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经历过多少男人?”

“这种话题我可不想跟你讨论,”我飞快地回答。

“你不会从头到尾只跟过你的前未婚夫吧?”

我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邓文杰没心没肺的笑只持续了几秒就渐渐消散,大概他也发现自己这个话有点过分了,于是轻咳一声,说:“对不起啊。”

我点点头,接受他的道歉。

“那什么,我其实就想问,你对男人的品味怎样?”

“没所谓品味,”我心里微微一疼,但很快忽略不计,轻松地说,“如果要说,我想我可能会偏爱胳膊粗壮的。”

“果然庸俗啊。”

我点点头:“大家庸俗才是真的庸俗。”

邓文杰瞥了我一眼,小声地问:“你那个死掉的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你也有兴趣八卦这些?”我从书上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微笑。

邓文杰耸肩:“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可以不答。”

我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此时此刻的邓文杰就跟一个好奇的小宝宝一样问出令人烦闷的问题而不自知,我摸摸头发,心想这家伙一向说话行事非常人,也真是不能跟他一般见识。我想了想,缓缓地说:“他么,算一个好人吧,诚实,不造作。”

“有讨你喜欢的粗壮胳膊?”邓文杰认真地问。

我呵呵笑了,摇头说:“那倒没有,我是后来才喜欢粗胳膊的。只是作为一种得不到的愿望,偶尔在大街上看到,会想如果被那样的粗胳膊拥抱应该滋味不错,仅此而已。”

邓文杰一本正经地表示赞同:“的确如此啊,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找平胸禁欲的三十岁以上女性做,也许会很刺激呢。”

第8章 (修文)

邓文杰与我又就肉体问题交流了一会,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呆会还有一台不算复杂的手术,邓大牌的规矩是差不多踩着点去手术室,这么久大家也都熟知,也没人来催他。

我闲来无事,观察身边不同的医生,发觉此间众生相尤为有趣。比如说,若是提问手术前十五分钟你会做什么这样的话题,想必一千个外科医生会有一千个不同答案,有人会选择静坐闭目,有人会干脆倒床休息,有人会重复看病历和X光片,有人则爱跟人打屁瞎聊天,有人则喜好召集一同进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麻醉师开会,仿佛唠叨一些大家都知道的细节和废话。而哪怕工序雷同,也不能否认在最相同的细节中会有极其不同的处理方式:比如邓文杰,这十五分钟也许他就宁愿花十分钟跟实习医或漂亮的小护士玩高级调情,而若是傅一睿,我敢肯定他会匀出至少八分钟在洗手,以一脸正气凛然的表情与看不见的细菌作斗争。因此有一年圣诞我送了他一套护手产品,成功地令面瘫先生脸上罩上寒霜。

因此外科医生这一职业从此角度琢磨并不乏想象力和创造力这等玩意,而并非如外人所想那般整日浸淫在救死扶伤、仁心仁术、医德品德等充满自我牺牲意味的道德感中。相信我,任何这种大帽子扣久了都丧失其基本意义,一个例子就是我们医院每回开弘扬xx精神的全院大会,每个医生都会积极在下面或打瞌睡,或看资料,或交头接耳,或愣愣出神。

就我个人而言,外科手术令人兴奋的地方在于它能将破损机体进行修补的功效,它直接将地球上最复杂精密的仪器——人体剖开了摊平在你面前。刨除掉我们关于人体的那些无谓想象,这个过程是极具挑战智力和想象力的。我能理解西方中世纪偷偷进行解剖研究的艺术大师和医学先驱为何如痴如狂地躲在墓穴里解剖尸体,因为人体这项造物实在令人惊叹不已,心醉神迷,天才的外科医生能独辟蹊径,实验性地对人体进行改造,与它的基本运行规律相搏斗,并进而令这部仪器按想要的方式运作。

