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氏冷笑着道:“你倒是好辩才?只是你既然口口声声的说着理儿也不忘记自称奴婢,方才也说过了所谓女官不过都是贵人们的奴仆罢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本宫堂堂从二品上嫔昭训,就算你是冀阙宫人,莫非本宫连个伺候人的东西都教训不得?”

说着厉声斥邵氏:“还不快取竹片来?!”

邵氏倒是没想到牧碧微先前在绮兰殿上百般忍耐,到了这儿却忽然发作了起来,姬深那兴头上的做派宫里人人清楚,别瞧欧阳氏位份高也生得不错,论起关系来还算是姬深的表姐,但这位君上素来就是个认色不认人的,早先孙贵嫔几乎是宠夺专房过呢,可姬深还不是连着办了两回采选亲自为自己添人?就是眼前的何容华还是从唐隆徽与孙贵嫔手里分了宠至今的,但饶是如此,连不叫牧碧微进宫都做不到——如今牧碧微正得姬深之意,以欧阳氏的位份并与太后的关系,羞辱她一番、以言语为难她一番倒没什么,但若是真的打伤了她,先前唐隆徽位份何尝不也是上嫔?那会唐氏的宠爱比这会的欧阳氏还多得多呢!

邵氏顿时就有点踌躇,但是她也知道此刻若是把这些话说了出来等于是灭欧阳氏的威风,如此欧阳氏下不了台不说,牧碧微怕是更加嚣张,邵氏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她低声提醒道:“娘娘何必在这风口与一个区区青衣计较?仔细吹多了风头疼,先回了绮兰殿用一盏茶,看奴婢教训这不懂事的东西给娘娘出气儿!”

“邵青衣既然知道这里是风口,怎么也不怕话说得太满闪了舌头?”牧碧微似笑非笑,寸步不让道,“邵青衣要教训我给昭训娘娘出气吗?可是请问邵青衣,我做了什么事情叫昭训娘娘生气?无非就是见昭训娘娘提着前朝的事儿不放,而邵青衣却一言不发,为昭训娘娘着想,这才贸然出口相劝罢了,方才那些话儿就是到了太后娘娘跟前一句一句的交代了出来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责怪我的!所以昭训娘娘不赏赐我也就罢了,好好儿的竟责怪起我来了,这可是奇怪!”

“自然,昭训娘娘出身,又是太后娘娘亲自为陛下选择的昭训,哪会是不知道理规矩的人?”牧碧微目光冰冷的扫过了邵氏,一字字道,“所以昭训娘娘忽然发作我,难道不是邵青衣的不是吗?”

邵氏没想到自己因担心欧阳氏贸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牧碧微会惹恼姬深,这一圆场反而把自己也拖下了水,不觉冷笑道:“牧青衣果真是好一张利口!只是牧青衣,这天下的道理也不是你家开的,你说昭训娘娘提前朝之事,可有什么证据?这样空口白牙的说昭训娘娘干政,莫非我家娘娘心善,容你一同来赏梅,你这烂了良心的贱.婢,倒是打量着娘娘性儿好欺负,这样平白的诬陷娘娘?!纵然娘娘在这里罚了你又如何?你也不必拖了方贤人来挡,咱们娘娘在宫里这两年,方贤人焉能不知娘娘的好心?!”

叠翠听了这番话心里暗暗叫糟,心道邵氏这是打量着这边除了自己算是牧碧微的人外都是欧阳氏并何氏的人,这是以势压人,直接将欧阳氏提前朝之事赖掉并栽赃牧碧微了,她心下担忧不晓得牧碧微能不能应付,又知道自己口齿笨拙,别说这会见欧阳氏发难压根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想到了什么话也怕打乱了牧碧微的应对,只得低了头暗暗祈祷。

好在牧碧微主动翻脸究竟不是全没准备,斜睨了一眼邵氏,冷笑道:“所谓天理昭昭,乾坤朗朗,昭训娘娘到底说过些什么呢,这儿的人都是听到的…”

“昭训娘娘说了什么你们可听到?”邵氏轻蔑一笑,问其他侍者,就听桃叶第一个摇头,幸灾乐祸道:“回邵青衣的话,奴婢们可是什么都没听到,今儿亲自步行过来看梅花,路上奴婢们粗皮糙肉又是跑腿惯了的都小心着怕滑倒呢,昭训娘娘何等尊贵?虽然邵青衣扶了,但也是留心着足下的,这路上娘娘可是什么也没说!”

