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琪是真爱金世陵,十六岁那年就爱上了,又因为金世陵一直是可望不可及,所以那情感深藏心中,意义更自不同。若是此生不再同金世陵相见,那她的这点感情大概就要慢慢风干,成为人生中的一种珍贵纪念了。只是现在,活生生的金世陵就摆在她眼前,天天还要朝夕相对,这种状态之下,她的那点半风干的小纪念品在夜里吸取了许多泪水,就渐渐恢复了生命力,像个调皮的小爪子一样,日日夜夜的搔弄着她那平静惯了的心灵。

黄安琪是家中的独女。她那本是下台政客的父亲黄老爷早在女儿上次离婚时,便已经深受了一次打击;此刻见女儿终日神魂颠倒的往外跑,派人一打听,说是小姐天天和个姓金的先生在一起逛大街压马路,黄老爷就又警惕起来,一方面想把女儿嫁出去;另一方面又怕女儿再次遇人不淑,要第二次的受骗。思来想去长吁短叹的,黄家上下一起都受了折磨。

又过了几天,黄老爷派出的听差又传递来了新消息:原来所谓金先生者,就是金元璧的三儿子!

爱女心切的黄老爷恨不能嚎哭了——原来她看上的男人,就是那个吃喝嫖赌的金三哪!

第55章

金世陵不是很愿意同黄安琪在一起,因为觉着没有意思。可是初来乍到的,摸不清道路,也不能够出去胡闹。当然,他还可以去找杜文仲消遣一番,不过一想到杜文仲在香港还有个太太,就立刻兴致全无,觉着这文仲一旦结了婚,就不那么纯粹了。

如此又过了十多天,金黄二人相安无事,每天早晨见面,不到天黑不能分开。当事人没觉着怎样,黄老爷那边可是急的要死,心想金三就金三吧,只要女儿喜欢,大不了自己这边在经济上多付出一些,用钱把这个女婿圈养住就是了。

他已经有了奉献的觉悟,可是小辈们却不肯给他这个奉献的机会。黄安琪终日和金世陵黏在一起,心里的那番爱意,汹涌之余不能出口;金世陵倒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却偏也不肯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二人就这么相互熬着,又熬了一个来月,黄安琪熬不住了,决定向金世陵剖白心迹。

金世陵听了,倒是很踌躇了一番。同黄安琪结婚,理性上来讲,似乎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不是很在意她先前曾经借过一次婚的话;可是从感性上来讲呢,那就毫无刺激性。

金世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的思索了大半天。终于是理性战胜了感性,决定答应黄安琪的“求婚”。

他这边一松了口气,黄家立时就乐颠了。其中最为欣喜的自然是黄安琪,那份欢愉,就好像把天上星星摘了下来一般;其次是黄太太,因为看见女儿高兴,故而也跟着高兴;最末是黄老爷——结婚总比搞出丑闻好,况且女儿今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虽然养得起,可是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还是早早的把她嫁出去为妙。

黄家是很殷实的家庭,操办一个婚礼,在金钱上那是毫不为难的。此刻全家总动员,不出两个月的功夫,便将一幢位于太平山中的房子收拾出来作为新居,然后再将婚礼热热闹闹的一办,黄安琪就摇身变为金太太了。

金世陵这婚后的生活,也无须细说,总而言之是非常的悠游自在。黄安琪爱他之极,处处都尽量的哄他开心,不但不肯让他受到家累,还要自己搭出嫁妆来给他买这买那。而金世陵也是个知道好歹的,玩归玩,却也不肯玩的太过分,怕太太知道了要伤心。所以这日子长久的过起来,虽然爱情这一方面偏于单恋,可是就夫妇关系来讲,还是很和睦的。一年之后,金太太生下了长子元生,家中添了小孩子,热闹起来,就更有家庭的气息了。

在金家给元生办满月酒那天,金世陵接到了一个电话,这电话让他喜上加喜,简直高兴的一蹦三尺高——打这电话的人,竟是他那失踪一年之久的二哥金世流!

