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流哪里还有话可劝慰,若是不要他去奉承,那么自己没有能力去挣这许多钱来维持舒适的生活;若让他去,又非本心所愿。所以他站在当地,竟是一言不发起来。幸而金世陵也没有注意他,只急急的刷牙洗脸,然后又草草的梳了头发洒了香水,口中还吩咐道:“二哥,你给汽车行打电话,要辆车过来!”

金世流这才是找到了事情安放自己,不一会儿汽车开到,金世陵一边戴帽子一边向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的咒骂个不休,在这种气愤的状态下,他自然也就把他那二哥给抛到脑后去了。

汽车一路开到城门,金世陵下车后,果然看见赵家的汽车停在路边。这回再上了车,因为道路空旷,那速度就快得多了。至于其余换车乘轿等麻烦,那也就无须再提。

总之,在下午两点钟时,金世陵便风风火火的出现在了赵将军的面前。而他虽然花样翻新的骂了半路,可是如今见着老混蛋了,却表现的又温和又沉静,垂着双手一鞠躬,然后抬起头笑微微的望着赵将军,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将军,世陵回来了。”

赵将军本是仰靠在一张长条躺椅上的,在金世陵出现之前,一直是眼望天花板,面无表情的在考虑问题。此刻见他的宠臣回来了,才笑着略抬了一下头:“上午我去陈培老府后骑了一会儿马,回来后就觉着浑身汗湿的不自在,非得立刻洗个澡不可!”

金世陵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双手抓住了躺椅的边沿:“早知道你老人家今天要骑马,那我就不走了。”

赵将军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你这孩子,骑马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连山都不下了?”

金世陵笑道:“骑马本身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你老人家骑马,那就不一样啦!”

赵将军笑起来:“那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也不会在马背上给你演把戏的!”

金世陵似乎是也用心的思索了片刻,而后摇着头也笑了:“是呢!我也晓得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想看。”

赵将军双手抓着躺椅的把手,用力站了起来:“别说痴话了,还是给我洗澡要紧。水倒是刚才已经放好了,大概不会凉的。”

金世陵也站起来走到赵将军面前,为他从领扣开始一直解下去,待伺候着他脱下上衣了,才又单腿跪在地上,抬手给他解开腰间的皮带。此间赵将军袒露上身站在温暖的房间中,也不说话,就只垂了眼帘,神情得意的望着下方的金世陵。

一时赵将军一丝不挂了,便大踏步的走向浴室。金世陵则忙忙碌碌脱了外衣,又从柜子里找出浴衣等物,捧着跟进浴室。

赵将军已经坐进定制而来的西式浴缸之内了,那浴缸实在不小,他这样一个高大男子伸伸展展的躺在里面,也依旧还有余地。金世陵高高的挽起衬衫袖子,然后就弯腰站在浴缸旁边,拿着香皂向赵将军身上涂去。不想刚涂抹了三两下,赵将军忽然闭上眼睛,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进来吧!”

金世陵见怪不怪的答应了一声,放下香皂站起来,三下五除二的脱掉衣服,跨进浴缸之内贴边跪下了,在大毛巾上厚厚的涂了香皂,便开始为赵将军浑身上下的擦洗起来。赵将军的眼睛此时又睁开一条缝——金世陵会洗个什么?他老人家不过是喜欢看见这么个玉人似的裸体罢了。

金世陵低着头,知道自己是落在赵将军的眼中了,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早在住进别墅内的第二天,他就觉出了不对劲——偌大的一所宅子里,居然没有女眷!

这样的事实再结合起张小山先前对他若有若无的暗示,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明白也不行,现在这个世界,并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他手忙脚乱而又咬牙狠心的做了决定。目的是很多的,首先,他就要把那些他先前拥有而又骤然失去的权势名利尽快的夺回来!

毛巾挪到了那已然是一柱擎天的下身,金世陵为了掩盖窘态,神情格外的认真起来,仿佛是在从事着什么重要工作,擦洗的一丝不苟,而又小心翼翼。

赵将军重新闭上眼睛,懒洋洋的从牙关中挤出四个字:“坐上来吧!”

