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脸色顿变!因羞怯与炭火而粉润的面颊上,血色刹那之间褪了个干净!

她的容貌气度本就是弱不禁风那一类的,这么一惊之下更是惹人怜惜极了,被她连惊带怕的一看,姬深立刻怒道:“又是这莫氏!先前也是她挑唆着叫母后一直不肯见贵嫔,如今连一介青衣也容不下了!真当母后护着她,朕就不敢杀了她么!”

牧碧微听出他话中的维护之意,不假思索的抓着他袖子顺着榻边跪了下去,呜咽道:“奴婢入宫本为了赎父兄之过,如今既然是太后赐药,自当跪领,只求陛下念在奴婢父兄多年卫国的份上,饶他们一命罢…”

说到此处她含着泪抬起了头,但见素白的面容上泪珠儿半坠半含,更显得楚楚动人,风姿娇弱,姬深本就在气头上,如今看她这模样更是连连冷笑,俯身亲自拉了她起来,冷笑着道:“朕倒要看看朕亲自封的青衣,谁敢谋害?”

阮文仪原本要解释,却被牧碧微一跪搅乱了,这会方有机会苦笑着道:“回陛下,太后并无他意…只是,宫中自有规矩,宫女与女官承宠后若陛下无意给予位份,当赐避子汤服下,太后送来的也只是避子汤罢了!”

闻听此言牧碧微心中大恨,若是鸩毒,自己这会是新欢,姬深又分明是个好色的,拼上一拼躲过去的机会并不小,可避子汤…她这才恍然左右丞相为何明知道自己即使身为女官,只要得了姬深宠爱,未必愁烦子嗣,这样与直接入宫为妃不过是殊途同归,但那两人做什么还要加那么一条了!

原来这个漏洞,却是要叫太后亲自补上!

见姬深听了这话似怒意略平,牧碧微知道不妙,索性也不顾阮文仪等人在还室中,伏进姬深怀里哽咽道:“陛下,却是奴婢胆子小,误会了太后一片好意,还求陛下宽恕!”

“母后为人宽厚,再者这都是阮文仪未能及时说清,与卿何干?”姬深果然是个重色的,搂着她腰不假思索就堵了高太后的问罪,只是牧碧微听他又顺势踩了一脚阮文仪,也不禁暗叹一声。

阮文仪这会可顾不上迁怒牧碧微,苦笑着道:“那么药…”

“端进来吧。”姬深思忖了下,他也想到了左右丞相的缘故才会有高太后亲自命身边作司来送避子汤之事,不过今日才被左右丞相强闯绮兰殿骂了一回昏君,左右丞相走后,聂元生也劝他对牧碧微不必急着提位,更不要因此与高太后闹翻,毕竟他只是睿宗嫡幼子,而出身邺都一等世家望族的高太后素来最偏心他的二哥广陵王,姬深对聂元生的话一向最听得进去,这会想了想,便也渐渐歇了怒气,吩咐道。

阮文仪巴不得他有这么一句,将头靠在姬深怀里的牧碧微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擦汗,第一次写亲热戏,太卡文了…

第十七章 后位

翌日牧碧微虽然身子极是不适,但到底还是要挣扎着起来服侍姬深穿戴,末了又伺候着他用毕早膳,姬深心情甚好,见她面色不似昨日红润,便含笑道:“你且休息一日,朕先回宣室殿。”

“奴婢既为青衣,自当随侍陛下左右。”牧碧微哪里肯答应?先前徐氏和沈太君商议,把自己送到宫里来,就是为了牧齐与牧碧川,结果她人倒是留下来,侍寝都侍过了,可因为左右丞相的搅扰,父兄仍在牢狱之中,不紧盯着姬深设法却怎么放心!

姬深闻言伸手抚了抚她面颊,怜惜道:“朕瞧你身子甚弱,昨儿又伺候了朕一夜,还是歇一歇罢。”牧碧微立刻飞红上颊,轻嗔道:“陛下…”

“朕晚膳时再过来。”姬深自以为明白了她的心思,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许诺道。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看来是要体贴到底了,牧碧微心中郁闷得紧,面上却不能不含羞带怯的送了他出门,回到房中脸色就沉了下来,四人因为姬深的态度这会对她也不敢过于怠慢,尤其叠翠被她收拾时又叫正去禀告事情的挽衣听了些,如今两个宫女对她都有所畏惧,葛诺与吕良也非无眼色之人,自然小心翼翼的惟恐招了她发作。

牧碧微独自阴了半天脸,将顾长福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再三思虑,沉吟着叫过了叠翠:“陛下虽然许了我休憩,但我想我既为青衣,如今又住在了冀阙宫中,总也该拜见下内司诸官罢?左右也不出冀阙,谅也花不了多少功夫。”

叠翠因有昨日的教训,对这个言行不一又心狠手辣的青衣既痛恨又忌惮,这会被她点了名顿时全身一抖,见她是问话这才定了定神,小心道:“内司之首阮大监,素来不离陛下左右,而且青衣已经见过,奴婢以为不必专门去见,至于冯监与方贤人,倒是都住在冀阙宫中,只是两处院子恰好相反,未知青衣想先去哪边?”

牧碧微眯着眼反问道:“你以为呢?”

“奴婢愚钝,还请青衣自行决断。”叠翠迅速道。

她这么说了后却见牧碧微半晌未语,沉默让叠翠心里七上八下,就在她额上快要冒出冷汗时,才听到牧碧微淡淡道:“那么,哪里离风荷院近?”

“是冯监所居的采枫轩,不过这会冯监该在内司处置事务。”叠翠低着头道,“内司在冀阙宫外与后宫相连之处,单独成衙,方贤人也应该在那里。”

“既然如此,你却还要问我先去哪里做什么?”牧碧微啪的一下,将面前一个把玩的玉麒麟拍在几上,冷冷叱道,“是打量着我才进宫什么也不懂,消遣我来的?”

叠翠昨儿被她逼着在碎瓷上跪了半晌,偏生姬深似对这个青衣很上心,她有冤也没地儿说,这会正为自己当初没有设法躲了来伺候牧碧微懊悔得不行,见牧碧微又要翻脸,才包好的膝盖还在痛着,却也吓得赶紧了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只是冯监乃是阮大监的同乡,素来交好,而方贤人…”说到此处她似觉得失口,牧碧微已经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方贤人怎么了?”

见叠翠咬着唇不答,牧碧微似笑非笑道:“跪这么快做什么,你昨儿不仔细磕到了膝,这会竟不疼了吗?”

