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如冰警告金世陵后,并未收到预期效果。旁边的这个身体,依旧是大抖特抖。无奈何,他手上又加了力气:“金三先生,你不要怕。”

金世陵其实真没觉着有多么害怕,他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气喘吁吁的轻声答道:“我没怕。”

桂如冰不再多说,此时外界在那天翻地覆的爆炸之后,骤然安静了下来。洞内众人屏住呼吸等待了许久,依旧不见马达声再次响起,便有人轻声道:“过去了,这好像是过去了。”

可话虽这样说,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谁敢乱动?而且这洞内一直是用电灯照明,连盏油灯也不曾预备,如今电灯一灭,再无一丝亮光可寻。如此又挨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科员胆子最大,打亮了打火机一路走出去,不多时又跑回来,大喊道:“挂球了!大家出来吧!”

这回洞内众人“哄”的一起长出了一口气,纷纷起身排队而出,同时互相低声谈论方才情形的恐怖。及至一起出了洞子了,这些人先是被这正午阳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待到流泪揉眼的向前望去时,登时就一起愣住了。

原来这防空洞的周围,本是机关大楼同几家商铺,后身又有国难房子的住宅,很有些繁华意味的。然而经过这番轰炸之后,先前的繁华全被抹平不见,只留下满地的断壁残垣,那矮坡上的建筑尽数倒塌,把个小山掩盖成了一个大垃圾堆。周遭又有好几处半截房子冒着黑烟,显然里面还在着火。

苏渤海靠着自家司机站稳了,眼角还有泪光闪烁,一时看见机关内的情报联络员走过,便一把拽住:“喂,老弟,这敌机一会儿还来不来了?”

那情报员正好是刚同防空司令部通过电话的,此刻便面向大众吹了几声口哨,大声通报道:“诸位先生,防空司令部电话,现有敌机第二批,半小时前已从武汉起飞,恐怕是要接连袭击本市!”

苏渤海同金世陵一听,心知这回是真赶上了疲劳轰炸,一时半会儿的是不可能回歌乐山了,只好认命的相视而叹。

这批人在大太阳下晒了三五分钟,有人发现那两只红球不知何时又降下去了,这可是个危险的信号,便大声疾呼起来,引得众人又纷纷跑回洞中。桂如冰在混乱之中,无暇挑拣,只好又占了先前那个靠边的恶劣位置,而身边接连的几位,也未变换人员,依旧是面色苍白的金世陵和泪眼朦胧的苏渤海。

在洞中呆的久了,那感觉也就是比死稍微好过一点而已。许多人一起大口喘息,那空气真是污浊不堪。金世陵处在这种环境之中,右边的苏渤海又开始筛糠似的颤抖起来,左边的则是自己的仇人桂如冰,那感觉真是难熬之极。

这回等了许久,外间却只来了三五架飞机,也没有实施大规模的轰炸,在上空打了几个旋儿便飞走了。这一批走了,那一批又来,总之永远不让人有片刻的安心。及至到了晚上,洞内之人没吃没喝的,又呼吸着空中的二氧化碳,也就渐渐的前仰后合打起瞌睡来。一时间洞内长椅上的诸人全部东倒西歪,呼噜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苏渤海倒在了金世陵身上,金世陵倒在了桂如冰身上,都是困的狠了,身不由己的就歪过去睡着了。而桂如冰坐在长椅尽头,无处可倒,只好向后仰靠在墙壁上。

这回的平静,似乎是来的格外长久,桂如冰醒醒睡睡,没有一刻是舒服的。再看身边,就听金世陵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显然也是睡的不熟。

他对金世陵很没有好感,几乎看他就是一无是处。不过到了这世界末日一般的时节,他也不由得生出了几丝悲悯心思,觉得其实这金世陵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孩子罢了,自己又何必一定要追杀着他不放手呢?