金世流打过这个电话之后,便按照金世陵所给的地址,一路乘车找了过来。他进门之时,满月酒早已散场。金世陵站在大门口,在暮色苍茫中见到他那又胖了一点的二哥,激动的泪水涟涟,当即扑上去抱住不放,又在金世流那丰润的面颊上“吧”的亲了一大口:“二哥,你总算是回来了!”

金世流抹了抹脸上的口水,并没有其弟那样的激情澎湃,而是一以贯之的镇定:“我也是刚到香港——甭提了!我快要疯了!”

金世陵还搂着他,二人面对着面,几乎鼻尖相触:“二哥,我后来去歌乐山找过你,看房子的听差说赵英童要带你从昆明来香港。可是怎么隔了一年才到?”

金世流皱了眉头:“今天早上到香港的飞机,一落地我就把他甩掉了!这一年来,他简直要把我折磨死了!后来我给杜文仲打了个电话,听说你结了婚——”

金世陵亲亲热热的挽了他的胳膊:“二哥,你进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金世流随他走入楼中,首先见金世陵的太太是黄安琪,就惊奇之余,深感满意;然后看到了金世陵口中的“好玩的东西”——即肉球一样的金元生,更是讶异的说不出话来。后来好容易说出话来了,内容又非常的不得人心:“这孩子怎么这样丑?”

金世陵站在一旁,姿态潇洒的单手插进裤兜,摆着电影明星的架势附和道:“的确是丑的很,像一只很肥的没毛猴子!”

金太太不肯同这兄弟两个一般见识,赶忙抱着心肝宝贝上楼去了,心里暗道:“你们懂得什么?小孩子这个时候丑一点,长大才漂亮呢!”

而那金家兄弟留在楼下,还在继续着方才的讨论。金世流道:“你小时候没有这样丑的。”

金世陵点点头:“大哥也说过,我生下来就很好看,从来都没有像过猴子。二哥,你出生时的样子如何?”

金世流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当晚,金家兄弟又在床上挤做一团。金世流毫无保留的讲述了他这一年来的历险记——言语很是乏味。所以金世陵听到一半时,便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金世流把这一丝不挂的弟弟搂进怀里,又嗅了嗅他的头发,心中忽然觉得很孤寂。唯一的亲人,一年不见,不但忽然有了家,甚至连儿子都生出来了!当然,他本来也没有同这弟弟朝夕相处,不过单身汉的弟弟,和有家室的弟弟,毕竟是很不同的。

“他有他的生活了。我呢?”金世陵睁大眼睛望着黑暗的前方:“我什么也没有——还是自己没有用。总想着要写出点名堂来,可是写来写去,写到了三十多岁,事业上还是没有一点起色。看来,我也许真就不是这一块料。唉,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不是这一块料,一切都晚啦!”

想到这里,他把金世陵又往怀里搂的紧了些,觉着自家弟弟滑溜溜的好像一条大鱼。多么可爱的弟弟呢,可惜结了婚,身份上就不只是自己的弟弟,更是黄安琪的丈夫,同那个丑猴崽子的爸爸了!

金世流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之中,觉着自己活的很没劲,是真正的一捆废柴。

翌日清晨,苦闷抑郁的金世流同兴高采烈的金世陵一起醒来。金世陵靠在金世流的怀中,仰着脸对金世流笑眯眯:“二哥!”

金世流看了他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金世陵抬手摸着他的脸:“好啦,现在我是家也有了,你也回来了。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啦!”说完这话他把一条腿抬起来搭在金世流的腰上:“二哥,我也给你说个太太如何?到时候我在这山上给你买一所漂漂亮亮的房子,我们天天在一起,好不好?”

金世流把金世陵的头按进怀里:“你养着我一个不算,还想养我一家吗?”

金世陵的脸贴着金世流的胸膛,呼吸不畅,说起话来就闷声闷气的:“我养得起。”

金世流摇摇头:“不行,我心里不安啊。”

金世陵脑袋受制,只好伸出一只手来拍了金世流的后背:“你就当我是你儿子好啦!对了,二哥,你在内地,有没有听说香港这边要开仗的消息?”

“听是听到了,不过……未必能够吧?”

“我看日本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前一阵子这里的流言传的很盛,吓得我又想往内地跑了。”

“现在是香港人争着向内地跑,内地人抢着往香港来!”

