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的慢慢抬起手,渐渐靠近了那把枪。

“世陵……”他还在说着:“你不晓得我今天见了你,心里有多欢喜——”

就在这个“喜”字出口的一刻,金世陵忽然发现自己持枪的那只手已经被桂如雪紧紧抓住,紧接着他就觉着身子一歪,糊里糊涂的就倒在了地上。此时再要挣扎,就见桂如雪握住自己的手腕在地上用力一磕,剧痛之下,他当即就松了手。

仿佛就在一瞬间,双方的位置已然发生了彻底的调换。桂如雪没有给他任何机会,扯着他的衣领将他硬行拉起来后,枪口就与之同时的抵在了他的腰间。

“世陵!”桂如雪气喘吁吁的说道:“我得劳驾你送我离开这里了!”

金世陵扭头恶狠狠的瞪着他:“你又骗我?”

桂如雪咬牙切齿的对他一笑:“我没空和你废话!”

“你敢伤我,就别想离开北平!”

“好了,这个时候就别再同我讲这些大话了。你信不信我在你的腿上开几个洞?”说到这里桂如雪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将枪口从他的腰间滑到臀上:“让你变成个漂亮的小瘸子!”

金世陵心中气苦已极,虽然也随着桂如雪的命令向前走了,可是脑子里恍恍惚惚的,满是自怨自悔,一时想要回身同桂如雪拼命,一时又怕子弹无情,真重伤了自己。

出了房门,院内是没有电灯的,只能借着屋内的一点光芒照亮。桂如雪一手搂了金世陵的肩膀,另一只手上握了枪——因是藏在金世陵的腰部,又将袖子拉长了遮掩,所以一路走出去,旁人只见他们状似亲热,便惊叹金处长敢在将军的眼皮底下同外人勾肩搭背,其余的异样,却是一丝也没瞧出来。

二人以如此的姿势,一路从公馆大门走了出来。大门处灯光明亮,温孝存车内的司机远远见了,就将汽车开了过去停下。温孝存从里开了车门:“桂二,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哦,金先生也在啊!”

桂如雪没理会他,放开金世陵,动作伶俐的跳上汽车。而金世陵眼睁睁的见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正是满心无奈愤恨之时,却见车窗忽然被缓缓摇下了,桂如雪探出头来,低声说道:“世陵,我骗你是不假,可方才那番话,却是真的。”

金世陵死盯着他:“你逃不掉的,我非——”

桂如雪不等他说完,就点着头接话道:“是的,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想要彻底分开,除非是我们两个之间……死了一个。”

说完这话,他向金世陵扬了一下手中的枪:“再会吧,我的世陵贤弟。”随即他转向前方:“开车!”

汽车飞速驶离了赵公馆大门,温孝存作为一个旁观者,一直保持着心明眼亮的状态,此刻却是有些糊涂,不由得就要问桂如雪:“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怎么还弄了把枪回来?”

桂如雪瘫在座位上,头上脸上一层层的渗出冷汗。他扔下手枪,掏出手帕哆哆嗦嗦的擦着眼泪鼻涕——方才精神高度紧张,他把烟瘾给忘了。此刻身心放松下来,他立时就变成了一堆烂泥。

“回饭店!”他慌里慌张而又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快点!我不行了!”

说完这两句话,他身子一歪,竟然倒在了温孝存的腿上,想要挣扎着再坐起来,却是万不能够了。而温孝存的好涵养几十年如一日,抬手拍着腿上这大烟鬼的后背,他柔声安慰道:“别急,马上就到饭店了。”

温孝存对于时间的估计,那向来是准确的。此刻他心平气和,周身舒服,坐在一九三六年的新款汽车之内飞驰向前,并不觉得二十分钟的路途有多漫长。而他身边的桂如雪,在鸦片瘾的折磨之下,每分每秒都是苦不堪言,二十分钟对他来讲,便难熬如二十年一般了。

在他熬到第十“年”的时候,他的挚友温孝存因见他实在是频临崩溃了,便自作主张的就近在一家小诊所前停了车。这家诊所内,只有一名大夫当班。该大夫身怀绝技,专治各种花柳病。对于桂如雪这种症状的病人,那也是很有办法。只见他一针吗啡扎下去,桂如雪果然就很快安静了下来。

这回二人继续上路,平平安安的回了饭店,而翌日清晨,桂如雪便启程去了天津,一时间就又是无影无踪了。

第33章

金世陵那一晚,在赵公馆的大门口,愤愤然的站了许久。后来那葛副官东张西望的一路从里跑出来,骤然见到金世陵,便按着心口长舒一口气:“金处长,我可找着您啦。将军让您去呢!”