“在这乱世,都不容易啊!”他如是想。

可惜他这番思想刚刚起了个头,头顶上忽然传来了飞机的马达声音。

这声音单调而微弱,显然并非大批来袭。有人被这声音惊醒了,可也没放在心上,随即歪了身子继续睡。

三秒钟之后,众人头顶上传来一声震天震地的巨响!热风沙土劈面盖向头顶,桂如冰下下意识的抱头弯腰,正好把金世陵的脑袋夹在了胸口与双腿之间。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是听到了周遭响起了一片哭喊惨叫之声,可是头脑中一片昏沉,仿佛是晕倒了一般,身体全不听指挥。

他这样半昏半醒的持续了三五分钟,才又渐渐的苏生过来。神智一旦恢复,他立刻就直起腰来,顺便把压在怀里的金世陵扶起来推到一边。金世陵愣头愣脑一言不发,好像也是有点被吓傻了的样子,同身边那位涕泪横流抖作一团的苏渤海先生并排而坐,正是相映成趣。

桂如冰乃是个行动派,起身拍拍肩膀上的灰尘,他见洞内烟尘弥漫,水泥墙壁也裂出一道大缝,满地散落了泥屑木片,显然是洞子被炸垮了;而几大步走到洞口处,就见洞口已经成了个阔大的缺口,外面一片白雾茫茫,可见此刻乃是清晨时分了。

重庆的雾是最有名的,若是到了雾浓的时候,那人在其中,真是什么也看不清。桂如冰站在洞口,呼吸了几口带有硫磺味道的新鲜空气,觉得胸臆间还好过一些。这时雾中跑来一人,见了桂如冰,就苦笑着站下来:“桂主席,您怎么在这里?”

桂如冰答道:“我本是来旁听会议的,哪知赶上轰炸,就一直在这防空洞里。你这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那人长叹一声:“唉,甭提了,我们那里的防空洞被炸塌了,亏得我离洞口近,一步蹿了出来,否则就要被活埋进里面啦。桂主席,这一片地区全给炸平了,连机关大楼都没有了!惨啊!”

桂如冰听了,心中倒是有些后怕,心想现在情势如此紧张,自己还是回家为好,旁的不说,就是家中那防空洞,总比这里要坚固牢靠的多。思及至此,他便回身去找自己的随从,张罗汽车回公馆。

他这边是坐上汽车,一路风驰电掣的跑了。后面的金世陵与苏渤海相扶而出,灰头土脸的,也各自去找汽车。这里街道窄小,两家的司机都把汽车停在了远处,倒是在轰炸中得以保存下来。只是这一路前往寻找之时,就见街上一片狼藉,几个半熄的燃烧弹滚在路旁,苏渤海以为是未爆的炸弹,就先吓的大叫一声,后退一步时,却又觉得脚下古怪,低头一瞧,竟是半截尸体,腰往下都没有了,肠子流出来,正让自己踩了一脚。

这回他不叫了,直接晕了过去。

金世陵对这些场景,倒是见怪不怪。帮着苏家司机把苏渤海送入汽车后。他们这两辆车便一前一后发了疯似的开出市区,直奔歌乐山。

说起来,也算是他们时间抓的紧。因为几经周折终于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时近正午,那雾气已然散去,露出一个明朗朗的大晴天,正是适合日军轰炸的。

赵将军见金世陵狼狈不堪的回来了,很是庆幸。而金世陵也不多说,心急火燎的先大吃大喝了一顿,然后便去洗澡换衣服。

赵将军见他收拾的干净利落了,便叫他过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捏了他的下巴笑道:“让你天天吵着跑出去玩,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吧?”

金世陵搂了他的脖子:“爸爸,你还笑我!我这回真要吓死了呢!”

赵将军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乖儿子,谁让你不听我的话。”

金世陵刚要开口,忽然门外的仆人隔着房门大声喊道:“将军,陵少爷,外面挂了球了!日本飞机怕是又要来!”

赵将军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要跑进洞里当耗子了!”

在进洞之前,金世陵在自己的卧房内,见到了他二哥新从香港寄来的信件。他此刻无暇细看,便拿起信封揣在身上,准备一会儿安顿下来后再读。

第42章

在桂如雪的指导下,赵将军将自家的防空洞也改造成了住家的格局。

此刻他身处这地下的卧室之中,半躺半坐的靠在床头。而他的爱子金世陵坐在床尾,撕开信封开始读信。

信纸共有十二页,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听说重庆被轰炸的很厉害,你要注意安全。

金世陵收到了这样长篇大论的关心,并没有觉出感动来。放下信纸,他从信封中又倒出一张照片。

这是金世流的一张半身近照,因自觉拍的很美,所以特地多洗了一张邮给三弟,请其欣赏自己的容颜。说起来,这兄弟两个也有近三年没见面了,可金世流大概是因为生活安逸的缘故,那面容上并无一丝沧桑之态,同当年在北平时相比,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

望着那张照片,金世陵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然很想念他二哥。

想念也没有用,重庆如今是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般的世界,怎能让他从繁华太平的香港往回跑呢?