为了这种激情,我产生了治病救人的念头。

也即是说,治病救人是在此之后附带的东西,最初的原始的冲动,是被修复这台精密仪器的欲望所占据。

但我现在已知道,这种观念有不能承受的风险。

因为我面临的是一个没有回转余地的矛盾:我在技能层面是在修复一部称之为人体的仪器,但在情感层面,我对着的,毕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会呼吸,会行走,会微笑,会思考,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活过的痕迹的人,也许那个痕迹,还会远远比张旭冉能留下的,深刻得多。

所以我不能忘记那个死在我手里的男孩,因为我不能忘记的是,在我切开他的胸腔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如何修复这台仪器,不是如何拯救这个人,我想的是孟冬和他的索菲亚那些令我肝肠寸断的破事。

我手持手术刀,切开男孩单薄的胸膛,熟练查找心室问题,我下命令,我指挥一场战斗,但那个时候,我想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别的事情。

属于我自己的悲恸的事情。

我后来发现,作为他的主刀医生,我居然连那个男孩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我依稀有他很瘦弱单薄的印象,但他的五官如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稀薄得就如一层雾气,跟病床上的白色被褥合二为一。

一个在记忆中没有脸的男孩,我却让他的命在我手上白白流失。

这不是良心谴责的问题,我认为这个问题要深刻得多,我清楚地知道,在拿着手术刀那个时候,我是痛苦得恨不得死去的,我确确实实,在琢磨死亡的事情,就像找到一个解脱苦难的绳索,我想攀援上去,死亡的欲望在那种极端痛苦下,犹若一个诱惑。

但这个诱惑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却发生在我手术刀下的孩子身上。

他就像接收到我关于死亡的信息了一般,都是我的责任。

我不该在拯救一个人生命的时候,想的却是如何剥夺我自己的生命。

我有一个隐藏的秘密没告诉任何人,那就是这么多天了,我每天一陷入深度睡眠做同一个梦:梦里我拿着手术刀站在手术台上,一个看不到脸的男孩瘦弱的躯体在我手下僵硬变冷,他胸口上破了一个大窟窿,而我身边血流成河。

这不是什么好梦,我惊醒后满身虚汗,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孟冬跟我以前的事,想我们曾经那么好,想未来这种东西曾经也被我规划过,想梦想和幸福其实我要的也很简单,真不算多。

可为什么实现不了?

然后我就长时间盯着自己的两只手,我的手纤长均匀,指甲剪得平整干净,我想我的手上曾经可能把握过什么东西,但想了半天,却还是只有两手空空这么一个答案。

我会突然有种恐慌,怕明天,怕明天不知道该怎么过,怕得不得了。

天一亮情况就开始好转,好像白天的到来莫名其妙的又让我滋生了些许力气,我渴望着别人来看我,傅一睿、邓文杰、甚至孟阿姨,有人来跟我说话,我就觉得好像跟世界的联系又多了一条微乎其微的纽带维系着。

但一到晚上,这些纽带通通断裂。

我害怕睡眠这种东西,更害怕失眠,权衡了一番以后,我决定还是睡眠好点,于是在傅一睿过来看我时,我试图跟他商量着,问他能不能帮我弄点安眠药。

这件事当然我也可以拜托别人,但是这种事一旦进入对答环节,就免不了要回答“为什么要安眠药”这样的问题,而且我的任何答案可能都会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想象,这样一来,能管他要药而不被盘问的医生,似乎也只剩下傅一睿一个。

但傅一睿听完后却一反常态,没有说话,只是直直看着我,目光深邃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然后他坐下来,坐的位置比以往的位置要靠近我,我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讪笑着继续说服他:“只是安眠药,最普通的那种即可,不难弄到的,你就给弄点来呗。”

“你自己也是医生。”

我点头,尽量轻松说:“可我想着不是没开处方的权利吗?哎呀你别多心,我该知道的都知道,所以是绝对不会过量服用的,而且你知道我之前没有服药史,不存在上瘾的问题……”

“我不给你弄。”他淡淡地打断我。

“又不是让你弄大麻!”我怒了,“就这么点小忙你都不帮啊?”