被她这么一问重新又勾起了叠翠的回忆,昨日牧碧微还没承宠呢,才进了这风荷院就敢摔了御赐之物诬陷自己,看今早姬深对她那难分难舍的模样,这会说这看着一团和气又娇怯怯的少女敢亲死自己,叠翠一点也不敢怀疑,她权衡再三,觉得到底性命要紧——纵然牧碧微不打死她,昨晚就着灯下仔细挑出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碎瓷的经历她可是不想再来第二次,她好歹也在宫里伺候几年了,那些害人阴人的勾当总也见识过,自己膝上这伤势,牧碧微若是刻意为难,这几日故意叫自己往外跑一跑,痊愈得不好也能够叫自己落下病根的!

心念电转,叠翠到底更体恤些自己的身子,见挽衣与两名内侍都不在,想想自己不过一个普通宫女,就算对着牧碧微守口如瓶,牧碧微如今也已经在冀阙宫里住下来了,自己所知道的,不过是拖上她几日打听的时间罢了,这位青衣表里不一又心狠手辣,听她昨日折磨自己时候所言,在牧家的时候就是在继母手里斗大的,只怪自己之前道她是牧家独女,生母又去得早,那牧齐多在雪蓝关鲜少回邺都,沈太君向来有贤惠的名声,想着牧家人丁这样少,后院定然是清净的,这牧家女郎不过二八年纪,乍进了这深宫,堂堂官家嫡女,连个良人的位份都没弄到,多半是个好欺负的,不想贸然得罪了她,如今瞧这位的手段脾气,若再藏着掖着,怕是性命都难保——别瞧牧碧微才进宫,究竟是新宠。

叠翠思来想去,拿定了决心,也顾不得膝盖针扎般的痛,膝行了两步小声道:“回青衣的话,虽然大监素与作司齐平,但本朝之制承自前魏,内司素以大监为主,阮大监因为要陪伴陛下左右,所以内司之事,一直都指着冯监代为看顾,冯监与阮大监不但是同乡,而且当年还是一起入的宫,从小内侍一步步做到如今的,只是阮大监少年时候生得清秀,做事也稳重,因此被高祖皇帝抬举,令其伺候其时还是永宁王的今上,而冯监素来沉默寡言,且容貌平平,他这个监位,却是陛下登基后,身边的阮公公做了大监,提携来的。”

牧碧微听罢,笑了一笑,俯下了身,亲亲热热的扶住她手臂,嗔道:“叠翠姐姐昨儿才伤了膝,这会怎的还要行如此大礼?我不过区区青衣,又是才进宫,论资历姐姐在我面前可要称一声老人了,如今提点于我,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怎还敢再受姐姐之礼?姐姐快起来坐了,叫挽衣上壶茶来咱们好生说话!”

她这翻脸好比翻书的做派让叠翠这会只剩了苦笑——若早知道这看着风一吹就要倒的青衣真正的面目,昨儿打死她也不挑那个头,如今倒让个才进宫的小丫头片子占了先机——就算挽衣伺候得不及自己年长尽心与细致,可昨儿那么一比,她倒是最显得恭顺又听话的了。

这么想着叠翠心里当真是懊恼极了,但这会也不敢流露出来,只得出去寻到了挽衣,命她沏了茶亲自端到了牧碧微跟前,牧碧微却并不喝,而是直截了当的问起了下文:“你且说一说方贤人,论起来如今她才是我的顶头上司呢!”

叠翠心道方贤人若是晓得你的本性,怕是她只会装作压根就没你这个下属!

嘴上却不得不答:“方贤人是个能干的,若不然太后也不会将这上上下下的宫女并女官都交与她管辖,只是贤人年轻,许多时候做事未免显得急了些,因此让陛下看着不喜,先前冀阙宫里的莫作司被陛下送回了甘泉宫,按着太后的意思便是提这方贤人为冀阙的作司,然而陛下却拦了下来。”

牧碧微以手托腮笑眯眯的望着她,叠翠被她笑得发毛,垂手站着道:“奴婢就晓得这些了,陛下好歹赞过一句冯监做事仔细,可方贤人却被陛下斥责过好几回,所以方才青衣问奴婢要拜访这两位,奴婢以为当以冯监为先,况且还有阮大监的面子。”

“我着你过来与我解惑,你倒与我打起了哑谜?”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见叠翠一抖,这才好整以暇的问,“方贤人什么事情做急了?左右这会无事,你且说两件来听!”

叠翠不敢拒绝,心道方贤人这会人也不在,若不告诉牧碧微,吃苦头的到底还是自己,便小声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先前陛下立后之事上面太后曾召了方贤人去甘泉,似乎贤人并没有照陛下的吩咐说,陛下自此对她颇为不满,只是太后却赞贤人为人方正清明,不愧一个贤字,因此虽然升不得作司,到底也是太后赞过的人。”

牧碧微听了若有所思,皱眉道:“我先前在闺阁里的时候倒也听过了两年之前国孝结束,太后亲自下旨采选,正是为了让陛下大婚,以便开枝散叶,你既然也说到了立后,怎的如今中宫依旧无主?”

“青衣有所不知。”叠翠被她迫得说到了现在,索性统统告诉了她,苦笑着道,“青衣是直接到冀阙宫来的,如今是陛下身边女官的身份,后宫的贵人们也不便召了青衣去见,想来青衣是还没见过宫里左昭仪与孙贵嫔罢?”

见牧碧微点了点头,叠翠叹了口气,竟也露出一丝惋惜,“当初懿旨三品以上文武近支适龄嫡女入宫采选,太后便有立后之意,只是太后看中的曲家嫡四女虽然品性淑德、行事沉稳大气,颇具掌中宫之风,但容貌却只是清秀,陛下因此不满,而是想立孙贵嫔为后,却一直未获太后准许,因此曲家嫡女最后只就了左昭仪之位,而孙贵嫔则册了贵嫔,太后不喜孙贵嫔,便说孙贵嫔出身不高,将宫权交给了左昭仪打理,只是陛下对此固然无异议,可左昭仪的华罗殿却是基本没去过的。”

她补充道,“当初陛下为了让孙贵嫔入主桂魄宫,在太后跟前说了孙贵嫔许多好话,只是太后心里还有迟疑,就先召了方贤人过去问话,可方贤人到了太后跟前却直言孙贵嫔可为宠妃,但才干品德都不足以为后,因此孙贵嫔至今都没觐见过太后…”

牧碧微听到了这里不觉皱眉道:“当初的采选,我若非外祖母去世,原也在其中的,三品上的近支嫡女,出身又能低到哪里去?再者,孙贵嫔入宫时难道不曾见过太后?”

