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先狠狠剜了她一眼,方冷冷道:“聂侍郎对我不过是客气,他真正忠心的乃是陛下一人,若不然这前前后后的人做什么这样敬着他?到底还是看在了陛下的份上!今日他在大朝上为我父兄说话,那是因为这是陛下的意思!聂侍郎得陛下宠信不是没有原因的,那就是他始终只站在了陛下那一边,明白吗?”

叠翠本能的想说明白,奈何听得云山雾遮,又见牧碧微盯住了自己目光冰冷,满含警告,她既怕摇了头立刻就要挨罚,若再误了什么事,只怕牧碧微早先说的杀了自己的话未必不可能继续实现,又担心点了头牧碧微不相信叫自己解释一遍。

权衡了两息见牧碧微已有不耐之意,只得壮着胆子道:“奴婢愚笨…”

“就算我如今不曾侍奉过陛下,既然入宫做了女官那到底也是陛下的人,隶属后宫,聂侍郎乃是前朝官吏,他又不是内侍,行走宫中是陛下给予的信任,外臣之中仅他一人,岂有不招嫉妒的道理?”牧碧微一脸果然如此,倒叫叠翠好生庆幸自己说了实话,她以指轻敲着面前的几案,耐着性.子慢慢提点道,“所以聂侍郎虽然在后宫之中也许得了孙贵嫔等人的夸奖,可前朝嫉妒他的人绝不少!”

说到这里,牧碧微忍耐不住狠狠剜了叠翠一眼,叫她心下一颤,赶紧站好了,只听牧碧微继续道,“而我呢?我进宫这几日做了些什么事,得罪了多少人,你方才不是还急得催三催四,生怕连累了你去?!”

听到这里,叠翠终于恍然大悟:“青衣是担心那起子人或者是嫉妒聂侍郎,或者是嫉恨青衣,所以要奴婢以后说话仔细些?”

牧碧微面无表情道:“其实你再笨一些其实也没什么,如今你若是忽然长出了脑子我才叫奇怪。”

叠翠已不存从她这里听到好话的指望,这句话左耳进右耳出,腆着脸道:“奴婢虽然笨,可对青衣一片忠心,而且青衣聪慧过人,原也不需要奴婢聪明伶俐帮青衣谋划什么,只需要替青衣跑一跑腿、伺候左右就是了,可见奴婢虽然笨,却也是有福之人,是命中注定要遇见贵人的,青衣就是奴婢的贵人呢!”

她这番话说得甜心,牧碧微倒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你既然是这么想的,那么等阿善进了宫就你就跟着她罢。”

“善姑姑是青衣乳母,奴婢自是难及其万一,若是善姑姑看得上奴婢,这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叠翠赶紧表态,生怕牧碧微不悦。

牧碧微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点了点头命她出去问一问:“水可备好了?等我梳洗了还要去伺候陛下,着他们手脚快些!”

叠翠赶紧道:“奴婢这就去看看!”

第四十六章 小何美人

梳洗更衣之后,牧碧微让叠翠为自己梳了仙游髻,择了姬深所赐的钗环里素淡的两件戴了,又对着铜镜亲自贴了梅额,换了一身荼白底牙色暗绣交领襦裙,外面披了缥色对襟广袖锦袍,袍上绣了深深浅浅、或开或闭的曼荼罗花叶,葳蕤缠绵,颜色虽不似石榴红那样的夺目,但因绣工的精致,却亦有触目惊心之感,只是袍下的素色襦裙却又显得格外宁静,又披了一根樱草色长帛,端详了片刻,方道:“咱们走罢。”

回到宣室殿的时候看到寝殿外预备的器物还在原地,牧碧微晓得姬深还没起来,殿门口的阮文仪对她微微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想法,又指了下不远处,牧碧微随他离开殿门,走到外间,阮文仪才小声道:“陛下不喜被人叫醒,昨儿大朝是例外。”

“奴婢谢大监指点。”牧碧微嫣然一笑,盈盈行礼,却被阮文仪抬起拂尘拦住了,淡淡道:“不过一句闲话,毕竟青衣如今是陛下跟前的得意人儿,方才若是青衣不知底细贸然进了寝殿,回头陛下动怒,怕也舍不得责罚青衣,到底也是咱家并手底下的一干孩儿们可怜,咱家告诉青衣陛下的习惯,多半还是为了自己。”

牧碧微听了这话,神色不变,含着笑道:“阮大监性情爽直,奴婢甚为敬佩。”

“牧青衣说笑了,咱家一介废人,哪里敢当青衣的佩服?”阮文仪不阴不阳的道,“倒是咱家真心钦佩牧将军,哦,如今要称牧尹了,说起来当年先帝在时,牧尹也如今时的聂侍郎一样伴读先帝,只是牧尹忧心社稷,自请驻边,咱家这几年见到他的次数也不多,昨日见牧将军竟清减了许多,咱家心里也难受得紧…”

“劳阮大监惦记了。”牧碧微叹息道,“好在如今奴婢的父兄都调回了邺都任职,有祖母与母亲在,盯着他们饮食留意,奴婢在这宫里多少也能放心些。”

阮文仪看着她,似笑非笑道:“牧青衣是个聪明人,咱家也不与你兜圈子——牧尹虽然失了一次雪蓝关,如今还是正三品的品级,原本的牧小将军呢,甚至还升了几级…”

牧碧微笑容满面的打断了他的笑:“大监说的是,只是前朝之事,奴婢却是不敢多听的。”她笑得贤德,甚至还带了一丝腼腆与愧疚,“昨儿若非奴婢不懂规矩,未将伺候陛下笔墨当成大事,也不至于…”

“牧尹与牧司马的差事份属前朝,牧青衣不敢多问,是合妇德,咱家也不说了。”阮文仪不以为忤,一字字道,“所以咱家要说的是,牧青衣出身官宦之家,父亲乃是正三品之位,兄长亦有上州司马之职,这般身份,还在宫里做着女奴,却是太屈才了些?”

“大监这话说的奴婢惶恐!”牧碧微听着,渐渐敛了笑,盯着他缓缓道,“大监可不要忘记,先前奴婢进宫,所定之位并种种规矩,乃是左右丞相之议,亦是太后之命!奴婢虽然愚钝不堪,可也晓得身为女子自当恭敬顺从,何况奴婢进宫,本就为了赎父兄之罪,如今父亲与兄长皆得天恩沐浴、脱了罪名,陛下还赐了京畿之职,奴婢更复何求?自当竭尽全力,报答陛下!至于大监说的屈才…奴婢一点儿也不觉得委屈,伺候陛下乃是奴婢的福分,这样的话还请大监以后莫要再说了!”