傅一睿转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响,我听见他哑声说:“看心理医生吧。”

我愣了,立即摇头:“不要,我没什么事,就是闲下来有点失眠而已,失眠的人多了,难道都去看心理医生?”

傅一睿没理我,自顾自说:“我想想这方面有什么熟人,找个好点,这家医院的不行,不然我们回美国……”

“傅一睿!”我尖声说,“我说了我没事!”

他回过头,定定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心虚,垂下头轻声重复说:“我真没事。”

傅一睿长长叹了口气,他朝我挪近了些,这个距离已经有点异乎寻常了,我尴尬地笑说:“傅一睿,傅一睿,我,我身上都是消毒水味,你可想好了,再靠过来呆会想吐可别怨我啊,啊你想说什么?拜托你可别说什么煽情的话……”

他皱眉,忍耐地低喊了句:“张旭冉,你给我闭嘴!”

我怏怏地住嘴。

他看着我,张开嘴唇,却欲言又止,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我发现他两手还是挺有劲的,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皱眉说:“都是骨头。”

我嘿嘿笑了笑,不自然地动了动。

“抱一下?”

我愣住了,睁大眼睛:“啊?”

“抱一下吧。”他重复了一遍。

“这很奇怪吧……”

“不跟你废话就对了。”他不耐地扯过我,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他的手臂确实挺有劲,而且胸膛宽厚,温度合适,靠过去犹如偎依火炉,但我觉得无比怪异,记忆中傅一睿从来没这么对我,确切地说是没这么对过任何人。在美国那种地方,同学老师朋友见面动不动就拥抱,他倒好,宁愿冷漠高雅地握手,也不来这一套。我以前有个想追他的白人女同学问过我:“张,傅那么矜持,是因为你们中国人都这样吗?”

我当时摇头说:“不,是因为他有拥抱恐惧症。”

但现在算怎么回事?传说中有拥抱恐惧症的傅一睿,居然不嫌我身上的消毒水味,不嫌人体带着各种各样的细菌,像抱一个婴孩一样把我紧紧揽在胸前,我被迫贴着他的肩胛骨,僵着脖子一动不敢动,诡异地感觉到他的手又搭上我的头顶,顺着头发慢慢抚摸,这种爱抚的方式怎么那么熟悉,我忽然莫名其妙想起我们当实习医转到儿科时,曾经有前辈示范过如何通过正确的爱抚减缓婴儿的虚弱症状。

我登时觉得满头黑线,傅一睿不会把我当婴儿了吧?

“别动,”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乖,别动。”

我不安地挣了挣,好心提醒他:“学长,我不是婴儿,这种抚摸方式不会有用的……”

“闭嘴!”他断然喝住我。

我撇嘴,靠在他肩胛骨上,觉得不是很舒服,又往下挪了挪,贴近他的胸膛,这里皮肉均匀,肌肉凸起,就是体温过高,而且耳测他的心跳有点过快。

就是不知道切开了是不是一颗完美的心脏。

我胡乱想着,莫名觉得有点困了,微微闭了眼,低声说:“傅一睿,谢谢你。”

他的手顿了顿,环着我后背的手臂紧了,半响才哑声说:“不客气。”

“说句好听的吧。”

“想听什么?”

“明天会更好之类。”我闭上眼说。

“明天啊,”他似乎在叹气,幽幽地回答我,“明天会更好这种话,明显违背常识。”

“你真扫兴。”

他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这句话不违背常识了?”

“还好。”他重复了一遍,“一切真的都会过去的。”

一阵酸涩涌了上来,我哑声问:“真的?”

“是真的,我保证。”

我微微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拍拍他的后背说:“谢谢,但现在能不能松开我?”

“我还没嫌弃你几天没洗澡,你倒敢先提要求?”

