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碧微奉诏入宫,却为左右丞相所阻,听顾奚仆言,多亏了侍郎斡旋,因此闻说侍郎今日入宫,特特在此等候,向侍郎言一声谢。”牧碧微说着令叠翠取出了一只三寸来阔的锦盒,轻声道,“碧微如今在宫中身份卑微,区区薄礼,聊表心意,还望侍郎莫要嫌弃。”

“青衣此言差矣,这份谢礼下官却不敢收。”聂元生微笑着道,“昨日殿上左右丞相同意青衣留在宫中,皆因陛下怜爱青衣,下官不过区区六品小官,比之青衣的品级尚且不及,何德何能可在左右丞相跟前说得上话?青衣可莫要折煞下官了。”

牧碧微在披风下捧着手炉的双手暗暗一用力,她就知道这聂侍郎绝不是个好招惹的,这样的人赌咒发誓承诺得天花乱坠也未必肯信,他只看具体的好处,可不说后日就是大朝,牧碧微压根就没那么多时间筹划,如今她虽然身在冀阙宫中,却也只能在宣室殿以北的范围活动,本朝风气虽然不算苛刻,但还没开放到可以容许女子随意到前朝去,就算她能够去,朝会上面那是连皇后都轻易插不得话的,又遑论一个最低一级的女官,何况绮兰殿上还有一位时刻准备着抓自己错处的容华娘娘。

再者聂元生本已为姬深宠臣,牧碧微又能够许诺他什么呢?

她暗中咬了咬牙,面上依旧温温柔柔的笑着:“最要谢的自然是陛下,但侍郎当日出言之恩也是不敢忘记的,知道侍郎尝为陛下伴读,见惯了好东西…”

叠翠在旁以手臂夹了伞,双手捧着那只锦盒,因聂元生迟迟不肯去接,这会风雪又大,这片刻光景已经手酸得紧,先前被牧碧微哄出的几分期望顿时就沮丧了下来,这会见牧碧微又娴熟的作出不胜娇羞之态,而聂元生见了果然露出一丝犹豫,不禁心下微动,亦在心里暗啐了一口——从姬深到这聂元生,男人哪怕是天子,见着了生得好的女子那张脸,眼睛也不知道长在了哪里!

这么想着想到了自己容貌却是平平,越发的觉得心灰意冷起来,就在这时,她手上一空,却是聂元生终于接了过去。

牧碧微心下也是一松,不管怎么说,聂元生肯收礼就表示…她还没想完,却见聂元生将锦盒也不打开,就这么掸去了雪花塞进袖子里,含笑拱手道:“青衣这话可是说重了,既然是青衣的一番心意,下官也就腆颜收下了,陛下还在祈年殿中等着下官,下官告辞!”

居然是拿了好处就撤!

饶是牧碧微自己就是个打小深谙各种冠冕做派私下里却城府深沉的,这会也不禁被他的干脆惊得愣住,竟眼睁睁看着他从身旁擦肩而过!

第二十三章 牵衣

“青衣,这怎么办?”叠翠看着聂元生毫不留恋的扬长而去,暗道自己当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这么个才进宫的小小青衣,自己不过是个寻常的宫女,还是个容貌平平的,又被方贤人指到了牧碧微身边,无可奈何只得听了她的,可聂元生乃是连孙贵嫔都客客气气招呼着的人,牧碧微想凭一份礼说动他帮忙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这样想着叠翠语气里便有几分讥诮与意冷。

只是她才问了出来,却见眼前人影一动,牧碧微脸色一沉,竟也不管伞外还下着大雪,径自追了上去:“聂侍郎还请留步!”

聂元生的身量在男子中也是高挑的了,因此步伐宽阔,又走得毫不迟疑,顷刻间已经走出一射之地,只是牧碧微到底习过武,居然堪堪追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裘衣,叠翠见状,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左右看了看,好在而聂元生得姬深准许,有随意出入宫闱之权,他是姬深的伴读出身,对于梁宫的路径自幼极为熟悉熟悉,所以身边未带随从,而她们在这里等聂元生本就是为了僻静的缘故,四下里白茫茫的一片并无人见这一幕,。

叠翠赶紧收了伞,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为着匆忙她又不似牧碧微那样下盘沉稳还差点摔着了,好容易站住了脚赶紧拉着牧碧微的袖子压低了嗓子叫道:“青衣你这是做什么?就是寻常女官也不可如此在宫闱之中与男子拉拉扯扯的!”

谁知牧碧微回头皱眉道:“你若是担心我连累了你,便先走远些,回头就说聂侍郎还没过来前就被我打发走了!”

叠翠愣了一愣,聂元生已经拂开了牧碧微的手,笑着道:“牧青衣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打算用孤男寡女来威胁下官么?”

“聂侍郎说笑了,侍郎是陛下心腹,妾身却是昨日才侍奉陛下的,如何能够与侍郎比?纵然被人知晓今日之事,恐怕别说宫里,外朝也多半以为是妾身不守妇道、故意陷害或勾.引侍郎。”牧碧微手被拂开,却神色不变,坦然的收回披风之内,淡淡的道。

“既然如此,下官急着去陛见…”聂元生的话说到了一半却被牧碧微打断,她似笑非笑道:“侍郎这样急着见陛下,必定是为了前朝急事,妾身自然不敢阻拦。”

叠翠听出她有意咬重了一个急字,但依旧一头雾水,聂元生闻言沉思了下,倒是笑出了声:“昨儿只恭喜了陛下再得一佳人,倒是不知还该贺陛下复得一智貌双全的美人!”

不等叠翠细想,牧碧微已经皱着眉吩咐:“你怎还不走?”

叠翠见她一定要与聂元生单独交谈,心下实在不甘愿,只是她对牧碧微究竟有几分惧意,只得不甘心的行礼道:“是!”

“伞也拿走。”见叠翠要将伞递给自己,牧碧微不耐烦的摆了摆手。

等叠翠走出了视线,聂元生方含笑道:“青衣不惜当着方贤人派去的宫女之面主动拉扯下官之衣也要拦下下官,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妾身所为之事,与侍郎昨日特特入宫的目的固然不同,但也未必没有共通之处。”牧碧微不急不慢的回道。

聂元生笑着道:“青衣如今已经留在宫闱之中,况且听闻昨晚陛下也是宿在了风荷院的,莫非青衣寻下官是为了位份吗?这个下官可帮不了,左右丞相劳苦功高,太后娘娘深为倚重,连陛下都不得不听了他们的意思,下官虽然有心援手,但位卑言轻,却是不得不叫青衣失望了!”