“桃叶姐姐的话说的没错,昭训娘娘乃是从二品的上嫔,与区区末等女官的身份犹如天壤之别,就算娘娘抬举牧青衣,着她近身伺候容华娘娘,随后而行,但容华娘娘素来知礼,乃是落后了数步的,如此昭训娘娘要说什么话,哪里能容牧青衣插嘴呢?”另一个德阳宫的宫女举袖掩嘴而笑,眼神不屑,道,“倒是这位牧青衣,可是小憩久了睡糊涂了罢?怎的就你一个人听见昭训娘娘说话了呢?”

桃叶接口笑道:“也许是牧青衣仰慕昭训娘娘已久,这是心心念念着想与昭训娘娘说话儿呢!”

“咱们娘娘那是什么身份?先前才进殿的时候,瞧着容华娘娘的份上,问了她几句闲话,那也是抬举她了,今日娘娘是赴容华娘娘之约来赏梅的,莫非是来应酬青衣的吗?”邵氏冷笑道,“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牧青衣想攀高枝在这宫里也不稀奇,只是须得将眼光放亮了,咱们娘娘出身、贵为上嫔,可不与那些没规矩的东西相比!最是厌恶那起子踩低拜高、不知廉耻的东西!牧青衣仰慕咱们娘娘,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在这宫里的品级身份,如何够资格纠缠娘娘?”

叠翠听她们左一句右一句,下死劲的踩着牧碧微,心中着实惊恼,然而牧碧微安安静静的听着,神态竟与袖手旁观的何氏并无二致,像是压根就不觉得被辱骂的是自己一般,待邵氏说完,她方笑着道:“这不结了吗?方才从绮兰殿到这里,昭训娘娘什么也没说,这儿位份最高的就是昭训娘娘,娘娘不开口,奴婢们如何敢说话?所以没人说话,又怎么谈得上冒犯娘娘呢?想来是风太大,大家都听没清楚!”

邵氏等人不由瞠目结舌。

半晌,欧阳氏面上浮起了明显的愠色!

第五十二章 折梅向高枝

欧阳氏瞧着牧碧微怎么瞧都不顺眼,自然不肯叫她这样轻易的脱了身,正要亲自开口斥了她的脱身之语,旁边已经只有几步的梅花林里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但见两个彩衣宫女各自怀抱了几枝开得好的梅枝挽着手出来,乍见到欧阳氏一行人,都吃了一惊,连忙松开手行礼。

这么一打岔,欧阳氏那到了嘴边的训斥顿时下意识的收住——眉宇中带上一丝恼怒,方才帮着桃叶的腔的那名德阳宫宫女抢先斥道:“你们是哪位宫妃身边的侍者?怎不见昭训娘娘在此,谁准你们这样肆意笑闹,惊扰了昭训娘娘!”

平乐宫的主位姜氏虽然和欧阳氏同为九嫔之一,却只是下嫔顺华之位,主位为顺华,这平乐宫中所有人的位份当然都不及昭训,因此这宫女问得很不客气。

那两名彩衣宫女都不过十三四岁,正是才进宫没多久的样子,被她这样气势汹汹的一问,顿时露出怯色,其中一人小声道:“奴婢们是承仙殿姜顺华身边伺候的,顺华娘娘正在林中赏梅,所以挑了些梅枝着奴婢们先送回承仙殿中插瓶,不想昭训娘娘与容华娘娘在此,还望两位娘娘饶恕!”