他把照片和信纸塞回信封,然后起身赤脚踩在地上,将信封放在了床前的书桌上。这次再回到床上,他直接爬过去拱进了赵将军的怀里。

赵将军搂着他,也是自有一番心事——他那不招人待见的儿子,忽然失去消息了。

赵公子在从昆明启程之时,曾给赵将军发过一封电报。按照那封电报上提供的信息,他现在早就该抵达重庆了——除非他是从昆明走着来的。

赵将军很不耐烦的琢磨:“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是路上出事情了吧?现在这大轰炸说来就来,他一个……”

想到这里,他略皱了皱眉头,然后心情镇定而平静的低下头,在金世陵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同时就把亲生儿子的死活抛到脑后去了。

日军飞机的轰炸目标是重庆市区,所以城外周边的县城山中,倒是要安全的多。比如歌乐山别墅区的这一群阔人们,在自家舒适的防空洞内,就着水晶吊灯的光亮打了几圈小牌后,见一时无事了,便纷纷出洞,回到楼内继续过好日子。若是看着这些人的生活,那真是想不到在几十里之外,就有平民被炸的粉身碎骨,建筑被夷为平地;更想不到在几百里之外,就是枪林弹雨、炮火纷飞的抗战最前线了。

此时已到了晚饭时分,因为近两天轰炸来的十分厉害,所以各公馆内的厨子们无法出门买菜,只好坐在家中,搜集现有的食材,绞尽脑汁的掂对出一桌饭菜来供主人享用。这个时候,要是像苏主席家那样连老带小七八口人,那就真要了厨子的命;而像桂二公馆这样,全家上下只伺候一个光棍汉的,那就容易的多了。

桂如雪是不肯亏待自己的,越到了物资紧张的艰难时期,越是往死里吃。厨子早已抓住他的这个特点,所以平时就储存了许多罐头食品,供他在紧急时刻大嚼。结果今晚这一餐饭,他独自吃了一盆面条,三个大罐头。放下筷子一直腰——他撑的翻了白眼,站起不来了!

这可成了问题,他手捧着肚子,就觉着胃部隆起,心中着实有些恐慌。心想抗战期间,自己若是撑死了,那可是好说不好听。弯着腰又坐了一会儿,他觉着胃里好像渐渐有些松动了,这才一手扶着桌子,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慢慢的走到客厅中,缓缓的坐到了沙发上。

正是难过之际,家中的听差忽然走进来禀报道:“二爷,桂主席来了。”

桂如雪没想到桂如冰会在这个时候光临,强忍不适,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话:“让他进来。”

听差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把桂如冰带了进来。

桂如冰是个很有自觉性的人,站在客厅门口,他先乌烟瘴气的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才迈步而进。桂如雪歪在沙发上,抬头望着他,未语而先掩口,不能自制的打了个饱嗝。

桂如冰面无表情的在他身边——隔着一米来远——坐下了,随即翘起二郎腿,强打精神的说道:“我家的顶楼,被炸塌了一角。”

桂如雪捧着肚子:“……哦。”

桂如冰停顿片刻,似乎是觉得很难以启齿一般,慢吞吞的继续说道:“最近轰炸来的太频繁,我想……到你这里住两天。”

桂如雪又打了个饱嗝,捂着嘴,他满脸不可思议的盯着桂如冰:“嗯?”

桂如冰以为他这是装聋作哑,心想自己平时也是为他出过许多力气的,如今到了生死之际,他却无动于衷,便不由得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愤然起身道:“我走了!”

桂如雪此时刚刚反应过来,因不便起身,就连忙对他伸出一只手:“不,不必走,留下吧!”