“青衣可知道孙贵嫔的出身?”叠翠说到这一句,虽然内室只得她与牧碧微两人,却也刻意压低了嗓子,似乎颇为忌讳。

“是什么?”牧碧微奇怪的问。

叠翠有些自嘲的勾了勾唇:“孙贵嫔如今在宫里位份仅次于左昭仪,宠爱却是独一份的,奴婢说一句招青衣不喜的话,何容华也算是内外皆知的宠妃了,可不但位份,在陛下心里到底还是不能与贵嫔比的!只是贵嫔出身委实太低,若不然陛下拼着逆了太后的意思,怕也许了她后位了——贵嫔娘娘,原只是内司一个寻常宫女,连女官都不是!先前太后为陛下诏令采选,宫里忙忙碌碌的,孙贵嫔不知怎的在宫道上遇见陛下,一下子叫陛下看中,孙贵嫔家里本是家贫卖了她进宫的,后来陛下晓得后还派人去找过,听说家里人卖了她后也饿死了…这样的出身太后如何肯叫她坐了后位?”

牧碧微被她这么一说,蓦然想起来因前魏末年的战乱,许多邺都望族衰落,如沈家、徐家如今虽然还算得上望族二字,却大不如前了,惟有两家是从前魏到这会都屹立不倒的,一个便是太后高氏的娘家,另一个,恰是左昭仪出身的曲氏。

第十八章 继母的手段

从前魏到时下,都极重出身,就是牧家在前魏时就有着四代守三关、丹心照史卷之称,徐家肯把嫡女嫁给他做续弦,一是徐氏之母中意牧家子嗣单薄,没有妯娌的纠纷,且当时的嫡长子与嫡次女都年幼,未必养不熟,二是因为沈太君同样出身名门望族,且素有贤名,三却是因为徐家当年支持济渠王,在整个睿宗一朝都处于被打压之中,而牧齐少年时尝伴驾睿宗,为睿宗近臣,希望以此向当时还在世的睿宗表态。

若牧齐没有曾祖父那一辈的忠烈名声在前,徐家就是想别的办法重获睿宗信任,也断然不肯以嫡女下降,以折了家声的。

臣子尚且如此,姬深贵为天子,他的元后,就算不从邺都如今最盛的曲家挑,至少也要沈、徐这一等门庭嫡系嫡女方才可以,再低一点,那最多也只能就妃位了。

如牧碧微这样虽然出身官宦之家,但牧家门庭凋敝、外家闵氏又只是寻常官家之女,若是换到高祖、睿宗一朝,充其量也不过做到三夫人,连左右昭仪都未必有资格!

这会听到姬深居然为了孙贵嫔与高太后争执,即使未能如愿竟也册了她贵嫔之位,饶是牧碧微心思深沉也不禁一愣,道:“孙贵嫔定然极美?”

“奴婢在冀阙伺候,早先进宫的时候固然不认识字,但到了方贤人手下,贤人请了宫中女书教导过些简单的,记得女书说古时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奴婢头一回见到孙贵嫔,觉着说的就是她了。”叠翠叹了口气,似嫉妒又似惆怅,她在冀阙伺候了数年,也只是寻常宫女,自觉也不是不够伶俐,到底还是败在了容貌平平上面,这么想着,她偷眼觑着牧碧微如画眉目,再看她端坐时也是风前弱柳的姿态,纵然同为女子,也不能不感叹牧碧微的确有才进宫就飞扬跋扈的本钱,叠崔心中实在懊恼得紧,只是相貌乃是天生,便是恨极了也没法子。

牧碧微眯起眼,如此说来,姬深这重色轻德的名声,倒也不仅仅是两年宫里正式册了三十余人的缘故,与他不顾体统坚持要册一个美貌却出身卑微的女子为后也是大有关系,自古以来,史书记载的美人并不少,但说到倾国之色到底也是罕见的,只奈何这孙氏的身份委实太低了点儿,就算遇见了姬深这等重色之君,也拗不过高太后与满朝文武。

她想起昨日进宫时在宫道旁等候左昭仪与孙贵嫔的仪驾经过前,远远看到两人仪仗并行,那时候就觉得若非两人关系极好,左昭仪特特叫了孙贵嫔与自己比肩,那就是孙贵嫔故意逾越了。

如今看来多半是孙贵嫔仗着姬深宠爱,竟反压了左昭仪一头。

想到这里牧碧微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妙,这孙贵嫔身份卑微,娘家人甚至已成饿殍,就是姬深想替她抬举都没地儿去抬举,在这宫里敢于藐视望族出身的左昭仪,无非是因为姬深宠爱于她。也就是说她一身尊荣皆系在了姬深身上,如今固然骄行众人,可一旦失宠,下场亦是极为可悲,因此孙氏对于姬深之宠定然是格外敏感,先前何氏因为是采选进宫,正经的妃嫔,看那何氏也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孙贵嫔不能不容着何氏一步步晋为容华也就罢了——自己如今却只是五品青衣,侍奉着姬深名不正言不顺的…

她两道弯眉不由微微蹙起…

叠翠见她听了孙贵嫔的美貌后露出忧虑之色,多半也猜到了为何,心下顿时有些幸灾乐祸,只是惧怕牧碧微的手段,不敢公然的露了出来,只是试探道:“陪青衣说了这会话,时候也近午了,青衣午膳用些什么?昨儿晚上阮大监就将赏赐送了过来的,内中颇多新鲜的蔬米。”

“随意一些便是。”牧碧微正自头疼,随口道,“你既然要预备午膳,那就先下去吧。”

叠翠如释重负,赶紧溜了出去。

只剩牧碧微独自在内室,她想到孙贵嫔的盛宠并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心头当真是说不出的烦恼——原本以为豁出了自己这辈子进宫,好歹换了父亲与长兄出去,结果左右丞相中间横插了一手,如今把自己赔进了宫中,连个良人的位份都没换到,牧齐与牧碧川却还在牢狱之中不得释放!

她心中焦躁便有些坐不住,此刻内室也无人,不觉起身在室中来回踱了数步,猛然醒悟过来,咬牙切齿的痛骂道:“徐氏这个贱.人!”

——牧齐与牧碧川虽然早已被拘到邺都牢狱,但昨日在绮兰殿上听姬深在左右丞相未到前痛斥,分明是他早就想将他们交与何容华处置,却被左右丞相拦阻了下来!

对于这两个一心为国、又悍不畏死的丞相,姬深固然在绮兰殿上当着妃嫔宫人的面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然而迫于睿宗的遗命、太后的压力并朝政上的倚重,分明也是处处退让的,否则自己何以落到如今这样进退不能又尴尬不已的地步?

