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在我,我不该将病人带出去,这是违反医院规定的事。我被李少君的主治大夫狠狠骂了一顿,一句也不敢回嘴。原本这几天转院做手术的事也搁浅了,必须得等她病情稳定了再说。而且期间李少君还得做多个痛苦之极的检查,无形中也是多受罪。这都是因为我一时心软犯了原则性错误所导致。

我心情沉重地跟着推着离开急诊室,李少君的主治大夫现在不准我靠近他的病人,我只能将她送到病房门口。等我从住院那下来,忽然有个男人冲到我跟前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抬头一看,居然是那个余朝方。

“她怎么样?那什么,李少君得了什么病啊,有危险吗?会死吗?”他惊慌失措地问。

我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宫颈癌,已经第三期,要动手术切割掉整个子宫,还不知道癌细胞会不会蔓延……”

“她病得快死了?”男人哭丧着脸,悲声说,“真的病得快死了?”

“也许,没这么严重,”我无力地安慰他。

“我就说,无端端的她怎么会来祝福我?这丫头从来嘴里跟吃枪药似的,不被她埋汰才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忽然转性?这样泼辣的丫头怎么会忽然转性?”

我心情很糟糕,不想费劲去安慰一个陌生人,简单地说:“您别太担心,也有治好的先例……”

“怪不得她会想去看那栋房子,”余朝方哭丧着脸问,“她是不是跟你说临死前想再看那房子一眼,不然死不瞑目?啊?”

我沉默着点头。

“操!你怎么就真的带她去了?那个地方就是她心头的刺,扎得越深,念想越重,你知道个屁啊你就敢带她去!”余朝方怒吼一声,抬脚狠狠踹了一旁的垃圾桶一下。

金属质地发出大声轰鸣,我微微闭上眼,咽下心里的痛苦,睁开后淡淡地说:“我拒绝不了她。”

余朝方扒拉了下头发,搓搓脸后对我说:“对不住,我不是怪你,医生,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抱歉啊。”

“这事我确实有错,你就算冲我发火也合理。”

余朝方苦笑了一下,摇头说:“不是这么个理,该说错的人是我,我当初就不该介绍东子给她认识,我不该明知道自己哥们什么德性却没敢劝阻他们交往,我不该把张家围那栋房子借给他们住,我不该眼睁睁看着她陷得那么深还不敢搭把手拉她。”

“那房子……”

“是我的,但借给东子跟少君住了。”他闷声说,“你绝对想像不到,她那么泼辣厉害的女人,却在那房子里跟个日本娘们似的伺候自家男人,她是真想跟人好好过日子,结果男的拐了她十万块钱后甩了她跟另一个有钱女人跑了。”

“她真傻。”

“是傻,傻得让人心疼。两人掰了后少君就走了,从不联络我,我理解她想当这事没发生过,行,只要她觉着好,不认识我也没关系,可她怎么一转眼却得了这个病?”他哽咽着说:“啊?老天是瞎了狗眼吗?好好一个女孩怎么就得这么个断子绝孙的病?”

“也许,她太累了。”我轻声说,“一个人撑了这么久,就算再泼辣厉害,她也累了。”

李少君在我们医院的住院时间延长了一周,一周以后,她终于转去了人民医院。邓文杰亲自去打了招呼,那边的医生冲着他的面子给李少君优先安排了检查和会诊,结果仍然是建议切除子宫,由该院著名的肿瘤外科专家主刀,病房方面也将她安排进空余的两人病房,由于这个时间床位并不紧张,李少君等于一个人占了一间病房。这对李少君来说,已经是医院能给平民百姓能享受到的最好照顾了。