“聂侍郎若是当真有心援手,便知道妾身眼下急求的,绝非此事。”牧碧微淡然一笑,“虽然此地偏僻,但聂侍郎想来也知道,绮兰殿的何容华在妾身未进宫前就视妾身为仇雠,为着彼此名节,妾身也不敢耽误聂侍郎太多辰光,如今侍郎又何必还要兜着圈子?”

聂元生笑道:“青衣若是在乎名节,方才本不该叫那宫女离开,这次可是青衣拖累了下官了。”

“聂侍郎若是怕被拖累,妾身方才入宫,以聂侍郎自幼为陛下伴读,对宫廷路径的熟悉,便是妾身想尽了法子,也断然拦不到侍郎的。”牧碧微淡淡的笑了一笑,听他这么说了,心里却更安定了一些,聂元生却只是安然笑着道:“宣室殿往祈年殿,此路的确并非最近的一条,只是方才下官急着告辞,无非是因为知道青衣所托之事在下无能为力,这才托词有急事寻陛下,不想青衣心思如此敏捷,不过这么一句话就留了心,但仅仅如此就要说下官有意与青衣见面却委实不妥了些吧?”

牧碧微见他这样否认倒是心中一动,微笑着道:“聂侍郎说得甚是有理,实际上妾身昨儿才进宫,对宫廷路径并不熟悉,还只是方才问了叠翠才晓得——此处既不是从宣室殿到祈年殿最近之处,也不是最远,更不是风景最好,但却是风荷院到宣室殿上最僻静无人的一段,聂侍郎说今儿进宫是有事要禀告陛下,那么若是急事,自当走最近的路,若是事情复杂需要仔细思量了再告诉陛下,侍郎就会走最远的那一条,若是事情不急,甚至是好事,侍郎兴致好,也该走风景最好的一条以应个景儿,侍郎若是走了那三条路,我便是在这里等到了晚膳之时,也断然等不到侍郎的,因此方才见到了侍郎,便知侍郎昨日确实是有心襄助,既然昨日绮兰殿上侍郎已伸出一回援手,何不救人救到底?若不然,便是妾身想报答侍郎,没了父兄扶助,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侍郎以为呢?”

聂元生听了,面上逐渐浮现起似笑非笑之色,盯着她坦然的神情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昨日绮兰殿上,下官明明对青衣比划的是一个林字,意为兰林宫,青衣最后却对陛下说了飞羽殿,青衣分明就不信任下官,下官又怎敢再为青衣出主意?”

听了他的讥诮,牧碧微却仍旧镇定自若,面上极自然的带出了一丝诧色:“难道侍郎比划了一个林字,不是叫妾身万万莫要去选那兰林宫之意吗?妾身原本想着避人风头欲挑了这兰林宫中的小轩栖身的,只是见侍郎比了一个林字,只道侍郎是要提醒妾身这处不如其余两处合宜,又担心回迟了惹陛下不喜,这才择了飞羽殿…”

她唏嘘着,“如此说来,倒是幸亏左右丞相当时请求觐见搅和了这一局,若不然,妾身却是要辜负了侍郎的一番好意了!”语气真挚,叫人不由得不信她。

聂元生打量了她几眼,到底没忍住,复笑了起来:“令尊令兄,说起来下官都是见过的,窃以为令尊过于方正,令兄亦过直,否则这一回…若非知道沈太君断然不敢欺君,昨日绮兰殿外,下官还以为是沈太君心疼自己嫡孙女,另取了伶俐的女郎代替呢!”

牧碧微听出他是讥诮自己狡辩,也不觉得有什么羞恼,反而盈盈一笑:“若是妾身肖似家父家兄,未知昨日绮兰殿上侍郎可愿意以指划空、指点妾身?”

闻言聂元生也不禁露出一丝赞许:“青衣果然聪慧。”

“侍郎必定读过伤仲永。”牧碧微轻声回道。

“聪慧如方仲永,天资卓绝,而不使其继学,终日周旋众人之间,亦不能不为盛名所累,终究泯然于众人。”聂元生微微而笑,“只是请恕下官说一句实话,青衣美貌,但昨日能够被陛下坚持留在宫中,无非是因为如今宫里虽然有如青衣这般弱不禁风的佳人,但姿色皆比青衣略逊一筹,更不必说陛下最宠爱的孙贵嫔绝色倾城,便是与青衣有着不解之仇的何容华亦娇艳如花,陛下甚爱怜之!此外听说太后已经照着宫中规矩,昨日令甘泉作司亲自至青衣所居之院赐下避子汤药…而昨日陛下也当殿答应了左右丞相,青衣若是无子,终身不可晋为宫妃,如今情形,青衣固然聪慧,然不世之才却生作了巫乐之家,到底,前途已定啊!”

他说着,惋惜一叹。

巫户乐户都是比平民还要低一等的人家,一旦入了此籍,从此子女代代以此为业,不得出仕,亦不得习圣贤书籍,等于是断绝了翻身的机会。牧碧微听他拿了巫乐之流来比自己如今情形,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聂侍郎此言差矣!侍郎的学问,比妾身区区女郎自然要好上不少的,自古以来出身比之巫乐之辈更低贱卑微而成就大事者何尝少了吗?再者就算放在了本朝,这两行脱籍者也不是没有,侍郎既然赞了妾身不止一次聪慧,如今也不必侍郎冒什么风险,所谓细水涓涓方是长久之道,侍郎又何必纠缠在这一时?”

聂元生面有惊奇之色:“下官已经一再请辞,只是青衣扯衣相求,下官品级不及青衣,这才不敢强行离去,如何成了下官刻意纠缠?”

“方才聂侍郎尝言妾身之父兄都是方正耿直之人,以侍郎之聪慧,焉能不知如欲得方正耿直之人由衷感激,惟有先慷慨襄助,绝口不提回报,如此才可换得剖心相见?”牧碧微直视着他,慢慢道,“妾身如今对宫中情形的了解怕还不及聂侍郎,自然不敢在侍郎跟前卖弄什么…只是出来之前,叠翠无意中说到,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孙贵嫔,曾多次期许前朝多出些似聂侍郎这样‘年轻有为’的官吏,方是我大梁之福!妾身书读得不多,但想着有为二字,是否也包括了广朋之意?”