阮文仪见她说罢转身就要走,眯起了眼,似笑非笑道:“牧青衣,若这样的话不是奴婢说的,而是太后所言呢?”

牧碧微的脚步顿时一顿,随即转过了头,庄重一礼:“便是太后要抬举,奴婢也不敢当,奴婢此生惟望能够常侍陛下左右,聊尽心意,以偿陛下宽恕之恩!”

“牧青衣真是滴水不漏。”见这回牧碧微走得干脆,阮文仪摇了摇头,不大不小的叹了口气,举步跟上。

到了殿门前,却见牧碧微并不停留,而是径自推开一线,闪身进去。

殿门处守着的小内侍以目示意阮文仪,阮文仪朝他们摆了摆手,心事重重的看向了殿中——

牧碧微此刻足上穿的并非丝履,而是短靴,然而踩在姬深的寝殿里却与丝履一般安静无声,足底甚至传来软绵绵的感觉,这是因为整个寝殿都铺了厚没足踝的锦毡,玄底赤色十二纹章的罗帐层层叠叠的垂了下来,寝殿之内散发出淡淡的龙涎香,因这会姬深还在沉睡,室中除了一盏用来起夜的蒙了厚纱灯罩的宫灯外,处处拉起了厚厚的帐幕,借了那盏宫灯的微光,牧碧微移步到了香炉前,揭开了炉盖看了眼里头,但见香炉内的香料只剩了一小块,拿盖子拨了一拨,使它烧得更快一些,复盖了回去。

接着便坐到了罗帐不远处的榻上——她因要回风荷院梳洗更衣,是提早起来的,再加上父兄之事解决,心神一松,不知不觉靠在了姬深平日所靠的隐囊上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却是天光大亮,但四周垂着一层玄色罗幕,再低头看,自己却是躺在了姬深的床榻之上,只是旁边不见姬深,她皱起了眉,伸手揭开帐幕,唤了一声叠翠。

叠翠果然应声而入,脸色有些尴尬,牧碧微见她身后没有跟旁的人,而自己的确在姬深的寝殿里,便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陛下起身后看到青衣在榻上睡着了,担心青衣着了冷,便抱了青衣睡在此处,还叮嘱奴婢叫青衣好生休憩。”叠翠先解释了一下她为何会在姬深床上,复小声道,“原本陛下今儿没打算离开冀阙宫,但…”

牧碧微见她说话吞吐,脸色沉了一沉:“说清楚!”

“孙贵嫔说今儿是小何美人的生辰,她特特在祈年殿替小何美人办了小宴,以此为借口请了陛下过去。”叠翠小心道。

“小何美人?”牧碧微先前贿赂顾长福解释宫中贵人时,重点问的都是妃、嫔两级的,至于散号的美人、才人、良人,顾长福一带而过,牧碧微也觉得当时时间紧,而且有何容华晋位飞速的例子在前,这些散号之人,怕都是姬深一时兴趣,又没有什么家世才一直停留在了散号,不然如今后宫高位妃子可不多,姬深连个孤女还是宫女的孙氏都敢试图扶上后位,可见除了自己这样的特例,旁的人只要能够得宠,还怕没有位份吗?

这会听到小何美人不由茫然。

好在叠翠究竟是在宫里伺候过几年的,大大小小的贵人们还不至于分不清楚,当下解释道:“这位小何美人是孙贵嫔的宫里人,因此孙贵嫔会替她办生辰小宴。”

“如此看来孙贵嫔倒是疼她,怎么到这会才只是个美人?”牧碧微一面起身,一面低声问。

叠翠抿了抿嘴,低笑着道:“青衣放心,阮大监跟着陛下去了祈年殿,外头是顾奚仆做主,这会寝殿外没什么人的,再者陛下这寝殿这样大,咱们小声说话外头的人把头贴到了殿门上也听不清。”

“我知道了,你说正事罢。”牧碧微披了外袍又抚平裙角,自己拾起榻边钗环重新理着鬓发,道。

“其实这小何美人只侍奉过陛下几次,她生得秀美,可也只是秀美,又有孙贵嫔这个倾国倾城的主位比着,宫里都说陛下给她名份也只是给孙贵嫔做脸罢了。”叠翠悄言道,“听说孙贵嫔忽然挑了她伺候陛下,也是有原因的——是为了何容华!”

牧碧微利落的挽了一个简单的螺髻,摸了摸鬓角觉得还算平滑,又从袖子里取了小靶镜看过,这才问:“又关何容华什么事?你可不要告诉我,因为她也姓何?”

“青衣不肯信,可这件事情却就是个样子。”叠翠抿嘴道,“先前何容华才进宫的时候因为得宠,与孙贵嫔见面时被孙贵嫔着实压过几回,只是她容貌手段都不差,渐渐的成了孙贵嫔之下第二人,就是孙贵嫔也不敢随意打压她了,但何容华也是个记性好的,才晋升了世妇,趁着陛下携后宫众人登兰台赏兰的光景,狠狠落了一回唐隆徽的面子——奴婢当时自然不在,但听其他伺候的宫女说,唐隆徽被气得下兰台之阶时若非身边女官扶着,差点直接摔了下去!唐隆徽与孙贵嫔是没做妃子前的交情了,她能够越过了崔列荣与欧阳昭训并列,孙贵嫔可帮着说了许多话,这一件事后,孙贵嫔自然要帮她找回颜面,便择了这个小何美人伺候陛下,又邀了何容华去祈年殿,当众将小何美人呼来喝去,口口声声的何氏…”

听到了这里,牧碧微好笑道:“那么何容华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听说何容华兴致勃勃的看着,到了差不多时候就告辞而去,事后什么也没做。”叠翠道,“宫里都知道何容华是个厉害的,可到底最得宠的还是孙贵嫔…自然,陛下也不是不疼青衣,若不然怎会亲自抱了青衣在御憩之处小睡,还惟恐青衣感了风寒?”

牧碧微没理会她的宽慰,而是若有所思道:“你当何容华是怕了孙贵嫔吗?孙贵嫔此举这般小家子气,她就是要用这不计较来彰显何家官职再低到底她也算官家之女而孙贵嫔出身卑微呢!”