金世陵听了这话,悻悻的转身向楼内走去,一路上他强行的调整了面目表情,可即便如此,赵将军见到他时,还是瞧出了异样:“你刚才到哪里去了?眼睛怎么红了?”

金世陵老老实实的站直了:“方才我到院子里吹了会儿风,结果就迷了眼睛,用水冲了好半天,现在才好一些了。”

赵将军对下首的张小山笑道:“还是年纪小,吹个风也会吹出事情来。”

张小山也凑趣道:“金处长是有点孩子性格。不过跟在将军您老人家身边,多历练历练就好啦!”

赵将军摇摇头:“那其实也不必。我喜欢年轻人天真烂漫一些。英童虽然同世陵年纪相仿,可是一贯死死板板的,我很看不上他那样子。”

旁边的关督察听了,忽然笑道:“那是令郎少年老成啊!”

赵将军依旧是不赞成:“不然!我认为青年就要有青年的风采。中国人很爱讲这个少年老成,结果把年轻人搞的一丝活气也没有。我虽然不研究教育,可是在这一点上,我是支持欧美的那个教育方法的。”

关督察与张小山一起恍然大悟的点头:“将军,您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双全啊!”

赵将军又想捻须长笑了:“哪里,不过是闲来无事,喜欢思考一些问题罢了。”

张小山意图挑起大指来继续赞美赵将军一番,不过因不敢在他老人家面前比比划划,所以只好双手交握于腹部,微笑做鹌鹑状:“赵将军您老人家是个奇才,随便一琢磨,就能琢磨出这么一套道理来。我们这些粗人,虽然心里羡慕,可也不敢奢望着有什么大进步,只要往后能赶上将军的万分之一,那就算是不白活啦!”

赵将军正眼看了他:“小山,你太谦了。你这人生的相貌敦厚,这很好,敦厚有福。”

张小山听了这等考语,当即傻笑起来,以便强化自己的这份敦厚。

当晚这场宴会,直闹到十二点多钟才完全结束。赵将军虽然号称是老人家,其实年龄只算中年,精力极其旺盛;平时又是个好闹失眠症的,恨不能天下人都陪着他熬夜。今晚名正言顺的可以看着百十号人同他一起做猫头鹰了,心里很是高兴。一时撤了席,就命人将一楼的客厅改成了跳舞厅,且临时抓来一支白俄乐队,坐在屏风后面奏乐曲。

赵将军不爱女人,可是爱看着男女搂抱了跳舞,觉着这很有点意思。他是德高望重的赵老将军,不好亲身来领略这番滋味了,只好派他的宠臣上场。而他静静的坐在一边,两只眼睛将全场扫射一遍,得出结论:还是自己的小副官最为出众——模样漂亮,衣裳漂亮,跳的也漂亮,手里搂着关督察家最美丽的五小姐,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这个结论,单听着似乎是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同他的财富与地位打成一片来看时,那就可以做另一种解释了:在北中国,他赵振声财富最多,军队最强,职位最高,连身边的小玩意儿也是最体面的——他的人生,圆满了。

赵将军无缘无故的微笑起来。

他一直笑到了午夜时分。那时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了,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金世陵,稳稳当当的回了楼上卧室。进门之后,他回身一脚,把房门“咣”的踢上。然后扔了手杖,一把抱住金世陵,连拖带拽的就压在了床上。

金世陵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已被赵将军满脸的亲了一个遍。因为在桂如雪那里挨过一顿刻骨铭心的暴打,所以他现在顶怕这种带着狂暴色彩的性爱。在赵将军的怀里,他像条小鱼一样微弱的挣扎扭动着,却不敢出言抗议。

金世陵很快就被剥了个精光。赵将军虽然会在人前大讲教育,可是到了人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带着很强的动物性——非如此不能解释他一见金世陵就要动情的原因。当然,金世陵是个尤物,对着个尤物动情,那是人之常情——由此又可以把那动物性抵消了。

