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就在于这句话怎么听都与傅一睿一贯不管别人私事的原则相悖。有时候我想起来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因为傅一睿在后来的接触中继续保持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如果我愿意说我跟孟冬的事,那么他也会听,但我们从不对此话题进行交流,也从来没发生过他主动问询的状况。

但这句话又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唯其与傅一睿向来的话语风格不相符,所以才铭写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最终判断这应该是傅一睿说过的话没错,不然我不会平白无故将一句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归入到他的名下,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呢?是出于他对生活的洞悉和不信任感,还是出于对我的本能担忧?也许两者皆有。

在我二十九岁的今天回想自己二十岁时的言谈,当然知道那时候自己看起来有多单纯和愚蠢,但对一个漂洋过海独自一人的女孩来说,大洋彼岸存在一个青梅竹马的知心爱人,他的意义恐怕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情爱关系,他还联系着女孩心底若隐若现的孤独、恐慌和乡愁,孟冬在那种情形下必须存在,其重要程度堪比金门大桥对旧金山,自由女神像对美国。再来一次,我恐怕还是会那样深沉地热爱孟冬,因为在那个时候,孟冬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那么深沉而炙热的爱恋,迄今想起,仍然令我难过万分。

还好此刻身边有朋友相伴,他愿意伸出一只手,摩挲我的发顶。

我们俩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侧坐一边,各自陷入沉思中,此时我所在的单人病房过了巡视时间,护士们大多相熟,被我三言两语赶去忙其他的事,时间静悄悄地流淌,适合彼此沉默,想各自的事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起来问:“傅一睿,你今天不用值门诊么?”

他现在算我们院的专家,开的是专家门诊,一周只需到场两次。

傅一睿满不在乎地说:“今天带实习生。”

“哦,那他们呢?”

“我让他们分散到各岗位自己琢磨去。”

“不是吧,你有点不负责任。”

“我自己当年可是过了三四个月才有资格独立给人缝合伤口。”傅一睿淡淡地说,“不懂得自己找事做,那是他们的问题。”

我想起我们在美国的情形,笑了笑说:“可这是中国。”

傅一睿不以为然地耸肩,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护士的声音:“张医生,有人来看你。”

“哦,”我刚刚坐好,门口就传来一个中年妇人包含感情的声音:“冉冉,你怎么弄到住院了?你这样阿姨怎么放心?”

我一听就觉得头发发胀,却不得不笑着打招呼:“孟阿姨,啊,孟叔叔也来了?我没事……”

第6章

我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冲进来的孟阿姨一把紧紧抱住。

压迫到胸前伤口,疼得我呲牙咧嘴。

我刚想推开她,却听她抽抽嗒嗒地开始哭起来,她向来是我见过哭得最能打动人心的女人,即便年轻不再,但这种柔美早已深入骨髓,令她即使泪水涟涟,却仍然我见犹怜。

从来都是这样,明明是别人在痛苦,她在掬一把同情泪,但不知道为什么,到得最后总是掉了个个,变成遭遇不幸的人反过来要心存愧疚,惴惴不安地开口抚慰和劝解她。

就如我现在这样,忍着疼,叹着气,却始终没办法狠下心推开她,反而莫名其妙伸手环住她的背脊,嘴里胡乱说什么我没事我很好阿姨别担心之类的废话。

孟阿姨身上就有这么神奇的能量。

我从小就在孟家出入,把他家厨房当我家饭堂,把他家儿子当我的对象,但我从来有自知之明,不会把他母亲当我的母亲,因为我深深知道,像孟阿姨那样的女人,绝对生不出我这样的女儿。

我们俩除了同为女性这点一致外,恐怕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做女人的审美观到做人的价值观,都没有一处相同。

我这么说并没有带褒贬的意思,世界上不同类型的人比比皆是,相异本是常态,但相异到我跟孟阿姨这种程度,却也属少见,简直足以用南辕北辙来形容。孟冬曾经说过,我跟他母亲的差距,就如物种与物种之间的差距一般,大熊猫永远无法理解缝纫机,同样的,鸭嘴兽也永远无法理解野雏菊。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真诚地关爱对方。

她是个脾气好的女人,一辈子都在无限期地复制自己的少女期,永远怀揣犹如透明水晶一般的迤逦梦幻。她不满时会嘟嘴,高兴时会撒娇,看到八点档的狗血剧情时会热泪盈眶,看到自家的男性成员时会有盲目的崇拜和敬畏,她永远没办法自己拿一个主意,小到买哪个牌子的洗衣粉,大到穿哪件衣服出门,全会由她身后的男人做主,被我们这样的小孩子不留情面地反驳了也不着恼,反而会委屈地嘟嘴,然后转头撒娇一样跟老公告状。

她就如我看过的童话小说一样,从此王子与公主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我童年时第一次看到就觉得不能想象,继而产生浓厚的悲伤,没有什么比这么虚设的话语更不靠谱的了,我很小的时候就会想,万一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发现他们并不合适呢?或者王子觉得另一个公主更美丽,公主觉得另一个王子更帅气,他们却不能分开,必须幸福地永远在一起,那样一来,这句话岂不反成为恶毒的诅咒?