叠翠一怔,待要细问时,殿门却忽然被推开来——两人皆是一惊,却见进来的正是顾长福,看到牧碧微钗环已齐,正坐着与叠翠说话,顾长福松了口气,笑着道:“叠翠一进殿就未出来,如今有事,我怕那起子小内侍冒失,也只有自己过来看看了。”

牧碧微忙起身道:“我却是才醒,倒是劳烦顾公公了。”

“咱们同属内司五品,又何必这样客气?”顾长福笑了一笑,也未戳穿她醒来之后却未立刻离开帝寝之举,道,“绮兰殿的桃枝在外边,说是奉了容华娘娘之命,来请青衣去绮兰殿赏梅——平乐宫绮兰殿左近的几株绿萼梅,乃是宫中珍品,其他宫里都没有呢!”

“绮兰殿?”牧碧微神态犹自镇定,叠翠却忍不住掩嘴惊呼道,“容华娘娘请青衣过去想做什么?!”

第四十七章 让她等

牧碧微横了她一眼——虽然上回绮兰殿里的事情顾长福怕是比叠翠还清楚些,然而叠翠这样问倒仿佛是在质问顾长福一样了,顾长福是御前侍者,还有奚仆之位,叠翠这样做实在是失礼,止住叠翠,牧碧微对顾长福颔首道:“顾公公莫要见怪,叠翠是个不会说话的,冲撞之处还望顾公公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叠翠听到她替自己赔礼也品出了几分意思,晓得自己一时情急说差了话,尴尬的红了脸,与顾长福行礼赔罪,顾长福倒是神色不变,微笑着摆了摆手道:“跟着青衣这样聪慧的主子,叠翠迟早也会伶俐起来的——是这么回事儿,何容华的贴身大宫女桃枝这会正在后殿,说是绮兰殿不远处的一株绿萼梅开了,何容华想起来已故的闵尚书最爱这绿萼梅,早先先帝还赐过他几回,又因为陛下这会不在宣室殿,想着青衣许是清闲的,这便来邀青衣一起去赏梅。”

牧碧微皱了下眉,闵如盖是她嫡亲的外祖父,平生喜好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要说这绿萼梅,闵如盖也不能说不爱,毕竟闵如盖虽然非世家子弟出身,只是借乱世起身,但身为文臣,这年头以梅兰菊竹自诩风骨气节本就是不希奇的事,兼之这几样生得姿态也都宜人,谁家后院里头不栽上三五处以作庭院的装饰?

但要说多么喜欢,喜欢到了以这个嗜好出名,闵如盖就谈不上了,闵氏的祖父、祖母都是寻常庶民出身,看花花草草不过是图个色彩缤纷喜人,至于诗情画意——闵家不过是场面上过得去而已。所谓睿宗皇帝赐绿萼梅,这是因为此梅珍贵,除了宫廷,也只有高、曲这些世家望族栽种,再加上梅花品性坚韧高洁,睿宗皇帝偶尔会以赐此表示对臣下的赞许,闵如盖一无家世二无靠山,觑着乱世的机会起步官至尚书令,能力可想而知,得过几次睿宗赐梅也是情理之中。

而何容华如今拿了这个出来说嘴,那就是逼着自己非过去不可了,毕竟何容华提到了闵如盖乃是自己的长辈,如今还在闵如盖的孝期之中呢,自己若是不去为她这番话致意一二,说不得就要落个藐视长辈、无礼的名声。

何况如今自己既然进了宫,与何容华相处长久,也不可能一直避着对方走,这会趁着自己正是新宠的时候,过去反而还安全些,至少何氏经过了炭盆之事,总该晓得自己不是个好相与的,既然公然的邀了自己过去,总不至于当场撕破脸,倒是好过了不声不响暗地里下手,虽然自己不可能没防备,到底心里悬着,身边人又都不顶用——原本,就是何容华今儿不过来相邀,等阿善进了宫,牧碧微也是打算主动去一回绮兰殿“赔罪”的。

顾长福转达了桃枝的话,见牧碧微神色若有所思,晓得她是个有主意的,便只微微一笑道:“冀阙宫到平乐宫颇有一段距离,何容华体恤青衣,还特特派了自己平日所乘的辇车前来相接。”

“容华娘娘实在是太体恤了些我,我听叠翠说宫中规矩,就是寻常的嫔一级的贵人出入也只有软轿罢了,妃以上的贵人才可以用辇车,我不过是个末等女官,即使有容华娘娘的抬举又怎么敢逾越?”牧碧微抬起头来道,“请问顾公公,桃枝还在外面等吗?”

顾长福点了点头,道:“牧青衣现在就要出去吗?”

“顾公公你是知道的,我向来身子骨儿就比较弱,说起来也是惭愧,今儿早上本该我伺候陛下梳洗起身,结果才等了一会居然自己在御榻之畔睡了过去…”牧碧微话说到这儿,叠翠或者还懵懂着,顾长福能够在御前伺候岂没有几分精明?立刻知机,他心念转了一转,觉得和自己关系也不大,虽然何容华位份高又得宠,而牧碧微只是一介与他同级的女官,可这一位的手段也不弱,他虽然年纪不算太长,但在宫闱里也见过几回起起落落,未到最后,绮兰殿与风荷院他是一个也不想先结下仇的,至于牧碧微为什么这么做,顾长福就懒得管了,确定对自己影响不大,便笑着道:“牧青衣说的极是呢,毕竟陛下纯孝,将素日伺候惯了的萧青衣与宋青衣都送去了甘泉宫照拂太后娘娘,如今青衣乍接手先头两位青衣的差事,虽然青衣是能干的,到底不免劳累过度,再说方才陛下也说了,莫要打扰青衣休憩,却是我卤莽了。”

牧碧微含笑道:“顾公公这是哪里的话?我初来乍到的,哪儿能与公公是早就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比?若不是公公提点,许多事情我啊是连手该怎么放都不晓得呢。”说着对叠翠使个眼色,叠翠这一回总算是看明白了,从袖子里取了一对荷包塞给了顾长福,顾长福笑眯眯的道:“不过一句话儿,青衣这可是太客气了!”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往外推,叠翠因为先前说错了话得罪了他,这会自然不遗余力的表现着,快手快脚的推进他袖子里,殷勤道:“满宫里谁不晓得陛下身边除了阮大监,最亲近的就是顾公公?公公亲自跑这一趟,岂有不喝些茶水的道理?”

顾长福闻了此言这才收了下来,笑着出去了。

待他出去,叠翠又想了想牧碧微方才的话,试探着问:“青衣这是要等到陛下回来吗?”