旁边何氏早就认出了是平乐宫主位殿里的宫女,昭训欧阳氏不惧姜顺华,可她虽然册了妃,但一时间还没搬出平乐宫,再加上位份也不及姜氏,自然不肯贸然得罪姜氏的人,这会便含笑道:“欧阳姐姐,妹妹瞧她们也不是故意的,倒是没想到顺华娘娘也正在林中,便叫她们回承仙殿里去罢。”

欧阳氏厌恶的看了她们一眼,对自己的宫女点了下头,那宫女会意,对那两名彩衣宫女喝道:“娘娘心慈,饶了你们这遭,下回可不许这样没规矩!”

“奴婢谢两位娘娘!”那两名彩衣宫女如蒙大赦,行了礼便挨着旁边小径离开。

听到姜顺华就在梅林里还没走,邵氏便对欧阳氏使了个眼色——这姜顺华,虽然不似唐隆徽那样与孙贵嫔是微末之交,但出身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她本是某位命妇的贴身使女,结果高太后为姬深择高门嫡女为后时,那位命妇奉诏带了自己的女儿到甘泉宫给高太后先过目,途中恰好遇见了姬深去给高太后请安——当然,高太后的本意,自然是想叫姬深也先在自己划好的范围里挑一个喜欢的皇后或高位妃嫔,结果姬深没瞧中那命妇的女儿,倒是对低眉顺眼侍立在那命妇身后的使女留了意。

请了安后,姬深说了几句话就告退,而那命妇也向高太后请退后,带着女儿侍者才走到甘泉宫外,就被阮文仪拦住,笑着说要换个人给她们引路,那命妇原本还以为是引路的小内侍另有差遣,却不想点了头后阮文仪却吩咐身边一个宫女站到了那使女的位置——这意思哪里还不明白?

捧在手心上的女郎还不如一个端茶倒水的使女,那一家的心情可想而知!

因此高太后知道后虽然甚为恼怒,却也吩咐上上下下都守紧了嘴,不许泄露姜顺华从前到底是谁家使女,免得那家女郎将来抬不起头来。

由此姜顺华虽然与孙、唐并未特意走近,但在欧阳氏这等世家或官家出身的妃嫔眼里究竟也是鄙夷与厌弃的,这会听到了她在里面,邵氏自然担心旁生枝节,不免想着最好谨慎一些。

欧阳氏皱了一皱眉,她一向自诩出身,对于一切起于卑微,或者如同牧碧微这样虽然原本的身份娇贵,但入了宫却卑微的人总有一种排斥感,姜顺华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这位姜顺华与这宫里大部分出身卑微的宫妃不同,大约是因为她从前虽然是奴婢,但也是大家子里的奴婢,倒是应了坊间那句“宁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的话儿,姜顺华的性格沉静,不喜多言多语,就是因为姬深当初坚持立孙贵嫔为后而对所有非官宦人家嫡女的宫妃深以为厌的高太后,对她也难挑出什么理儿来——到底,她当初是在甘泉宫里被姬深自己看中的,当着高太后与她故主之面,姜顺华若是主动勾引姬深,这两位难道是傻子么?

用坊间的话来说,这是姜顺华自己有娘娘命,若非她是个老实忠心的,当初那位命妇既然有资格送女儿进宫先给太后过目,难不成就没有旁的使女伺候了?可见姬深要使女不要人家掌上明珠,此事却怨不得姜氏。

姜氏这两年在宫里一向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从不主动招惹是非,自从高太后停了妃嫔觐见后,她连平乐宫都不怎么出,早先姬深对她颇为宠爱时也不见她有什么骄矜之色,见着了位份比自己高的,不论是左昭仪还是孙贵嫔都谨守礼仪,后来姬深移情别恋,宠上了唐氏时,她也不见着急与嫉妒,但若是踩到了她——她也不是个只会挨着不还手的人。