金世陵挣扎着抬起头,凝神想了片刻后说道:“算了,好容易过了这几天安逸日子,我可不往回跑了!”

在金家住了一天,金世流回到了自己那闲置一年的公寓中。

虽然金世陵很不愿意让他离去,可他总觉着那房子里还住着黄安琪同丑猴子呢,自己就算是留下了,也是很不自在。

回家后不久,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英童。

虽然相处了一年有余,可他见了赵英童,依然好像见了蛤蟆。堵着门口站稳了,他冷着一张脸问道:“你来干什么?”

“我很想念你。”赵英童很恳诚的说道:“特地来看看你。”

“我们说好的,下了飞机就各走各路。你不必来看我,我也不想看到你!”金世流说到这里作势要关门:“再见吧!”

赵英童没有多说,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等金世流关紧房门之后,才每隔三五分钟敲一阵门,凄凄惨惨的召唤道:“二哥,开门哪!”

金世流在这套公寓中住的久了,周遭邻居们虽然同他交往不多,可总看他是个斯文人士。此刻众人见他家门前忽然多了这样一位可怜兮兮的残障人士,又是那样哀哀切切的乞求着要进门,在于心不忍之余,就又发出了许多异想天开的议论。

赵英童哀求到了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觉得肚子饿了,而面前这扇房门又关的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开的意思,就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去乘电梯下了楼。此时守在楼下的听差见了,赶忙极殷勤的迎上来,搀着他回了汽车中,径直开去了半岛酒店。

第二天清晨,赵英童又来上班了。

他现在是无比的有钱有闲,虽然在香港无家无业,但满可以在半岛酒店住上一辈子。生活阔绰,他又不爱好吃喝嫖赌抽,就把全部精力都花在金世流身上了。同他那父亲赵将军一样,他对于女人是一丝的兴趣也没有。看了金世流,则像是蜜蜂见了蜜一般,奋不顾身的就要往上扑。

这回他带了个棉垫子坐在下面,以免水泥地面硌了他的屁股。金世流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执着,毫无准备,连早饭都不能出门去吃,只好坐在家里挨饿。饿到中午,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决定去三弟家避一避。

怒气冲冲的开了门,他跨过坐在地上的赵英童,一言不发的就要走掉。赵英童见状,赶忙一翻身抱住了他的大腿:“二哥,你别走,你听我说,我是真的舍不得离开你……二哥!”

此时就有邻居从一旁路过,见了这情景,感到十分困惑。金世流又急又窘,因不会动粗骂人,就弯腰低头试图去硬拉开他的手。赵英童见状,就更是大声哀求道:“二哥……别赶我走。我虽然瘸了一条腿,可是不会让你白白养活的……二哥,求求你,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多少可怜可怜我吧……”说到这里他落下泪来:“二哥……别赶我走啊……我是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这一番话说出来,真是把路人都感动的落下泪来。只是金世流早看穿了他这套把戏,所以不但不感动,而且还觉得很厌恶。

这时,周围围观的人已经聚集成群。金世流是个好面子的,又见赵英童声泪俱下,好像是表演的有滋有味。无奈之下,只好回身掏钥匙开了房门,然后一指房内:“进去吧!”

赵英童抓起手杖,歪歪扭扭的站起来,垂泪进房。等金世流把房门关上了,他立刻把眼泪一抹,换出一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二哥,你早让我进来,不久可以省却方才那一番尴尬了么?”

金世流扭开头不去看他:“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们之间明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旧的关系是完结了,可是新的关系可以再建立啊!”赵英童走到金世流身边:“二哥,你既然也是孤身一人,那何必又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们两个做个伴生活下去,不是很好么?你自己说,在昆明的这一年里,我对你怎么样?”

金世流深吸了一口气:“你对我不错。不过我不能接受这种……这种生活!换言之,你我志不同道不合,本不是一路的人,硬是走在一起,双方也不会有什么快乐可言的。你喜欢男人,可是我不喜欢!”

赵英童笑起来:“你或许是真不喜欢男人,可我也没见着你喜欢哪个女人啊?”

金世流顿了一下:“难道一个人活在世上,就必须要有恋爱吗?我谁也不爱,自己生活,这不算是犯罪吧?”