“贵嫔娘娘发善心,为个美人生辰开了宴,又请了陛下前去,今儿不是贵嫔自己,定然就是那位小何美人亲自伺候陛下了,要等到明天吗?再说何容华好心好意来请我,陛下回来了又能说什么?”牧碧微扫了她一眼,面有轻嘲之色。

叠翠如今对她的冷嘲热讽已经习惯,权当没有察觉,自顾自的问道:“那青衣方才与顾公公说的话…”

“我如今虽然是宫奴,到底也是伺候陛下的,何容华叫了一声我就去,她以为她是谁?若不是进了这宫里来,在外头哪家府邸里面见着了,她过来叫我一声,我若是理了她那也是心情好呢。左右是仇人,除非何海死而复生,否则她既然已经恨定了我,又何必上赶着去讨好?”牧碧微恨铁不成钢道,“再说今儿陛下恰好走前叮嘱了你们莫要惊醒我,这现成的架子做什么不搭?就叫那桃枝慢慢等着罢!左右何容华温柔贤德,定然不会与我一个小小青衣计较什么的!”

叠翠这才明白过来,讪讪的笑了笑道:“是奴婢一向糊涂,青衣莫要生气。”

“我若是与你生气,这辈子也别过了。”叠翠固然已经自嘲,牧碧微却依旧哼了一声,懒洋洋的道,“且过来与我捶一捶腿!这会叫桃枝耐着性.子等着咱们,一会到了绮兰殿里还不晓得何容华这几日苦思冥想了什么阵仗等着我呢!到那时候可就未必似宣室这里轻松了,我得好生想一想该怎么应付才是!”

“青衣这般聪慧,容华娘娘固然也是个精明的,可是又怎么精明得过青衣呢?”叠翠立马奉承道。

只是牧碧微却只淡淡唔了一声,神色变幻,有些凝重——进宫头一日固然顺利从何氏的算计下脱身,那全是因为何氏并不晓得自己身负武艺,算漏了这一点,若不然,当时的情况下,自己就是千灵百巧,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索性撞死在绮兰殿,豁出一条命去把事情闹大,看能不能因此叫姬深对父兄从轻处置罢了。

但那时候自己固然连制住带吓唬了那四个动手的宫人,却碍着身份除了恐吓一番外,并不敢当真杀了她们,由此自己身负武艺之事何容华定然已经知道,更何况那会那个叫做桃叶的贴身宫女见自己手握金簪恐吓,恐怕告诉何氏时还会刻意的夸张自己的身手,如今何氏既然公然过来相邀,恐怕是已经想出了针对自己身手的对策。

自己进宫已经四日,侍寝也连侍了四日,虽然白昼里姬深也去过安福宫探望过孙贵嫔,但却一直不曾留宿,所谓后宫第一宠妃、一度与后位失之交臂的名头不会是浪得虚名,今日孙贵嫔既然请了姬深去,怕是不可能中途放他回冀阙宫继续召幸自己了。

也就说这一回若想借助姬深应付却是不成——姬深才被孙贵嫔请去祈年殿,何氏后脚就派了人扯到闵如盖头上请自己,这两边是不是私下里约定了什么,好联手铲除了自己这个新宠也未可知!

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霜天汀上图

“娘娘请看一看这幅画。”何氏身穿海棠红绣缠枝芍药交领锦缎宫装,梳了参鸾髻,鬓间步摇奕奕、耳上明珠灼灼,她的容貌本就是娇艳那一类的,如今被这一身装束衬得更是犹如血色蔷薇怒绽,生生压了满堂珠玉几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却是一幅前朝古画,纸皮已泛出了淡淡的牙色,画中却是一片苍茫水色,中间偶见汀洲,远方暮云低垂,近处秋草披霜,如今虽然正逢寒日,可绮兰殿里因烧了炭火的缘故却是温暖如春,这画观之,生生是扑面而来一抹秋意盎然。

坐在何氏对面、原本面有矜色的女子手捧卷轴,细细看过了几处运墨走笔的地方,又打量了落款印章,眼睛就是一亮,原本的一丝矜持之色也随之不见,语气惊喜道:“前朝大家曹氏的《霜天汀上图》!早先家父甚为迷恋曹米,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一睹三秋图之全貌,然而穷尽一生也只在高家看过几回《丹染层林图》,不想这一幅居然在你这儿!”

话中惊喜,到了后面却转为了嫉妒——前魏享祚数百年间文人墨客层出不穷,其中以曹、徐、高、曲四人最为有名,这四人里除了曹米外都是出身世家望族,便是如今邺都三家祖上的人物,惟独曹米乃是庶民出生,一手画技,号称上下百年无颜色,曹米平生作画近百幅,其中他最得意、亦是公认最佳的,便是三秋图——这三秋说的不是时令,而是三幅皆作于秋时、描绘秋色的图,便是何氏这会拿出来的《霜天汀上图》、高家所藏的《丹染层林图》,并还有一幅《桂华图》。

这三幅图当时皆是一出世就以万金被人分别藏入,其中除了高家抢到了《丹染层林图》并一直保管完好至今外,其余两图都有变动,到了前魏亡故后,却是下落更加不清,却不想这幅《霜天汀上图》竟在宫中!

何氏见状,抿嘴一笑,道:“娘娘确定这是真迹?”

“自然是真的。”昭训欧阳氏闻言先是一惊,随即再次认真看了片刻,肯定的点了点头,面露不悦之色,“曹米的三秋图乃是家父平生追逐之物,本宫四岁起就听着它们长大的,家中虽然没有三秋图这样的好的,曹米其他一些书画倒也藏有几件,焉能连他之真迹都辨认不出来?”

听出她语气里的一丝不痛快,何氏也没放在心上,依旧笑着道:“娘娘可不要生气,娘娘也知道,妾身出身不比娘娘,在闺阁里的时候虽然学着认过了几个字,可是论到了见识造诣,比之娘娘那可是差得远了去了,这《霜天汀上图》虽然是陛下所赐,论理是不会有假的,可是妾身觉得还是娘娘看了才放心呢!”