因她不主动争宠,位份又不低,各宫摸清了她的底细后,轻易也不和她为难。

但姜氏到底是平乐宫里的主位,今日何容华请了欧阳昭训过来一搭一唱的对付牧碧微,虽然看着与姜氏无关,可既然是选在了平乐宫中,一旦事情闹了出来,姜氏少不得要担一个治宫无方的罪名。这一年来姜氏宠爱平平,一个月里姬深也不过想起她一两回来,宫里头还有何氏这样一个炙手可热的宠妃住着,她却依旧稳稳的做着主位——怎么说也曾是命妇信任的心腹,世家官宦后院里的手段,这一位也算是内行了。

就看方才何氏出面圆场,也晓得姜氏不是个轻易能被得罪的。

这会欧阳氏接了邵氏的眼色,也明白她的意思,奈何事情是牧碧微挑起,收场的也是她——再想一想方才邵氏否认自己说过议论前朝政事的话后,几个侍者抢着接话证明,牧碧微却那样轻轻巧巧一句,合着自己堂堂上嫔并这些人在这儿竟是给她耍来耍去的玩吗?

就这么放过了牧碧微,欧阳氏想想都按捺不住心火!

因此眼珠转了一转,对邵氏吩咐道:“本宫看方才姜顺华殿里的宫女怀中所抱梅枝甚好,一会折些送到德阳殿去倒也不错。”

邵氏乃是她的陪嫁,如何不知欧阳氏这么说的用意,当下心领神会道:“只是看那两名宫女怀中所抱梅枝不少,怕是这会开得好的都已经被姜顺华先挑尽了,那些差的娘娘却是看不上的。”

何氏到这会才接话,含笑道:“顺华娘娘是妹妹的主位呢,她的性.子妹妹晓得的,左右人就在里面,莫如欧阳姐姐在这儿略等一等,妹妹进去与顺华娘娘说一说,请顺华娘娘让几枝出来?”

“瞧何妹妹这小气的。”欧阳氏振了振身上裘衣,淡笑着道,“几枝梅花罢了,还要巴巴的去承仙殿里拿,叫人晓得了还当本宫与那等眼皮子浅的东西一般呢!何况邵氏说的也过了头,本宫看方才过去的那两个宫女,年纪不大,身量未足,她们能够折到的花枝,又有多高呢?就是姜顺华将人把这梅花林里挑遍了,除非搬了梯子来,那些高处开得好的怕也折不到。”

何氏为难道:“梯子这等物事怕是内司才有呢!”

“容华娘娘却是糊涂了。”邵氏在旁笑着道,“咱们娘娘方才还夸了牧青衣身手了得…闻说牧将军与牧小将军在边关都是以一当百的人物,何况区区折几枝梅花,又怎么为难得了牧青衣?”

说着邵氏俨然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和和气气、亲亲热热的转向了牧碧微道,“不知可否劳烦牧青衣为咱们娘娘折上几枝高处的梅花?青衣请放心,知道高枝不易攀,青衣如今身上穿的披风、拿的手炉,外袍这些定然都是碍事的,李子,还不快快上前帮助青衣卸了这些累赘,好叫青衣能够专心攀枝?”

那先前接过话的德阳宫宫女抿嘴一笑,上前道:“牧青衣请放心,奴婢定然将你的东西看得好好的,等青衣替咱们娘娘折够了梅枝,奴婢一定一件不少、完完整整的把东西还给青衣!”

叠翠捏了捏拳,也走上前道:“李子姐姐,奴婢如今就是跟着伺候青衣的,青衣的东西还是奴婢拿着罢,怎么敢劳动昭训娘娘的身边人呢?”

她正要抢先接过牧碧微手里的手炉,李子却挑眉一笑,忽然沉了脸色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既知我是昭训娘娘身边人,就该晓得我既然开了口,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所谓上下尊卑、礼仪廉耻,你竟是一点儿都不懂得么!”眼神轻蔑的扫过她面容,忽地一笑,“哦,我倒是想起来了,早先你就是个不知道规矩的,怎么这些日子下来方贤人琐事缠身无暇教导你,你倒是越发的没规没矩了,长此以往也不怕丢了你们主子的脸,还是觉得你们主子不在乎?”