手术日期定下来后,我抽空过去看了她两回,每次都遇见那位余朝方。听李少君的爸爸说,真是多亏了这个热心的年轻人帮着忙前忙后处理了大量琐事,不然他一个老人还真是应付不过来。然后也是这位余朝方做主给李少君请了一位女护工,于是避免了李少君处理个人卫生问题时的尴尬。他又天生自来熟,不出两天,肿瘤科住院处从护士到医生都被他混了个脸熟,见着他都跟老熟人一样随意说说笑笑。跟医护人员处理好关系的最直接好处便是他为李少君争取到许多病人没有的小便利,小到排队大到医嘱,余朝方都让李少君在那里过得顺风顺水,没遇到刁难,更没花钱买不痛快。

我冷眼看着这个男人对李少君委实太过热心,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我虽然很感激他危难之时伸出援手,但却不想因为这个人抱着浪漫主义的幻想,又如邓文杰那般将自己设想为救苦救难的男性英雄。如果那样的话,对李少君非常不公平。

我知道李少君,那个女人,她永远鲜妍明媚,她也永远只给人看鲜妍明媚的一面。哪怕出去吃个路边摊,去买条卫生纸,她都会正二八经挑衣服画好妆才出门。她的生命力和欲望,在某种程度上外化为这种容貌装扮上的精细,在某种程度上,她并不只是爱好打扮,她是在靠打扮这件事确定自身,确定身为李少君的这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她该别人看什么。

就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比相似,心意相通,尽管我不纵情装扮,但我一直以来,也习惯了该展现给这个世界一个什么样的张旭冉,这个张旭冉朝气蓬勃,热爱医学,这个张旭冉刻苦上进,独立冷静。

但这个费心维持的张旭冉,却能够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那个性感迷人的李少君也一样。

只有我明白,她一定宁愿一个人去死。死亡这种事不管是借助谁的手,是疾病也罢,是意外也罢,都是孤独到底的一条道,这个过程不需要被谁拯救,任何拯救的方式,在强大而绝对的孤独面前,都显得卑微可笑。

我本来不想对余朝方说任何阻碍他对李少君好的话,我毕竟还是愿意看到有人在她陷入困顿的时候伸出手来。但有一天,事态发展越发不可收拾,我终于憋不住了。

那一天,余朝方带着一脸青紫过来,哼哼唧唧地丢给李少君的爸爸十万块,说是给李少君做手术的费用。十万块对李少君的父亲来说是一大笔钱,他吓坏了,死活不肯收。余朝方被逼急了,吼了声这是李少君的钱,她借了人对方没还,现在他替她把债追回来了。

这句话惹了祸端,李少君一听这事就直接气晕过去,醒来后拒绝手术,求医生给她安乐死,余朝方慌了,认错又道歉,好话说了一箩筐,李少君还是不答应动手术。

余朝方隐约觉得是自己帮李少君追债这事闯祸了,可他不明白为什么闯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拿的是这个女人的救命钱,在他看来拿回来简直理所当然。

他碰见来看李少君的我,就如见到救星,立马将我拦了下来,拉我去了一旁楼梯间一五一十跟我说了这个事,然后委屈地问我:“这事难道真多余了,靠,我为了追这十万块,跟东子几十年的交情都顾不上,当然我原本也瞧不上他的为人。只是这么多年没看顺眼过他,到底也没撕破脸皮,这回跟他干了一架,在少君这倒落不着好了。你说我也不指望她多感激我,但起码谢谢该说一句吧,张医生你说是不是?她这样,难道她还爱着东子?她她她要求死殉情?”

“胡扯!”我怒了,“你那什么想象力,李少君是会为男人自杀殉情的吗?她是被你臊的,没脸见人了!”

“怎么会?”

“怎么不会?这十万块李少君肯定当嫖鸭了,你倒给人追回嫖资,你不是上赶着抽她的脸骂她没眼光曾经把那么个垃圾当宝吗?”

余朝方摸摸后脑勺,呆了呆问:“敢情我还是多余了?”

我点头表示同意。

“咳,那怎么办?我实话告诉你,这十万块是我掏的,东子那种人,吞进去的肉哪有吐出来,我跟他说李少君得了重病要用钱,丫居然说关他屁事,我实在气不过……”

“那你就以自己的名义,何必假借他人?”