她这话既赔了罪又不动声色的捧了欧阳氏一把,欧阳氏固然不悦脸色却缓和了下来,只是手里捧着《霜天汀上图》委实舍不得还给她,口中道:“此画原来是藏在了宫里,难怪家父在外寻找多年,连高、曲这些人家都问过,却皆是下落无着。”

“娘娘喜欢就好。”何氏嫣然道,“妾身昨儿还在想着,高夫人寿辰近了,妾身拿什么庆贺的好?娘娘可不要怪妾身旁的礼轻了。”她说的高夫人却正是欧阳氏的母亲,乃是高太后同族,也是因此,当初太后才力保欧阳氏就上嫔昭训之位,硬压了那会宠爱只在孙贵嫔之下的唐隆徽一头。

“什么?”欧阳氏今儿被何氏请到绮兰殿来,所为何事心里也多半有数,原本见何氏拿出此图来只是为了消磨时间并向自己炫耀姬深的宠爱,却不想竟是要将此画赠与自己,说起,欧阳家世代书香,昭训欧阳幼承庭训,性格里面很有几分清高,若何氏要赠她珠玉之物,便是连城美玉她也定然不会收下,可书画这一类却是恰好投到了她的好处,尤其这《霜天汀上图》还是自己父亲一生的牵挂,虽然明知道何氏这么做自然有所求,可这会抓着却实在难以就这么撒手,心里又是惊喜又是嫉妒——论位份,她一进宫就是昭训,还是太后痛痛快快下旨所册,何氏进宫的时候才只是最低的良人,就是如今晋升到了容华,也不过是妃一等,比自己这个上嫔足足差了两级;论家世,何家连牧家都比不上,更不必说书香世家欧阳了。

可这样一幅在欧阳氏看来珍贵无比的《霜天汀上图》,何氏却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送人!

何氏见欧阳氏的脸色变幻不定,将她心思猜得清楚,举袖掩嘴,轻叹道:“娘娘不要多心!这不过是一番心意,也是谢娘娘当年一片维护之情,说起来这幅画到了妾身这儿也没几日,还是前两天陛下赏下来的,妾身…妾身这儿一时没查点出来,这两天空暇多了,才理了理,认出这《霜天汀上图》,想到没进宫前仿佛听人说过欧阳县伯一向最爱曹米之画,因此才巴巴的请了娘娘来看——当年妾身才进宫时孤苦无依,常为隆徽唐氏所欺,除了娘娘旁的遇上的人竟无一援手,又岂能叫它明珠蒙尘?况且娘娘也晓得妾身这点儿底细的,不过略识得几个字,比之娘娘这样真正的大家闺秀又懂得什么?此画放在了绮兰殿也实在是委屈了!”

何氏说的维护却是她才进宫还是良人的时候,就已经非常得宠,大大动摇了原本孙贵嫔之下第一人的唐隆徽的地位,那时候唐隆徽深以为忿,只要在宫中遇见,定然要左挑右挑何氏的不是,几次罚她当众长跪,又话里话外的挤兑她祖上不过是贱商,有一次唐隆徽罚何氏时,恰好被欧阳氏遇见,欧阳氏倒也不是多么好心,不过是她与唐氏同为上嫔之一,位份还排在了隆徽之前,但论宠爱唐氏却一直压着她,上头一个孙贵嫔被姬深爱如至宝居然还只是个宫女出身,因此欧阳氏打从心眼里看不起孙、唐两人,见到唐氏罚何氏,自然要借了此事打压唐氏的气焰,做主叫何氏起了身回宫里去,回头还到甘泉宫中高太后跟前告了一状,太后为此还命身边女官到了神仙殿上狠狠训斥了唐氏一番。

此事后,何氏特特到了德阳宫谢过欧阳氏一回,那会她不过是区区良人,虽然得宠,但欧阳氏一心一意对付孙贵嫔与唐隆徽,也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不过何家固然祖上从商,可从本朝以来都是做着些小官的,相比孙氏、唐氏——唐家族人那些小官还是唐隆徽册了位后缠着姬深赏的,欧阳氏觉得何氏倒也有资格登自己的门,便和颜悦色的说了几句话把她打发了。

后来何氏晋位世妇,行事便张狂起来,唐隆徽再也欺负不到她,反而被她弄得渐渐失了宠,只靠着孙贵嫔才没有立刻门庭冷落,欧阳氏为此还高兴了一场,但随即发现姬深虽然不再常去云台宫,却也没有多登德阳宫的门,多数却是到了平乐宫的绮兰殿。

这样一来,欧阳氏对何氏自然也没了好脸色。

何氏那会已经在宫里站住了脚,因姬深对她的宠爱,连孙贵嫔面上也不敢公然太欺负了她去,察觉到欧阳氏的冷漠不平后,虽然顾忌着她是太后外甥女,并不敢如对付唐隆徽那样肆意反击,却也失了原本的亲近之意,两人关系日趋平淡。

这一回何氏想借助她对付牧碧微,请她惟恐请不动,却是前一日先去拜访了左昭仪曲氏,请曲氏出面发话,欧阳氏这才带了几分不满过来了,却也打定了主意未必就要帮忙,但此刻何氏做低伏小的叫她顺着心,又送了这幅《霜天汀上图》,再加上何氏虽然没有明说,可她点出自己是这几日才有空暇收拾姬深从前赏赐下来的东西…她到底为什么空暇,欧阳氏哪里不知道?想着牧氏出身倒也不是不配为妃,可一则为父兄赎罪本就矮了一头,二则女官也不过是宫奴罢了,再想到昨日唐氏身边人过来的冷嘲热讽——这牧氏进宫,倒仿佛是专门来丢官宦人家女郎的脸似的!

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欧阳氏渐渐摇动起来。

何氏见她目光粘着画上不肯移开分毫,心下笃定,便轻叹着道:“妾身晓得自己这是不知道轻重了,高夫人是什么身份?不但是娘娘的母亲,更是太后的娘家堂妹,欧阳家又何尝不是邺都大族?妾身小门小户的,虽然因与娘娘同在宫里伺候陛下,腆着脸送上一份薄礼相贺,却到底孟浪了!”说着眼圈儿一红,露出委屈之色。

何氏容貌美艳,看着就是个泼辣的美人儿,这样一委屈,与牧碧微那种柔弱楚楚之态却是大不相同,她是刚强泼辣里乍现脆弱,说的话又极为卑微,欧阳氏本就舍不得了画,被她这么一说,心下不觉升起一阵愧疚,抬眼温言道:“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先不说你父家即使官职低了一些到底也是正经的官身,你也是官家之女!哪里是安福宫并云台宫那些个东西能够比的?所谓臣子,都是为陛下效力,有忠心便可,官职的高低,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欧阳氏这声妹妹,何氏松了口气,她知道,接下来欧阳氏定然要站在自己这边了。

差不多是掐着时辰一般,才回到何氏身边伺候的桃叶悄悄走了进来,禀告道:“两位娘娘,冀阙宫牧青衣正在殿外求见。”

第四十九章 欧阳昭训

牧碧微带着叠翠,施施然的跟在了桃枝身后进了殿,但见正堂上除了何氏外还有一个华服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丽,整个人显得珠圆玉润,乌发累累,梳了极为繁复的四环望仙髻,对插青鸾衔珠步摇,斜插了一朵此刻罕见的牡丹花,那朵牡丹花如海碗大小,喷芳吐蕊,开得正好,色泽娇艳欲滴,竟是珍品御衣黄。

这女子与何氏之间只隔了一张小几,虽然并列而坐,但面色沉静下颔微扬,却是颇有几分傲气流露出来,相比之下何氏神态竟是一团谦和。

见状牧碧微不觉一怔,何氏已经开口,态度居然很温和,道:“牧青衣来了?正好昭训娘娘亦来平乐宫赏梅,你且先见过昭训娘娘!”