在房事上,金世陵从来都不爱在上面,因为他懒。不过现在遇见了一位更懒的赵将军,他只好付出一些体力了。气喘吁吁的动作过后,他双腿发软的趴在了赵将军的胸口,而赵将军发泄完毕,神清气爽,一边伸手抚摸着他的屁股,一边悠悠说道:“副官处现在是一盘散沙,我看你一副聪明相,给我当副官处处长去吧!”

第31章

赵将军的麾下,机构庞大,人员众多,单是副官,里里外外便是无数。这副官之中,有亲随的,有外派的,林林总总,各有来头,所以虽然名色是一样的,地位身份却是不一。比如葛刚毅副官,哥哥乃是赵将军手下的团长,家中也阔绰,虽因脸上生了几点雀斑,不能入赵将军的眼,可是在同僚之间,也就堪称是趾高气扬了。金世陵身处其中,也看出了些门道,所以一方面坚持不懈的讨好着顶头的主子赵将军,另一方面也并不放松张小山。而葛刚毅先前虽是不大瞧得起他,但一想他是张师长举荐过来的,赵将军又对他有一种异常的疼爱,便不由的要调整思路,也渐渐的同他交好起来。

金世陵在这交友一方面,是来者不拒,可也不甚用心。他总是经历过一番的人了,知道朋友这东西,好时大家一起好,坏了事了,则是百分之百的无用,比如黄书朗,和杜文仲。

他现在虽然升了副官处的处长,其实终日无所事事,并没有新的公务要他处理。而说是无所事事,却又没有一刻得闲,从早到晚,就围着赵将军一个人转,除了“洗澡”一事是非他不可之外,其余端茶递水、吃饭穿衣,明明是有专人负责的,可也偏要让他再过一次手,好像他手上有蜜似的。

他每天都是累的很,晚上睡在楼下的副官室内,无论是午夜还是凌晨,只要房内电铃一响,他就得披了睡衣往楼上跑——或许是“洗澡”,或许是陪着失了眠的赵将军聊闲天。而赵将军叫他,完全是兴之所至,无须考虑时间早晚的。

他每夜都是睡眠不足,白天坐在赵将军身边,他简直的不敢闭眼睛——否则就能立刻入睡。有几次,他不由自主的瞌睡过去,一头栽到了赵将军的怀里,赵将军并不怜悯他,只笑着拍他的后背:“这么爱睡,真是个孩子!”

他迷迷糊糊的笑着直起身:“你又不理我,我当然就犯困啦!”

赵将军合身将他压在沙发上:“你个小东西,这么粘人?那现在我来理你了,你又该怎么招待我?”

金世陵闭上眼睛,没有精力再开动脑筋去敷衍,索性就在赵将军的脸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算是代替回答了。

赵将军很满意,金世陵的嘴唇柔柔软软的触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点青春的芬芳——这是很可喜的。

这天的下午,他好说歹说,从赵将军那里又请了一天的假。照旧还是当晚下山——这回他是“金处长”了,身后也有马弁护军跟着,又自乘了一辆汽车,一路上走的威风凛凛,得意洋洋。只是甫一进城,便将身后众人打发了,只留一个要好的司机开车,把他送去了张小山的公馆之内。

这回张小山见了他,那态度几乎带了恭敬的成分了,“我说,金处长,恭喜升官啊!”

金世陵伸手捂了他的嘴:“别拿我开玩笑!我在电话里同你讲的那件事,你考虑好没有?”

张小山拉着他的手坐下了,摸着下巴答道:“其实……我是不大想同温九打交道的……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实在不大好。”

“你管他在生意场上名声如何!反正你只做个保镖的,只要护送他的货出了天津,就可以静等着拿钱——这不好吗?”

张小山知道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他对温九有了个很深刻的坏印象,所以此刻就有些犹疑,不知要不要为了几个钱,去趟这潭浑水。

金世陵拍了拍他的肩膀:“师长,给我句痛快话吧!”

张小山斜着眼睛望了他笑:“你现在是钱迷了心窍了——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温九的?”

金世陵不耐烦的一跺脚:“你哪来那么多话?反正就是认识了!我也不过是个牵线人,同不同意的是你自己拿主意,总向我问这问那的干什么?”

“嗬!脾气大了啊!”

金世陵仿佛是真的羞恼了,抓着张小山的手送到嘴边,半真半假的一口咬了下去。张小山猝不及防,没觉着疼,然而吓了一跳:“好了好了,那我就去同他谈谈,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护送点烟土罢了!”

