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进了城,所有人都躲进家中,电灯也不敢开,就是畏怯的瑟缩着,只怕日本人要搞大屠杀。

金世陵把黄安琪的衣裳和化妆品都装进纸箱子里,搬进了地下的储藏室内。

依照丈夫的建议,黄安琪黄着一张脸,眉毛嘴唇都没画,又将头发末梢的波浪卷儿剪掉,勉勉强强的扎成一个小髻,再配着身上那件从仆人那里要来的灰布长褂子,瞧着真是一分姿色也没有了。

金世陵第一次发现太太这样难看,忽然就有些生气,把吃奶的元生搡进黄安琪的怀里:“别让他哭,吵死了!”

黄安琪没了脂粉的掩护,也有些心虚,好脾气的将孩子送给奶妈抱走,她小心翼翼的问丈夫:“日本人真的会上山来吗?”

金世陵转身望了窗外:“日本兵要是来了,你就混在仆人堆里,无论如何不许出声。我一个男人,总不会出什么事情,你们女人就不同了——知道我的意思吧?”

黄安琪觉得丈夫懂得很多——英俊而博闻,心中就既崇拜又怜爱,恨不能把他塞进元生的摇篮里,悠着哄着,在他的脸蛋上轻轻咬一口。

而金世陵并没有感受到妻子心中的爱意,他的心被担忧充满了,眼前的情景都笼罩了一层黑雾。

日本兵并没有搞大屠杀,不过很分散的,弄出了几场小屠杀。

略微像样一点的百货公司全被转为“军管理”了,各行的商家也都很识时务的关门停了业。最坏的是:香港的存粮被日本人运走了百分之八九十,饥荒的问题逼人而来。而肚子饿乃是一把慢吞吞的野火,一旦燃烧,就能立刻的蔓延开来。

好像也就是几天的功夫,香港人全变成了大肚汉兼馋鬼——这也是人的通病,缺什么爱什么,平时一碗的饭量,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就觉着不够,非得加餐一碗,仿佛要变成骆驼,提前储存一些能量一般。

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期里,只有金世流非常的淡定。首先他是一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其次他对于食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一过三十便发福是金家男人的通病,似乎专门要证明美丽这种东西是不能长存的。金世流并不是很爱美,可也不爱丑。为了保持自己那已然不瘦削的身材,他很愿意有个机会来控制自己的饮食。

与金世流相对应,那最不淡定的一位大概就是赵英童了。他脸上的瘀伤已经渐渐消了肿,鼻梁骨却还没有完全长好。对于香港,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是为了追逐金世流才过来的。然而人没有到手,自己却先挨了顿暴打;伤还没有痊愈,日本人又来了。

他心里盘算着,想要带着金世流往外跑,哪怕跑回昆明去呢。可是日本人绝不会因为他是民族英雄赵将军之子,就发给他一张特别通行证。

躺在医院里,他发了愁。发愁之余,心里还是很想念金世流。金世流这人白白的,软软的,冷淡而天真,发起脾气来又像个要拼命的弱小动物,很有点意思。他愿意跟金世流过上一辈子,即使金世流再胖上几圈,那也没有关系。只别让他倚胖卖胖,再把自己给压死了就好。

赵英童想到这里,忽然就躺不住了,立刻就张罗着出院。他是耐心有限,而脸皮的厚度无限。等不得就是等不得,他死也要把金世流弄过来带走!

赵英童的鼻梁上还贴着一块白纱布,大模大样的敲开了金世流的房门。

金世流见了他就脑袋疼。站在门口,他故意的堵了道路:“你来干什么?”

“我要走了。最后来看看你。”

金世流压抑住了想要鼓掌欢呼的欲望:“看完了吗?”

赵英童很勉强的笑了一下:“请你吃顿饭,可以吗?就在半岛酒店,那儿现在还能弄出宴席来。”

“不必。”

“我都要走了,你还不依不饶,未免太狠心了吧?我喜欢你,这不是错。”

金世流不以为然的皱了眉头,心想我又不是因为你喜欢我才生气的!