“我这不是,觉得她要是看到打了水漂的钱回来了,会高兴高兴吗?一般人不都那样?”

我有点好笑,想了想说:“上两个月,我跟李少君遇到过你说的那位浩子。”

“怎样?”

“他当着人给了少君一耳光。”

“操!”余朝方骂,“这王八蛋,早知道我今天揍狠点。”

“我想从那天开始,李少君大概把那个男人真的放下了,谁会爱一个当众羞辱自己的男人?”我说,“她去你那张望,是缅怀过去的自己,不是缅怀那个男的。”

“真,真不是?”余朝方忽然有些高兴,咧开嘴笑。

我冷冷看着他,问:“你对李少君这么关心,家里老婆不吃醋?”

“什么老婆?”他大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那房子晾着女人小孩衣服,别告诉我你又借给其他朋友住。”

“没借给人,”他摇头,“那是我店里的员工,住那边算公司宿舍。”

我有点愣住,想了想说:“对不起啊,我的意思不是想你的隐私,我想说的是李少君,她大概不需要你这样的帮助,无论是替她胖揍忘恩负义的前男友,还是替她追回那点钱,她不需要你为她做这些。如果你坚持要做,我想她只能怀疑你的动机。”

“什么什么动机?”余朝方说,“我就是想让她高兴,这都不行?”

“不是不行,而是你为什么要她高兴。”我说,“也许你该先弄清楚这个问题,然后再弄清楚为什么你认为她该高兴的事,却不是李少君真正觉得的。但有一点我要警告你,李少君不能生孩子了,她就算动过手术,以后还有可能病灶转移和复发。做一天热心人容易,做一辈子的难,你最好想清楚,别把帮李少君当成显摆自己是好人的标志。”

我看着现出迷茫神色的余朝方,笑了笑,轻声说:“慢慢考虑,我先进去看她,放心,她还是想活着,不会拒绝手术。”

 

第47章

我进去病房的时候,李少君只瞥了我一眼,又低头看她的手,她的手原本很美,真正是肤若凝脂,饱满丰盈,指节不长不短,凹陷处是形状可爱的小窝,指甲也呈完美的椭圆,泛着健康的光泽。

当然现在不能跟以前比,保守治疗所用的抗癌药物对人体损害极大,她的手苍白瘦削,已显疲态,比她的脸,她脸上习惯携带的没心没肺的表情更暴露有关这具身体的真实状况。

“别劝我。”她直截了当对我说,“什么也别说,我只是,有点懒得捱下去。我不是不能吃苦,不是软弱,不是没有意志或斗志这些玩意儿,但是我找不到捱下去的理由。你说我活了快三十年,我老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理由,就像你怎么样也要当医生,就像咱们初中班上那个刘什么梅,你记得吗?”

“刘溪梅。”我纠正她,“记得。”

“对,就是那姑娘,她那时候学钢琴,每天老在练,四个小时,每逢学校有什么文艺汇演,她肯定上去钢琴独奏。她就说过无论如何也想当钢琴家。”

我点头:“你想表达的东西,有个词叫志向。”

李少君说:“我感觉不只是志向,当然你要概括成志向也成,但我想说的,是那种目标明明白白,让你能往前冲,为之努力,不让别的事干扰你,也不让乱七八糟的男人影响你,你能明白的对不?因为你身上就有。”

“你想说你没有。”

李少君严肃地点头:“我从没有过,我忽然想明白了,我就算花很多钱欠一屁股债赖着活下来,我充其量也不过重复之前几十年的日子,也许还得越过越不如,因为身体不好了,模样也丑了,我还不能生孩子,屁本事没有,这样能吊到的男人也只能越来越差。要那样的话实在太可怕,我光那么一想就觉得受不了,只要想到我拖着一身病痛死赖着活到脸上长满老人斑,后脑勺的头皮怎么遮也遮不住,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简陋的小黑屋里,然后逢年过节成为别人送温暖献爱心的对象,我他妈的只要一想这个就恨不得现在立即死掉。”