金世陵很高兴,不是为了得那点好处费,而是觉着自己帮温孝存挤了桂如雪的财路——也算是小小的报了一点仇!

张小山怀着满心的成见,在北京饭店同温孝存见了一面。因为受了赵将军那“相由心生”思想的影响,所以他一见温孝存,首先觉着这人衣冠楚楚,相貌端庄,兼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很有银行家的风采,无论如何不是臭名昭著的奸商模样,就先将心内成见消除了好些。待到二人落座后再一相谈,只看这温孝存谈吐斯文,满面春风,说出的话没有一句不中听;提出的条件没有一项不诱人。搞得张小山简直要为他倾倒,立刻就将先前的顾虑全部打消,成了温孝存的好朋友!

两位好朋友坐在一处,展望那富贵的未来,一齐都是笑嘻嘻。张小山受了鼓舞,不由得就现出了军人的豪气,将手一挥道:“温老弟,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好了!我管他姓桂的是谁,反正在我的地盘上,那就得听我的!敢不服?不服老子就带兵把那些混蛋大员们的脑袋揪下来!”

温孝存笑道:“师长的实力和威望,我是从不怀疑的!只要师长发了话,那我们岂止是分一杯羹呢,简直就可以将这条路线完全的占下来啊!哈哈,当然,这也是很难的,毕竟桂如雪是桂主席的弟弟,这个……我们还是得慢慢来才行啊!”

张小山毕生没有去过比北平更往南的地方,顶头的上司,只认识赵将军一人,对于南京的什么桂主席,是毫无景仰之心。故而听了温孝存的话,他毫不在意的一笑:“我不怕那个什么龟主席!只要我们合作愉快,那其它的都是小事情,我全有法子!你就可着劲儿的往这儿运货吧!东三省的烟土便宜的很,我们这也算是占日本人一点小便宜!”

温孝存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点点头:“师长说的很是。”

张小山同温孝存尽欢而散,回到牛太太处,给金世陵打电话通报战果。金世陵此时正在家中揉搓他二哥,听了这个消息,他高兴之极,笑嘻嘻的放下电话走回卧室:“二哥,你猜我做了件什么事?”

金世流让他烦的躺不住,披着睡衣在地上来回的走:“你要是好好躺着睡觉,我就猜!”

金世陵上床躺下,又掀开被子邀请他二哥过来同眠:“我在西山,整天都累的要命,好容易回来了,你也不对我好一点!”

金世流走到床边站住:“我也想对你好一点,可你总这样抱着我乱摸,实在是讨厌的很!”

金世陵一撇嘴:“我稀罕摸你!”

他是不稀罕讨金世流的便宜。只是每天都要面对着一位不甚老的老人家,他实在是有些审美疲劳。没有条件出去打野食,又失掉了可以泄欲的表哥跟班,他只好抱着金世流挨挨蹭蹭的胡闹。金世流没见过他这个闹法,肉麻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金世陵知道他这二哥非常之纯情,又见他果真坚持着不肯上床,就挪到里面规规矩矩的躺了:“我不闹啦!你上来抱着我睡觉吧!明晚又得回去了,我真是觉着腻歪!”

金世流听了这话,又暗暗责备起自己的无用来。上床躺下,他把金世陵搂进怀里:“睡吧睡吧——哎呀!你怎么这样烦人?把手拿出来!”

金家兄弟两个,一个欢喜一个愁的睡了一夜。如今金世陵那个睡懒觉的习惯,早被赵将军折磨的无影无踪。他天亮即醒,可是贪恋床上温暖,便不肯起来,又将手伸进金世流的睡裤之中:“二哥,你还睡?你的小鸟都已经醒啦!”

金世流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闭着眼睛转过身背对了他:“摸你自己的去!”

金世陵贴了上去:“哎,二哥,你还是个处男吧?稀奇!”