原来是欧阳昭训,牧碧微嫣然一笑,眼角扫到叠翠果然神色一僵,上前行了礼道:“奴婢牧氏见过昭训娘娘,乍入宫闱不识贵人,还望娘娘宽恕。”这番话她说得口齿清楚,尤其是自称奴婢时态度坦然,毫无勉强不悦之意,欧阳氏就是没收那幅《霜天汀上图》,冲着前儿柯氏的挑唆也觉得对她厌恶了三分,如今更是明着将不悦之色露了出来。

欧阳氏正待说话,却见牧碧微又对着何氏同样行了礼,问候礼仪一如寻常青衣,丝毫不露羞赧之色,甚至还看了一眼欧阳氏身边侍立的宫女,试探道:“这位…”

“这是本宫宫里的邵青衣,你们平礼相见便可。”欧阳氏淡淡的道。

邵青衣上前与牧碧微平礼见了,复退回欧阳氏身后,欧阳氏看了眼何氏,不冷不热的对牧碧微道:“牧青衣倒是很懂得规矩!”她有意咬重了“规矩”二字,便是暗刺牧碧微官家嫡女出身,如今对着旁人自称奴婢却毫无羞愧之色,实在有失自尊。

却见牧碧微闻言,笑容满面的一礼,这才继续道:“昭训娘娘之赞奴婢实在是愧不敢当,奴婢才进宫来哪里懂得什么呢?都是贵人们心慈,纵然奴婢有什么失礼之处却不与奴婢计较的缘故。”

欧阳氏听了她这么一迭声的奴婢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本宫瞧牧青衣虽然进宫才得几日,却不但很懂得规矩,也很会说话,也难怪牧小将军升迁那样的快!”

这话就等于是明着说牧碧川的官职根本就是妹妹在枕边为他挣来的,何氏拿袖子掩了嘴,轻笑着接话道:“欧阳姐姐,妾身倒是听说牧小将军在边关之时也颇奋勇杀过敌呢!想也有几分真本事的。”

“若是有真本事,又当真肯奋勇杀敌。”欧阳氏不屑道,“我大梁西北重镇雪蓝关又怎会丢失?那关中无辜百姓又岂会惨死于柔然之手?雪蓝关破,身为守将,非但自己毫发无损,连唯一在身边的子嗣都安然被解到了邺都,可见牧齐与牧碧川的真本事,恐怕是着落在了撤退上面吧?”

何氏盈盈一笑,面色温柔,眼神却似有解恨之意,这样的话她也不是没说过,只不过都是在贴身宫女跟前发泄一二,打从牧家献上了牧碧微的画像叫姬深拟了诏起,她就晓得纵然有人能够把这番话明着说,也断然不能是自己——姬深是个以色取人的主儿,对于宫妃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未必不知,宠妃使些手段计谋,姬深多半也乐于配合,并不介意。

但这并不能够说明姬深就当真是个好糊弄的。

何氏进宫虽然只得一年多点,却从最末的散号良人混到了妃位一级第一人,甚至宠爱只在孙贵嫔之下,除了本身的年少美貌,靠的就是深谙姬深性情,晓得何时该做何事——姬深不在乎妃嫔争宠,但这并不代表他对后宫的争斗到了任何程度都不在乎,至少何氏明白一点,那就是这位君上非常厌恶被扫兴!

当初何氏得宠之时位份还很低,唐隆徽对她接连侍寝很不满意,便吩咐内司克扣了何氏许多份例,结果后来何氏向姬深哭诉时无意中说了一句,道是因唐氏之故自己纵然爱极了姬深也不敢再怎么侍奉了,惹得姬深勃然大怒,不顾夜深,当场召了唐氏到何氏那会住的小院外,责她跪了一个多时辰,还是左昭仪和孙贵嫔闻讯赶来说情才把唐氏带走,也因此事唐氏此后不敢再克扣何氏的东西,但每次遇上了总是要彼此叫对方不痛快一番…

那时候姬深每个月总还有那么六七回是往云台宫去的呢!

可见姬深喜新厌旧的程度,从自己身上的经验,何氏晓得姬深若是有了新宠,自己便立刻成了旧人,就算不至于立刻失宠,最好也不要贸然的与新宠明着做对,若不然,先前唐氏怎么丢了脸,同样的下场自己未必落不到。

这也是她对于牧碧微进宫一事忍着心头滴血扮贤良的缘故——姬深不在乎她是真心原宥了牧碧微还是假装,问题是在他对牧碧微失去兴趣前,他不喜欢被旁人打扰了这种兴致。这一点,经过了唐氏那一跪,宫里人人心照不宣。

对于完全依靠姬深宠爱才获得荣华富贵的妃嫔来说,这甚至已经成了宫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也是牧碧微进宫几日,宫中诸妃除了受孙贵嫔之命试探的唐隆徽外皆未与牧碧微接触的原因——但欧阳氏不一样。

这个与左昭仪曲氏、列荣崔氏、世妇辛氏等世家或官家女郎一样由太后亲自下懿旨册位的上嫔昭训非但出身地位,在宫妃里面仅在左昭仪曲氏之下,而且还是高太后的外甥女,她的母亲高夫人是高太后堂妹,虽然是庶出,但外祖父却与国丈是同父所出。