也就是说,即使自己不进宫,有左右丞相在,牧齐与牧碧川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朝议!

牧家等于是白白把自己这个三代以来唯一的嫡女赔进宫来了!一起赔出来的还有四代守三关、满门战死雪蓝关前的忠烈清正的家声!

牧碧微思来想去,觉得这么做的除了徐氏别无他人,想到先前自己临登宫车前徐氏还不忘记在人前扮她的贤德良善,牧碧微便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她两岁时生母闵氏病重不治,闵氏因幼年在自己祖母那里听多了后院的阴私勾当,惟恐自己的子女在继母手里吃了亏,所以临终前拖着最后一口气,将牧碧川并牧碧微的近身安排得滴水不漏,甚至迫着沈太君也同意不插手才带着遗憾闭眼。

牧碧微的乳母阿善,是闵氏陪嫁,对闵氏极为忠诚,一向将徐氏视作了洪水猛兽,这样的态度对牧碧微兄妹影响极大,自徐氏过门,又隔年诞了牧家嫡次子碧城后,牧家后院情势便十分的微妙。

尤其当年牧碧川才束发的年纪,牧齐便写信着他往雪蓝关历练,那会牧碧微与阿善俱是坚决反对——北梁建立到这会也才三十余年,前魏亡后战乱数十年,至今方缓了口气,尚且无力夺回先前被柔然占去的土地,反而一个不小心还要叫柔然骚扰偷袭了去,如这回牧家父子齐齐下狱就是个例子。因此驻守雪蓝关实在是个苦差,做好了也不过是无过,略有差池就是失土重罪,对于雪蓝关守将的位置本朝武将一向都是躲着走的。

何况牧家本就人丁单薄,牧碧川更是身为嫡长之子,就是照着沈太君的意思,也很该留在邺都好好经营人脉,为将来振作牧家做准备。

然而牧齐当时态度极为坚决,甚至说出了牧碧川既为嫡长子,便该继承牧家先祖之志,如何可以为邺都繁华所迷、且用牧碧城可以代替牧碧川尽孝沈太君膝下驳斥了牧碧微的反对意见——因此牧碧微与阿善皆认为此事与徐氏断然脱不了关系,牧碧川离开邺都后,两人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也就在外人跟前遮上一遮,私下里当真是水火不容…

原本牧碧微虽然在十四岁时丧了外祖母,不但误了两次采选,也耽误了自己的婚事,但究竟是外家之丧,先将夫家定了下来也是常理,沈太君提了几回,却都被徐氏以各种理由拦阻下来,若不然这一回牧家出事,牧碧微倘若结下了一门得力的亲事,既然左右丞相已经出面,那没过门的姻亲未必会袖手旁观——牧碧微越想越是恼火,深恨自己当初关心则乱,又因闵如盖夫妇先后去世,四个舅父皆是碌碌之辈,靠着闵如盖也不过承荫了些低阶散官,压根就探不到牧齐与牧碧川的具体消息,只听了徐氏在沈太君面前一再哭泣仿佛手脚晚了片刻这父子两个就要死在牢狱里一样…

牧碧微猛然站住了脚步,轻声咬牙:“贱.人!咱们走着瞧!”

第十九章 珠花

虽然看穿了徐氏的计策,可这会却不是怨怼的时候。

牧碧微咬牙切齿了一番却不能不先按捺住了心头那把烈烈之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了下,觉得如今最紧要的还是要尽快让父兄脱罪——脱了罪,自己这个代父兄之罪的名头去了,才有可能推翻之前左右丞相不允许自己为妃嫔的决议,如此才可谋其余。

看左昭仪与孙贵嫔之间的例子,左昭仪虽然容貌不够美貌不得姬深宠爱,却因为家世得到太后的竭力支持,不但是如今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子,还手握宫权——到底如今女子终究脱不开娘家的扶持,孙贵嫔从宫女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贵嫔,瞧着一步登天富贵荣华享受不尽,只怕心里究竟还是悬着!

再者就算要对付徐氏,自己这会身在深宫,徐氏倒是在没了自己碍眼的牧府里怡然自得做着她的当家主母,若长兄牧碧川在牢狱里拖坏了身子,那么徐氏简直做梦都要笑醒了,牧碧微怎么想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她转着腕上新戴的一串珊瑚血珠沉思半晌,渐渐有了主意,虽然未知成与不成,到底不能坐以待毙。

才拿定了主意,恰好叠翠使了挽衣过来请她去前面偏厅用膳,牧碧微知道自己昨儿那一个下马威,似叠翠这等惯会欺软怕硬的主儿这几日定然是恨不得避了自己走的,要请示自己的事情便都尽量打发挽衣过来,只是挽衣昨儿无意中听了壁角,这会看到自己也是战战兢兢,在前面好端端的引着路都走出了如履薄冰的姿态。

这让本就心下微感烦躁的牧碧微看了更是皱眉,深觉身边之人不得力,若是有机会,到底还是将乳母阿善弄进宫来才好,左右阿善在闵氏死时就立誓追随自己,她的丈夫早年去世,独子比牧碧微长一岁,去年就已成家,那时候闵如盖还在世,为了叫阿善对外孙女死心塌地,很是照拂过一把,如今也是吃穿不愁,阿善自是去了最后一重心愿。

只是如今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牧碧微虽然起了这个念头,却也只能略略后压,先解决了牧齐、牧碧川脱罪之事。

偏厅里面放着贤人的份例,三品女官到底不能与三品妃嫔比,不过是四荤四素并一个汤,主食是粟米,另配了壶桂浆,比之牧碧微在家中甚至在精细与做工上还有不足,毕竟这些饭菜都是在风荷院的小厨房里由叠翠与挽衣做出来的,不能与牧家伺候了她十数年的厨娘比。

牧碧微心中有事,吃得越发不多,膳后挽衣捧了茶水上来漱口毕,她又叫住了想趁着收拾躲回厨下的叠翠——“我发髻有些松了,你且陪我回房重新梳一个。”

叠翠如今最怕与牧碧微单独相处,却不想牧碧微又叫上了自己,心中顿时一片哀号,这位才进宫的青衣到底是与自己犯了什么冲,昨儿已经把自己折磨得膝上到这会还痛得走路都快不得,还要这样子不依不饶的不放过自己?