“牧青衣盛意拳拳,下官岂敢不从?”聂元生听到“有为”二字,面色究竟微变,旋即轻笑,只是这一句仿佛的承诺后,他话锋却又一转,“然而青衣是否也知道奇货可居,坐地起价?”

牧碧微毫不示弱,微笑道:“若论商贾,妾身未入宫前久居闺阁,自是不知什么,但也读过吕不韦之事,妾身以为自古以来,若论贾技,当以吕氏为第一!”

雪下得不算太大,然而两人说话久了,彼此衣上都堆了薄薄一层,连聂元生的紫貂都在雪中不那么起眼,牧碧微说完吕氏后,聂元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方淡淡道:“风雪渐虐,青衣体弱,还请先回风荷院中歇息,免得陛下知道后心疼。”

“妾身体弱,此处亦无宫人经行,可否请侍郎援手,扶妾身举步?”聂元生话说的含糊,牧碧微不放心,顺着他的话头追问道。

聂元生淡淡笑了一笑,横臂于她面前,含笑道:“下官自当为青衣效力。”

牧碧微心下大大松了口气——聂元生虽然年轻官卑,但给事黄门侍郎一职及与后宫最得宠的孙贵嫔交好都足见他的城府,加之昨日他非奉诏而入宫,却“偏巧”赶上了左右丞相强闯后宫面圣觐见,这么一个人,若是当真愿意援手,有他的斡旋,大朝之上自己父兄到底多几分希望…

只是她才这么想着,聂元生却已经松了手,似笑非笑的拱手道:“下官与青衣究竟男女有别,青衣又是侍奉陛下之人,所谓礼不可废,方才青衣未曾站好,下官为免青衣摔倒方才扶了一把,若青衣无力回风荷院,却还请暂且忍耐,在此等着自己的宫人过来搀扶罢?”

牧碧微淡淡的笑了笑,盈盈道:“方才确实是不仔细滑了下,幸亏聂侍郎眼疾手快了,只是风雪虽虐,有道是蒲草如丝韧,虽劲风而不能摧断,莫说风荷院离此处极近,便是再远一些,妾身谅来也走得到的。”

聂元生也不失望,微笑道:“如此甚好,下官告辞——雪天路滑,青衣万莫追赶下官了!”

“侍郎放心,妾身岂是不良于行之人?”牧碧微答得意味深长。

之前牧碧微对聂元生自称名字,觉得还是妾身自然点,前面的回头改…

唔,我会告诉你们,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碧微不如妾身好打么?

第二十四章 疑心

叠翠乖巧的将伞收拢就近插在了雪地上,上前替牧碧微小心的拍掉了披风上的雪,殷勤道:“青衣在那儿站了这许久可冷不冷?咱们快快的回风荷院去罢?”

“你去把那边的红梅折几枝带回去。”牧碧微吩咐道。

叠翠奇道:“这朱砂梅在青衣浴房外的中庭里面有一株同样的呢,再说不是奴婢躲懒,只是回去的路上到底还要替青衣打着伞,今儿的风雪又大,单手擎伞怕是不成的。”

“那就不要打伞了,左右是雪不是雨。”牧碧微皱着眉头道,“方才还说要听我指点,怎么如今就这么笨了?我要叫你做什么自有理由!”

被她这么一斥,叠翠方闷闷的点了头,走出两步又想到了什么,硬着头皮停步问:“青衣说折几枝,究竟折多少?这朱砂梅虽然在宫里不算珍贵,到底是宣室殿外之物,若是折多了,恐怕伺候着的小内侍要在冯监与阮大监跟前说着嘴。”

牧碧微冷笑着道:“人家能够伺候这儿的卉木会是你这等惯会踩低拜高偏生行起事来又瞻前顾后的?除非陛下即刻厌弃了我,否则只要你不是把树枝砍了走,那边决计是装做不知道的!”

叠翠心道果然问一句就要被骂一句,她正琢磨着自己到底摘多少枝合适,牧碧微已经看不惯她的进退无措,道:“既然风荷院里有,你就折上一小枝便成!”

如此回到了风荷院,恰是吕良守在门口,见牧碧微带着叠翠回来,忙起身行礼,牧碧微因事情虽然小有波折,到底是顺利的,这会心情不错,便含笑免了,见只他一个人守在门口,却皱了下眉问道:“葛诺呢?”

“回青衣的话,方才葛诺说青衣差不多就要回来了,今日雪又大,所以去叫了挽衣一起烧些热水,预备青衣鞋履湿了可以沐浴更衣。”吕良一板一眼的答道。

牧碧微听了这话笑了笑:“你不说我冻得倒没了知觉,可不是雪太深把短靴都没了帮?”

吕良垂手道:“那么青衣既然已经回来了,奴婢是不是先关了院门去厨下帮着抬水?”

这回牧碧微还没说话,叠翠已经没好气的斥道:“早上陛下走时说过晚膳时回过来青衣这里,如今已是午后,你把门关了可是要叫陛下不要来吗?”

吕良被她叱得默默无声,愣了一愣方向牧碧微请罪,牧碧微淡淡道:“我昨儿看那装热水的桶甚是沉重,挽衣与叠翠定然是抬不动的,不若叠翠你在这里代吕良守会儿门,叫他去厨下抬好了水再过来换你?”

叠翠没想到自己帮着牧碧微提醒了吕良会是这么个结果,觉得简直委屈极了!

可吕良已经跪下谢了恩,并向内走去,而牧碧微抬手取走她手里那枝小小的朱砂梅也飘然而去…她咬了咬唇,暗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扳倒了这牧氏好生凌辱一番以出心头之气不可!这短短两日还不到的光景,自己先兵后礼,居然样样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见牧碧微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九曲长桥之后,叠翠半是觉冷半是恼恨的跺了跺脚,眼神怨毒。

牧碧微拈着梅枝进了内室,左右望了一望,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只四寸来高的甜白釉细颈瓷瓶与手里的朱砂梅枝比了一比,见正相宜,便将梅枝顺手插了进去,放到了靠窗的紫檀嵌云母案上,朱砂梅是红梅,因色如朱砂而得名,承它的瓶偏是如冰之色,这仿了江南风情的小院陈设清淡简素,任是谁一走进来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