这个道理,正说反说都讲的通,所以赵将军享用起金世陵来,格外的心安理得。金世陵也的确是好样的,活活被扭成麻花了,还能继续迎合呻吟,简直天生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事后,赵将军心满意足、筋疲力尽,也不闹失眠了,头一歪便呼呼大睡起来。金世陵却难以入眠,他将手探到下身处摸了一把,又热又黏,一丝隐隐约约的疼痛,从里向外发散着。

近来他不是很爱好这事儿了,因为乐苦参半。老不死的在光天化日之下,依旧是那么老;然而等到晚上关了房门了,忽然就年轻了一二十岁。他没经历过这么野牛似的床伴,该野牛每晚在床上按着他冲锋陷阵,时不时的就要让他苦不堪言一次。

翌日上午,金世陵向赵将军抱怨,说自己腰疼。

赵将军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就扶在他的腰间,慢慢的揉捏着。金世陵搂着他的脖子低了头,开始昏昏欲睡。

赵将军抱着他,单凭一只手,就读了两份报纸,喝了一杯热茶,又蘸着醋吃了五个大肉包子,可见他是孔武有力之余,又兼心灵手巧。

来往的五名佣人,三名副官,还有两位从廊坊赶过来的团长,一位从承德跑过来的师长,分别都瞻仰了金处长在赵将军膝上的睡态。众人对此非但没有提出批评,反而发出赞叹道:“能在将军他老人家的大腿上打瞌睡,那得是多大的面子?金处长,前途无量啦!”

金处长的确是有前途无量的潜质。比如说,他心胸宽广。

这个心胸到底宽广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来说,他昨天因为一点私情,不慎放走了自己杀父杀兄的仇人,可是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强迫自己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而且又在其上放置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烦恼作为遮盖,仿佛这事从此就可以算作不曾发生过了一般。

还有,他经常会从赵将军麾下的各级军官那里收到种种礼物,古董、支票、金玉,林林总总,应有尽有。可他因为经手的业务太多,所以坐在赵将军大腿上求人情做疏通之时,通常会因为记忆有所偏差,从而出现了张冠李戴的结果。比如那位想要讨军饷的李团长,忽然就被派去河北某县做了县长;又有参谋处的王秘书,莫名其妙的连降几级,成了副官处传达班的班长兼摩托车驾驶员。调令一发表,吓的王秘书魂飞魄散,连夜去找金世陵询问情况,金世陵也是糊里糊涂,问王秘书:“做了班长还不满意?你先前不是在兽医所的么?”

王秘书轻飘飘的哀鸣:“金处长,您大概是弄错了吧?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毕生都没有进过兽医所一步啊!”

金世陵想了想,而后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他尽管收了别人的钱物,同时又给别人带来了许多的烦恼,不过他自己毫无负罪感,有时候错的离谱了,他还觉着好笑。赵将军对他的作为,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也不肯过问。其实这就是爱屋及乌的道理——他觉着金世陵好,那么金世陵身上的这些缺点也是极为可爱的了。

贪婪,小糊涂,溜须拍马这三样,乃是这世间的为官之道。金世陵经过短暂的训练之后,便将这三样全盘学会,并且因为已然觉着这三样是天经地义的了,所以运用起来发自内心,显得格外天真自然。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大的弄了一笔钱,当然,和先前的家业相比,那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凭他的资质,这已经算是发了一笔横财了。

金世陵虽然心胸宽广,但这并不耽误他寻找桂如雪报仇。

北平城里没有桂如雪的踪影,他只好去问温孝存。

温孝存晓得金世陵现在是与日俱阔,自己除非肯开出上万数额的支票,否则别想一亲芳泽。不过他不是桂如雪那样任性的人,绝不会花费万金去同这位高级兔子上床。而高级兔子如今有了钱,也没有再同他叙旧的意愿,开篇就问:“哎,你一定知道桂二去哪里了,是不是?”

温孝存满面微笑的一点头,又一摇头:“这个……”

金世陵站起身,在他面前开始来回的走,一双眼睛倒是目标明确的一直盯着他的脸:“温先生,你念着和桂二的交情,就不念着同我的交情吗?”

“是的,这个我心里明白。只是……”

金世陵很想把食指伸进嘴里咬一咬,以抒发自己这种焦急迫切的心情。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手指和牙关,改而歪了脑袋,在温孝存面前立了正:“况且你同桂二也没有什么深交——这个我们心里都清楚!”