只是风荷院这四人里头两个内侍自然是不便进内室伺候的,至于挽衣年纪小,自己一个最简单的双丫髻都梳得勉强,牧碧微这理由端正得紧,她不得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里已经拿到一半的碟盘,战战兢兢的跟了牧碧微向后面走去。

进了内室,牧碧微却没坐到铜镜前,而是在窗边的榻上靠了,先吩咐:“去把我妆奁拿来。”

她的妆奁就放在了妆台之上,叠翠低眉顺眼的捧到她面前,牧碧微伸开,眼睛一扫,随手挑了一个赤金嵌珊瑚珠花出来,探身往叠翠鬓边一别,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吓得叠翠险些把她整个妆奁都摔了,察觉到牧碧微只是替自己簪朵珠花才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惊恐起来,颤声道:“奴婢如何敢用青衣的东西?”

“我这里伺候的这几个人,似乎以你为首,我总也该给你些特别的体面。”牧碧微淡淡的道,“昨儿才来,事情多,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故此拖了一日,如今正好给你补上,这朵珠花与你今儿发式也是极合宜的,你一会出去正好戴着,免得他们三个看轻了你。”

她说得体贴,叠翠却越发认定了牧碧微这是不安好心,这朵珠花造型富丽,乃是以极薄的金箔经巧手匠人打成了葳蕤怒放的蔷薇之状,又以血红欲流的小珊瑚珠在花.芯部分攒出了花蕊来,其艳丽招展,一下子就把自己头上几支银玉簪子压了下去,指不定过会一出内室被其他三人看到,晚间整个冀阙都要传着自己得了牧碧微的赏赐,旁人不敢说,如今宫里谁不知道,绮兰殿的何容华,心心念念恨不得吃了牧碧微,焉知道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先拿自己开刀来出气?

这么想着,她简直恨不得立刻把它丢得远远的,无奈昨儿的教训记忆犹新,却是万万不敢当着牧碧微的面摘了这朵觉得无比烫手的珠花,只得诚惶诚恐道:“奴婢谢青衣的赏。”

牧碧微可不管她怎么想,见她脸色惶然,也不安慰,只是问道:“今日陛下起得迟,阮大监也没有催促,是否是因为前朝无事?”

“回青衣的话,陛下十日才上一次朝,如今最近的朝会,正是后日。”叠翠被牧碧微一朵珠花簪了个心里七上八下,这会又在牧碧微跟前站着不能离开,当真是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听见牧碧微的询问,倒有些机灵起来,晓得牧碧微多半是忧心自己的父兄,当下主动进言道,“陛下早上离开时还说过晚膳要过来青衣这里呢,可见对青衣的爱重,青衣不若趁机向陛下哭诉,陛下定然舍不得青衣难过…”

说到这里却见牧碧微投来了似笑非笑的一瞥,淡淡接口道:“然后纵然陛下一时心软当真提前赦了我父兄,前朝左右丞相并太后娘娘也非吃了我不可,到那时候我没了活路,你便觉得再也不用伺候我了对不对?”

叠翠心下一惊,正待分辩,牧碧微已经不耐烦道:“这点儿馊主意少拿在我跟前卖弄!你当我是那起子耳根子软得被你这蠢货能说动的?”见叠翠面露不服之色,牧碧微嗯了一声,“你莫非不服?”

“奴婢昨儿确实一时没长眼,有轻侮怠慢青衣处!”叠翠这会是真心觉得冤枉了,带上了哭腔道,“奴婢这会是诚心想替青衣分忧,若是此言有虚,奴婢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牧碧微好笑的看着她一脸激愤的赌咒发誓,摇着头道:“我从来不信这些儿毒誓,下回要取信于我,还是换个法子罢!”

见叠翠委屈的低了头,她复笑道,“我说你蠢,是因为看你年纪,进宫好歹也有个五六年光景了,又是在冀阙服侍——虽然没有什么出色的容貌,可正因如此,也不容易招了六宫之忌,可你混到了这会,却与挽衣那样才进宫的小宫女并列,也就能在葛诺、吕良并挽衣这些乍进了宫来的新人跟前耍一耍脾气,足见不是什么真正聪明的人,若不然又岂会被指来伺候我这才进宫的青衣?我可是何容华恨极了的人!”

她悠然而叹,“你道我不高兴听你的主意只是因为你昨儿得罪了我么?是因为昨儿我一看你与挽衣站在一起,就晓得你必然是个蠢的!我若是听了你的主意,那才叫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这一回牧碧微虽然没有叫叠翠跪碎瓷或拿东西砸她,可这番轻描淡写甚至带着惋惜与同情说出来的话委实扎心,就是叠翠身为普通宫女,在宫里也是被使唤惯了,这样听着也惨白了脸色,差点儿没当着比自己还要小上两三岁的牧碧微的面哭出来!

又欺负了一回叠翠,牧碧微觉得心情好多了,她也不管叠翠的心情这会多么糟糕,道:“昨儿既然没有上朝,怎的我在绮兰殿还见到了一位聂侍郎?”

叠翠这会被她羞辱得连嘴唇都微微颤抖,张了几次口方带着呜咽答道:“聂侍郎原是陛下伴读,深得陛下宠信,早在国孝时就一直出入宫闱安慰陛下,去年聂侍郎的祖母病逝,他本该守孝,陛下不欲与他相离,还亲自下诏夺情。不论有无朝会,聂侍郎出入宫闱是一向是畅通无阻的。”

牧碧微抿着嘴,凝神了片刻,突然问:“陛下既然这般信任他,许他可以随意出入宫闱,那么当初欲立孙贵嫔为后时,是否询问过聂侍郎的意见?”

叠翠一愣,随即道:“宫里上上下下都晓得陛下信任聂侍郎,只是立后之事到底是大事,聂侍郎官职不高,当时太后、左右丞相并许多重臣都竭力反对,奴婢究竟只是寻常宫女,并未听说过聂侍郎在朝上为孙贵嫔与众臣争论之事。”

牧碧微心道姬深的伴读绝不止一个,如今随意出入宫闱的却只聂元生一人,此人又岂是没脑子的?先前在绮兰殿上为自己留在宫里说话,那也是顺着姬深的意思,何况只需将自己留在内闱,划开了牧齐与牧碧川的失关之责,姬深召一个未出阁的女郎入宫侍奉也无可厚非,何况何家纵然出了一个何容华,到底底蕴不足,可立后是何等大事?孙氏出身卑微也还罢了,后宫里太后已经支持了一个望族出身的曲氏,曲家的声势,纵然徐氏从来不把自己打探到的外面的消息告诉牧碧微,但牧碧微在闺阁里时也听说过这个没出太后却是邺都除了皇室外唯一显赫与悠久堪比高氏的家族有多么枝繁叶茂!

若不然,高氏子嗣那么多,出色又与姬深年纪仿佛的女郎绝对不会少,做什么高太后要弃了自己的众多侄女,为姬深聘曲氏为后?