叠翠面色一白,露出一丝羞怒,却顾忌着欧阳氏冷冷的看着、何氏笑盈盈的望着,到底不敢如何,低了头没敢出声。

李子面有得意之色,转而对牧碧微笑着道:“牧青衣,你的这个奴婢太不知道规矩,也不看看咱们娘娘说了话后,连牧青衣你都不敢反驳,她又算什么东西,居然还想着多嘴多舌,我代你教训她几句,青衣可不要往心里去!”

牧碧微盯着李子看了片刻,忽地一笑,径自将手炉往她手里一塞,解了披风,露出里面的一身薄薄夹衣,任凭朔风呼号掀起袍角,展袖道:“奴婢不想今儿需要折梅枝,外袍之内可就是中衣了,昭训娘娘瞧一瞧,就这样可够利索了?”

欧阳氏与何氏对望了一眼,轻哼道:“牧青衣不愧是习武之人,果然身子好,那么你就尽量多折一些罢!”

“不是奴婢身子好,而是奴婢以为赏梅只是在绮兰殿里看一看插了瓶的梅枝呢。”一阵寒风夹着碎雪吹过,牧碧微飞快的蹙了下眉又展开,勉强冷笑着道,“若是早就晓得娘娘喜欢梅枝插瓶,奴婢就知道今儿该穿什么过来了!”

第五十三章 顺华姜氏

欧阳氏与何氏相携着往惜光亭的方向而去,见牧碧微的身影先消失在前方的梅树后,何氏皱眉道:“欧阳姐姐瞧她究竟是当真不冷还是装的?”

“习武之人也不过是比常人体魄强健些,又不是仙人,哪里能够寒暑不侵了?”欧阳氏不屑道,“你只看武将到了冬日还不是一样穿裘着锦,便晓得这牧氏也不过是硬撑罢了!就叫她撑着,今儿所有高处的梅枝不折光,本宫绝不让她停下来,若是冻得手足僵硬摔坏了,那也是她自己逞强活该!”

何氏抿嘴一笑,向她郑重一礼:“多谢姐姐体谅!”

“这也是应该的。”欧阳氏得了《霜天汀上图》心情大好,看着何氏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顺眼,再加上她的确不喜牧碧微一进宫就叫自己被唐隆徽派人羞辱了一番,还没处说理,此刻冷笑着道,“这牧氏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官家之女!早先她被家里送进宫来为父兄求情,固然是牧家沈太君做的主,她是为了尽孝——可堂堂三品官家嫡女,入宫却只做了区区宫奴,若是换了本宫,羞也要羞死了,她倒好,非但不以为耻,你听一听她方才自称奴婢时多么流利?足见天生就是个媚上的货色!说起来沈太君也是世家之女,在邺都素有贤名的,却教出了这样一个孙女儿,也难怪要把她送进宫——这样的人若是嫁到了寻常人家为新妇,还不知道折腾出什么来呢!”

“欧阳姐姐说的是这个理儿,姐姐方才也看到了,妹妹是真心想与她和解,可牧青衣怎么也不领情,妹妹也实在没法子了——今儿请了欧阳姐姐过来帮忙,妹妹已经觉得惭愧,毕竟姐姐乃是德阳宫主位,屈尊到妹妹这绮兰殿来,已是给了妹妹大大的体面,牧氏不过是个青衣,总不至于还要劳动左昭仪罢?”何氏幽幽一叹,道,“左昭仪总说既然都是侍奉陛下的人,当以和为贵,妹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早先牧氏还没面圣的时候就与陛下说过,到底牧氏生长邺都,从来都没去过雪蓝关,再者妹妹自己也是女郎,深知闺阁女子受父兄牵累的无助与苦处!所以本是不欲与她为难的…她进宫时桃蕊与桃叶做的那件事…”

