还给我这个数吧!”

温孝存扭头望着他,眼镜的镜片反射了灯光,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他说道:“那是没有问题的!等这生意真做稳当了,我还有重谢!”

金世陵本拟着半夜回家的,因为同温孝存谈起了生意经,所以直到凌晨时分,双方终于商量出令人满意的结果了,他才下楼乘车回了家。

给他开门的是早起的老妈子,他不许人声张,自己快步穿过一进院子,然后蹑手蹑脚的进了卧室之内。站在床前窸窸窣窣的脱了衣服,他随即轻轻巧巧的跳上床,小心翼翼的掀开被子,靠着金世流躺了下去。

他一夜没睡,先前忙碌着,还没觉着怎样;如今躺进温暖柔软的被窝中了,身心彻底放松,才感到了天旋地转,有一种透骨的疲惫。闭上眼睛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金世流于清晨八时,睁开了双眼。

他现在虽然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然而依旧保持了规律的作息时间。

清醒之后,他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

翻过身去,望着面前熟睡着的三弟,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伸手摸了摸金世陵的头,他这才确认眼前之人并非虚幻。一个月不见,这弟弟似乎没有什么大变化,听他呼吸沉重深长,大概是正睡的甜美。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把金世陵揽进怀里,决定今天睡个懒觉。

兄弟二人直到中午才起了床。金世陵依旧是没有睡够,不过知道光阴易逝,不能把时间都花在梦里。所以强撑着坐起来披了衣服,又把自己的上衣拿过来,从前襟的口袋里掏出两张支票在金世流眼前晃了晃,笑嘻嘻的说道:“二哥,又来钱啦!”紧接着他把支票放进金世流的手中:“钱还是归你收着,你有空,就尽快去把款子兑出来另存吧!”

金世流低头看了看支票上面的数额,只见一张是两万,一张是六千,就吃了一惊:“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金世陵对他一歪头,因为得意,所以把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你弟弟我有本事嘛!横竖不是偷来抢来的,你就放心吧!”

“你在西山……日子过的怎么样?”

金世陵迟疑了一下,随即笑道:“咱们家原来那些清客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无非是跟着那个将军,在一边接个话儿,凑个趣儿罢了。没什么辛苦的!”

“那这钱……”

金世陵不打算给金世流说句整话的机会:“原来咱家常来的那个和尚,有天把爸爸恭维乐了,不就一下子得了成千上万的香火钱吗?我总比那和尚瞧着顺眼吧?你别多问啦!我晚上就得回去呢!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搬回城里公馆来住,他一上山,害得我也得跟着他隐居!”

金世流觉着自己这弟弟实在委屈——为了挣钱,要去做那没有人格的清客。而自己,则像个旧佛像似的,只能天天高坐在家中镇宅。这真是既不正常,也不应当。

他想到这里,就要发表几句见解。哪知尚未张嘴,忽然那老妈子跑了进来道:“三爷,有人打电话来找你。”

电话机安在外间的小书房里,金世陵只好草草的穿了衣服,前去接了电话。刚拿起话机喂了一声,就听那边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哎呀小金,我总算是叫对号码了!你赶快回来吧!将军他老人家一会儿要洗澡呢!”

金世陵用空着的那只手摆弄着电话线:“你是哪一位啊?”

“我是副官处的葛刚毅啊!”

“将军他老人家要洗澡,随便找个人伺候不成么?何必还非我不可?”

“这也不是我的话,这是将军亲自下的令!”

“那我也不能现在立刻赶回去,从我家里到城门口,就有好一段路呢!况且出了城,我还得……”

“我的金贤弟,你就别‘还得’了,别墅里的汽车已经派出去了,只要你一出城,立刻就能坐上汽车往回来!快点吧!你敢让他老人家等着?”

金世陵放了话筒,对着电话机愣了片刻,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面嘴里咕哝着“老不死的王八”,一面气哼哼的快步走回房内,让老妈子送热水过来洗漱。金世流还在盘算下午如何同老三消遣,忽然见他撕撕扯扯的开始换起衣服,一张脸板的紧紧的,一丝笑意也无。就问道:“这是怎么了?”

金世陵坐在床上,弯腰系皮鞋鞋带:“老混蛋又折腾我!说好放我这一天假的,结果不到半天就往回找!可恨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