当时绮兰殿上聂元生用一句“名门望族”提醒了蒋摇与计兼然,他们身后各有家族,虽然比不上高、曲,甚至连沈、徐都要略胜一筹,到底也算邺都有名有姓的人家,因着睿宗之托、太后之重,蒋遥与计兼然活着的时候或者不惧姬深,可姬深如今不过十八,年轻得紧,他还因为自幼被高祖皇帝一手抚养,弓马俱熟,身子强壮,一旦两人将姬深逼急了,身后家族可免不了要被报复!

这位君上可是连一个宫女都想扶上后位的主儿,不顾青史评价秋后算帐的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那时候聂元生这么做,不过是因晓得左右丞相与姬深都是各有顾忌,以此暗示左右丞相各让一步好圆场——归根到底还是因为牧碧微当时的目的只是留宫,对于名份的要求不高。

而孙氏为后之时,不仅仅是孙氏本身出身的问题,还有因为高太后已看中了曲氏为后,所以当彼之时,谁若站在了孙氏这一边,不啻于与曲氏结了仇!更让高太后厌恶!

聂元生此人,牧碧微虽然只在绮兰殿与他照了一面,先前立雪之时,他调侃高阳王之举却已经透露出来此人城府决计不浅,又怎肯轻易结下太后并曲氏这样的大敌?便是为了讨姬深的欢心站在了姬深这边,怕也是措辞巧妙便于脱身的。

她眯起眼,淡淡的问,“那么孙贵嫔做了贵嫔之后,对聂侍郎的态度如何?”

叠翠愣了一愣,想是没想到虽然宫中不知聂元生当时是否为孙氏在朝上说过话,却可以通过事后孙氏的态度来判断,这么恍然时又想到了牧碧微方才对自己的羞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答道:“青衣这么一问,奴婢倒想起来,尝听宫里人传说,孙贵嫔数次夸奖聂侍郎忠心为君、又年轻有为呢!”

第二十章 笼络(上)

“年轻有为这四个字用得好。”牧碧微听她这样回答却是若有所思的笑了起来,孙氏既然是因为家贫才被卖进宫的,想来也识不得几个人,纵然做了宫妃后暗地里用一用功,大半时间究竟也要先抓紧了姬深的,因此她能够想到的上台面的夸赞之语多不到哪里去,可在宫里这两年看着听着到底也能说几句场面话的,独独挑了年轻有为四个字来称赞聂元生,怕是既有恭维也有期许。

只是孙氏到这会还是贵嫔,到底高太后还在,姬深又是个惰于朝事的,终究拗不过左右丞相,也难怪她会期许着如聂元生这样深受姬深宠信又愿意处处逢迎着姬深之意的人在前朝“有为”,若不然她再怎么美貌哪怕把姬深迷得冷落三千佳丽成日只在她殿里,前朝没人支持,这辈子都不要想打后位的主意。

叠翠这会却不敢随意接话了,低眉顺眼的不作声,牧碧微思忖了片刻,淡淡道:“你去那边取那玉梳过来与我梳一个随云髻罢。”

“是!”叠翠小心的将妆奁还回妆台上,见牧碧微并没有坐过去的意思,只得取了玉梳过来替她解了先前的发髻梳理起来,牧碧微原是官家女郎,自幼娇养,她一头长发黑鸦鸦的铺到了榻上,入手绵滑如绸,隐约散发着婆罗香的气息,单这么看着仿佛这头长发拖下来都叫牧碧微不堪承受一般,叠翠心想牧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这看着一个粗壮些的嬷嬷都能掐死的娇弱女郎,居然也学那起子郎君去习武,也不怕把皮肤弄得粗糙了——这么想着将牧碧微满头青丝绾起时看到牧碧微颈后露出一截肌肤,雪白粉嫩,吹弹可破,转念又想到牧碧微又不是自己这等生来卑微之人,纵然习武也自有钱财与方子加倍的保养,却哪里需要担心?

她心下既羡又妒,捏着坚硬的玉梳,眼睛不由自主瞥到了玉梳背面的鹊鸟之形上,这把玉梳长约五寸,背面雕做了喜鹊登梅枝,其中最大的一只喜鹊长长的尾羽恰好突出,虽然打磨得圆润,到底是玉石,何况牧碧微这样的官宦女郎肌肤又那样娇嫩,使足了力气未必划不开。

叠翠心头一阵发狠,暗道牧碧微此刻正背对着自己,若是能够趁其不备一把划花了她的脸,却看她怎么继续去得宠?!

这么想着,想起了昨日牧碧微看着自己跪倒在碎瓷上求饶,非但不怜悯,反而还嫌自己跪得太慢在膝弯里重重踹了一脚,那还只是自己不长眼看差了当她年少无知好欺负,若自己毁了她在宫中立足的资本,怕不当场活活的与她打死在这里…她腕上忽然一冷,却是牧碧微反手捏住了她腕,淡淡的道:“叫你盘个髻,你这满脸的魂不守舍给谁看?”

却见牧碧微这样问时并未回头,而是盯住了自己手中,原来她袖子里早早藏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小靶镜,样式简单,但镜面打磨得光亮,却是将身后情形照得清楚。

自己手里不过拿了柄玉梳,她竟也这样警醒,叠翠一个哆嗦,赶紧奉承道:“青衣这发生得实在好,奴婢不自不觉看得呆了。”

“你若是生到了锦绣堆里,日日拿羊乳姜汁养着发丝肌肤长大,这两样也不可能差了谁去。”牧碧微听了,只是讥诮一笑,叠翠才被她打击过,这会这番话听得也刺耳,只得咬了唇不去多想,她到底是在宫里待过些年的,没个几分利落劲儿也进不得冀阙宫,飞快的替牧碧微梳了发,又陪着小心问:“青衣想用什么钗环?”

牧碧微道:“去把妆奁捧过来。”说到了这里,她忍不住又要轻斥一句,“我说你不是个真正伶俐的你还不信!方才叫你进来就说了要你替我重新梳发,结果问了几句话你就忘记了正事不说,我着你去取了玉梳过来把发髻改成随云髻,既然换了发式,岂有不换钗环的道理?你却还要把妆奁还回妆台上去,我是故意坐在这榻上瞧你可懂得应变,将妆奁就近放了榻边去取回玉梳,结果你还是傻傻的把妆奁放回妆台上去了,虽然同在内室不过两步路光景,却也可以看出你是个面上精心里糊涂的!凡事皆要差了你才晓得做,一点也不知道多想一想!”