桂如冰扭头瞥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道:“若是这很令你为难的话,那我就不打扰了!”

桂如雪摆摆手:“不为难,你尽管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桂如冰这回才略微平了气,“哼”了一声,他又坐了回去。

而桂如雪一边轻轻揉着肚子,一边想道:“他要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罢了罢了,让他住去吧,反正他大概也住不了几天的!”

想到这里,他主动发问:“吃晚饭了吗?”

桂如冰一摇头:“没有!今天从早忙到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警报,哪有时间吃饭?”

桂如雪叫来听差:“给他弄点吃的!然后安排间屋子让他睡觉!”

桂如冰在桂二公馆,总算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见窗外雾气淡薄,便料想今天又会是个晴天,是万不能回城的。

他是个自律惯了的人,从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此时就洗漱穿戴了,精神抖擞的下了楼,按照素日的生活习惯,准备吃早饭。

早饭吃过之后,他开始向机关里打电话。身子虽是在歌乐山了,他那一颗心还留在城内,对于自己那一摊事业,万万不能忘怀——其实也是不得已,如今虽然是处在抗战期间,可是枪口也并非完全的一致对外。他近来因为桂如雪同运输处的交易事件,很受了一些攻击,所以分外警惕,总怕自己一个不慎,再着了哪位对头的道儿。

桂二公馆内的听差佣人们,对于这位桂家大爷是非常之恭敬。不必桂如雪吩咐,也晓得无微不至的服务。所以桂如冰在这一上午的生活中,感到非常之舒适——直到中午时分,桂如雪起了床。

桂如雪起床后的步骤是很固定的:洗漱之后,便是打针;打过针后,才是下楼用餐。天气虽热,他还穿着一身灰哔叽长袍,略微弯着点腰,走路时似乎都抬不起脚来。

他就这样一路拖泥带水的走了下来,而家下的佣人们,本来是惬意轻松的各司其职,可一见了他的影子,立刻一起变成避猫鼠。结果他所过之处,那温度似乎都下降了许多,人人都是靠边而站,一声不敢吭。

桂如雪对此情形,倒是安之若素。安安稳稳的坐在餐厅内,他平心静气的开始动了筷子。此刻桂如冰也被佣人请进来吃午饭。兄弟二人在饭桌上相见,因为各怀心事,都是有求于对方,所以分外客气,居然相对着点头问候了一声。

今天的饭桌上,依旧是罐头食品,乃是一些猪牛肉和竹笋之类,用三个大瓷盘子分别盛了摆在桌上。主食便是米饭,因非平价米,所以里面自然也没有稗子砂石之类的杂质,可以大口咀嚼,绝无崩了牙的危险。桂如雪仿佛是专门要同厨子为难一样,端起饭碗抡起筷子,一言不发的就往口中扒拉饭菜。桂如冰瞄了他一眼,心下狐疑,简直是怀疑他之所以这么个吃法,乃是怕自己抢了他的食!

饭过两碗,桂如冰放下筷子——并非是吃饱了,而是坐在首席的桂如雪忽然被一块牛肉噎住,连连喝水,均无效果,结果一手按了桌子,一手抓了桌布,脸都涨红了。

桂如冰不能眼看着他噎死,情急之下,只好打破了十多年来的禁忌,走过去冲着他的后背就狠狠的拍了一掌,打的桂如雪向前一扑,可是情况却并无缓解。

桂如冰一看情形不好,便一手按住桂如雪的肩膀,一手在他后背连连拍下,打的啪啪作响,依旧没有起色!无可奈何之下,他急了眼,索性从后面托举起了桂如雪,准备利用地心引力,来把他喉咙里的那块牛肉颠震进胃里去。

他这办法,显然是不甚科学。而且桂如雪被困在桂如冰手中,窒息之余又是惊恐万状,拼命一挣,还未等桂如冰发力,他那喉咙间“咕噜”一声,那块牛肉已经落进胃里。

这回他算是死里逃生,大口喘息着瘫在桂如冰的怀里,满头都是冷汗。桂如冰一时也不知如何处理怀中这位弟弟,只好依旧托着他,等他恢复正常。

过了三五分钟,桂如雪站直了身体,回身推开桂如冰,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虚脱似的轻声道:“谢谢你。”