温孝存微笑起来:“这个……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只是……”

“你不说,我也能想法子查出来,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说到这里他在地上又转了几个圈,忽然坐到了温孝存的身边,气哼哼的说道:“你个混蛋!到底告不告诉我?”

温孝存脸上的微笑渐渐转化为苦笑:“世陵……你……”

金世陵站起来:“好,你不听我的话?没关系!张小山听我的话!”

温孝存闻听此言,赶忙欠身拉住了他:“世陵,你也真是急性子,我们有话好好说嘛。”

金世陵果然坐了回去,直望着温孝存道:“你若告诉我,那我们可以谈下去,你若是装着不知道,硬是瞒着我,那就别怪我翻脸!“温孝存仿佛是被逼的无可奈何了:“唉……生意是生意,你要是让我把桂二卖了,我于情上还真是有点……好好,你不要急,我说就是了。桂二是去了天津,七月初回北平。忙的就是那条烟土线路的事。”

“到底是七月多少?七月初未免太笼统了!”

“那可不好说,大概七号?因为他说过八号想在北京饭店请一次客。当然,这个我是不能确定的。”

金世陵心算着时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七月七,我知道啦。哼,我要是脱得开身的话,还用这么傻等着?”

温孝存笑问道:“你想要干什么?”

金世陵横了他一眼:“那你甭问!”

离了温孝存,金世陵一面在心里盘算了,一面赶回了赵公馆。赵将军此刻却是不在家中,他找名副官问了问,却说是赵将军到司令部开会去了。

这倒是出乎了金世陵的意料,可也无法,只好公馆内等着,直等到傍晚,才把赵将军等了回来。

赵将军开了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会议后,瞧着似乎是年轻了一些。

他一身军装打扮,在门口跳下汽车,随即大步流星的走进楼内。见金世陵正坐在起居室内读报纸,就皱着眉头问道:“你中午跑到哪里去了?”

金世陵立刻起身走过来:“我看您中午睡觉了,就出门回了一趟家。您这是什么会?怎么开了这么久?”

赵将军摘下帽子递给他:“最近城外的日本军队时有异动,我瞧着怕是要出问题!”

金世陵听了这话,才晓得北平城外还有日本军队。

“那会出现什么问题呢?”在赵将军面前,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无知。

赵将军觉着没有同他谈论这个问题的必要,而且思虑了一下午,也已经身心俱疲,所以此刻就只淡淡的摇了摇头,恢复了他那男性西太后的气派,用鼻子哼出三个字:“不好说。”

金世陵根本也没有兴趣听,双手抱了赵将军的一条手臂,他开始扯起闲话来。

如此又过了一周,北平城内开始起了流言。而这流言似乎也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城门已经关上半扇了!

这也是金世陵所不能理解的,这北平城里但凡出了点事情,首先要做的就是关城门,仿佛那城门是铁浇钢铸的,能抵御所有不幸一般。因为对这种做法感到不以为然,所以他对于渐渐惶恐起来的人心,也是毫无感触,唯一的反应,就是回家去看了看他二哥,叮嘱他无事不要出门罢了。而金世流除非是房子着了火,否则就决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出大门,所以金世陵的嘱咐,并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意义。

安顿好了家里,他算了日子,开始调兵遣将。在七日这天,他早早就在西车站处布控了人马,天津那边,他也托张小山布下眼线。那边桂如雪傍晚时分一上火车,这边便立刻接到了长途电话的报告。而金世陵偷空出了赵公馆,一路去了车站最前线,心想这回我要不宰了这个王八,我就真不是人了!

如今从天津到北平,若是乘坐快速列车,只要四个小时便已足够。金世陵在车站门口的汽车内,一直枯坐到了夜里十点钟,还不见列车到站。这让他不住的看表,心想今晚上回去,又要向老不死的饶上许多口舌来解释自己的行踪了。

他又等了半个多小时,车站传来消息,说是快速列车在中途出了故障,停顿了五十分钟,故而要迟到许久。金世陵听了,不由得大皱眉头,可也只好继续等下去。结果,直到了午夜十二点多时,那辆特快列车才以一只草驴上山的速度,姗姗进了站。

苦候之下,终于有了结果。金世陵立刻摇下车窗,远远的望着那出站口处的情景。只见那并排的几扇小栅栏门一开,无数乘客连推带挤的涌了出来,虽然旁边也有几盏路灯照亮,可是光芒微弱,哪里看得清那众人的面目详情?