赵英童低下头:“反正我要走了,往后能不能再见都是两说,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同你吃顿饭。你不听我的话,我今天就饶不了你。你说你去不去吧!”

金世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那你还问我做什么?走吧!吃饭就吃饭,权当是送瘟神了!”

公寓内的电梯停了,赵英童腿脚不好,紧赶慢赶的跟在金世流后面下楼梯。一出公寓楼门,金世流却碰上了杜文仲。

杜文仲是西装打扮,肩上却扛了半袋大米。见金世流出来了,他就笑着招呼:“二爷,真巧啊。”

金世流上下打量着他:“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自己扛着米袋子?为什么不坐汽车?这不重吗?”

杜文仲苦笑起来:“二爷,大米都要吃不上了,还会有汽油给我们用吗?对了,好些日子没见三爷了,三爷现在怎么样了?”

金世流也不知道三爷过的怎么样了,便答道:“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通电话。你想知道他的近况,也可以打电话去问他。”

杜文仲没有同金世陵通话的想法。现在是各过各的日子了,真是没什么可说的。至于那个事儿……金世陵不找他,他不敢主动;金世陵找上他了,他愿不愿意的都得脱衣服上床。

金世陵半年多没找他了。

杜文仲同金世流又寒暄了几句,背着大米继续向前走了。而金世流上了汽车,还没等说话,前方的司机便忽然回过身来,笨手笨脚而又力大无穷的将一块毛巾按在了他的口鼻之处。金世流大惊之下,瞬间便晕了过去。

赵英童把金世流关进了酒店内的房间中。这回他不再有闲心做戏了。香港沦陷了是不假,可也没让日本人看守成铁板一块,总有缝隙容他这样的小小人物偷偷离去。他花了大价钱,接洽了一位当地的所谓大哥。大哥收了钱,表示可以将他们弄出香港,不过要等。

赵英童现在的状态同他弑父时差不多。演戏是爱好,真是事到临头了,他也有点自己的主意。没有什么能束缚的了他,他能做出任何事情,而不受良心折磨。

如此又过了五天,赵英童带着金世流,坐船跑了。

跑哪儿去了?大概只有当事人和那位大哥知晓。不过大哥专门从事这种业务,送走客户无数,大概也不会特地去注意这个瘸子。

至于赵英童是如何在自己跑路的同时,又能拐带上一个愤怒不已的金世流——那更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总而言之,金世陵发现二哥失踪之时,很是恐慌了一阵;不过后来从杜文仲那里听说了金世流出门时的情形,又稍微放了点心。赵英童不过是恶心恶心他而已,总不会伤害他的。

香港的日子,过的是日趋艰难了。金世陵这种胡闹够了的人,就安安心心的蹲在家里做良民。沦陷区内是永远的物资匮乏。在这种没吃没喝的状态下,金太太在第二年的十一月,又产下了次子泽生;第三年的十二月,产下了女儿斯蒂芬妮;第五年的八月,就是日本投降的那天,产下了四子雪生。

平均下来,金太太几乎就是一年一胎,这完全出乎了金世陵的预料,简直就是令他措手不及。平心而论,金太太虽然多产,可是并没有如何麻烦到他的身上,全部都是自己去操劳。可是金世陵终日口粮不足,又要听家里这些孩子呱呱大哭,真是被吵的头昏脑胀,恨不能上楼去掐死几个以图清净。

胡乱在头上扣了顶帽子,他一赌气离了家,要出去走一走。

他是信步乱走一气,也没有个目的,看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后来就到了一条小街之上。道路两边都是卖吃食的小摊子,专卖一些萝卜饼之类的粗糙食品。金世陵手头的港币有限,美金存在银行里,对于沦陷区内的人来讲也是可望不可即。太太一年一张嘴的生下来,他出于为人父的天性,也不好意思同孩子们抢嘴吃,虽然的确抢过几次。元生五岁了,碰上这样一位父亲,时常气的要跑去金太太那里告状:“爸爸吃我的糕!”