桂如冰后退一步:“不必客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桂如雪点点头,长吁了一口气:“我没事。”

桂如冰的食欲早已消失,此刻便答道:“没事就好。”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两只手上似乎还沾染着桂如雪身上的温度与气息,一路走,一路不动声色的张开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随即又攥成了拳头。

这一天,果然没有日军飞机过来轰炸。歌乐山中的诸位超等华人们,也就生活的格外安逸快乐,就连桂家兄弟也能够和平相处超过二十分钟了。在这一片和熙之下,只有赵公馆内起了一点小小波澜。

正牌少爷——赵公子,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赵公馆门口。

赵将军身为父亲,自视甚高,不肯亲自下楼迎接,只派金世陵委为接待。而当金世陵满怀敌意的走到大门口见了赵公子后,登时就愣住了。

只见这位赵公子,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是标准端正之极;可若问他到底是什么模样,那就很难形容——因为实在是太没有特色了!由此也可见,这位的确是赵将军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只不过赵将军气派非凡,可以营造出一种英俊威武的错觉;而赵公子没有乃父那样的威风,所以就原形毕露,彻底的平庸了。

除了外表比赵将军稍逊一筹之外,这位赵公子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他是个瘸子!

还不是一般两般的瘸,据说如果离了手中那根银色手杖,他就只好原地立正了。

此刻,这位经过长途奔波的正牌少爷灰头土脸的独自站在公馆门口,面对着迎出来的金世陵,非常局促的笑了笑:“你好,我是赵勉,我是来——”

金世陵面对着这样一位对手,无法不胜券在握的趾高气扬起来:“我知道,你是英童嘛!爸爸曾经提起过你。你怎么才到?不是早就离开昆明了吗?”

赵勉——赵英童听到金世陵口中的“爸爸”二字,不由得愣了一下:“请问你是……”

金世陵一扬手,见身后的听差跑上来接过赵英童手中的箱子了,这才答道:“我是金世陵,你爸爸的干儿子。”

赵英童听了,显然是很意外:“哦……那我们是兄弟了。”

金世陵面无表情的摇摇头:“那不敢当!你跟我来吧,爸爸在客厅里等你。”说着转身就走。

赵英童的左腿,几乎从膝盖向下就是完全使不上力气的,若是拄着手杖慢慢走,倒也还能保持从容的仪态。他自己也晓得这一点,所以现在纵是心中急切,可也依旧龟速前进。金世陵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自己已经把他落下了几米远,就只好耐着性子停下来,等他慢慢赶上。

十分钟后,赵英童终于走进客厅,看到了自己那四年未见的父亲,而父亲也表现的很亲切,不但向他点了点头,甚至脸上还现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英童,来了?坐。”

赵英童的应对也十分得体,刚好比他父亲稍微热情了一点点:“爸爸,我来了。好久不见,你身体好吗?”

父亲道:“我还好。”

儿子道:“那就好。”

父亲道:“路上不好走吧?”

儿子道:“是的,不好走。”

父亲道:“既然来了,就先休息休息,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儿子道:“是。”

双方就此沉默了一会儿。赵将军忽然对着金世陵招了招手:“世陵,来。”然后转向赵英童道:“世陵是我的干儿子,很好的孩子。他比你还年长——你今年是二十三岁吧?”

赵英童很平静的答道:“我是二十五岁。”

赵将军听了,毫不尴尬,继续说道:“那是我记错了,你若是二十五,那比世陵还大一岁。”说到这里他扭头望着金世陵,脸上不由自主的就带出笑意:“世陵,我本以为你会做大哥呢!”

金世陵对着他一扬下巴:“你净骗我!”

赵将军抬手去刮他的鼻尖:“你个小玩意儿!还挑起我的理来了!”

赵英童在一边看到此情此景,不禁目瞪口呆。

而赵将军对此是满不在乎,同金世陵打情骂俏完毕后,他对着赵英童说道:“世陵跟我久了,什么情况都清楚。你在这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便,尽管去找他帮忙好了。”

赵英童瞬间就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一本正经的答道:“是,以后恐怕要多多麻烦世陵弟弟了,我在这里先行道谢吧!”