金世流“唉”了一声,又翻回身去面对了他:“别问这话了,听的我头皮发麻!”说完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金世陵紧紧抱住,以免这三弟动手动脚的讨人嫌。

二人如此睡一会儿闹一会儿,直到中午才起了床,而后洗漱穿衣吃饭,略聊了两句家事闲话,就到了下午三四点多钟。金世陵依依不舍的离了家,又回西山去了。

金世陵这一回去,刚到别墅门口,就见门口的平台上停了一排轿子,一问门房,才知道是赵将军请了几位日本人来做客。他想既然是有客,那自己犯不上去凑热闹,不如先在楼下休息一阵子,晚上再去奉承。哪知他一出现,便有人跑去告诉了赵将军,所以他在副官室内还未坐稳,就被赵将军叫去了客厅之内。

赵将军很乐意让旁人见到自己这个漂亮的小宠臣,因为自己既然是这样的德高望重、气派俨然,身后再立着一位鲜花似的副官,两相辉映,刚柔并济,应该是很有美感的。而金世陵望着那两个小个子日本人,只觉得眼前这一切都很不可思议——爸爸不过是往关外卖去了些药品,就被定罪为汉奸;而现在赵将军把日本人都堂而皇之的招到家里来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思来想去的,得出了结论——首先,这全是桂家掏的坏;其次,爸爸的权势还是不够大。

赵将军的谈话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到了晚餐时间。他除了喜欢展览副官之外,还很喜欢让人赏鉴自家的菜肴。因为厨房的西餐部手艺实在不错,比城内大部分番菜馆子的味道都高明。他老人家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西太后似的起了身,而后慢悠悠的向外踱去。两名日本客人,一位是东京商社的二阶堂先生,一位是日中商社的千秋先生,都被赵将军那种懒洋洋的气势所压迫住,小虫子似的跟在后面,慢慢的随之蠕动了出去。

赵将军并不想同日本人做买卖——他嫌麻烦,而且也不缺钱。只不过他愿意结交各阶层的阔人,对于阔人一群,他素来是不分敌我,一概博爱的。

两位日本阔人吃饱喝足之后,见赵将军满口空话,没有几句是有实质性意义的,便起身告辞,一路鞠躬出门,乘了轿子下山去了。而赵将军谈了一下午的话,认为自己应该有些疲倦的表示,就打着哈欠进了卧室。

金世陵见状,自然是要随着进去伺候。这赵将军对他,疼爱是有的,然而折磨作践起来,下手也绝不容情。二人相处也有两三个月了,赵将军自觉不自觉的已经给金世陵立下了许多规矩。此刻他往床上一坐,金世陵便自动的在旁边跪下,给他换上拖鞋。刚要起身继续为他更衣,赵将军却将一只脚从拖鞋中抽出来,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房里再没旁人了,所以赵将军偶尔也能放松一下,脱下那副道貌岸然的面具,显出本来面目。

他在金世陵的肩膀上蹬了一下:“小崽子,一下山就往张小山那里跑,你同他还有什么关系么?”

金世陵的身体晃了晃,很委屈的睁大眼睛望了赵将军:“就是去看看他,哪儿有什么关系啊!您老人家冤枉人呢!您要是不信,下次派人一路跟着我好啦,我是不怕的。”

赵将军的脚从肩膀上向下滑,一直停到了那双腿之间,用力的点了一下:“是么?”

金世陵双手抱了他的小腿,低头答道:“您不相信我啦?”

赵将军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好孩子,我怎能不信你呢?起来吧,今晚不要下楼了,就陪着我睡吧。”

金世陵依旧抱着他的小腿,听了这话,犹豫着却不肯回答。赵将军见了,就问:“怎么?你不愿意?”

金世陵的脸上渐渐的透出红晕来:“在这儿睡一整夜,万一让人知道了,那……怪不好的!”

赵将军又看了他几眼,慢慢的把腿收回来,随即探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猛然就把他拽起来压到了床上,气喘吁吁的笑道:“从今往后,你在我这里就算是过了明路了!这儿是我的天下,我说好,谁敢吐出半个坏来?你怕什么?”

金世陵近距离的观察着赵将军的面孔,按照他一贯的审美标准来讲,姓赵的算不得什么好看人物,而且毕竟是不年轻了,纵是保养的好,脸上也多多少少显出一点老态,瞧着跟自己爸爸是一个岁数的——至少也得是个叔叔。

金世陵闭上眼睛,忽然觉得很烦恼,简直就想一把火烧了这幢别墅,以及身上这个装模作样的赵振声!