我这么跟讲故事的孟阿姨说,孟阿姨大惊失色,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拼命想洗刷我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念头。

用她的话说就是:“公主只要每天美美的就好了,王子就会永远爱她。”

然后她的注意力就被怎么在我的头发上拿绸带绑一个完美蝴蝶结而转移,她只生了孟冬一个男孩,有个女孩供她打扮成洋娃娃玩,实在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人与人就是这么不同,悲观主义的张旭冉即便头戴蝴蝶结也无法积极阳光,而美丽的孟阿姨,即便年过半百,却也能如少女那般柔媚易感。

她对我是真的好。我从小没有父母,在她眼里那就只能是个小可怜,哪怕我跟她解释了千百遍外公外婆给了我足够多,甚至超出父母范畴的爱,但在孟阿姨的理解中,这样的话就变成“冉冉好懂事,冉冉好让阿姨心疼”的表现,我再怎么辩驳,也是浪迹天涯没人怜惜的拇指姑娘。所以当她第一次拉起我的手牵我进他们家时,她蹲下身子用爱娇的口吻对当时比我大一点的小孟冬说的话我一生难忘,那原话是:“冬冬,这是冉冉妹妹,她好可怜哦,没有爸爸妈妈疼爱哦,所以你以后要好好疼妹妹,好不好?”

她好可怜哦,这从此就成为张旭冉在孟阿姨心中风雨不动的标签。我跟着孟冬厮混玩耍时她会笑着看我们,皱着眉头叹一句我好可怜;我漂洋过海去美国求学,她到机场送我,也是抹着眼泪说我好可怜;孟冬跟她说要跟我订婚,她高兴得眼睛发亮,第一个反应就是脱口而出冉冉以后有你照顾就不可怜了;等我回国后为外婆送终,她参加葬礼哭着呜咽的也是冉冉太可怜了。

等孟冬出事后,我又辞了职,她上门看我也是与我抱头痛哭,边哭边说冉冉你往后可怎么办?你怎么可怜阿姨怎么放心?

不可否认,她真是个好人,很少有母亲在痛失儿子的巨大悲恸中还能分神怜悯他人,但在孟冬死后,我却真的怕见到她,我不能承受她对我没来由的歉疚感和怜悯感,就连孟冬本人都不能算欠了我,更何况他的母亲?

他只不过骤然醒悟什么是真爱,只不过匆匆忙忙将我跟他的感情定义为兄妹之情。

我再怎样,也不能不让人顿悟这些,尽管对我不公平。

只是我现阶段无论如何也无法跟过往一般反过来安慰他的母亲,我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躲了她一个多月,终究还是因为住院被逮住,我在这困窘不堪,看不见的怪圈又套牢在我身上,我不想看到任何与孟冬有关的人,但我不能推开他的母亲。

就在此时,傅一睿冷冰冰地在一旁低喝:“这位太太,麻烦你放开张医生,她快被你弄成二次受创了。”

孟阿姨正哭得梨花带雨,抬起头有些茫然,傅一睿黑着脸不耐烦地说:“你压到她伤口了,快放开!”

孟阿姨这才手忙脚乱地松开我,忙不迭地伸手想摸我身上,着急地问:“压到伤口了吗?疼吗?对不起啊小冉……”

“别动她!”傅一睿及时喝住她的动作,硬邦邦地丢下一句:“伤口破裂或感染谁负责?”

孟阿姨当了一辈子美人,大概从没试过有成年男性如此不留情面地呵斥,一时间呆愣在那,转头委屈地又红了眼睛,伸手向背后的孟叔叔哭诉:“老公,我不是有意的……”

孟叔叔上前半搂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没事,小冉不也没什么事吗?是吧小冉?”

我勉强笑了笑说:“是啊,阿姨,你没弄到我的伤口,别难过了好不好?”