放好了梅枝,牧碧微随手拿起案上锡奴看了一眼,内中茶水尚热,她拔了银簪试过,这才倒了一盏喝下,想起方才与聂元生的交锋,也不禁暗暗庆幸,牧齐父子被拘进邺都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何容华没能够害到他们全是左右丞相的保护,这件事情她并不清楚,若不然也不至于被徐氏就这么哄进了宫。

不过若非何容华为此打算毁了自己,故意引姬深去绮兰殿,自己也未必能够在殿外遇见聂元生与高阳王的那一番唇舌之争…想到这里牧碧微不觉一哂,昨日她在殿外立雪时只以为何容华是要借着天寒让姬深厌弃于她,但这会有空静下心来细思怕是还是低估了何氏对自己的怨恨——恐怕就算高阳王不叫自己进殿,晚个片刻,绮兰殿里的人也要下阶请自己进去,届时自己冻得手足僵硬,再不小心烫着了自己正是合情合理。

如此说来对自己真正有恩的却是高阳王,何氏的贴身大宫女连炭火这样的醒目之物都公然取了出来,恐怕若非自己是高阳王带进殿里去的,还不知道绮兰殿里之前为自己预备的是什么样的厚礼呢!因着高阳王的缘故,何氏究竟收敛了些,才给了自己避祸及震慑的机会——虽然收拾叠翠的时候,牧碧微说得仿佛自己武功极为高明一样,实际上,她也不过会些粗浅的技艺罢了,毕竟长久习武,哪怕有再好的香膏涂着抹着,终究会不及未曾习武的女郎们肌肤细腻,牧碧微的身份注定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容貌与肌肤,而不是大多数情况下无用的武力,实际上若是昨日那四人豁出去与她拼命,她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好在她姓牧,四代守三关、丹心照史卷的牧家,在前魏可是从来不缺武艺高强的骁将,就是如今的牧齐、牧碧川身手也是极好的。

说到底,牧碧微昨日捏了一支金簪就把已经逃到门口准备去报信的桃叶吓住,也是靠了牧家先祖的赫赫威名罢了。

想到牧家先祖之名,牧碧微神色微黯。

这一回进宫,牧家的家声也算是毁了。她没有姊妹,倒不必担心姊妹的婚事,可兄长牧碧川因为束发后就被牧齐叫到了雪蓝关,婚事也耽误了,原本三个月前,沈太君还提起,说打算写家信去将牧碧川暂且叫回邺都商议婚事,嫡长媳是多么重要,不但是一个家族顶梁柱的嫡长子唯一的正棋,还意味着牧碧川的一大臂助!

牧齐续弦都能够娶到世家徐氏嫡女,虽然这里面有当时睿宗在位的缘故,可也足见先前牧家在邺都的地位,即使牧碧川长年不在邺都,但冲着沈太君与徐氏的出身与名声,当年打动过徐家的,本也可以继续打动其他世家优秀出色的嫡女。

但如今,恐怕牧碧川就算在朝会上顺利除了罪名,世家大族也不愿意将优秀的女儿嫁给他了——清正忠义的家声被毁不说,牧碧川还有了一个在宫中为奴的妹妹,哪怕是名义上的宫奴,也足够牧家受尽耻笑。

即使自己非常得宠,一日不晋为宫妃,一日就是牧家屈辱的笑柄,因祖母与继母的缘故,牧碧微对世家的作风与标准也是颇为了解的,她咬了咬唇,但现在不是烦恼这些的时候。

现在最重要的是父兄必须平安脱罪!

想到这里牧碧微皱了下眉,因与徐氏一路明争暗斗着长大,她养就了多疑的性.子,凡事不拘多么自然总喜欢多想一想,这会想到在绮兰殿外见聂元生与高阳王说话之时处处压了高阳王一头,当时自己心里就很奇怪,给事黄门侍郎区区六品之官,而高阳王固然年少,究竟是王爵之位,就是左右丞相见了也是要与之彼此见礼的,聂元生或者受姬深宠爱,但高阳王既然可以主动进姬深宠妃之殿,想来姬深与这个幼弟也是关系不错的,聂元生又不是那等轻狂浅薄之辈,何以还要当着自己的面一个劲的踩着高阳王?

她凝神思索了半晌,眉头渐渐的越皱越紧——此事多半是他有意而为!

昨日在绮兰殿上,姬深闻说左右丞相强闯宫闱后惊怒交加,而聂元生却神态自若,他又不似自己身在闺阁不便打探朝中之事,也不像姬深沉迷美色不问政事,焉能猜不出左右丞相闻说牧家献女后的反应?恐怕正因如此,才故意掐着时辰进宫寻姬深,为的就是在左右丞相与姬深争执之时帮上姬深一把,巩固宠信!

此人心机深沉,若是独自进入绮兰殿,看到自己立雪在没弄清楚情况前定然是连问也懒得问一声,以免招惹是非的,纵然他后来在殿上以指划字似有提点自己之意,不过牧碧微可不敢相信他,因此特特选了他所暗示相反的,今日看似是自己说服了他,但此人在绮兰殿外与高阳王的刻意争锋、入殿后的忽然提点,包括今日故意选择从宣室殿去祈年殿的路…

牧碧微越想越是心惊,惊觉自己未必不是一直落在了他的算计里,毕竟姬深先前已经答应了赦免牧齐父子,而答应左右丞相朝议此事、并将自己从宫妃改做了宫奴就是在这位聂侍郎的斡旋下的结果,自己先前身在闺阁,对朝事又能知道多少,更不必说入宫之后还妄想着与前朝联系了,如此算来,自己在这宫里,孤立无援,但既然是为了父兄入宫,必然也是不甘心就这么什么也不做的,求姬深是一个,可有道是急病乱投医…情急之时,有了绮兰殿前一幕,自己又怎会轻易忘记了姬深所信任的聂元生?

第二十五章 自抬身价与自降身价

此人怕是在听说自己进宫后就猜到左右丞相的反应,昨日自己在绮兰殿外立雪,他岂能猜不到自己的身份?恐怕其时反驳高阳王的话,也是临时而为!高阳王毕竟是睿宗幼子,姬深亲弟,如果聂元生平素里就一直如此挑衅于他,哪怕姬深宠信近臣,不忍责罚于他,但高阳王的生母温太妃可还在世,焉能坐视唯一的儿子在聂元生手里受委屈?就是姬深的生母高太后,也断然无法容忍皇室的尊严被一个小小六品卑官羞辱!