金世陵探着头望了许久,并未见桂如雪的踪影,便有些发急,暗想这家伙不会是事先听到什么风声逃走了吧——那应该不会,他总不能半路跳了火车。况且自己这里保密工作做的很好,派出来的这一队护军,也都是自己直接统领的私人,不可能有内奸的。

思及至此,他安下心来,又继续盯着出站口,只见那一带的乘客已经是十分稀少了,偶尔才能走出来一两名。而再过了三分钟,栅栏门被哐啷一声关上。这趟车上的人,竟是已经走空了!

金世陵的脸被夜风吹的冰凉,一颗心也是冰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桂如雪是不见了,而他又不能一路追杀到南京!丢掉了这个机会,下次何时还能报仇,简直就是不能预计的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此次行动的失败,然而还是不能死心,依依不舍的坐在车内,他在西车站流连着不肯走。后来到了凌晨之时,他饿的肚子咕咕乱叫,这才长叹一声,就近下车,在西车站食堂里吃了一顿大菜。

填饱肚子,他垂头丧气的收兵回府,一路上又在心内计划了语言,预备到时去敷衍昨夜独守了空房的赵将军。

他预备的那套说辞,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

赵将军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理会他的彻夜不归,因为城外的日军于三十分钟前,就在卢沟桥那边,突然对着宛平县城开了炮!

第34章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保定。

金世陵双手插进裤兜里,靠着廊柱发呆。

后方的房门紧紧的关着,可以听见里面的赵将军拍着桌子大吼大叫:“日本鬼子用的是飞机大炮,我们使的是大刀片子!两个军长都被打死了!我们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派人去德国购买的武器,现在离我们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路途!怎么办?!”

有人低声嘤嘤的回应了,具体的内容也听不清楚。而后赵将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总之,我赵振声绝不卖国!绝不当汉奸!现在中央不给我们补给,我们只好是,能守就守;实在守不住了,大不了组织敢死队,跟鬼子同归于尽就是了!”

他话音落下,房内就传出了嗡嗡的附和之声。这嗡嗡之声直持续了十几分钟,随后那房门被推开了,赵将军大踏步的走了出来。

金世陵赶忙像条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他很迷茫,虽然跟随在最高级的司令长官身边,可是没人肯详细的对他讲解目前的战况。他生平所知道的战争,仅限于说书人口中的八国联军进北京。这回真格的听到了枪炮响了,打雷似的,吓的他头发都要竖了起来。

他现在就是一个人了,金世流已经乘着津浦路的火车逃回了南京——先还不肯走呢,被他强行押着送上了火车。他就这一个亲人了,万一北平城里开了战,再让日本兵一枪崩了可怎么办?

其实金世流逃走时,城内上下——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情绪还是很乐观的,日本士兵们的挑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可是真到了要动刀枪的时候,也没见哪次占了便宜去。况且城外一共就那么几个小鬼子,真急眼了,就拿大刀全砍了去!怕他什么呢?

可是乐观了没几天,日本的关东军被调到了长城一线,紧接着一个日本师团,两个独立混成旅团,以及一个临时航空兵团也赶来支援了。

这是谁能想得到的事情呢?结果对方总攻一发,这边登时就战死了两名军长。

再往后,天津北平陷落,无数人就此成了亡国奴。

这是个天地骤变的时期,平静安逸的生活忽然就被打破,后来北平城内的情景,金世陵便没有机会目睹了。他随着大部队撤去了保定,虽然不曾去过前线,可是他每天听着远方隐隐传来的炮火声音,已经觉着自己是落到了一个修罗世界。

在保定住了不到七天,他随着赵将军又去了河间。赵将军总以为黄河以北都该是他的地界,就算让人抢去了,对手也得是个中国人,无论如何轮不到小鬼子跑来撒野。所以怀着满心的国仇家恨,他预备着要和日本人拼命。

战争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他健步如飞的在前线阵地上来回穿梭,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老人家身份。当年内战中,他屠杀同胞时都不手软,如今面对了外敌,更是恨不能把日本兵们全部活着嚼了。