金世陵把一只手插进赵将军的裤兜里,摸出来一块口香糖,同时答道:“我不要你谢我,可也不要你多麻烦我!”

赵将军拍了拍他的膝盖:“这叫怎么说话呢!”

金世陵大喇喇的站起来,一边把口香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一边含糊说道:“英童,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房间里看一看!”

第43章

金世陵对于赵英童其人,倒没有什么大意见,就是很想把他撵走,如是而已。

赵英童天生就是赵家少爷,这个身份是早已注定了的,决计无法改变;而金世陵这个半路出家的干儿子,可是把“陵少爷”这个身份当成饭碗的。虽然赵将军一见亲生儿子就犯困,一见干儿子就双眼发亮,可从金世陵这方面来讲,还是更愿意保持自己在赵家唯我独尊的地位。

金世陵当年,那心胸是非常宽广的,几乎就可以用没心没肺四个字来形容。但经过这几年的坎坷奔波,他那心肺也就渐渐发育健全,小心眼儿里也安置了一副算盘,但凡遇见事了,也要暗自盘算忖度一番,不肯贸然行动了。

此刻,他又拨动了心里的算珠,经过一番加减乘除之后,他得出结论——赵英童太碍眼,还是消失的好!

因赵英童来的太过突然,所以赵公馆内并未给他收拾房间出来。金世陵把他带进一间偏僻客房之内。房门开时,就觉着潮气扑面而来,里面床上的被褥,也是要长青苔的光景。

赵英童站在门口,抬头四顾,未作点评。而金世陵一面嚼着口香糖,一面把手插进裤兜里在屋内走了一圈,又抽出手拍了拍床单,觉着快要拧出水来了,这才转向赵英童:“重庆就是这样的气候,潮湿的很。”

赵英童点头附和道:“是的,我知道。”

金世陵又道:“里间是浴室同洗手间,浴室里是有热水管子的,不过这公馆里的水管子都安装的不大对头,如果你放不出热水了,就叫佣人过来给你调一调。知道了吗?”

“是,知道了。”

金世陵又上下打量了赵英童:“你这身衣服该换换了,怎么好像是从灰堆里爬出来的?”

赵英童受了如此批评,倒也没有尴尬脸红,很镇定自若的望着地面笑了笑:“路上脏。”

金世陵见他脾气这样好,是个软和性子的人,就越发随便起来:“喂,问你个问题啊!”

“好,问吧。”

“你那腿,是怎么瘸的?”

“是小时候从树上跌下来,摔的。”

金世陵想了想,并没有生出同情心来:“是么?那可真是不幸。好啦,你忙你的吧,一会儿佣人会来叫你去吃晚饭。我走了!”

赵英童向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路:“好的,谢谢你。”

金世陵且走且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答道:“不必客气!”

因为正牌少爷千里迢迢的冒着炮火赶来了重庆,所以尽管上面主人没有吩咐,家下众人也根据人情道理,自作主张的丰富了晚餐,除了往日权充菜肴的罐头食品之外,那厨子不知从哪里,居然弄回来一条活鱼,红烧了端到桌子上,自以为是很有功劳了,结果赵将军对这条鱼毫无感触,而陵少爷则是瞪了他一眼。

赵英童因为身体原因,所以姗姗来迟,进入餐厅时,见父亲以及那个来历不明的弟弟都坐好了,就仿佛很惭愧似的笑了笑,喃喃自语道:“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赵将军对这个亲儿子,没有好感,可要说如何厌恶,那也谈不上。总而言之,见了他大概就和见了个问路的感觉差不多。此刻见他下楼进来了,便拿起筷子,不冷不热的招呼道:“来,坐,吃吧。”

赵英童拄着手杖,一摇三晃的走到座位前坐下了。此时金世陵抬头瞅了他一眼,见他换了一身夏装,是灰色长裤配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脸也洗干净了,瞧着倒还精神利落。只是神情木然,正合了往日赵将军对他的评语:“死死板板的。”

三人无语,一时开始抄起筷子吃饭。赵将军吃了口鱼,忽然想起了一个内容极丰富的话题:“英童,昆明那边的生活程度,比重庆如何?”

赵英童咽下口中的米饭,老老实实的答道:“比重庆要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