何氏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涩声道,“桃枝桃叶桃蕊桃萼这四个本是妹妹陪嫁进宫之人,深知家母抚育子女多么不易!虽然妹妹叮嘱了她们不可无礼,实际上她们也只是想吓唬吓唬牧氏,着她赔个礼罢了!若不然,她人在我绮兰殿,纵然会些拳脚功夫,妹妹这殿中里里外外那许多人,若是下定了决心,难不成还真的伤不了她吗?桃蕊虽然是妹妹的奴婢,可妹妹说句不知规矩的话,也是当她们半个姊妹看待的,她被烫得那样厉害,这两日妹妹都不忍心过去看她!左昭仪说妹妹不该主动招惹牧氏,可妹妹如今也是尽力弥补了呀…她…”

后面桃叶赶紧跟了上来扶住了何氏,何氏自己从袖中抽出帕子来拭着泪,呜咽道,“莫非要妹妹如桃蕊那般牧氏才肯消了气吗?若是这样…”

“你说的什么话?”欧阳氏本就不喜牧碧微,又得了好处,心自然而然就偏了下来,冷笑着道,“她一个自甘下贱的东西!你难道还要为她伤了自己不成?真真是糊涂了!以本宫来看,曲姐姐这一回却是太贤德了!这样的人有什么可以怜恤的?而是很该好生敲打调教了,才晓得轻重进退!你且放心,曲姐姐那里自有本宫替你分说,如今陛下正在兴头上,等陛下兴致淡了——莫非她还想着长宠不衰的梦呢!”

何氏等的就是这句话,赶紧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复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姐姐!若是没有姐姐亲眼见证,妹妹是当真不知道该怎么与左昭仪解释了!”

“曲姐姐最是心肠软,素来不惮以她的为人去测度旁人,却不知道这宫里多是如孙、牧这等心思诡诈、性情刻薄之辈,到底出身卑微,打小就没个人教导,也不能指望她们懂得多少大义道理。”欧阳氏面有厌恶之色,冷笑道,“遇着了这样的人,谈什么宽容大度都是虚的,惟独要拿出雷霆手段——好好儿的…”

她话才说到了这里,便听前面一个声音淡淡接口道:“妾身见过昭训娘娘,昭训娘娘好好儿的这是要做什么呢?”

却见一株碗口粗的梅树后转出了一行人,为首的一个云鬓累累,眉目含愠,正是平乐宫的主位顺华姜氏。

这姜氏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白生生的瓜子脸,眉细而长,眼带桃花,颇有几分殊色,拥着一袭油光水滑的紫貂,越发衬托出肌肤胜雪、晶莹剔透,她足踏轻靴,因此虽在林中行走,却显得十分轻松,此刻抱着手炉,拦在了欧阳氏之前,面色很不好看。

欧阳氏皱起了眉,她本就不太看得起这姜氏,在欧阳氏看来,姜氏既然尝为奴婢,还能够被主母带着进宫,足见主家对她的信任与重用,既然自家女郎没入选,自己却被觑中,若当真是个忠仆,这会便该设法谢绝,以全主家体面才是。就算拒绝不得,在这宫里,到底也该心虚些。

姜氏倒好,如今居然挡到了自己这个上嫔跟前!

“本宫听何容华说这里的几株绿萼梅开了,便过来玩赏。”欧阳氏虽然心中不悦,但姜氏可不是牧碧微,她位份是不及欧阳氏,却也就低了那么一级,说起来两人都在九嫔之内,欧阳氏固然不痛快,也不可能像对牧碧微那样,连个解释也无,直接使了人掌嘴,这会便淡淡的道,“方才还在林外遇见了两个自称是承仙殿的宫女,说是奉了姜顺华之命送梅枝回去插瓶,本宫问过了她们顺华就在林内,心里还想着真巧,怎么顺华看起来似乎不太欢迎本宫?”