金世陵没有地方可去,所以依旧尽忠职守的跟在赵将军的身后。终日在枪林弹雨中穿行,面对着铺天的炮火和盖地的尸体,他的神经的确是受到了很大刺激,刺激到了极限,他反而麻木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些地名他闻所未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肮脏血腥的场景,弯着腰小跑在战壕里,他一脚踩进了尸首的腔子里,动作僵硬片刻,他晓得自己如果大惊小怪的尖叫,很可能会让前方的赵将军回身给毙了,所以犹豫一下,他拔出脚来继续跟上。

到了夜间,战火暂时停止,士兵与将官们虎狼似的吃喝,然后就地坐下休息。金世陵同葛刚毅也相挤着在战壕中坐下了,葛刚毅递给他一个水壶,嗓门很大的说道:“金处长,喝点水吧!”

饶是他嗓门这么大,金世陵依旧是听得不清不楚——大炮整整震了一个下午,大家都统一的有点耳鸣眼花。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小口,没能解渴,可是不敢再喝了,怕一会儿尿急。

二人喝了这么一点水,然后便是相对无言。后来觉着那耳鸣稍稍缓解一些了,葛刚毅才开口道:“不知道明天,日本人还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

金世陵把身体靠在土壁上,神情漠然的摇摇头。

葛刚毅仰头望着星空,耳中渐渐听到了蛐蛐的鸣叫:“你上午在指挥部里,听到赵将军的话了吗?”

金世陵又是摇摇头。

“津浦铁路眼看着就要守不住了,我们恐怕是还得往后撤。”

“上海也在打仗,会不会打到南京去?”

“不知道。”

金世陵想起了他那位二哥。有点不安,可也只是“有点”而已。

葛刚毅坐得久了,身体蜷缩着很不舒服。周遭的一切都已然转为安静,他便悄悄的站起来,一手拄了腰,一手握拳捶了捶脖子。金世陵见状,也随着起了身。伸了个懒腰之后,他低下头,双手抓着裤子抖了抖尘土。

后来他回忆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颗流弹是从哪里打过来的。

他那时依旧是耳鸣,拍打完裤子他抬起头,借着月光,忽然就看见葛刚毅的脖子上雾似的喷出一个血红色的扇面。葛刚毅似乎也是对此感到无比惊愕,他抬手捂住了颈部——鲜血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汩汩的涌流出来,瞬间就淌湿了半边肩膀。

再然后,葛刚毅就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人偶一样,一头就栽向了金世陵的胸口,把金世陵撞的一个趔趄。

金世陵抬手扶着他,随即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来人啊!葛副官中弹了!”

没人理会他,这个时候,被炮弹轰碎了的人都是多不胜数,他这边中个弹,又算得了什么?

而葛副官似乎也并没有要麻烦旁人的意思,他靠在金世陵身上,依旧是满面讶异的捂着脖子,不喊也不叫。

两分钟后,他满身鲜血的死去了。

金世陵陪着葛刚毅的尸体又坐了一会儿,心中很是茫然。后来他从葛刚毅的身上解下水壶,用军装下摆擦了擦被血块糊住了的壶盖,然后拧开喝了一口。

“就只差一点……”他想:“子弹是从我这边飞过来的:“我若是早抬了一秒钟的头……我就没有头了。”

他这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并没觉出死里逃生的幸运,他就只是同葛刚毅并排坐到半夜,后来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招呼人过来拖走了葛刚毅,然后自己揉着眼睛,继续去做赵将军的尾巴。

这天,他们撤离了河间,一路去了邢台。

从那儿再往后的事情,金世陵就记不大清楚了,因为每一天都像是噩梦,让人觉着颇不真实。

他这人不是很有血性,可是后来一度也不怕死,因为见得太多了,就觉着死亡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没什么了不得的了。

第二年八月,他们撤退到了武汉。在武汉战场上,赵将军中了流弹。

赵振声将军若是好好的坐在指挥部里,流弹自然不会长了眼睛的推门进来找他。在中枪之前,他正在同周光亚军长吵架。

周军长秉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宗旨,力主马上进行战略上的撤退,以尽量减少不必要的伤亡。而赵将军听了这番提议,当即就气了个半死:“我撤你妈的×!要撤你就带着你那队孬种撤去!老子宁可留下来打游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