“那我就听您的了。”他勉强的笑答道。

金世陵发起情来,一贯的不分男女。可是女朋友可以公开,男性的相好,则是要掩人耳目,万万不能见光的。

所以在赵将军这里“过了明路”之后,他连续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总觉着害羞、丢脸。可是后来留意周遭环境,仿佛也并没有兴起什么流言蜚语。副官群中,都是伺候人的,目标不过是为了名利二字,谁也不比谁清高。众人的两只眼睛只看到金世陵身上又连着挂了几个顾问的差事,尽管他都不知道衙门的大门向哪儿开,可是每月月末都会有衙门的听差往他家中送去两千多块钱的薪水。

私底下,也有人会意味深长的忽然来一句:“金处长有本事啊!”

旁人听了,会意一笑,然后想着按月送到金家的两千多元款子,也就不由得发自内心的附和一句:“的确是有本事啊!”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赵将军终于在山上住的腻烦了,便移居回了城中的公馆之内。这可合了金世陵的心意。城内毕竟是交通方便,他也可以偷空溜出来,四处的游荡消遣一番。

当此初夏时节,不但气温适宜,而且风景美好,他这呆不住的人,更要想法设法的往外跑。而赵将军似乎也是被他完全笼络住了,纵是找他时不见人,等他回去后撒个娇,也就罢了。

这天中午,因赵将军正在房内午睡,他便带着几名随从出了门,买了一蒲包新鲜水果后,直奔家中。金世流如今因为生活安逸,故而又操了旧业,每天在家中写来写去,炮制出一批三流作品四处邮寄,偶尔有那不开眼的杂志报纸,见他这作品除了肉麻之外,情节倒还是动人的,便登载出来。如此次数多了,金世流倒是在妇女与少年读者中有了一点微名。

他在这项不甚成功的事业中自得其乐,很是快活,连自家三弟都不大想念了。而那三弟回到家中,不过是同他歪缠一顿,好像也不是很顾兄弟之情。

此刻金世陵到了家,命新近雇来的几名佣人把水果洗了端上来,自己便坐在金世流旁边,把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自顾自的大吃起来,吃足了之后,又当即高唱了一曲《天涯歌女》,然后掏出金链子怀表一看,已是下午两点钟,料想老不死的快要起床了,便匆匆起身,就此离去了。

金世流手握钢笔,先听他咔嚓咔嚓的大嚼,后听他哼哼呀呀的大唱,对着雪白的道林纸,一个字也没有写下去。

再说金世陵,回到公馆后,就见听差们踩着凳子,正在门口张灯结彩,为晚上的宴会进行装饰。原来赵将军几个月来第一次下山,要大宴宾客,向城内宣告他老人家又回来了。葛刚毅等人已经换好军装,正坐在楼下的副官室内等候差遣,见金世陵进门,便一齐起身笑着问好:“金处长回来了?将军刚醒,正找你呢!”

金世陵听了,赶忙跑到楼上卧室之内,见赵将军还躺在床上读报纸,这才松了口气,在床边挨着他坐了,笑道:“将军,现在外面好热闹,您到底是请了多少客人啊?”

赵将军放下报纸望着他:“你跑哪儿去了?搬回城里后,你倒是野了。每次睁开眼睛,都不见你的人。”

金世陵一笑:“将军,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是看今天天气好,才忍不住出去走走的。才一小会儿的工夫,后来心里惦记着您,就又马上赶回来了。”

赵将军抬手去捏他的下巴:“你惦记我什么?”

金世陵一扭头,仿佛是忍不住笑意似的,低声咕哝道:“我不知道。”

金世陵和赵将军躲在房内,唧唧哝哝的低声嘀咕了许久。金世陵服侍赵将军穿衣服,一套里衣加上一件单绸长袍,直穿了一个小时才上身。而后金世陵自己也回房去换衣服——先前在西山时,无论穿什么都无所谓,横竖没人来瞧;如今回了城内,他们这些副官毕竟也是军人一流,在这场面上,不得不全副武装起来。

宴会定在晚上六点开始,但是五点钟未到,公馆内已经熙熙攘攘的满是宾客。而赵府对于宾客们的数量和身份,那自然也就是无法确定的了。

张小山早早就到了,同另外一位关督察在一起,围着赵将军谈笑风生。金世陵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实在是没有自己什么事,军装严密,又捂的一身是汗,便见机溜走。

他贴着墙根,刚走到大厅门口,就听得身后有人且走且说:“老温,这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如何?”