“那什么,我只是想说,你压着我的伤口了。虽然已经结痂,可这么压着也会疼。”

第9章

到吃晚饭的时间傅一睿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孟阿姨送汤来的时候我便是在两人内涵迥异的目光盯注下,顶着心理压力喝完那碗汤。喝完后我又与孟阿姨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闲话,她最近在追一个伦理剧,时间一到便兴致勃勃地打开我病房的电视看起来。此故事发生在民国期间,在我看来除了化妆服饰诚然精美外,从剧情到表演都充斥一种态度,那种态度就是参与制作这部电视剧的每一个人都对“原创”这件事选择了惊人一致的视而不见。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就猜中了绝大多数剧情,无非少爷爱上丫鬟,丫鬟是少爷父亲的私生女,而少爷又是母亲的私生子,搞了半天,只是在血缘问题上打一些似是而非的笔墨官司。

我疲倦地打了个呵欠,微微转过头,看见傅一睿居然也看得入神,只是他面沉如水,不像在看一出肥皂剧,反倒像在严肃地等待某种科学实验的数据。这与一旁看得眼泪汪汪的孟阿姨形成绝妙对比,我心里一乐,伸手推推他。

傅一睿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闭了闭眼后才看向我,问:“怎么了?”

“你喜欢这出剧?”

“还好,”他回头又盯了屏幕几秒钟,下结论说,“女主角的脸削过骨。”

我扑哧一笑,问:“你看半天就在看这个?”

“是啊,”他颇有些困惑地说,“我最近总遇到想要弄成这种脸型的女孩,手术本身没有难度,只是从唇内和鼻腔内开刀,对患者而言有一定负担,且费用也不低。但无论我们怎么说,都只是增加女孩们一往无前的勇气而已。”

“大概她们都认同这种美吧,”我笑了,回头看电视中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每个时代都有自己流行的美人款式,就跟时装一样。”

孟阿姨听到了,转过头插嘴说:“是啊,我们年轻时就觉得演刘三姐的黄婉秋漂亮得不得了。”

我笑着说:“要搁现在,她那个就叫包子脸,娱乐圈混不下去的。”

孟阿姨被我逗乐了:“哎呦,那叫福相好吧,以前大户人家找媳妇,就要挑那样的。可不是现如今尖到戳死人的下巴骨,那个好看是好看,可要是讲究的人家就要嫌弃这不是有寿旺夫的相貌。”

我笑着点头:“但现在就是大把小姑娘丢钱给傅医生他们要做这种脸。”

“啊?”

“因为觉着只有这种脸才漂亮啊。”我笑呵呵地看向傅一睿,“要不赶明儿我也弄一个?你给我打折。”

傅一睿嘴角微微上勾。

“你可不许胡来啊,”孟阿姨瞪我,“有那个功夫还不如琢磨怎么打扮,不是阿姨说你,给你买的裙子呢?旗袍呢?你都不往身上试,哪里能好看?年轻时候不打紧,年纪一上来你再不好好拾掇自己就晚了。”

我呵呵低笑:“我就算打扮了也不如您漂亮,还是别折腾了。”

“话不是这么说,”孟阿姨有些高兴,但仍然热心地指正我,“三分长相七分装扮,女人嘛都是这个道理……”

傅一睿冷淡地打断她:“她长得不差。”

“啊?”孟阿姨有点愣。

傅一睿难得好心地微微朝电视那边昂起下颌,加以补充:“至少比那个好。”

我们顺着转过头,正看见女主角一张狭小且脂粉遍布的脸上布满泪水,指着男主角颤声哭诉:“你不能这么对我,因为我是你的亲妹妹……”

我登时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孟阿姨大概也觉得滑稽,便也笑了,只有傅一睿老神在在,以颇不以为然的目光扫了我们一眼。孟阿姨边笑边点头:“这么看来,我们冉冉确实比她强。”

我得意洋洋:“那可不。”

“可惜身材诚然不敢恭维。”傅一睿淡淡地瞥了我的胸腹一眼。

我大窘,骂:“傅一睿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就在此时,傅一睿腰间的呼机突然响了,这么晚呼他,肯定是急诊,但整形外科哪来的急诊?我正觉得奇怪,傅一睿已经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点点头,对他挥手说:“快去吧。”

他又朝孟阿姨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病房。我目送他离开,转头发现孟阿姨目光怪异地看着我。

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结结巴巴问:“怎,怎么啦?”