“昭训娘娘这话妾身可不敢当!”姜顺华不卑不亢道,“妾身也是今早听身边伺候的小宫女嘴快,说绿萼梅开了,这才过来想看一看,哪里知道方才折了外面的乌梅、朱砂梅并珍珠梅做插瓶用,走到了惜光亭的地方,却见里头被打扫过不说,还预备了酒菜温在锡奴里,妾身见里面守着的人乃是绮兰殿的,只当是何容华来了雅兴,还想着顺便也讨些热酒喝,却不料那边的人却说是为了招待昭训娘娘你的——妾身想昭训娘娘难得到平乐宫来一次,何容华定然是要好生招待的,既然如此,那亭子里的酒菜,妾身自然是不敢碰!”

姜顺华这番话落在了欧阳氏一干人耳中很有指责欧阳氏到了平乐宫却不知会自己这个主位的意思,欧阳氏本就不悦的面色顿时又沉了几分,何氏忙圆场道:“回顺华娘娘,是这么回事,妾身也是听说顺华娘娘前几日身子不大好,这才没与顺华娘娘告知请昭训娘娘前来之事,却不想娘娘如今大好了…”

她的话却被欧阳氏冷冷打断:“所谓一宫主位,也不过是掌一宫之事务,却不是说姜氏你住了承仙殿,这平乐宫便是你的地方,凭是什么人进出也得问过了你才成!若是如此,那么左昭仪曲姐姐奉了太后之命代摄六宫之事,莫非这六宫之中随便一个内侍跑腿前都要问过了曲姐姐不成?照着这样,曲姐姐早就劳累不堪了!姜顺华虽然不是大家望族出身,怎么说也是跟在大家主母身边过的,如何不知道打理事务最好还是疏密有致、而不是事事抓在手心,什么都要管上一管,以至于疲惫难当?”

姜顺华本就心中积了怒气,如今听了欧阳氏这番教训,不怒反笑:“昭训娘娘快快收了这番话去罢!妾身虽然是个小家子气的,好歹也是下嫔之一!还不至于连宫里人串个门请个客也要花费心思!左右何氏晋了容华之后本就该与颜充华、崔列荣一样单独执掌一宫了!但这平乐宫,妾身一日是主位,断然没有被人在自己宫里撵来撵去的理儿!昭训娘娘既然这样空口白牙的诬陷妾身,妾身虽然卑微,不比昭训娘娘出身高贵,却是陛下亲册的顺华,这便去问一问陛下可是要废了妾身,所以妾身连在自己宫里头都不能安安稳稳的坐上一坐了?!”

说罢不忘冷笑着对欧阳氏一礼:“妾身告退!这便去祈年殿求陛下判断!”

第五十四章 虎头蛇尾

见姜氏劈头盖脸的说完了那一番话后便拂袖而去,欧阳氏与何氏才觉出了不对劲来,欧阳氏皱眉看向了何氏狐疑道:“你安排在惜光亭那里的人…”

“是桃萼带了几个人在那儿备着,纵然未料到姜顺华会忽然过来,却也不至于没眼色的得罪她呀!”何氏也隐隐猜出了姜顺华方才面有愠色不是为了欧阳氏到平乐宫来却没有与她招呼的缘故——姜氏不是个喜欢主动惹事的性.子,何况欧阳氏的位份本就比姜氏高不说,彼此都不是才进宫的新人,虽然欧阳氏到平乐宫到得少,但到底与姜氏同一批受册的妃嫔,根本没必要太正式的拜访,如今姜氏这样生气,甚至当着欧阳氏的面甩了脸子,看来是另外出了事。

话是这么说了,何氏猛然一惊,道,“方才牧氏走在了前面…”

“她倒是个能干的,走到哪里得罪到哪里。”欧阳氏阴着脸道,“进宫头一次在你这里烫伤了大宫女,第二日就敢拂了唐隆徽的面子,第三日哄着陛下逐了萧青衣并宋青衣!今儿就开始跟本宫显摆她的口舌…哼,姜氏这个蠢货,牧氏到底与她说了什么,居然把帐记到了本宫身上!”