他一听这个声音,登时就回过头去,与身后来人正打了一个照面——那正是温孝存和桂如雪!

温孝存见了金世陵,只淡淡的一点头。而金桂二人互瞪了半晌,竟是都没有说出话来。

第32章

桂如雪望着一身戎装的金世陵,一时愣住,竟是一言不发起来。温孝存站在一边,只做懵懂不知,望着地面微笑无语。

三人如此僵持了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旁边路过的宾客见了,都觉着异常,不由得就要多看几眼。末了,桂如雪终于缓过神来,刚要开口,却见金世陵将身一扭,竟是转头直奔厅门,就此跑掉了。

他这行为,倒是大大出乎了桂如雪的意料,连旁边假作懵懂的温孝存也犯起了嘀咕,心想以金世陵现在的身份,应是无需再畏惧桂如雪的,可是仇人相见,眼红之余,怎么就这样毫无作为的跑掉了?这可真是奇哉怪也!

他怀着这样的疑虑,脸上却并不显露,只状似玩笑的推了桂如雪一下:“这位不是金三少爷么?哎——你这是怎么了?!”

原来他且说且推,话没有说完,却见桂如雪顺着他这一推的力道,竟是直挺挺的向旁边倒去,亏得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的又拽了起来。而桂如雪似乎也是被吓了一跳,站稳之后自嘲一笑:“这可真是……老了!”

温孝存也微笑起来:“桂二,你正值盛年,绝谈不上这个‘老’字,只是有一句话,我先前劝过你,你不肯听,所以我现在也不知该不该再啰嗦一遍了。”

桂如雪苍白着一张脸,摇摇手道:“老温,你对我说的,都是好话,我是很感激的。不过我们的人生态度不同,你若让我换个活法,我或许也就活不下去了。”

温孝存笑着摇摇头:“罢!罢!你果然还是那一套说辞。不过我现在问你,你接下来到底是要回饭店,还是去韩家潭?你难得来一次北平,明天又要启程去天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奉陪的。”

桂如雪失魂落魄的抬起手,似乎是要摸摸自己那油光锃亮的头发,不过手抬了一半,忽然又无力的垂下去:“这么早回饭店做什么?我们还是去逛逛胡同为好。”

温孝存连金丝眼镜的镜框上都流转了充满笑意的光芒:“那好,这宴会嘈杂无章的,我们还是走为上策。”

二人谈到这里,便继续向大厅门口走去。不想这回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护军打扮的士兵跑过来,将个折好的纸条双手送到桂如雪面前:“桂先生,这是我们金处长给您的条子。”

桂如雪听了“金处长”三字之后,那脸色由苍白中,又透出一层淡淡的铁青来。他沉着脸接过纸条打开看了,然后随手揉成一团揣进口袋里,同时转向温孝存道:“老温,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不,你去汽车里等我,我要去见一趟金三。”

温孝存毫不阻拦,答应一声就径自向外走去。

桂如雪随着那护军走出大厅,沿着外间的长廊一路七拐八绕,最后走到楼后,进了一套小小院落之中。只见这院内水泥抹地,打扫的十分整洁干净,墙外便是大街,院门口又竖挂了个长方牌子,上写了“副官处”三个字。门口也有两名士兵站岗,各自懒洋洋的拄着杆光绪年间进口的长枪,互不搭言,只偶尔打一个哈欠。

桂如雪走到这里,稍觉不安。他为人低调,自觉着不会惹来什么大仇家,所以从来也没有带保镖的习惯。只是见了门口这两位懒门神之后,才忽然觉着自己孤伶伶的。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的发起抖来——鸦片瘾是越来越大了,中午那十个烟泡儿,就只能顶那么三四个小时,时间再长,就觉出不舒服来了。本想到了胡同里,找家班子,搂着姑娘再烧上几口,可是现在看这情形,那几口,大概是不容易立刻到嘴的了。

护军在前方开了门,把他请入房内。原来这房子在外瞧着就是笼统一座,其实里面分出了三五间屋子,乃是副官们平时的休憩之地。此刻房内只有一间屋子开了电灯,他这回无须引领,直接就向亮处走去。

屋内的陈设是很简单的,只靠墙摆了一圈沙发,又有几张茶几,上面摆着茶壶玻璃杯,仿佛这里是个会谈的场所。金世陵本是坐在沙发上的,见他来了,便站起来,也不上前招呼,就只是意味深长的望着他。

桂如雪直到现在,也不晓得这金世陵到底知道了多少内情——他认为自己的手脚很干净,坏人都让桂如冰做了,自己并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来。可若是如此,金世陵当时跑什么?就因为挨了自己的打吗?