“可是我看你躺在这,又丢了工作,冬冬他又,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孟阿姨又哭了起来。

病房中又一阵悲戚之声,夹杂着孟叔叔的劝慰,还有我干巴巴地开解,但大概想起了失去的儿子,母亲的哭泣怎么也止不住,我安慰人的本事有限,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孟阿姨正在伤心处,想来也不可能听进耳朵里,“我没事你别难过”这种话说多了自己都觉得尴尬,怎么可能没事?怎么可能不难过?我们都丧失了重要得无以伦比的人,无可替代的人。

我觉得深度疲惫,抬起头,求救一样看向傅一睿,傅一睿的脸色越发黑沉,他一言不发,大踏步走出病房。不一会,管这片的护士长推着车进来,她是个四十开外的干练女人,嗓门大,说话很有威严,一进门就喊:“病房需要安静,请克制一下好吗?”

孟阿姨的抽泣声低下去不少,护士长过来检查了我的吊剂,换上新的,打开针盒说:“张医生差不多到时间换药打针了,家属明天再来吧好吗?”

孟叔叔替孟阿姨擦了眼泪,柔声说:“那我们先回去,让小冉好好休息吧?”

孟阿姨点点头,对我哀戚地说:“冉冉,你想吃什么?阿姨明天给你带来。”

我忙摇头说:“不用了,您别担心,医院伙食挺好的,再说我这个状况有些要忌口,您就别忙了。”

“但是你没人照顾……”

“我跟护士们都挺熟的,她们会关照我,您忘了,我在这个医院工作多久了?”

孟阿姨微微笑了,转眼又忧伤起来:“都做了这么久,说不干就不干……”

我沉默了,孟叔叔这时问:“那件事,医院怎么裁定?算医疗事故吗?”

“没有这么定,”我说,“是我自己觉得没脸再呆着……”

孟叔叔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想太多。”

“不是,是我做错事,”我垂下头,低声说,“就算被刺一刀也是活该。”

“啊啊,你这孩子怎么说这么可怕的话?”孟阿姨哭着骂我,“冬冬不在了,我两个孩子就剩你一个,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可怕的话?你怎么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你孟叔叔的心情?”

我有点震动,抬起头看她,却见她向来美丽光滑的脸上前所未有出现皱纹,我心里涌上一阵难受,眼圈就红了。

“你跟冬冬一样都是坏孩子,都是没良心的坏孩子,一个不声不响就走了,一个半死不活躺在医院里,你们怎么就从来不替做父母的想想,啊?你们是一个人无牵无挂吗?我打小疼你爱你,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当是好玩的吗?”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到手背上,有暗哑的水花静静绽开,我在刹那之间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攥住心脏,我知道我又不由自主地对孟阿姨心存歉疚,她这句话份量太重,令我想起小时候无数的细节:夏天两个小孩子围在圆形木桌旁乖乖坐好,等着孟阿姨给端出一人一碗又凉又甜的绿豆沙;冬天我跟孟冬俩人一人戴一顶孟阿姨做的绒线帽,我永远是大红围白绒线球边,他的则是普蓝围白绒线球边,后来因为样子太过幼稚,上了高小我们俩就坚决不戴;我要给洋娃娃做衣裳,孟冬偷了她珍藏在箱底的布料,我将那些高档料子裁得七零八落,她发现后气哭了,却还是没舍得打我们;我上飞机去美国,箱子里两件旗袍,绛红提花的是外婆保留了几十年的压箱底货,粉色软缎的却是她跑了半个城市找了老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多亏了这两件旗袍,我在美国少数出席的几场聚会才算没因为衣着丢人现眼。

她诚然从来没办法理解我,但她也从来尽心尽意对我好。

我低声说:“阿姨,我想吃你做的乌豆鲫鱼汤。”

孟阿姨还在哭,听了愣了愣,孟叔叔说:“小冉问你呢,她想吃乌豆鲫鱼汤,你给做不?”

她恍然,擦擦眼泪说:“做,做啊。冉冉还想吃什么?啊,不对,我去问问外头的医生你能吃什么。”

她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护士长笑了,说:“张医生不就是医生,她自己还不知道不能吃什么?”