赵英童低着头想了想:“你还是固执。不过没有关系,我很有耐心。一个人只要是有耐心,不要脸,那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二哥,我已经是无数次的表过态度了,你最好也快些认清形势。人生有限,我们要珍惜时间,不是么?”

金世流哼了一声,心想自己这是让鬼给缠上了!

第56章

被鬼缠住了的金世流,一举一动都有赵英童跟着,真是烦不胜烦,精神上几乎又要崩溃;想要去三弟那里避难,可一想自己这避难的原因,实在又是说不出口——“被一男子纠缠上了”?算了算了,现在三弟家中还有三弟媳呢,自己还是留点面子吧!

二人在那不甚宽敞的公寓房子里相对枯坐了两天。第三日,金世流终于忍无可忍,起身要走。赵英童拦了他:“哪里去?”

金世流想出了一个奇怪的借口:“我要出门——”

赵英童以为他是要出门去买报纸,结果金世流顿了一下,继续说到:“找份工作。”

赵英童顿时瞠目结舌:“找工作?”

金世流很严肃的点点头:“是的,找工作。”

“你……”赵英童望着他,试探问道:“缺钱用了?”

金世流刚想摇头,然而一转念,又控制住了自己的脑袋:“是的,缺钱用。”

赵英童抬手抓住他的一条手臂:“我有钱,你要多少?”

金世流一挣:“别碰我——我也不要你的钱!你让开,我要出门去——找工作!”

赵英童一耸肩膀:“那好,我让司机开车送你去。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我们走吧!”  “你也去?”

赵英童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字:“去。”

金世流恨不能在墙上挠一把:“可是我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没有关系,我就当是去兜风了。二哥,劳驾你把我的帽子拿过来。”

金世流同赵英童,在街上逛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金世流绞尽脑汁的思索任何自己能够胜任的职位。可是除了去报馆做编辑之外,似乎并没有其它更合适的工作。不过香港同北平,在文化上毕竟是两个世界。他既不懂得广东话,而写的那笔国语文章也是酸溜溜的十分下等,故而正统守旧的大报馆同歪门邪道小报馆都很看不上他。末了,赵英童见他苦恼的好像是要自杀的光景,就很友善的提出建议,让他去各个中学校瞧一瞧,或许可以做一名国语科的先生。

金世流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赵英童又道:“那我出钱开一家报馆,让你去做主编,好不好?”

金世流道:“你不必如此怜悯我。”然后扭头望了车窗外,见街上诸人行色匆匆,似乎都有自己的事业。心里就很沉重的纳了闷,心想我先前在南京的时候,人人都称赞我是才子;到了北平后,也能自给自足的维持生计;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无是处的寄生虫了呢?真是奇哉怪也。照此势头发展下去,那等我以后上了年纪之时,岂不是要成为废物?

金世流想到这里,又瞄了一眼身边的赵英童。

“我还是要找点事情做,哪怕去做义工呢。”他对自己说:“否则终日对着这个、这头、这匹、这只、讨厌家伙,我非得发疯不可!”

又过了三天,金世流终于找到了职业,是在一家中学校里做国文先生——赵英童的建议。

薪水是很微薄的,依金世流的意思,几乎就可以忽略不计。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他名正言顺的有地方去打发这一天的光阴。

赵英童很热心的想要教导他一些做学堂先生的窍门,在他看来,这份职业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满足人的表现欲。

在教导之时,赵英童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说的眉飞色舞。而金世流先是面无表情的听着,后来就抬起头斜着眼睛望了他,有心把他轰出去,可是知道肯定是轰不出去,只好忍着。

第二日,金世流早早起床,被赵英童用汽车送去了中学校内。这学校各方面都很一般,学生出身不豪阔,老师的水平也不高明。忽然一辆汽车载来了位风度翩翩的国文先生,校内从上到下,除了招聘金世流入校的校长之外,都十分惊讶。

这位先生,因为是从内地来的,所以旁的知识先不论,首先一口国语就说的极为标准,令其他几名老师愧煞。坐在简陋空荡的办公室内,金世流随手把课本翻到中间,见自己的任务,不过讲解几首唐诗而已,简单之极,便放了心。此时办公室内渐渐热闹了起来,男女老师们都借故进门,一瞻新同事的风采。金世流还未觉察,只呆呆的望着前方一名老处女做派的老师,心想这女人怎么长的这样丑陋。