当时自己只道难关无非是何容华与姬深,所以并未领悟到聂元生公然驳斥高阳王的用意,但聂元生却知道真正的难关其实是左右丞相!

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让自己事后回想起来,知晓他的圣眷,而自己乍入宫闱,人事皆不熟,想要打探与能够接触的人那就那么几个,拥有随意出入后宫之权的聂元生,想要被想起与求助,自是水到渠成。

——实际上,前朝之事自己一介女子那是怎么都插不上手的,而聂元生既然料到了自己入宫必定引起左右丞相联袂劝谏,他是姬深伴读,又深得姬深信任,又岂猜不到姬深心意?如此抢先一步入宫主动为姬深分忧,从而更得姬深倚重与信任,紧接着,打着份忧的旗号,一步一步的斡旋着将自己打落成宫奴,又将姬深本欲赦免牧齐父子之事提议交由大朝处置——这样自己别无选择,唯一的出路就是向他求助,毕竟已有绮兰殿前聂元生纵然只居六品给事黄门侍郎之位却敢于藐视高阳王的例子在前,决计不敢小觑了他——这家伙端得是会自抬身价!

而最让牧碧微吐血的是,此事落在了旁人眼里,包括姬深眼里,恐怕都觉得自己着实应该谢谢他!想到这里,眼前仿佛浮现出了方才聂元生拿了谢礼就走人的干脆,饶是牧碧微打小在继母手中长大,多年养气,一向自诩沉得住气,这会也不禁磨起牙来!

她如今怀疑高阳王昨日去绮兰殿,恐怕也未必没有聂元生的算计在里头!这位年幼的大王有皇室的傲气,也有发自本性同教养的温善与优雅,因此聂元生的无礼甚至隐约带进了挑衅的话语让他十分不悦,但因着自己的气度却也没有发作出来…放眼整个邺都,恐怕也寻不出第二块比高阳王更合格的踏脚石了!身份足够尊贵,性格足够温和,若非自己这会坐了下来仔细思量,差一点就把这一节给漏了过去——好一个聂元生!

他这样的用心良苦,看来自己方才为了说服他,所提到的孙贵嫔那年轻有为的期许倒是歪打正着!枉自己还以吕氏之事相劝,只道聂元生是因此心动才同意了,却不想此人早早的就设好了圈套只等着自己走投无路——便是在绮兰殿外时就知晓了他后来的打算又如何?牧碧微思来想去竟觉得哪怕先知道了聂元生的手脚怕也只能顺着他的计划来,毕竟自己可没那个本事在左右丞相面圣时冲进去改变自己身为宫奴的命运,亦没办法在那时候阻止聂元生说服姬深同意在大朝上公开议论自己父兄的处置结果。

她深吸了口气,开始思索聂元生与徐氏到底是不是通过了气?否则怎的自己自进了宫,居然步步都被他牵着鼻子走?

这么想着心头竟是一阵阵的浮躁,坐卧难安。

牧碧微蓦然不顾北风刺骨,打开窗棂抓了一把窗台上的雪,捏了团,握在掌心,仿佛瞬间沁入骨髓的寒冷让她也渐渐的冷静了下来——徐氏应该与聂元生关系不大,毕竟自己这个继母,这些年来出门过几次,都到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牧碧微与她争斗多年,彼此收买人心、安插眼线的事情都没少做,对徐氏的大致行踪多半也是清楚的,因牧齐长年在边关,沈太君与徐氏一般世家出身,最是讲究风骨名节,除了亲近的亲眷外,平常都是轻易不肯出门走动的,毕竟牧家如今年长的牧齐与牧碧川都远在雪蓝关,数年不归,剩下的幼子牧碧城又年少,往来多有不便,所以长年谢客,只与两三门姻亲走动着,再说沈太君不是恋权之人,徐氏虽然是继室,但过门次日就开始管家,也没有那许多闲功夫时常的出门。

何况她想遍了徐氏提过与去过的人家,也想不出来哪家姓聂的,否则以她的记性与对徐氏的留意,先前在绮兰殿外听高阳王唤聂侍郎时就该想了起来,自然会对他格外警惕,而不是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绮兰殿上下与姬深身上去了。

再者姬深是这样的好色,若徐氏早就认识了天子近臣的聂元生,以她出身世家、最是讲究脸面门庭的做派,何必非要等到了这会背一个献女脱罪的名声将自己弄进宫?早先就可以让聂元生引荐把自己打发出门了。

既然这两人并不相识,那么自己进宫来得处处受制,就是聂元生的思量了。

此人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这么做似有想要逐步试探或者控制自己之意,这又是为什么?

牧碧微掌心淌下了一串儿的水珠,是雪团逐渐融化,她把手移在了案上让水流到一只粉彩绘锦鲤藏荷的摆碟里,渐渐的皱起了眉,自己一个女郎哪里值得姬深的宠臣怎么算计?恐怕人家真正想打的主意,是牧家?

牧家在把自己送进宫前家声清正,牧齐当年自请守边,多年在外,也让许多不愿意驻守雪蓝关的武将心怀感激,又因为牧家人丁单薄,牧齐长年在边关,在朝中影响不深,但也因此,与朝中众臣免下了政见不同结下对头,又因为从前魏起,雪蓝关那一片就是牧家镇守着的,当年牧齐自请守关就是因为睿宗一朝时柔然进犯,当时的守将平庸无能,牧齐这才主动请战——北梁究竟定鼎至今不过三十余年,即使姬深贪图享乐不喜理政,可他登基才五年光景,到如今政事都还委托着左右丞相,军备并不松弛,当真一博未必不能夺回扼云、苍莽二关,只是——北梁北梁,怒川之南,还有一个南齐,虎视眈眈!

南齐的开国之君左丘野比梁高祖姬敬小十岁,前魏亡时他才三十余岁,因此到了睿宗驾崩前一年才离世,如今的嘉佑帝乃是左丘野与元配——前魏长公主所出,左丘野已经改国号为齐,按理是不会立流淌着前魏皇室血脉的嫡子了,只是左丘野虽然在前魏亡故后纳了无数姬妾,建立南齐后更是广收佳丽,却始终无所出,临终前不得不将皇位传给了前魏长公主所出的嫡长子。

但左丘野又担心嘉佑帝会为了魏室在自己死后亏待左丘宗室,故此在临终前特别指了自己两个弟弟协助理政——嘉佑帝登基不到三年,国孝未过,就将这两个皇叔寻了各自理直气壮的理由处斩、合支宗谱除名!