他在心里,对自己摇摇头:“那不至于,我对他其实不坏。”

想到这里,他强自压制了身体上的颤抖,对着金世陵——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世陵,我们好久不见了。看来,你在北平过的很不错嘛!”

金世陵把手背在身后,攥了拳头。

他很少动手和人打架,可是现在他想扑过去掐住桂如雪的脖子——不能一下子掐死,他还有很多话要问!

想到这里,他背着手,缓缓走向桂如雪。

桂如雪望着金世陵的脸,半年没见,他依旧是那么的俊秀,简直让人想抡起鞭子,抽碎他身上那件笔挺的军装。可还是有什么东西是变化了,那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就藏在他那双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眼睛里,大概可以将之称为“沧桑”。

这点若有若无的小沧桑,让他看起来蜕去了一些孩子气——他活了二十年,在家破人亡之前,一直是个不曾成长过的顽童。

金世陵停在了桂如雪面前:“我现在的确是过的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倒退几年,继续做我的金三少爷。”

桂如雪见了他这个反应,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提防起来:“世陵,你若喜欢做少爷,那也不难,同我一起回南京去好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晓得么?”

金世陵似笑非笑的一撇嘴:“回南京?那我哪儿敢啊!我怕桂如冰要杀我呢!”

桂如雪的脸上现出一点很不稳定的笑意,仿佛月光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般:“有我在,你怕什么?”

“你们两个是亲兄弟,我算个什么?”

“桂如冰是桂如冰,我是我,我同他……”

桂如雪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他看见金世陵的眼睛忽然就红了,下一秒,他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金世陵扑到在地。背部重重的磕在水泥地面上,震的他腰疼。

金世陵没有真的去掐桂如雪的脖子,他这人娇生惯养长大的,两只手更像是漂亮的观赏品,没有几丝力气——他是拔枪抵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还骗我……”他明明是占据上风的,可是比身下的桂如雪颤抖的还厉害:“我都被你逼到这种境地了,你还当我是傻子!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你们毒死我爸爸,逼死我大哥……你留下我,也无非是要把我当个……当个玩意儿来打骂着消遣罢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你说啊!我想来想去都不明白……”

说到这里,金世陵顿了一下,一滴泪从眼中直落到了桂如雪的脸上:“我一直诚心诚意的同你好,你、你……我不明白,桂如雪,你告诉我!”

桂如雪服服帖帖的躺在地上,金世陵的那滴泪在他的脸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世陵……”他叹息似的低声开了口:“我那是为了……你。”

他望着金世陵,目光几乎是痴迷虔诚:“总是偷情,能偷到何时呢?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可是见了面,却要装作路人。时间久了,你金三少爷厌倦了,自然就要把我抛到脑后去。我不能等到那天……我得提前准备,把你抓进手里。这个,你懂吗?”

金世陵怔怔的听完了这一番话,忽然把枪口用力的向桂如雪的颈下顶去,面红耳赤而又带着哭腔的说道:“你少骗我……我今天不杀了你,我就对不起我爸爸和我大哥,我就不是人!”

桂如雪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所谓,要杀就杀吧。我不怕死在你手里。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西山时说的话吗?我说我愿意让你剐了我——那话是真的。我每天夜里闭上眼睛,就能看见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你还在中学里念书,我见了你,心里就很喜欢,一直喜欢到现在,从没变过。这个话,我原来没法说,因为我们下了床,仿佛就成了没有关系的人,我怕我说出来了,你要笑我矫情,可是现在我想,我还是得告诉你。我心里就这么一件事,临死前,应该说出来。对不对?”

语毕,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金世陵半伏半坐的压在自己身上,神情呆滞的微微的喘息着,一张雪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而顶在自己颈部的枪口,似乎也已经松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