就在他把老处女盯的脸红心跳之时,忽然走廊内铃声大作,原来是上课的时间到了。

金世流在外工作之际,留守在公寓之内的赵英童迎来了一位劲敌。

该劲敌不是旁人,正是金世陵。

金世陵拎着一大包奶油点心来市区探望他二哥,不想敲开房门后,看到的竟是赵英童,当即就毫无过渡的翻了脸。

他先紧紧的关了房门上了锁,然后把点心一扔,冲着赵英童的腹部就是一脚,直接把人踢的坐倒在地!

“好你个王八蛋!”他指着赵英童的鼻子,一步一步的逼近:“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相见就好,来吧,咱们算算重庆那笔帐!”

赵英童向后蹭着躲避:“世陵弟弟,咱们有话好说,你何必要动手?”

金世陵照着他的胸口又是一脚:“怕我动手了?那只怪你当初没有饿死我!”说完他弯腰捡起赵英童的手杖,对着赵英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敲打。赵英童是个行动不便的,逃也逃不得,只得双手抱了头缩成一团:“别打了,看在二哥的面子上……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世陵弟弟……”

金世陵不想打出人命,可也不能轻描淡写的饶了他,抡起手杖,他专门往赵英童的脸上招呼:“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那我应该宰了你!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他要是知道你那样对待我,不必我动手,他就能先毙了你!”说着他一手杖抽在赵英童的鼻子上,一击即中的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赵英童惨叫一声,改喊救命。而金世陵打的累了,便开了房门,拎着赵英童的衣领,拖死狗似的一路拖到楼下,直接将他扔到了马路上。赵家的听差平时总在楼下候着的,因从未担心过自家主子的安全,所以赵英童都躺在街上了,他们却是全没在意。后来见街边围了一圈人,凑过去看热闹时,才大吃一惊的看见了满脸是血的赵英童。

金世陵痛打了赵英童一顿,心中十分痛快,不跑不躲,就留在公寓之中等待金世流。

金世流在下午三点钟时回了家。开门后先看见了弟弟,就十分高兴;深入房内后发现讨人厌的赵英童也不见了,那就更为欣喜。金世陵向二哥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今天自己的义举,金世流听了,还有些担心:“他吃了这样大的亏,不会善罢甘休吧?”

“不用怕他!有我呢!”

金世流听了,并没有真的放心。同赵英童相处了一年,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人的——简直就是个怪物!

再说赵英童这边,毫无准备的挨了一顿暴打,好好一张脸搞成了猪头样,鼻梁也被敲断;痛苦之余,那愤恨之火也就烧的愈发毒辣。他在医院经过简单治疗后,便立刻报警,然后又找了报馆的记者过来痛诉怨情。记者们听说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在香港受了重袭,便表现出了足够的兴趣,纷纷涌来医院,又是记录又是拍照,准备在明日的日报中刊登。

警察们也表现出了足够的积极性,当天下午就前去公寓中逮捕金世陵。哪知金世陵这边也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虽然是个干儿子,可是跑过前线,比医院里的那个更有资历。

警察们犯了难,不知该不该动他。后来警察局长——黄老爷的朋友——听说了这件事,就偷偷下令把警察们召了回去,也不做出结论,就此下班回家了。

赵英童疼的夜里睡不着觉,磨牙霍霍的,准备明天先把这事捅上报章,然后造出舆论,必定要让金世陵臭名昭著,不能在香港立足!

可惜的很,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十二月八日,他的怨情统一的被另一条更危急的新闻覆盖住了!

飞机轰鸣声、炸弹爆炸声、高射炮的还击声响成了一片,日军飞机轰炸了启德机场,而在万里之外的大洋之中,他们还偷袭了珍珠港!

香港战役,在无人预料的情形下,骤然开始了!