金太太有什么办法?丈夫也是她的心肝宝贝,吃糕就吃糕吧!

金世陵站在一个炸油饼的摊子前,掏钱买了两张,用纸垫着手拿了,也不怕烫,边走边吃,不知不觉的走到街口,一张油饼已经下了肚。

“真好吃。”他一边想一边转身折回去,又买了一张。

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一张饼垫底了,所以这回他吃的比较从容,走的也比较从容。一路慢慢踱到街口,他忽然觉着裤脚一紧,低头看时,只见一双脏兮兮的手扯了自己的裤脚,沿着那双手再看过去——正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乞丐!

他看了一眼就赶忙把脸扭开了,怕影响食欲。然后一脚把那乞丐蹬了个倒仰:“滚!”

那乞丐倒是锲而不舍,一翻身扑上来又抱住了他:“先生,行行好吧。”

金世陵后退不及,又用脚踢他:“赶紧滚——哎?”

他收回了脚,弯下腰仔细的盯了那乞丐的脸:“你……是你?!”

第58章

金世陵手持油饼,弯腰探头仔细瞧着委顿在地上的这个乞丐。

虽然这乞丐一头乱发遮了大半张脸,露出的那小半张面孔也是污秽的看不出本来肤色。可是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大概看出他的本来面目——温孝存!

金世陵大为讶异,张了张嘴,他试探着问:“温、温九?”

乞丐跪抱着金世陵的腿,听了这句问话,那动作就一滞,随即仰起头来:“你是……你是谁?”

“我是金世陵啊!”

温孝存听了这话,就受了惊似的猛然松手向后一撤身:“世陵?”

金世陵伸手去撩他那挡在眼前的肮脏头发:“我变样子了吗?你怎么会不认得我?”

头发拨开,金世陵看见了温孝存的眼睛——黯淡、无神,半睁着望了前方,已经没有了目光。

温孝存愣了半天,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抓紧了金世陵的裤脚:“世陵,我的眼睛瞎了,看不到你啦。”

金世陵同他面对面的蹲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温孝存还抓着他的裤脚,浑身都在哆嗦:“世陵……你救救我吧。”

金世陵见到了温孝存,虽然是万分的惊讶与激动,可还没有因此忘记了卫生。为了双方能够心平气和的进行长谈,他把温孝存带进了附近一个澡堂里去,多花了点钱,让人给他洗了个澡,自己则跑到澡堂旁边的铺子里去买了一身布衣同鞋袜。

把温孝存打扫干净后,金世陵又领着他去了街口一家理发店里,让剃头的伙计把他修理的露出了本来面目。

温孝存瘦的堪称是皮包骨头了,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裳,头发剪的短而潦草。这个面貌自然是不大好看,尤其是有先前那个大富豪温九爷相对比着。出了理发店,温孝存紧紧的抓住了金世陵的手,金世陵就一甩胳膊:“两个男人手拉手走路成什么样子!你看不见,扯着我的后衣襟好啦。”

温孝存依旧是好脾气,当场松手——随即揪住了金世陵的西装下摆。

金世陵带着他慢慢的往家走,口中就问:“你是怎么搞的?会落到这种地步。”

温孝存跟在他身后,声音轻缓的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遭遇。

原来当年他被压在废墟之下后,直过了三天,才有人过来进行了救援。他作为废墟中唯一的活物,被送去了医院内治疗。

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睛是怎样瞎的,先以为是眼球受了伤,后来医生说是脑子里有了淤血,压迫了神经,才导致了双目失明。