我想笑,却最终保持同样严肃的表情,点头说:“没错,这个境况实在太糟糕。”

“是吧,”她大感欣慰,说,“所以你说我干嘛还动这个手术?啊?我最尴尬的是,我要是想活着,就必须得用上那十万块,你听说这个事了吧?余朝方那个大嘴巴肯定告诉你了。我实话跟你说,我本身钱不够了,十万块放我眼皮底下我根本拒绝不了。可我宁死不用这个钱,我他妈的真是宁死不想用这个钱……”

她说得哆哆嗦嗦,浑身颤抖,我上前抱住她的肩膀,她靠在我胳膊弯里发抖,我着实安抚了好半天,她才算稍微平静。

“这么着吧,”我说,“我给你十万块,原本存着想付房子首期,反正现在想结婚的男人也死了,你先拿去用,不够我再添。余朝方那个钱咱不拿,好不好?”

她吸吸鼻子,抬头说:“救急不救穷,你是傻的吗?”

“你总不能指望我说你不动手术的决定是对的。”

“你刚刚明明很理解我。”她叫出声,“张旭冉,你怎么出尔反尔啊你。”

“我是理解你,但我不赞同。”我看着她说,“别说我是你发小,就算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冲着我还是个医生,我就不可能说你明明有救却拖着不动手术是对的。至于你刚刚说的理由,我也实话告诉你,我因为孟冬的事分神出了医疗事故,虽然处理好了,但我到今天还是不能进手术室。因为当时我负责的那个病人死了,我觉得是我害死的。”

她愣住。

我叹了口气说:“你那是什么表情?拼命要当医生的愿望可拯救不了我一直当一个不出差错的医生,它还不能帮我守住我的前未婚夫,它说到底,除了忽悠我十几年废寝忘食傻乎乎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管地努力之外,对解决我的生活起不到一点作用。这个,你想不到吧?”

“至于你说的那个刘溪梅,我在美国遇到过她。很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没毕业,她嫁给一个比她大很多的富商去那度蜜月,不知怎的就去找我了。所以我对她有印象,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弹钢琴,钢琴家之类的志向估计除了她自己,也只有你还记得清清楚楚。”

李少君睁大眼,问:“怎么会这样?”

“我的意思不是志向这种东西没用。”我扶着她躺下,将被子盖到她腋下,掖掖被角说,“但人活下去,可能不是只靠志向来获得意义。捱下去,你会找到理由。”

“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我笑了,轻声说:“其实我没有,以上都是我瞎编来忽悠你的。”

李少君哈哈大笑。

“我真正想说的是,你他妈别再给我装悲悲戚戚的病美人样了,老实点,该动手术动手术,往后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等问题真的发生再去考虑解决办法吧。现在就闭眼休息,等下你爸来你也少气他,余朝方你就不用再骂他了。挺大一小伙子,被你骂得狗血淋头也难看不是?我看他对你还算仗义,这年头要找这么仗义又热心的挺难。而且你也别想歪了,人家就是来献爱心送温暖,凭什么不行啊?许你病歪歪的,就不许别人关心你?多个人帮忙多方便,对吧?你难道忍心看着你爸拿着老花镜挤着队去帮你缴费?”

李少君扑哧一笑说:“张旭冉,你今天唠叨得像个老太太。”

我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骂说:“你就作吧你,小心过了头真惹人腻烦了。”

她没再说话,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到眼睑处,过了半响,就在我以为她已经入睡时,她悄悄地问:“那十万块,其实是余朝方自己掏腰包的吧?”

我一愣,她却微微笑了,轻声说:“还瞒着我,切,我什么不知道。”

我从她那出来的时候已经快两点,赶紧加快脚步出了人民医院打了车奔赴我们医院。幸亏两个地方离得不太远,开车也就十五分钟,我于是赶在两点半踏进科室。一进去李鼎良就跑来找我,说许麟庐请我过去一趟。

我对傅一睿这个知名的父亲向来有些敬谢不敏,此前他也嘱咐过李鼎良喊我过去两次,都被我借故忙推脱了。我还以为他是个大人物,必定没有耐性,没想到又来拜托李鼎良。我皱眉说:“不是三天后就手术了吗?我又不是主治又不是主刀,连手术室都不进去,他有事该找你或邓副主任才是,找我干嘛?”