这位已经年近知天命的帝王虽然与姬深登基时间相近,手腕谋略城府却都非还未及冠的姬深能比,何况姬深还巴不得左右丞相一直替自己处置着朝事,好方便自己在后宫继续左拥右抱呢…

先前高祖、睿宗时未发兵北上夺回丢失的两关,这是因为当时乱世方毕,天下元气未复,到了姬深这里,倒是有些资本了,可惜摊上了这么个君上,满朝文武只要不是脑子里全装上了稻草,那是决计不敢在这时候同意与柔然开战的,不开战,也不能让着柔然,因此雪蓝关就是重中之重。

这些年来,牧家一直与雪蓝关连在了一起,聂元生这是想做什么?他亲口说了牧齐和牧碧川都是方正耿直的人,别说这一回因自己进宫,牧齐父子定然不可能再被处死,就算他真的从屠刀下救了牧家父子之命,牧碧微以自己对父兄的了解,敢拿项上人头作赌,牧齐宁可引颈自戮以还聂元生的救命之恩,也断然不可能做出不忠之事!

所以聂元生理当不可能认为这一次帮了牧齐与牧碧川,就能够换来后者在朝堂上的投桃报李——别说牧齐为人方正了,牧碧微觉得,如聂元生这般的人,狡诈深沉,就算是那等会做出豁出一切报恩之举的人,在没这么做之前,他也未必会相信。

怎么看聂元生也不像是那等肯无故伸手拉人一把的人,牧碧微眉头越皱越紧,越是如此,实在是越觉得聂元生不可接近啊!

她忽然后悔自己主动去寻聂元生了,这分明就是自降身价嘛!

尤其是,此人方才还当面说什么…奇货可居,自己还劝他眼光放长,好歹学一学吕氏,却不想那时候自己正是那个主动上前问价的人!

牧碧微思忖已毕,心头大恨,到底宫廷朝上,不同区区后院,枉费自己与徐氏相斗多年,到底从前局限在闺阁之中眼界狭隘,若不然也不至于这一回被徐氏诓进宫来…她沉着脸将雪团丢进摆碟里,开了窗问不远处徘徊的挽衣:“可是水好了?怎过来了也不出声!”

第二十六章 赵三

挽衣怯生生的走了进来行礼道:“回青衣的话,水是烧好了,只是…”

牧碧微的性情与容貌恰好相反,又因与徐氏一路争斗长大的缘故,平生最厌恶优柔寡断与怯懦之人,这会见挽衣这模样心头便厌上了三分,她如今心情正坏,也懒得装和善,皱眉道:“你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她这么一问挽衣吓了一跳,脸色惨白道:“奴婢怎么敢!”

“既然不曾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为何这会见着了我连话也不敢说干脆些?莫非我是老虎会吃了你不成?”牧碧微沉着脸斥道,“或者你里里外外作这怯生生的模样儿想叫外边的人见着了,把我当成何等凶恶之人?”

挽衣差点没哭了出来:“回青衣的话,是唐隆徽身边的小内侍过来,要请青衣去神仙殿!奴婢因此才迟疑的!”

“唐隆徽?”牧碧微没想到会有这么件事,不觉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来人说陛下如今正在神仙殿上,唐隆徽侍驾之时提到青衣,便求得了陛下准许,召青衣过去一见。”挽衣小声说道。

牧碧微微微蹙了眉,隆徽是上三嫔中的末位,但如今宫里大半高位空悬,她的位份也就在与后位失之交臂的左昭仪曲氏、贵嫔孙氏并同为三上嫔之一的昭训欧阳氏之后,邺都并没有唐姓的大族,有孙氏的例子在前,这位唐隆徽想来出身极有可能也不会太高贵,自己昨日才进宫,不过侍奉了一夜,又是女官的位份,这宫里除了容华何氏,其他妃嫔与自己之间不过是争宠之仇,惟独何氏,不论自己是否进宫,从何海死时牧何两家已经注定成仇。

在这种情况下,牧碧微本以为宫中诸妃乐得袖手旁观,任凭何氏出手料理了自己,加上自己如今不过是女官,非但有左右丞相无子不可晋为宫妃的限制,高太后那边还亲自叫作司送来了避子汤,如此死局,想来只要自己足不出冀阙,其他人总也不会太快出手。

却没想到才隔了一日这唐隆徽就要自己过去了。

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虽然姬深此人重色轻德,更是毫无门第观念,只要生得足够美,如孙氏,他连后位都不吝啬,但有高太后压着,唐氏并非望族出身却能够坐到了隆徽的位置上,总有她的所长。论理说自己如今不过是区区五品青衣,仅比寻常宫女好些,正如叠翠那日所言,就是见着了一个良人也是要自称奴婢上前行礼的,唐隆徽的位份在宫里足以排到第四,固然前面还有三个比她高的,可姬深后宫如今有正式位份的足足三十余人,怎的是她先开这个头?

牧碧微飞快的思索着,姬深如今还在神仙殿,他本是答允了晚膳时到风荷院的,如今还没到晚膳,却任凭唐隆徽召了自己过去,挽衣说来人道是唐隆徽主动要求的,自己昨儿进宫先后引起左右丞相并高太后出手,唐隆徽就算是个好奇的性儿,也不至于糊涂到了在这会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要把自己叫过去。

去掉了唐隆徽是闲得无聊的这种可能,那么她这样公然召了自己去神仙殿,无非是两种,一种示威,一种示好。

唐隆徽就算先前出身卑微如孙氏,如今好歹也做到了上嫔之位,论位份在宫中居到第四,下面的妃子们不说,就是世妇、御女两级嫔位都没人出手呢,她就这样迫不及待的去为难一个末等女官,却也太可笑了些。

如此来看,唐氏怕与何容华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多半是听说了昨儿绮兰殿之事,这是故意要示好,也是给何容华脸色看。

牧碧微心中摇了摇头,姬深只重颜色,不理规矩,他这后宫可真是乱,也难怪高太后要将理宫之权交与邺都望族出身的曲氏了,若不是大家子里出来的,这样子由着姬深心意的抬举与冷落,宫里非乱套不可。

“隆徽娘娘派来的人呢?”牧碧微因思索了片刻,语气也柔和起来。

挽衣有些忐忑道:“叠翠姐姐见门口风大天冷,便请了赵三去偏室里小坐。”她话里有帮着叠翠擅自离岗解释之意,牧碧微却不意外,叠翠在伺候这四人中本就为首,方才她陪着自己去等聂元生,冰天雪地的站了那么久,回来炭盆都还没靠近呢,就被自己吩咐顶了吕良的守门之责,好容易等到了赵三这么个借口,她岂能不趁机回到有炭火的地方缓一口气?