除了双目失明,他还断了左腿的骨头,以及胸前的几根肋骨。在医院内住了三个月,他的伤算是好了。没人接收他,他就被扔到了大街上。

当时他身上除了一套病人服之外,什么都没有。他的财产全在内地,港内是没有中央银行可让他提款子的。他的朋友们也失了踪影——当然,或许踪影没有失,只是他看不见罢了。

他身上无钱,又回不了重庆。无奈之下,只好在街上流浪着讨生活。而对于一个瞎而病弱的人来讲,似乎除了乞丐,也就没有其它的职业可选。于是这位身价十几亿的富商温九爷,竟被困在香港要了三四年的饭。

这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荒谬,不过这的确是事实。也正因为这是个事实,所以温孝存能够一直熬着活下来。

“世陵。”他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金世陵的衣襟:“送我回重庆,好不好?”  金世陵回头瞧了他一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一双眼睛毫无光彩,仿佛是望着自己,其实却是——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的面目了。

金世陵想着这坏蛋曾经的风光得意,以及此刻的落魄凄惨。心中并没有报应不爽的痛快,只是觉着悲凉。

“交通一恢复,我就送你回去。你要去哪里?重庆吗?”

温孝存点头:“是的,重庆。世陵,我一旦回了重庆,一定重重的报答你!”

金世陵笑了一声:“还重重报答我呢……先想想你自己以后的生活吧!眼睛瞎了,光是有钱又有什么用?你身边一个亲近可靠的人都没有,到时候人家把你的钱哄骗光了,你还不知道呢!”

温孝存道:“你的话很对,我也知道这个道理。”

“那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金世陵把温孝存带回了家中。金太太两手的面粉,正在和面。忽然见丈夫带了个面有菜色、骨瘦如柴的瞎子回来,就觉着很惊讶,张着两只手迎接出来:“世陵,这位先生是……”

金世陵见太太穿着件战前的丝绸长衫,颜色亮丽,愈发衬得面色暗黄。头发也乱蓬蓬的,就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我的一个朋友,方才在街上遇见的。你这是做什么呢?”

金太太刚要回答,忽然就听隔壁“哇——”的起了嚎哭,接着元生很费力的抱着斯蒂芬妮走出来:“妈妈,雪生从床上掉下来啦,砸了泽生。”

金太太听了,转身就要往隔壁跑。金世陵见状,连忙喝住了她:“做你的饭去吧!我去看看好了!”

金太太万没想到他会帮忙,真是受宠若惊,又惦记着案板上的那一点好面粉,所以就喜滋滋的回了厨房。而金世陵扔下温孝存走入房内,只见婴儿雪生和幼儿泽生正趴在地上一起嚎哭,就走上前去,抓着泽生的衣领,将他拎起来放回床上,然后抱起雪生乱摇一气:“宝宝不哭哦……你他妈的还哭?!”回头去找大儿子:“元生,过来哄哄你弟弟!”

元生早抱着妹妹跑去厨房了。

金世陵无奈何,只好抱着雪生走出来,一边指点着温孝存坐下,一边从茶几上拿起饼干筒子打开递给他:“吃吧,那两张油饼不够什么的,等我太太开晚饭,那还早着呢!”

温孝存接过那个小铁筒,边吃边问:“什么时候结的婚?”

金世陵想了想,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同太太过了一辈子了:“大概是五年前?”

“几个孩子了?”

“四个。”金世陵一边轻轻拍打雪生的后背一边答道:“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雪生嚎的快要断气了。

金世陵低头看着胸前这个涨红的、拳头大的小脑袋,心想桂如雪小时候是这样讨厌吗?这到底是不是桂如雪?

一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出神。忽然身后响起一声极刺耳的尖叫,回头一看,他那四岁的次子泽生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正长大了嘴巴哭叫着要妈妈。

金世陵抱着怀里这个热气腾腾的雪生,怒目而视着哭叫不已的泽生,心想真得掐死几个了!