李鼎良为难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指名道姓要你过去,不是一回两回的了,你还是去一下吧,我想应该没多大事。估计就对你印象好,想多了解你。”

我笑了:“老头要年轻十岁,死个把老婆,我再倒退五年,去整形外那边做个韩国脸,这事没准还点兴趣凑上去献殷勤……”

李鼎良呵呵低笑说:“你就贫吧,我不管了啊,许先生一定要在手术前见你一面,你当帮我的忙,过去看看。反正他管不到咱们医院,你也不用怕他。”

我一想这话有道理,于是彻底打消心里那点顾虑,点头说:“那就走一遭?”

“走吧你。”

我们说笑着一路朝许麟庐的病房走去,没想到却在门口见到许麟庐的小夫人正在那迎风拭泪,样子颇为楚楚动人。我跟李鼎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别管闲事四个字,正打算悄悄往回撤,美人偏偏眼尖,立即擦干眼泪叫住我:“张医生,你们来了?”

她哭过后略带沙哑的声音令我微微觉得头皮发胀,我点头微笑说:“您好,许太太。”

“嗯,您好,”她淡淡一笑,说,“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还好吗?”

“很好,谢谢您,”我尽量保持礼貌说,“我最近忙别的病人去了,所以不在这边出现。”

“那你今天来……”

“哦,许先生说有点事找我,于是我就过来了,希望现在来得是时候,我能进去吗?”我问她。

她脸上掠过一丝惊诧和慌张,脱口而出说:“许麟庐找你?”

我点头,看向李鼎良,李鼎良不得不上前说:“是的,可能上次张医生请教了许先生一个医学问题,许先生给她指导一下吧。”

我佩服李鼎良顺嘴胡扯的本事,不由一笑说:“希望没打扰许先生。”

“不打扰,”她喃喃地说,“不打扰。”

我感觉这个女人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但这是她的事,他们家只有一个被逐出家门的傅一睿跟我有关系,换句话说,我也只需在乎傅一睿一个人的情绪即可。至于其他人的,我自问还未有那么多好奇。

我笑问:“那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等一下,”她叫住我,咬着嘴唇说,“张医生,咱们能不能借一步……”

我立即打断她,开玩笑,上次单独谈话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了,谁知道这个女人又打着什么主意。我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还是早点请教完早点走,别耽误许先生休息。”

我说完,冲她点点头,正要推门进去,没想到门却从里面被推开,傅一睿沉着脸大踏步走出来,他猛然一抬头看见我,呆了呆,随即脸色变得更为铁青,眼中几乎燃烧名为怒火的东西。我以为他生气我背着他来找许麟庐,忙低声说:“那什么,是许麟庐找人叫我过来的,可不是我自己要来。”

李鼎良在我背后带笑打招呼说:“呦,傅主任也在这,您也认识许先生啊……”

傅一睿闷闷地“嗯”了一声,不知道他是在回答李鼎良还是在回答我。他站在门口,呼吸似乎变得急促,胸膛起伏的频率比往常快。我正要说什么,却听李鼎良说:“傅主任,您让一下,我们进去给许先生做个检查……”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傅一睿已经一把攥紧我的手,用力拉着我转身进病房,他反手关上门,硬邦邦抛下一句“不好意思”后,就当着李鼎良的面砰的一下重重关上门。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手腕又被他拽得生疼,只得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带到许麟庐病床前。

“你什么意思?”傅一睿死死攥紧我的手,冲许麟庐低喊,“把她叫过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麟庐半靠着斜斜歪在枕头上,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英俊的脸上是千锤百炼无可挑剔的微笑,他看着我们温文尔雅地说:“一睿你怎么还这么毛躁,你没发现张小姐被你抓疼手了吗?”