同安逸惯了的当地居民相比,金世陵显然拥有更多应付战乱的经验。早在开炮之始,他便立刻乘车下山,大肆采购食品,顺便想把他二哥带回家中。然而金世流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是觉得三弟那里已经自成一家,自己就不好再去打扰;而且战争到底有多么的严酷,当年他一路逃的比较快,故而也没有真正的见识过。

无知者无畏,他又去中学校教书去了。

金世陵没有勉强金世流,因为料想着日军一时半会儿的未必就能把香港攻下来,攻下来也应该不会搞大屠杀。所以离开二哥家,他继续进行自己的采购事业。事实证明,他是属于全香港中先知先觉的一批聪明人。

同时,重庆往香港来的最后一趟航班中,还载来了一批后知后觉的蠢人,其中就有温孝存一个。

第57章

重庆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温孝存,温九爷,之所以会忽然离开他那生金的老巢来到香港,当然是有他的一番心事。

他是来讨账的。

数额不小,五万美元。换成法币是多少,他没算过。欠债的是个赌场老板——本是生意上暂时遇到了一点困难,就拐弯抹角的找到温孝存,向他借了这笔款子翻身。后来翻身没翻成,他就倒了霉了。

他没想向温孝存赖账——敢向温九爷赖账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就算是没了钱了,温九爷也能榨出他的人油来!

一下飞机,温孝存便嗅到了硝烟的味道——很熟悉,所以满不在乎。经过这几年的经营,他在香港很有些朋友,全是帮会中的人物,似乎结交下来就是为了讨账用的。带着一群气势汹汹的地头蛇,他满面春风的把赌场老板堵在了家中。

赌场老板姓陆,早提前把老婆孩子送去乡下了,自己豁出一条命来,就等着温孝存过来宰了自己。但事实上,温孝存对任何人的人命都没有兴趣,除非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

陆老板欠债不还,而又还想落个全尸——这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万一开了这个头,以后的债主都拼了命的赖账,那他温九爷的威信岂不是要立刻动摇?

温孝存没法子,很无奈的命人把陆老板绑好了,然后活活的将他割舌挖眼,又砍了手脚,也不施救,就将那血葫芦似的人扔到了巷子口,让他慢慢等死。

陆老板的血流成了河,偶尔有经过的人,一见了这么个血淋淋的怪物,都吓的尖叫不已,转身就跑。温孝存远远的望着,等了一个时辰,陆老板还是没有死。

他等的累了,就近进了陆老板的家里,坐着喝茶。

喝了一壶茶,同朋友扯了两句闲天,正当他要起身离去之时,一颗炸弹从天而降,落在他的隔壁,炸塌了半巷的房屋。

陆老板这回,才终于算是死了。

消防队的卡车开来之时,这条巷子已经成了个半废墟的状态,电线杆上挂了紫色的人肠子,半截的砖墙上粘了人皮。残砖碎瓦之下冒了几处青烟,一个人从巷子深处磕磕绊绊的飞跑着掠过消防队员,队中一人见这人倒是命大,就回头望去。哪知一望之下,吓的魂都飞了——那人的后脑勺已经炸没了。

“头!”那队员直着喉咙叫道:“你的头!!!”

那人停了脚步,伸手一摸自己的脑后,随即动作一僵,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其他的消防队员也都骇然,不敢再往巷内深入,只调了水龙过来喷洒一阵,大概感觉是灭掉明火了,便惶惶撤退,将善后事宜都留给搜救队去做了。

温孝存被压在坍塌了的天花板下,没死。

没死,可也就只剩下了胸中悠悠的一口气。知觉思想全没有了,就剩下了那么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身上不疼不痒,不冷不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娘胎里一样。

喊了三声救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老鸹叫还难听。要喊第四声时,喉咙里一痛,话没出来,先呕出了一口鲜血。

现在他替了陆老板的缺,开始等死。

金世流才做了一周不到的国语先生,学校就因为轰炸停了课。他只得回了家,有心去看看弟弟,又有点不好意思——说来说去,还是自卑,觉着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不好面对那个弟媳,虽然弟媳是好人。

在家里枯坐了十来天,香港沦陷了。

这回可是了不得了。没人能想到香港会与战争扯上关系的,可是就是这么半个多月的功夫,竟然就沦陷了。大英帝国怎么这么轻易的便被日本人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