当初高太后的打算里是立曲氏为皇后,而与曲家同为邺都如今声势最盛的两大世家的高家本就已经是姬深的外家,为了不叫姬深后院起火,高太后没有从高家挑选出色的嫡女进宫,免得曲氏难以驾御不说,自己也不好偏向,但为了维系高家与皇室的关系,她最终选择了自己叔父的庶女之女,高夫人在娘家其实不起眼,她所嫁的丈夫欧阳孟礼虽然是欧阳家大房里的长子,却只是庶长子,欧阳孟礼的生母卑微,生下他后就被嫡母送了人,加上高夫人自己也只是个庶出女郎,所以在邺都世家里头不过是不上不下的过着日子罢了。

第五十章 赐汝机会

说起来欧阳孟礼县伯的爵位还是高太后为了叫欧阳氏有资格参与那一回的采选,提前寻了借口封的,毕竟高太后下懿旨的那回采选虽然没有明说,但宫中朝上皆知是为了姬深大婚与立后,三品以上官员并世家主支嫡女方有资格参与——不管高太后在宫外还有多少关系血缘都更亲近的侄女外甥女,但这后宫之中唯一与高太后有血缘关系的却只有昭训欧阳一人。

欧阳氏生得也不算差,她体态丰腴容貌秀丽,虽然比起何氏仿佛野火烈烈、繁花绽放的美艳,或者是牧碧微姿容娇弱、楚楚动人来都要逊色一筹,却也算一位美人,再加上要看一看高太后的面子,姬深对她算不上太宠爱,可每个月也总有两三日歇在了德阳宫。

有这些底子,欧阳氏又怎么会把牧碧微放在眼里?因此开口自然肆无忌惮。

经过这几日已经对牧碧微颇为佩服与信任的叠翠,察觉到一向镇定的牧碧微脸色刷的一白,半晌,才渐渐恢复了常色,淡笑着回道:“昭训娘娘所言之事,奴婢不敢苟同呢!”

“牧齐与牧碧川乃是你之父兄,你想要尽孝与友悌兄长,也是常理,本宫不为难你。”欧阳家世代都是文臣,嘴上的功夫自然不差,何况欧阳氏入宫两年,没少与孙、唐交手,闻言似笑非笑的道。

何氏痛快的看到牧碧微脸色复一白,掩着唇轻笑道:“大好的日子看梅赏雪岂不乐哉?姐姐何必提这些烦心事儿?咱们且去看梅花罢。”

“也好。”欧阳氏听她这么说,便缓和了脸色,站起身来,旁边邵青衣忙伸出手臂叫她扶着,而原本侍立在何氏身后的桃枝正欲搀扶何氏时,忽然“哎哟”了一声,还没等四周的人转过头,却见她已经先跪到了地上,面有羞惭之色道:“奴婢失仪了!方才奴婢奉娘娘之命往冀阙宫里去请牧青衣来陪两位娘娘赏梅,不曾想牧青衣尚未起身,在冀阙宫的偏室里头多喝了几杯水,这会子…这会子…”接下来的话虽然没有公然说出来,但看着她捂着小腹再加上自承多喝了水,也晓得是要做什么。

何氏微皱了眉轻斥道:“方才趁着本宫陪昭训娘娘说话时怎的不悄悄的过去?”

“是奴婢疏忽了,只当忍一忍就能过去,奴婢…”桃枝也不分辩,羞惭请罪。

“妹妹何必怪她,这也是人之常情。”旁边欧阳氏见状,淡淡的道,“再说这儿是你的绮兰殿,难道还怕没人伺候妹妹不成?”

牧碧微捏着袖角的手一紧,果然,欧阳氏的目光,很快落到了她身上,似笑非笑道,“不如就劳动牧青衣过来伺候下何容华吧!”

“这可使不得!”何容华态度温善,神情真挚,做足了贤德妃子的款儿,柔声道,“可不是妹妹故意扫昭训姐姐的兴,但按着宫中规矩,九嫔近侍之首,才有资格列为青衣,妹妹如今不过是容华之位,又如何敢当牧青衣亲自伺候?再者,今日妹妹邀了青衣过来也是因为听说牧青衣已故的外祖父爱梅之名,想着牧青衣才入宫闱,许是有些不适应的地方,才请了她来聊解一二…”

欧阳氏冷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论理呢,妹妹如今的位份叫青衣亲自近身伺候,尤其还是陛下所居的冀阙宫里的青衣,的确是有违规矩的事儿。只是妹妹也看到了,牧青衣乍进宫来日子不长,但伺候陛下却是极用心的!”

她有意强调了“用心”二字,这才继续道,“牧青衣这么用心又这么想学规矩,妹妹一向是个贤德良善的人儿,何不赏了她这样一个机会?毕竟宫里能够贴身伺候贵人的,哪一个不是已经在宫里学了几年规矩,被老宫人再三提点过才有这个资格的?牧青衣从前可是正三品官家的嫡女,以沈太君并徐夫人的出身及名声,想来也不至于亏待了她叫她事事亲自操劳吧?本宫以为,牧青衣没进宫前定然是不曾学过如何伺候人的,俗话说的好,熟能生巧,牧青衣一心一意的想着此道,妹妹赏她练一练手,将来牧青衣伺候陛下的时候但凡有了半分儿心得,定然也是对妹妹感激万分的。”

“牧青衣,本宫说的可是?”欧阳昭训说到了这里,似笑非笑的转过头,看向了牧碧微,含笑问道。

牧碧微袖中指节已经捏得乌青,面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昭训娘娘出身清贵,又贵为上嫔之一,说的岂有不是之处?”

“很好,也不枉费本宫替你劝了何妹妹一回。”欧阳氏族见她如此便屈服,被自己言语这般侮辱却连一句反驳也无,心下越发不屑,连看也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扶了邵青衣的手臂,道,“那你用心伺候着何妹妹罢,何妹妹身子娇弱,这天雪路滑的,寻常宫女扶着容易摔交,但本宫想,牧齐与牧碧川都是武艺出色之人,你既然为牧家唯一的嫡女,身手定然不弱,路上可要小心扶着何妹妹,莫要疏忽大意,害她受伤!”

叠翠听着欧阳氏的话中之意,原本还道何氏真是好大的胆子,如今绮兰殿里的大宫女人数都不齐呢居然也敢叫牧碧微近自己的身,这会听了欧阳氏的话,她虽然大事糊涂但在宫里一些常用的手段也是看过的——欧阳氏与何氏这一搭一唱,分明就是要故意栽赃陷害牧碧微!

这会欧阳氏明明的点出了牧碧微身怀武艺,那么一会何氏出了什么事,都可以算在了牧碧微身上!

何氏与牧家结仇乃是为了唯一的同母弟弟何海之死,这样的血海深仇,何氏岂会舍不得一个苦肉计吗?