傅一睿猛然低头,忙松开我的手欲言又止,我揉着手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许麟庐笑容加深,对我说:“抱歉啊张小姐,我这个儿子从小没教好,对女士总是这么粗鲁,我替他向你道歉。”

“您太客气了,”我挤出笑容说,“每个人都有着急上火的时候,我不将之理解为粗鲁。”

第48章

我看着许麟庐,这男人真是个老而弥坚的帅哥,即便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脸色颓败,两鬓斑白,但只要他愿意,他确实能完美展现所谓的男性魅力,这种魅力因岁月的沉淀而更加魅惑人心,我想起他妻子说过,许麟庐对年轻女性仍具有不可抵挡的吸引力,这话不假。而且这样的男人,恐怕一生都习惯了被女性仰慕和爱恋,若有一天无法释放魅力,他也会无法释怀。

只有近距离观察这个老帅哥,看清楚他脸上的褶子和眼光中冷清的光,我才明白傅一睿所受过的苦。要如何在一个这么光芒四射的父亲身边生活?尤其是,当这个父亲所有的精力和愿望都用在维系自己头顶上的光环,丝毫不具备也不准备具备哪怕一丁点做父亲的自觉,这样的成长过程,其实是一场灾难。

我完全能想象得出十岁的傅一睿如何坐在母亲的血泊中瑟瑟发抖,求助无门,他母亲大概也不明原因地感到绝望,任何人,只要期待正常的情感,在这个强大如神祇的男人面前就只能感到绝望。所以她发疯了,她在自己亲生儿子面前割腕,她那一刻想到什么?也许想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引起那个男人的注目?还是受够了源自生活的冷漠,冷到血管冻结?

她也许真的想死。

不管怎样,她没有想到傅一睿。

我侧脸看傅一睿,他长得其实不像他的父亲,比起那种雍容华贵的英俊,傅一睿五官线条显得粗粝许多。由于常年地表情不外露,他鼻翼两侧已早早出现纹路,这令他的脸看起来更严肃和不近人情。但只有我知道,这个男人有多温暖,他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却并未扭曲自己的灵魂,没有成长成愤世嫉俗,自暴自弃的人,他永远在心里为别人留有位置,永远不会在别人的苦难面前背过身去。

我忽然眼眶发热,我意识到,傅一睿的成长,比我能想象的还要艰难。

我伸出手,悄悄地握住他的,他略微一顿,随即反握过来,紧紧攥住我的。

就如很多年前,我们在教堂相遇的那一晚,年轻的女孩和同样年轻的男孩,他们传递一柄蜡烛,并肩而立,聆听圣歌。

那时候没想过只是偶然相遇,却相伴了这么多年。

我冲他微微一笑。

傅一睿目光渐渐柔和,深深地注视我,然后转过头,换了种口气对自己的父亲说:“有什么事当着我的面说,我想我跟冉冉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

许麟庐轻轻一笑,说:“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

“很好,”他点点头,对我说,“张小姐,既然这样,咱们的谈话就必须要有第三方在场,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

“我本来是想亲自过问下你跟我儿子的关系,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答案很明显。”他微笑着说,“我该说恭喜你们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很感谢。”我说。

许麟庐笑意加深:“男女双方在一起,一开始就如化学反应,烟花璀璨,目不暇接,双方都会以为对方是上帝恩赐给自己最好的礼物,并由此而获得崭新不同的人生体验,就如被魔法师点开双目,你看到你从未见过的精彩世界。我也年轻过,我很明白这种感觉。”

“您形容得很诗意,恐怕我没这么诗意地生活。”我笑着说,“我跟傅一睿相识多年,走在一起很自然,也很平淡。”

“相识多年却现在才走到一起,我能问一下原因吗?请原谅一个父亲的好奇心,我听说,”许麟庐微眯双眼,看着我,“张小姐曾经有个未婚夫。”

我心里一跳,哑声说:“是的,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