“赵三既然是内侍,叠翠一个宫女陪着未免不像话,你去告诉了他,道我小憩才起,需要些时候整理仪容才能随他去神仙殿觐见唐隆徽,去偏室前先叫了葛诺过去同赵三说话,叫叠翠过来替我梳洗。”牧碧微吩咐着,指了指帐边之柜,“中间第一格里放着分好的荷包,以后这些没品级的宫人过来就从那里拿了打赏他们,你取几个,去给一个葛诺递与赵三,其他的放到正堂后面那只梅子青桃李争春高瓶里,以后若要用到了拿着也方便。”

挽衣点头答应了,过去取了放在袖子里,退出门去。

这边牧碧微却赶紧起身自己开了衣箱——她进宫时虽然家中预料着是要做妃嫔的,但究竟戴罪入宫,也不敢太张扬,因此所带衣物都是刻意低调,如今做女官倒也可以穿着,只是这会觑出唐隆徽有意示好,想到了聂元生先前的自抬身价,固然受着如今的身份限制,不至于穿的想去与唐隆徽斗妍,却也不想叫唐氏看轻了自己——本来,她如今已经成了宫里宫外的笑柄,末等女官,无子不可晋妃,偏生太后又以祖上规矩亲自使人送了避子汤,再加上姬深那喜新厌旧的性.子,如今除了牧碧微自己还不甘心外,恐怕继母徐氏都要发愁:不管怎么说,她也是牧碧城的嫡姐,若是一直守着一个宫奴的身份,牧碧城将来说亲到底有些影响。

但唐隆徽这回召见自己怕是没有为难之意,可她特意选了当着姬深的面,未必没有装和睦讨得姬深欢喜之意,如此说来自己竟只是帮着她博贤良么?牧碧微的目光落在了一套石青厚缎绣宝相花叶的曲裾上,轻哼了一声,自己可没有任人召之即去挥之即退还兼任踏脚石的情怀!

她才换了衣裙,叠翠便讪讪的进来了,见牧碧微已经自己解了早上才梳的随云髻,披了一头长发坐在铜镜前等着,又扫一眼,发现她换了一身衣裙,忙奉承道:“青衣穿这身衣裙可真好看!”

“梳个百合髻,快一些。”牧碧微没理会她,皱眉道,“方才挽衣在外徘徊了会被我发现叫了进来才告诉了我此事,可不要叫陛下与隆徽娘娘等久了。”

叠翠见她没有对自己发作,暗松了口气,笑容也自然多了:“青衣请放心,奴婢旁的不敢说,这梳髻的手艺从前却是悄悄与管嬷嬷学过的,这管嬷嬷是早先伺候过先帝一位颇得圣宠的世妇的,虽然不敢说尽得管嬷嬷真传,旁人会的发髻,奴婢看上两眼就晓得是怎么梳的,断然误不了青衣的事儿。”

牧碧微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先前倒是小觑了你了,你原来也是有打算的,只是既然有这样的手艺,怎的没有去伺候贵人,反而分到了我这里来?陛下如今有名有份的妃嫔足有三十多人呢,我可不信随便什么人身边梳发的宫女都压过了你。”

听了这话叠翠眼中一黯,勉强笑道:“贵人身边哪里那么好去?”

“纵然不好去,我瞧你既然能够压住了挽衣、葛诺与吕良他们三个,到底也不是个软弱的。”牧碧微闲闲道,“挽衣年纪小,胆子也不大,吕良瞧着是个木讷的,但我看着葛诺却是机灵,你能够叫他为了你在新主子跟前贸然询问,便不会是这宫里被踩到底的,这是怎么回事?趁你梳髻还有些时候,不妨说与我听听?”

她话中虽然有询问之意,但语气却是要叠翠非说不可,叠翠心头郁闷之极,她越发觉得与这牧青衣说话太累,不过一句无心之言也能够叫牧碧微抓住了不放,只是慑于牧碧微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儿与她的武力值,只得苦笑着道:“是奴婢多嘴了。”

这才不甘心的告诉牧碧微,“早先奴婢刚进宫的时候,恰好管嬷嬷得了那位世妇的恩典,与她过继了娘家侄儿养老,管嬷嬷心情极好,得了世妇准许,也偶尔出宫去那侄儿家看过了几回,她那过继的侄儿的小女儿与奴婢年纪仿佛,因此管嬷嬷那会便对奴婢爱屋及乌,就教了奴婢几手梳髻的手艺,也是想叫奴婢靠这个得些好处,只是奴婢到底没有管嬷嬷的福分。”

叠翠一面梳发一面说话,心思一分,竟不知不觉将最后一句说了出来,等话出了口才惊觉,吓了一跳,牧碧微已经笑着道:“无妨的,你那点儿脑子我还不清楚么?就是你不说出来,我也能猜到。”

叠翠不敢多言,轻手轻脚的替她绾好了百合髻,又取了珠翠饰上,牧碧微对着镜子看了片刻,觉得并无不妥之处,这才起了身,道:“你随我一起去云台宫。”

“是!”

牧碧微施施然的走到正堂,叠翠打开正堂通往偏室的门与正对着门的葛诺使了个眼色,葛诺知机,忙起身引了赵三过来,这赵三不过与葛诺差不多年纪,看穿戴也不像是特别体面的人,但到底是给隆徽跑腿的,衣裳也整齐,眉目端正,他见到牧碧微时先飞快打量了一下,眼中有些不屑——牧碧微大致能够猜到他的心思,自己如今论品级不过比他高了一等,但他乃是上三嫔中隆徽所遣之人,自己梳洗把他晾了这许久倒也罢了,出来后还要在正堂候着等身边小内侍引他过来见礼,赵三自然会觉得自己这谱摆得有点过了。

不过牧碧微关心的是唐隆徽,对赵三的心思可懒得多想,只是做一做场面功夫,笑意盈盈道:“这天寒地冻的却是辛苦小公公跑这一趟了!”

“奴婢为隆徽办事跑一跑腿是应该的。”赵三不冷不热的道,“隆徽差奴婢过来已经有段时辰,还望青衣不要为难奴婢,这便走罢!”