孟叔叔也微笑了,他看了看我,低声说:“小冉,叔叔想麻烦你一件事。”

我点头:“您说。”

“冬冬的事,对我们打击很大,”孟叔叔斟词琢句说,“但我毕竟外面还有自己的事业,有事情忙,你阿姨一个人在家就难免要胡思乱想,有好几个晚上,我都发现她睡不着,在冬冬的房间抱着他的衣服哭。”

他看着我继续说:“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不亚于我们做父母的,不然你这么优秀一个孩子,不会出这种事,我也能理解你不想在这种时候见我们,但是小冉,我想请你看在这么多年我们俩疼你的份上,看在孟冬好歹跟你算青梅竹马的份上,你让你阿姨照顾几天好不好?让她有件事挂心忙活起来,捱过这段时间好不好?”

第7章 (修文)

孟阿姨于是又回到我生活中,诚然如她所言,我几乎算是她的一个孩子,我不能不管她。

何况还有孟叔叔如此直白的请求,看着酷似孟冬的脸庞说出这样的话,我除了叹气之余点头之外,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的表示。

我的外祖母是民国时期女子师范大学毕业的老知识分子,她教出来的孩子,没有办法对着长辈的恳求背过身去。

虽然我心底在深深叹息。

成全了别人的哀伤,到底就成全不了我自己的。

孟阿姨现在几乎隔一天就会出现在我的病房一次,不是带食物过来就是带水果过来,这些礼物带了悲悯和探究,所以是不能推辞的,推辞了,孟阿姨不定会怎么胡思乱想,而且按照她的思维逻辑,恐怕也只会将我解释成思虑过多,忧伤成疾。

我承认,我确实很难过,一直都很难过,难过得恨不得不存在这世上才好,但难过的情绪沤久了,就仿佛成为我肉体的一部分,目前而言无法分割,也无法跟任何人明白诉说,更加不想将之归入孟阿姨那种简单化和浪漫化的悲戚当中。

她一生平顺,即便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她也还是没办法理解,有些悲伤是不能由人揣测,与人分享的。

孟阿姨喜欢热闹,喜欢拉人说话,她到来所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用不到一星期,外科住院部的护士们都大概清楚了张旭冉医生有一个小可怜似的童年。父母早逝,由年长的外祖父母抚养,未及成年外祖父逝世,好容易读完医学院外祖母又亡故,事业稍微有点起色又遇上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客死他乡。

张旭冉整个就像一出时下电视台最热衷的人间伦理剧女主角。

我一开始还不知道,等到第三拨实习医并小护士结伴来围观我的时候,我终于觉出端倪,再等到出去晒太阳,那帮年轻人不谨慎的议论声落入我耳朵,我忽然有种无语问苍天的冲动。

这么好的调侃话题,邓文杰自然不放过。

“我听说某人最近成为新版雾都孤儿的主角了?”邓文杰吃着我案头的苹果,迈着华丽拖曳的步伐在我病床前来回晃。

“嗯,你也可以将之形容为孤星血泪可能更煽情。”我埋头看书,翻过一页,用直接复制傅一睿式的腔调冷冰冰地说:“另外,如果你再以拿我当借口跑这偷懒顺便不告自取我的慰问品,我保证你下回进我这就得上演孤胆英雄。”

回答我的,是邓文杰愉快地咔嚓咔嚓咬苹果的声音。

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要看的书上,过了一会,邓文杰啃完苹果,一边擦手一边难得好心地建议:“不如,我给你开出院?”

我抬起头,发现他向来带着戏谑表情的脸上多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类似于同情,我皱了眉头,沉吟了一会合上书道:“说吧,外头都传我的身世传到什么程度了?”

邓文杰装模作样说:“我可不是喜好传小道消息的人。”

“行,你风格高尚,现在是我自己想听的,赶紧的说吧。”

“你强烈要求的?”

“我强烈要求的。”我没好气地回答。

邓文杰将挽起来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放下来,抖着细节的褶皱,说:“无非就是你多惨多倒霉,版本众多,莫衷一是,但总体而言,大多数同事都被你激发了基本的人道主义热情,就连业务水平不如你,原本瞧你不顺眼的某几位,也纷纷找到心理平衡点,找到原谅你的理由。”

他微微一笑,风度十足地说:“你不觉得,这算一个好消息?”

我头大如斗,不由哀叹了一声,抓起一个枕头盖到脸上。

“就连李院都发话,张医生是我们院的青年骨干医生,既然现在是她的困难期,那么我们大家都该帮助她。”

“上帝啊,”我大叫一声,把枕头抓下喊:“谁要他们帮助?我他妈的已经辞职了辞职了!”

邓文杰若无其事地说:“哦,那个啊,忘了告诉你,你的辞职报告我一直没上交,我跟咱们科的头儿商量过,给你的是事假,现在你又住院了,那就是病假。”

我大吃一惊,问:“你说真的?”