把雪生胡乱搡进了温孝存的怀里,他起身大踏步走到泽生跟前,弯腰扒了他的裤子就开始啪啪打屁股。泽生求母不得,反要挨揍,真是委屈的要死,当即就抬起手,照着他爸爸的脖子很响亮的拍了一巴掌:“爸爸坏……妈妈救命啊……”

金世陵的脑浆变成了一堆面糊,恨不能也哭上一场:“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你看妹妹多么乖,家里就是你在闹!”

泽生提着裤子紧紧靠在墙壁上:“我不要你!我要妈妈!坏爸爸!”

金世陵站起来,想把这孩子一脚踢出去。强忍了半天,他把泽生瞪的没有语言了,才疲惫不堪的转身走回到温孝存面前坐下:“我和你一样,这些年就只有手头的一些港币可花,日本人在时,还有一大部分钱被换成了军票。家里雇不起老妈子,结果就闹成了这个样子!”

温孝存抱着雪生:“会好起来的。我经过了这些磨难,尚且还能乐观;你有家有业,前途大好,更应该振作起来。”

金世陵发现这温孝存做了三四年的乞丐,头脑上倒是没有退化。虽然因为实在面黄肌瘦,不大像银行家了;可是说起话来依旧有理有节。

“我不是不振作,钱是小问题,只要银行那里恢复正常,我就能取出款子来。我是烦——我怎么就过上了这种日子了呢?”

温孝存抚摸着雪生的后背:“我怎么就在街上做了几年的乞丐呢?”

金世陵发现雪生不哭了,就说:“把他放在一边吧,抱着怪沉的!”

温孝存依言,摸索着把手中的小婴儿往身边的沙发垫子上放。不想他刚一松手,雪生闭着眼睛张了嘴,又开始防空警报似的长号。

温孝存在金家吃了一顿晚饭,是面汤同几条煎鱼。

吃过晚饭,他抱着雪生,坐在沙发上同金太太聊天。金太太已经从丈夫那里知道了这位温先生的遭遇,也知道了丈夫决心帮助温先生回去内地的决心。对于丈夫的善举,她是很赞成的,虽然家里粮食有限,不大能再担负起一个人的吃喝了。

金世陵在饭桌上,同元生吵了起来——吵的很认真,元生被气哭了,他也是口干舌燥的深觉疲倦,填饱肚子后便上楼睡觉去了。

温孝存表现的很好,主动帮着金太太哄孩子,说出的话也都十分中听。金太太终日的操劳,如今终于得了一个知音,就十分欢喜,把自己的家事就絮絮的讲给温孝存听。

金太太可怜温孝存,给他安排了一间舒舒服服的客房,幸而被褥枕头这种东西,因为不能吃,所以还一直有富余。温孝存客气而坦然的接受了,脸上并没有自怜的神情。

温孝存在金家住了下去,工作是看孩子。

吃了几顿饱饭之后,他的气色迅速好转过来,虽然还是瘦,可是面色不再那样青黄不接,先前的那点富贵气就又慢慢的恢复了——这并不是徒有其表,只要离了香港,他就立刻能变回富豪温九爷。

存在中央银行里的那些黄金,金光闪闪的,多么美妙!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幸而瞎了几年,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他相信这或许是报应,否则不能解释为何他在火海似的重庆住了这么多年都毫发无损,而一到香港就挨了炸弹。报应就报应吧,反正他就这么一条命,就算全部搭上了,也是大赚的。

在这一年的年末,从香港到内地的交通是完全的恢复了。金世陵一家带着温孝存回了重庆。温孝存是个瞎子不假,可是一只手拿着手杖探路,另一只手闲着,永远可以抱一个孩子。

住在重庆最高档的旅馆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了,宴请金氏一家。在席上,他压低声应对金世陵提起了旧事:“四个孩子,你最讨厌哪一个?”

金世陵一愣:“都挺讨人厌的啊,只有女儿还好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温孝存一笑:“当年你离开重庆之前,不是答应过儿女多了,就过继给我一个吗?”