牧碧微听出他语气里的轻慢,微笑着道:“小公公说的极是,因方才小憩才起,妆容不整不敢觐见隆徽娘娘,却叫小公公也久等了。”

赵三以为她说了这番话总该动身了,谁想牧碧微却在椅中坐了个八风不动,慢条斯理的话锋一转:“只是却是不巧,我方才走到这儿,忽然头晕了起来,如今怕是出不得门!”

听她这么说了,赵三先是一愣,葛诺也面露讶色,惟独叠翠以袖掩面,暗笑赵三甩脸色甩错了人…这位牧青衣可不吃那肯吃眼前亏的人,慢说赵三不过是神仙殿上一个小内侍,何容华的贴身大宫女她都敢拖到身前挡炭块,这赵三仗着唐隆徽之势在这儿耀武扬威却是弄错了地方!

…………………………………………………………………

台风来了,风好大,在屋子里听着真是心悬啊。

第二十七章 逼迫

“牧青衣,你可知道我家娘娘乃是上三嫔之一的隆徽娘娘,位列从二品之阶,视同前朝三卿!”赵三愣过之后,也反应了过来牧碧微这是故意拿乔,语气顿时阴恻恻起来。

叠翠拿袖子掩着嘴,眼神颇有点不怀好意——她自己在牧碧微手里吃过了大亏,如今不拘是赵三尝一尝自己当初的经历,还是牧碧微因此得罪了赵三被唐隆徽教训,她都是乐见其成的。而葛诺也是低眉顺眼的站在了旁边不作声,相比末等女官、连个正经的侍驾名份也无的牧碧微,隆徽唐氏算得上一座大山了。

却见牧碧微并不接赵三的话,只淡淡的转头看了一眼叠翠:“既然听见了我头晕,怎也不过来扶我一把?这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也不怪你空有一手梳发的技艺却不能到贵人们身边去伺候!”

“…是。”叠翠的幸灾乐祸因牧碧微的吩咐顿时嘎然而止,犹豫了一息才上前扶住了她,叠翠晓得这样做赵三回头定然要与唐隆徽告状带自己一笔,不过牧碧微尚未失宠,以这位的性.子,若是敢当着唐隆徽的人的面落了她的颜面,回头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死的。何况自己如今的份内之事就是伺候牧碧微,将来若牧碧微落到了唐氏手里自己也算不得太错,到底得罪唐氏身边之人的是牧碧微,当然了,最紧要的就是,牧碧微非但是现管,还是个敢随时要人命的不讲理的主儿…虽然叠翠一直在冀阙宫里伺候,对唐隆徽的性情不算太了解,可那一位在宫里的名声怎么也不至于蛮横过牧碧微去吧…

她这边心惊胆战的扶了牧碧微,葛诺却已经醒悟过来,陪着笑对赵三道:“小赵公公,咱们青衣身子弱,你莫要见怪,不如…”

“牧青衣你可知道,不独是隆徽娘娘要召你去神仙殿,陛下这会可还在那儿!莫非你敢抗旨么!”赵三好歹也是在神仙殿上行走的人,如何看不出来牧碧微分明是打定了主意把脸色甩回来还要甩到底,不过区区五品青衣,竟是连话都不屑与他说了,他不怒反笑,将试图圆场的葛诺丢在了一边冷冷的道。

牧碧微蹙了眉对叠翠叹道:“我生来胆子就小,又是才进宫,处处都惟恐行差踏错了惹陛下不喜——你且告诉了我,咱们朝的规矩,是不是九嫔以上的贵人之命都可称为旨意?若是如此,我今儿就是爬也要爬到神仙殿去的!”

“牧青衣端的是好口才,只是莫非青衣不只是头晕,连耳朵也不大好使了?奴婢所言之旨分明是陛下之意!”赵三脸色一变立刻喝道。

叠翠与葛诺正待再接再厉的圆场,牧碧微却冷笑着道:“方才你来之时说过,是隆徽娘娘伴驾之时欲召我前往,而陛下允了,因此召我往神仙殿去本是隆徽娘娘的意思,陛下不过是顺势准许,可不是陛下主动召我过去的,你倒是好一副伶俐的口舌在这儿狡辩!”

赵三脸色难看道:“却是奴婢小觑了青衣!区区末等女官,也敢罔故隆徽娘娘的召见!”

“我祖母继母皆出身名门望族,在邺都之中皆是大有贤名,是以我从小便知礼得紧,如今入宫侍奉陛下,承蒙陛下不弃恭为女官青衣,漫说是隆徽娘娘召见,就是良人召见,也定然是不敢怠慢的。”牧碧微大言不惭道,“倒是小公公你,既然是奉了隆徽娘娘之命来引我去神仙殿,怎的话里话外却是叫我不要去免得打扰了隆徽娘娘与陛下呢?”

赵三在宫里,两面三刀的人也是见过的,可如牧碧微这样当着人的面空口白舌的诬陷,他也是头一回见到,瞠目结舌了片刻才冷笑着甩手道:“既然青衣这样有主意,想来奴婢身份卑微也是请不起青衣的,这便告辞,去照着青衣的话回了陛下并隆徽娘娘!”

“青衣!”叠翠与葛诺见状都是大急,牧碧微才进宫不晓得,他们都是在宫里伺候过几年的如何不知?唐隆徽非大族出身却能够做到隆徽,容貌与宠爱不问可知,也就是太宁四年采选后姬深宠上了何宝锦,这才对她冷落下来,可即使如此,唐氏也算不上失宠,她贵为隆徽,就算牧碧微如今住在冀阙宫里,若是唐氏刻意为难…两人对于被指过来伺候牧氏都是懊悔不迭,这会急急的想要补救,牧碧微却已经抢先送客道:“不敢耽误了小公公回话,还请小公公慢行!”

赵三阴着一张脸甩袖出门,叠翠和葛诺对望一眼,脸上的苦色都快滴下来了,叠翠苦笑着跺脚道:“奴婢们贱命一条,又是专门过来伺候青衣的,自是不敢怠慢了青衣,可隆徽娘娘贵为上三嫔之一,青衣早先就已经与何容华结了仇,这又是何必?”

牧碧微见赵三走了自也不嚷着头晕脑热的话了,淡淡的道:“一个小内侍也敢与我甩脸色,真当在神仙殿上伺候的不拘什么就可以得道升天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