叠翠只觉得到了牧碧微身边,除了最先堂上人前那会耍过几句威风,自打跟着牧碧微进了这内室就没有好事,偏生除了第一次牧碧微是以武力料理了她,接下来几次骂也好讥诮也罢,牧碧微都说得有理有据,她好歹在宫里这几年,固然连个女官也不曾混上,可怎么说也是冀阙宫里的人,平常也是自诩着聪慧的,哪里想到放一次妆奁也要被牧碧微教训一句不是——说起来牧碧微年纪比她还要小些呢!

禁不住眼泪就落了下来:“奴婢说一句实话,奴婢若当真是个能干伶俐的,先前既然不愿意过来伺候青衣,却怎么还要不得不来呢?宫里谁不晓得如今除了孙贵嫔,就数何容华最得陛下宠爱,青衣若是与何容华一样做了宫妃,奴婢心里倒也有个盼头,可青衣如今也不过是个青衣罢了,太后那边还赐了避子汤下来,如今没人奴婢也不怕告诉青衣实话,别瞧陛下这会儿待青衣体贴,先前的范世妇、司御女得宠时,何尝不是陛下朝夕探问殷勤有加的?那会连太后亲定的崔列荣都比不上,还特特赐住了长信宫!可后来陛下失了兴致,这样寒冬飞雪的堂堂世妇连炭火都要省着用!那还是正经的宫嫔呢!”

牧碧微听了却并不失意,而是笑着道:“说你无用你还觉得委屈?若是我家里那些个小使女,听了方才那番话早就跪了下来求着我指点了,可见你混到冀阙宫里当差,决计不是自己的能耐,若非是方贤人看中了你这样的人好管束,那一定是有旁的机缘。”

叠翠被她噎得愣了半晌,方道:“青衣一点也不为以后担心么?”

第二十一章 笼络(下)

“人生于世不拘贵贱总有一死的,莫非因为这一死成日里都要惦记在心上吗?”牧碧微摇着头,叹息道,“我原想着你如今总也有个十八九岁了,距离放出宫去还有六七年光景,咱们梁朝的女郎一向都是及笄后便谈婚论嫁,你容貌平平,在宫里混了这些年还只是个寻常宫女,手里积蓄定然不多不说,就算将来出去还有再嫁之日,不说大户人家了,就是寻常庶民邻里之间难道就没个较劲的地儿?邺都是天子脚下,指不定你将来隔壁住的破落户,有个什么三亲四戚的为官作宦,以你之心性手段可处置得了?”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叠翠若是还听不懂那当真可以去一头撞死了,只是心中到底存了疑惑,见牧碧微已经径自开始挑选钗环,她权衡片刻到底壮着胆子道:“不是奴婢不晓得向青衣求问,只是青衣也容奴婢说一句实话,昨儿青衣才到,奴婢就把青衣得罪了,虽然奴婢事后也叫青衣罚了,可奴婢这一条贱命又怎么与青衣比?奴婢心里其实也后悔,若早知道青衣不是那起子一味娇滴滴的女郎,定然是不敢得罪青衣的,还道青衣此后都要信任挽衣了。”

牧碧微挑定了一支点翠芙蓉簪,在鬓边对着小靶镜比了半晌,又换了一支鸾鸟衔珠步摇,插好了,这才悠悠的道:“你再说这样的蠢话我都不想提点你了——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唔,你说你认字不多,这句话未必听得懂,那么民间素有凤凰非梧桐不落的俗语可是听过的罢?简单来说,如今我虽然在贵人们跟前也要算一个奴字,可在你们这四人面前,却是主子,我挑你们,情理之中,但你们难道不挑我了么?昨日之事,不过是咱们彼此试探,为了更快了解下彼此的性情罢了,我都已经忘记了,你还念念不忘做什么?成日里记那么多事也不怕老得快?”

她说得理直气壮,叠翠却气得暗暗咬牙,心道:若是这会膝上还包着药走一步痛一步的是你,而迫着旁人去跪碎瓷的人是我,我何尝不能转眼就忘?

见她不作声,牧碧微又褪了原本的珊瑚血珠换了一对碧玉的镯子,笑着道:“你看,你还要不服气!你瞧从昨儿到这会,我有哪一次是叫了挽衣来?做什么要叫你?你还不懂么?”

“…是因为奴婢先进宫?”叠翠咬着唇半晌试探着问。

牧碧微抿嘴笑道:“否则呢?昨儿个挽衣在堂下还晓得作出恭顺之态来,而你一等我送走了顾长福就露了骄色,却也不想一想,先前的顾长福还是五品奚仆呢,与我同级又先进宫侍奉,还是阮大监的义子之一,他待我也是透着三分客气的,有了他做榜样,你还要与我挑事儿,若不是因着挽衣年幼,你这么笨的,我还真心不想要!”

叠翠听了这话,心下微动,却是顾不得计较先前之事,仔细斟酌了片刻,见牧碧微只顾着整理仪容,便试探着问:“可是青衣如今在宫里的情形却也不是很好,奴婢倒也不是不愿意为青衣尽心,然而到底命重要些,否则昨儿拼着扫了陛下的兴,也把青衣的举止供出来了不是?”

“你昨儿若是扫了陛下的兴,会不会死我不知道,不过我却必定不会有事的。”牧碧微终于选齐了钗环,摸了摸鬓角放下了手,笑着道,“看来你还不晓得,昨儿我入宫是先到了何容华的绮兰殿上的,到底是宠妃娘娘,气派出手比你可是大气多了,人家一出手就是四个人来对付我一个,一人将我按在了绣凳上,一人望风,两个内侍抬了三尺来高的炭盆就要往我身上倒下来…”

说到此处她停了一停,叠翠瞪大了眼睛追问道:“青衣是怎么避开的?”

牧碧微轻描淡写道:“没避,我只是拖了按住我的何容华的贴身大宫女挡在了前面罢了,何容华盛宠,宫里的炭火,内司断然不敢像对待你说的范世妇与司御女那样,克扣了她的份子,绮兰殿里随便一间没什么陈设的屋子都暖和着呢,那个宫女的背上一溜儿的燎泡,也不知道平素里身子骨儿怎么样,好在啊这会是冬日,不容易腐烂了伤口殃及到性命,只是那么一大盆子炭,也难说。”

叠翠听得差点掉了手里玉梳,暗恨自己只是一个寻常宫女,消息究竟不够灵通,若是昨儿她早些晓得了绮兰殿里这么一遭,看到牧碧微好端端的到了风荷院,岂还敢挑衅于她?也难怪顾长福是御前之人,对牧碧微也格外殷勤——自己还道这是因为牧碧微银子使得多的缘故!