她心里又急又怕,又存了一分微弱的希望,注意力只管盯住了牧碧微想看她是不是有办法破局,却未察觉扶着欧阳氏的邵青衣在牧碧微移步到何氏身旁扶起后者、自己失了牧碧微若有意若无意的遮挡后,被邵青衣打量个正着,邵青衣目光闪了闪,借着扶欧阳氏的光景,悄悄附耳低言数句,主仆顿时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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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事情多

开始写时已经比较晚了

就全部写完才传

抱歉

第五十一章 风太大

绮兰殿在平乐宫的东南角,出了后殿,先是一条通幽曲径,两旁植了不畏霜雪的青柏,何氏因邀了欧阳氏与牧碧微赏梅,故而早早使人将柏树上的雪扫了下来,这会儿虽然雪还在下着,却只薄薄一层,望去翠白交辉,煞是醒目。

何氏所提到的开了的绿萼梅距离绮兰殿小有一段距离,只是欧阳氏没有提辇车的事,一行人自然都是走着过去。何氏看着姿态端庄的搀扶着自己的牧碧微,嘴角微微一勾,轻笑道:“牧青衣不必担心,本宫啊担心抬辇的人滑了脚,伤着了昭训娘娘的千金之体,特特派了人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过来将路途都打扫过,你看,两边树上积雪都拍过,这路上皆洒了青盐,雪是积不起来的,本宫腿脚也还利落,你做做样子就行。”

她这么贴心,牧碧微神色倒还未变,后面低眉顺眼跟着的叠翠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却听牧碧微只是淡淡道:“容华娘娘费心了。”

“牧青衣这几日伺候陛下想来十分劳累,本宫呢,也不敢随意打扰,免得败了陛下的兴致,所以才趁着今日陛下去祈年殿贺孙贵嫔,寻了你来说一说话。”何氏抿嘴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大方而真诚。

她不说小何美人而只提孙贵嫔,牧碧微眉头蹙了一下,却道:“奴婢听冀阙宫人说,陛下今儿去祈年殿是为了贺小何美人生辰?”

“一个贱.婢而已,也值得陛下亲自去贺?”何氏眉峰不动,仍旧笑意盈盈,但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微哂道,“不过贵嫔娘娘盛宠倒是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晓得的,若不是为了贵嫔娘娘的面子,陛下哪里还会记得她?”

“容华娘娘说的是。”牧碧微却不多说了。

幽径走到了底是一个小小的湖泊,如今已是一片冰封,上头还积了一层的雪,若不是冰面堆了雪也比上面的岸低一头,望去俨然就是平地,湖的一侧便是一片梅花林,这会已有暗香徐至——靠湖的这一边稀疏开了几枝朱砂梅与乌梅,芬芳袭人。

“绿萼梅在最里头。”何氏解释,“梅林中间有座惜光亭,本宫也着人打扫过了。”

牧碧微淡淡道:“容华娘娘算无遗策。”

算无遗策,这四个字用得微妙,何氏只是一笑,前面的欧阳氏却忽然回过了头,唇边噙了一丝冷笑,道:“牧青衣似乎很不愿意伺候何妹妹?可是觉得何妹妹位份不高辱没了你吗?”

“昭训娘娘说笑了,既为女官,服侍贵人们本就是份内之事,奴婢岂敢不愿?再说容华娘娘聪慧贤德,奴婢近身服侍,能够得聆娘娘教诲,欣喜不已,何来辱没二字?”牧碧微迅速答道。

欧阳氏见她回答得挑不出刺来,哼了一声,道:“你若是觉得服侍何妹妹不甘心,那么本宫也不介意叫邵青衣扶何妹妹一把,换了你过来服侍本宫,本宫乃是上嫔昭训,近身侍者自有青衣之份,与你同级,总不至于叫你觉得自己委屈了!”

“昭训娘娘若是想要奴婢服侍,奴婢自然也是听娘娘的。”牧碧微从从容容的说道。

“牧家世代出武将,本宫已经知道你身手不错了,不想口才也这样的好,也难怪陛下要叫牧齐和牧碧川都改任了文官。”欧阳氏嗤笑着道。

牧碧微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眼,忽然笑了:“昭训娘娘,奴婢虽然才进宫,但却也晓得后宫不可议政——娘娘左一句右一句的提着前朝,恐怕叫那起子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于昭训娘娘素来贤德的名声有碍呢!”

“牧青衣倒是伶俐,竟是晓得来提点本宫了?”欧阳氏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叠翠吓得差点滑了脚,她旁边的桃叶立刻投来嘲笑一瞥,却听牧碧微似笑非笑的回道:“奴婢哪里配提点昭训?只不过听说本朝的太后娘娘素来贤德知礼,当初先帝驾崩,今上登基之时不过一十有三,先帝遗诏令左右丞相摄政至陛下束发,其时左右丞相请太后代陛下垂帘听政,然而太后娘娘却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拒绝,由此先帝临终前亦赞太后娘娘贤德谦善、深明大义——听闻昭训娘娘乃是太后甥女,奴婢想着昭训娘娘定然也是贤德谦和之人,太后娘娘是陛下的嫡母也是生母,自古以来,幼主临朝,太后垂帘之事乃是常例,而太后娘娘尚且谨守着宫中规矩并不逾越一步,何况昭训娘娘连皇后都不是呢?”

这话说得俨然是直接打欧阳氏的脸了,欧阳氏反应倒也快,她并不与牧碧微争辩,而是冷静的吩咐邵青衣:“去取了竹片来,与本宫狠狠的掌她的嘴,告诉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昭训娘娘,青衣她只是…”叠翠试图求情然而才说了半句却被牧碧微与欧阳氏各自一个眼风扫过去噤了声,牧碧微冷笑着道:“论起来奴婢与邵青衣的确是同级,然而奴婢怎么说也是冀阙的人,与昭训娘娘所掌的德阳宫并容华娘娘这绮兰殿又有什么关系?奴婢若是犯了错,按着宫里的规矩,那是应该送到冀阙宫交由内司的方贤人处置,昭训娘娘贵为上嫔,这样子盯着奴婢一个小小青衣为难,一点儿都不怕失了身份,却不知道是因为奴婢不得昭训娘娘眼缘,故此娘娘怎么都看奴婢不顺眼呢,还是因为昭训娘娘其实是对方贤人不满,不然,明明处置奴婢之事该由方贤人做主,昭训娘娘却处处抢在了她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