金世陵听了,又气又笑,欺负温孝存是个瞎子,抬手就在他的额头上来了个暴栗:“我当时哪里答应了?都是你自己想得美!”

这时旁边的元生见了,就大声道:“妈!爸爸欺负伯伯了!”

泽生跟着说:“坏爸爸!”

斯蒂芬妮的话还说不清楚,看哥哥发言,就也跟着咿咿呀呀了几声。

金世陵没想到自己在儿女中是这样的不得人心,便想把这几个小崽子揪过来一人给一巴掌——女儿是乖的,可以不必打;就是儿子可恨,连婴儿雪生瞧着也是令人失望!

温孝存微笑起来:“你们说,是爸爸好,还是我好?”

泽生道:“伯伯好。爸爸坏。妈,你别要爸爸了,让伯伯当爸爸。”

童言无忌,金太太也不知该不该笑。

金世陵指着泽生道:“好,你给他当儿子去吧!往后你就改姓温,别再叫我爸爸!”

泽生吃的满脸都是酱汁,听了这话就扭头问金太太:“妈妈,我给伯伯当儿子,好不好?”

金太太刚要回答,怀里的雪生忽然尿了一裤子。她恨了一声,赶忙退席去处理尿布。泽生从妈妈那里没有得到建议,就自作主张的答应下来:“好,我要伯伯当爸爸!”

金世陵望着四岁的泽生,想着自己在香港时,有许多次把快进口的点心让出来给这几个小崽子吃,可是这帮没有良心的……

“结婚有什么好的?天天同黄脸婆和小崽子们混在一起,活着都没趣了!”他想:“看来爸爸是对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我还得自己找点乐子去!

席散之时,泽生给温孝存鞠了几个躬,算是认他做了干爹。干爹不能白白受礼,可是手上空空,没有礼物可以回送,只好暂时作罢。元生站在一边呆望着,心里很羡慕,可是又嫌伯伯是个瞎子,没有爸爸瞧着那么好看;斯蒂芬妮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雪生又尿了一大泡。

总而言之,这顿饭吃的是人仰马翻,后来一行人离开饭店时,连伙计跑堂都松了口气。

金家在重庆住了半个月,其间金世陵很跑了一通银行,把手头所有的款子都换成了黄金,存在了外国银行里。然后觉着无可留恋了,也无意再回南京故地重游,就打算还是回香港去继续过日子。

温孝存给干儿子打了一副嵌了钻石的金锁。泽生得了礼物,更是视他那亲生父亲如粪土。他天天跟着干爹,金太太趁此机会还能腾出工夫来照顾斯蒂芬妮和雪生,所以也不大找他。

这个时候,当年跑来重庆避难的人们纷纷都返回了家乡,城内顿时就显得空旷了许多。金世陵想去歌乐山上走一趟,不过也是想想而已,并没有付之于行动。倒是在回香港之前,去给赵将军扫了一次墓。

独自站在赵将军的墓前,他闭上眼睛回想往事,从南京到北平,从北平到重庆,从重庆到香港,生生死死的经历了许多,可是现在追忆起来,也不过就仿佛是大梦一场。可见人生如梦,待生命熬到了灯枯油尽的时候,那感觉大概也就是如梦方醒吧!

“爸爸。”他对着墓碑轻声说道:“我要走了,也许不会再回来。我不爱你,可我知道你爱我。你对我不错,我心里记着呢。”

他跪下来,给那墓碑磕了个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金世陵一家,还有温孝存,在三日后一起回了香港。

温孝存无家无业只有钱,大概是去哪里度过余生都可以的。不过他执意要跟着金世陵,金世陵也没有办法,只问:“你干嘛非得去香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温孝存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打什么坏主意?”

“那谁知道呢!”

温孝存判断方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世陵,你这人心地不错,若我成了你的邻居,你总不好意思不多少照应着我点吧?”

金世陵摸摸自己那锃亮的头发:“怎么照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