却不想顾长福何尝是个没眼力的?牧碧微还没进宫就和何容华结了仇,若是没个几分手段叫顾长福忌讳了她,顾长福只怕把人送到即可就走了,又怎会留下来引她看着屋子又盯着人打扫了才告辞?

这么一想通,再想到牧碧微反复骂着自己蠢笨,叠翠心下虽然不服,但语气到底软了下来,只是她觉得这么快就叫才进宫还不及自己大的一个青衣拿住了,实在面子上过不去,便幽幽道:“不想青衣既然有这样的手段,只可惜左右丞相拖累了青衣。”

这就是表示虽然觉得牧碧微再怎么厉害,名份上面究竟低了何氏一头,叠翠到底心有顾忌。

牧碧微却失声笑了出来:“真是个木头脑子!你已经被方贤人派到我身边了,我一日不打发了你出去,在何容华眼里你从昨儿就是我的人,若我将来得势你又有什么好忧心的?若不然,你总也要哄出我些底细事儿,这样投诚的时候也好看些呀?连左右逢源都不会!”

她叹息道,“我如今却是感激方贤人感激得紧了,先前还道她寻了个刺头来与我,这会才晓得她是用心良苦,择了你这样一个木头,免得我才进宫不谙规矩,被那些积年的狡人欺负了去!”

叠翠只觉得心头郁闷得想吐血,可她打又打不错,吵也吵不过,牧碧微的身份还压了她一头,想想又羞又恨,只是见牧碧微神色之间笑意盈盈,她说了这么半晌拉拢的话,但那神色可不见得非自己不可,叠翠见了她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到底咬了咬牙:“青衣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奴婢若是再不开窍也着实该死了!但求青衣指点,奴婢定然用心学着!”

她心里暗道这作奸细的事情可是你教我的,回头若有机会出了冀阙宫,好歹要去绮兰殿上跑一趟,先将炭火之事问清楚了,再决定要不要立刻去投向了何容华…

牧碧微微笑道:“你要乖,我自会好生教导你,旁的不敢说,女官之位你是不必忧虑的!”

如今牧碧微自己也不过是五品青衣,女官里头最低之位,叠翠自然不信她的话,可才说了服软之言,这会也自然只能顺着道:“那么奴婢先谢青衣了!”

“谢不谢的话且慢慢说。”牧碧微含笑问,“你先去与我打听一件事儿…”

第二十二章 送礼

前魏享祚三百余年光景,虽然比之中古周室八百年不及后者一半,但当时的大魏一统南北,更是数次杀得柔然远遁大漠深处,到了大魏开始衰落后才敢逐渐回迁。鼎盛之时,从前诸朝都莫能及,因此留与北梁的宫殿极为庞大恢弘。

整个皇城坐北朝南,自崇圣正门入宫顺着宽阔的宫道过了瓮城便是可容万人、白玉铺地的广场,广场之后便是大朝之时君上登城楼听政的承天门,其意取帝王亦天子,因此聆听臣下入朝亦是承自上天之份。

大朝在勤政的高祖与睿宗时每隔十日举行一回,风雨无阻,平时若有事一般却只是中朝,是在承天门之后的中极宫正殿中极殿。最常见的小朝会,也称内朝,便是自前魏到本朝的历代天子居处冀阙宫正殿宣室殿中举行。

只是姬深一向懒惰,他的十日一朝,多半是小朝会,大朝只有逢着重大的年节才肯举行一次——盖因承天门上听政不但要五更天起来,而且提灯登楼,春秋还好,夏冬之季一热一冷,姬深身体强壮可也是娇生惯养,可不愿意受这个罪。

后日举行的却是一次大朝。

这是因为牧齐与牧碧川这一回的失关之责因着何容华的缘故变得格外复杂,先前几次小朝上姬深因为牧碧微还未入宫,处处顺了何容华的意思要求重处,却为左右丞相不忿后宫干政兼之认为牧家数代忠烈,况且雪蓝关如今也已夺回死活把人护了下来,而其余诸臣里面有随和左右丞相的,有讨好姬深的,也有持中不言的…先前的几次小朝闹得十分热闹,热闹到了几个脾气不好的武将差点在殿上动起了武。

这一次牧碧微进了宫,因是新宠的缘故,何容华又见好就收的退了一步,姬深自然是想着履行前诺为牧齐父子争取脱罪的,只是左右丞相当初维护牧齐父子,固然有念着牧家先祖的地方,最忧虑的却是姬深过于沉迷美色,处处听信宠妃之言,将梁律视作无物,如此下去必然动摇国本。

所以如今姬深打算开释牧齐父子,对于左右丞相来说,之前还是需要怜恤的牧家如今却也成了他们痛恨的根源,所以后日大朝之上,姬深与左右丞相的立场却要完全反了过来,只是前两回都没有争论出结果来,如今反了一反也未必可以速战速决…

雪还在下着,宣室殿外除了几株殷红如血的梅树兀自迎着风雪露出些许异色,皆裹了一层白氅。

牧碧微的披风虽然不是入宫穿的那一件,却也大同小异,青白色在雪中其实略远了看与纯白无异,但边缘却又拿黛色丝线绣了葳蕤缠绵的枝叶,只是叠翠虽然为她在旁打了伞,却也有数团雪花飞到了她衣上,遮住许多枝叶。

聂元生走过时见到她候在了道旁,不觉玩味一笑,他虽然是前朝宠臣,但给事黄门侍郎却只有六品之阶,因此论到了品级还要与牧碧微行礼,如此自然不可视其不见的走过去。

“牧青衣可是来探望陛下的?只是不巧,方才下官到了宣室殿才知道陛下如今正在祈年殿。”聂元生在几步外站住了脚,含笑拱手道。

昨日牧碧微与他虽然见过了两面,但第一回忙着算计高阳王为自己解围,兼之当时聂元生身着大裘,面目藏在风帽之下她未曾见到,第二次固然聂元生解了裘衣,那会牧碧微却忙着揣测姬深的心意,因此对他留意不多,如今她才有空打量这个据说极得姬深信任的黄门侍郎。

聂元生今日不曾着赤裘,却换了一件紫貂,深紫近乎黑色又油光水滑的皮毛衬托得他面容浑然不似凡间之人,此刻一双星目似笑非笑的望住了牧碧微,甚至有些嘲弄之意,显然对牧碧微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有所测度。

牧碧微向他还了一礼,亦含笑道:“聂侍郎说错了,碧微在这里等的却是侍郎。”

“青衣这话下官可担待不起,青衣可是冀阙之人,下官怎敢劳动青衣在此等待?未知青衣有何差遣?”聂元生听了,也不惊讶,只是微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