邓文杰诧异地反问:“我对女士所说的话从来真诚啊。”

“邓文杰你玩我啊!”我怒骂一句,抓起枕头扔他。

“亲爱的张医生,你这么说别人会误会的。”邓文杰华丽一个侧身,轻松躲开枕头袭击,“我可还算你的领导,而且我有职业道德的。”

“是吗?谁那天说咱们科新来的实习生年轻新鲜,完全就像为你的喜好打造的?”

“别提了,”邓文杰不满地微微皱眉,“那女孩太没劲。”

我惊奇地问:“你不是感叹过她最喜欢的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由此可见是位很有思想很深度的女孩吗?”

邓文杰犹如吃了什么恶心之物一样深吸一口气,随后飞快矢口否认,“我绝对没说过。”

“我的记性可是可以媲美计算机。”我毫不留情反驳他。

“ok我说过,但我后来改变看法了,现在对我来说,《肖申克的救赎》是部庸俗的电影。”

我抱着手臂冷冷看他。

他被我看了一会,终于败下阵来,举手说:“好吧好吧,我发现我上当了,原来喜欢这部电影成了一个道具,原来现在很多小女孩都知道,拿《肖申克的救赎》这部电影钓凯子装点品味再好不过。”

我来了兴趣,挑起眉毛怂恿他:“哦?说说看。”

邓文杰大概也憋久了,摊手说:“我诚然有点想多了,我以为事情是这样的,有人说喜欢这部电影,一听说这句话,就好像给了我某种奇特的心理暗示,似乎喜欢电影就等于喜欢里面主人公不屈不挠向往自由的精神,还有理解力的复杂化,能解读出里头深层次的悲悯,对自由和监禁这些母题的反思等等,还有暗示着这个人肯定爱看书,看听高雅音乐,因为电影里有普契尼的歌剧唱段,还拥有不凡的品味,因为主人公即便身陷牢笼也还不愿因此低俗和同流合污……”

我点头:“其实吧,它就是一部单就故事而言很吸引人的电影。”

“是啊,一个谁都能看懂的好故事。”邓文杰郁闷地说,“连那个小实习生也不例外。”

“我说,是你给这部电影加了这么多期待值吧?”我把手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没人强迫你要将喜不喜欢一部电影作为对异性有没有好感的标准。”

邓文杰扶着额头:“我只是不想再邂逅某部分只会化妆看偶像剧的女孩而已,那简直是一种灾难。”

我笑了,问:“这么说你还希望在肉体欢愉之余,能跟上床的对象交谈两句?”

“这要求不过分吧?”

我兴致勃勃问:“如果只能二选一,年轻漂亮的肉体和能交谈的对象,你选哪个?”

“人是复杂的,”他认真思索了一会,问,“不可能只存在二选一的境地。”

我比划说:“只是打个比方,如果现在有一个非常性感从头到脚从胸部形状到皮肤颜色都是照你所爱打造的女士出现,但她的言谈举止品味爱好跟你简直南辕北辙,你还会跟她上床吗?”

邓文杰点点头,诚实地说:“恐怕是做了再说吧。毕竟是难得一见的性感身材。”

我哈哈大笑:“邓文杰,说到底你还是爱年轻漂亮的肉体。”

“谁不爱年轻漂亮的肉体?”邓文杰反问,“你难道不爱?”

“我当然也爱。”我摊手说,“但没爱到非拥有不可的地步,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那是因为咱们性别不同。”邓文杰愤愤不平地说,“还因为你只经历过少数的男人,对男人的想象力有限。”

“这诚然有一部分原因,但亲爱的邓医生,容我直白地讲,你对女人的品味真的挺庸俗。”

他皱起眉,不确定地问:“庸俗吗?”

“很庸俗。”我肯定地点头。

“于是这就是我一直孤独的原因?”他支着下巴皱着眉头。

“孤独这个词怎么看也跟您不搭调,”我嗤之以鼻,“邓医生,装忧郁少年您明显超龄了啊。”

邓文杰厚颜无耻地昂起头,我侧身到床头柜那重新拿了一本别的书,低头翻起来。

这些都是孟阿姨从孟冬书柜里拿来给我的,我们以前曾经无数次一同读一本书,一同讨论一本书,就连我在国外求学的阶段也没间断过,我那时候打工的钱,还会省出来一部分,专门为孟冬买七八十美元一本的摄影画册。

书被保存得很好,有些地方孟冬拿铅笔划过的痕迹还历历在目,翻开它们,犹如翻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