孟阿姨叹了口气,凑过来摸摸我的头发不说话。

我讪笑了下:“阿姨,您怎么啦?”

“他说得对,”孟阿姨看着我,微微笑说,“我们小冉啊,是个好看的大姑娘了。”

我被这种话差点噎到,通常这样的开头下面就该随着大段感人泪下的说辞了,我忙打断她说:“我哪有电视好看,您还是看电视吧,那对兄妹相认了……”

她委屈地看我说:“你就跟冬冬一样,不耐烦听我说话是不是?”

得,这下我可不敢乱打岔,只能摇头说 :“不会不会,您说。”

“我打你从小,就琢磨着让你当我们家的孩子,你不知道,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皱着眉头说大人话,那小模样可好玩可惹人疼了……”

这段话我这十来年听了不下百次,而且自从我跟孟冬的关系公开之后,她更是会逢人便说这个媳妇是自己从小就替儿子相好的,模样性情都如何知根知底,我听得都快能背下来。有一次我曾经跟孟冬聊起过,我问他孟阿姨真的一早就相中我?他当时听了哈哈大笑说,我妈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天生爱罗曼蒂克这种调调,你不觉得姻缘从小定这种事说起来特别浪漫?

我跟着苦笑,只怕人听的没觉得浪漫,倒觉得张旭冉从小就给你们家当童养媳多么不容易。

那个时候,孟冬笑嘻嘻地抱住我说,她是不是一早相中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

但说这句话的人早已不见了,誓言这种东西何其残忍,因为它是给听的人铭刻在心,而不是让说的人牢记不忘的。

我心情一下黯然,看着孟阿姨,忽然产生了一种掺杂着忧伤的温情,我平生第一次想好好听她说完那个故事,故事里有两个小孩子,他们两小无猜,心心相印,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恋爱,他们觉得在一起是最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分享他们之间无可替代的亲密感。

他们在那个故事里,没有分开。

“冬冬跟我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高兴得一宿都睡不着,一直在想你们结婚时怎么打扮你,怎么让你成为最美的新娘……”

“但是冬冬要当那个什么战地摄影师,我当初就说这个工作太危险,我不同意,可你那么支持他,他爸爸也支持他,他又从来不听我的,从小到大,他就没听过我的,他要是听一次该多好,他要是只听一次该有多好……”

她呜咽出声,我心下凄然,只能握住她的手,词不达意地安慰:“别难过,阿姨别难过,你这样难过,孟冬知道了也不会好受的……”

她大声啜泣,我手足无措,她的难过就像一个从地底伸出一只手,不断将我拽入深渊。

“你别怪他好不好?冉冉,阿姨求你了,你别怨他好不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哭着说,“你别怪他,冬冬不是有意的,他心里一定还是爱你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是说变就变的?你别怪他,如果他活着,我知道他一定后悔了,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原谅他好吗,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觉得喘不过气来,心脏位置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掐住,全身血液都无法通过,我大口呼气,想安慰她,或者推开她,或者祈求她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我做不到,我的力气仿佛被看不见的抽水机抽干了似的。

耳边孟阿姨还在哭诉:“真的真的,我看着你们从小长大,你们明明那么要好,很多话冬冬不跟我说,不跟他爸爸说,他只会跟你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他说要跟你结婚时,你一定不知道,他的表情就像一个男子汉要去打仗一般,我那个时候就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一定会狠狠伤害他的心,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同意呢?我从你们还是小孩子,他还牵着你的手叫你冉冉妹妹的时候就盼望你们俩在一起,我怎么可能不同意我的两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冉冉你听我说,这种感情不是说分就分的,冬冬是个冲动的孩子,他自己没闹明白,我却看得很清楚,对那个外国女人他根本不可能是真爱,一个人的真爱只能一次,他已经给了你,又怎么可能给别的女人?你原谅他好不好?别怨他,你要怨他,他在天上的灵魂不会安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