何氏迟疑道:“看顺华的方向是往安福殿去了,欧阳姐姐,莫如我叫桃叶追上去请她略等一等,我去解释一二?”

“怕什么?这是姜氏自己蠢!”欧阳氏却不肯,她恨恨的道,“因着牧氏进宫,安福殿这两回都没能留宿陛下,今儿好容易扯了一个美人的生辰竟然就要办起了小宴,还把陛下请了过去,孙氏打的那点主意这满宫上上下下谁不清楚?这会那小何美人还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呢!无非是借着一个由头争宠罢了!姜氏这么一头撞过去,就瞧孙贵嫔怎么恨她吧!她虽然出身与孙、唐相若,可与那两位一向走的也不近,坏了孙氏的好事,你瞧她们怎么斗吧!”

说着一捏帕子,连惜光亭也不想去了,恨恨道,“今日这梅花也没什么可赏的了,本宫先回德阳宫,你去告诉牧氏,高处但凡开得好的梅枝统统都给本宫折了下来!一会再送到德阳宫里去!回头你着了人过来看,但凡有一枝没折,本宫便惟她是问!”

何氏目光闪了一闪,含笑道:“欧阳姐姐快别生气,为了这么一个人有什么值得的呢?妹妹今儿特特使人收拾了小厨房,打算亲手为姐姐做上几道拿手的菜肴,姐姐若是乏了何不先到绮兰殿去用上一些,回头也好看一看牧氏折来多少花枝?”

“她自然不配叫本宫生气!”欧阳氏冷笑着道,“但姜氏之举却不免扫了本宫的兴致!”她既然这么说了,何氏当然也不能再留她,只得含笑道:“这都是妹妹的不是了,巴巴的求了姐姐过来赏梅,却不想反而惹了姐姐不高兴。”

欧阳氏淡淡道:“罢了,与你也没有关系,这都是因为六宫无主,一个个规矩都散漫了的缘故!”

“要说规矩,妹妹心里也是惭愧的紧——只有左昭仪与欧阳姐姐这样的人儿,幼承庭训,一举一动浸润熏陶,那才是真正的大家气度、帝妃风范,其他人不过是因着陛下的宠爱暂时披一身荣华富贵罢了。”何氏安然笑道,“只可惜…”

只可惜左昭仪再怎么有规矩,哪怕高太后执意给了她六宫之权,到底不是皇后,宠爱又不多,这宫里能够管得大面上不乱,已经是无愧于曲氏的出身了。

欧阳氏听了,深以为然,叹道:“那起子贱.婢狐媚君上作乱宫闱,着实可恨!但所谓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届时她们就晓得,尊贵之人终归于尊贵,而卑微之徒纵然一时得势也难得长久!”

这话说的可也算是打了何氏的脸了,到底何氏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进宫时才册了个良人,一年的光景就晋了容华,这不是以色事人又是什么?何氏的笑容僵了一下,道:“欧阳姐姐说的是。”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重新折出了梅树林,欧阳氏命李子将牧碧微那儿收来的东西都埋在了梅林下面的湖面上,冷笑着道:“若是牧氏折好了梅枝就着她送到德阳宫里去寻本宫——届时李子你再告诉她这些东西在哪儿!”

李子会意,笑着道:“牧青衣也不是没带伺候她的宫女过来,这些东西当然是那个叫做叠翠的宫女拿着了,谁想她却偷懒将东西放在了雪上,结果回头被积雪盖住了寻不到,居然跑到咱们德阳宫来讹诈了!”

“她若是花折的好,巴巴跑了那么一趟你不妨也打发她些赏钱。”欧阳氏轻蔑的哼了一声,何氏已经调整了笑容,微笑道:“欧阳姐姐就是心慈,青衣本就是宫奴,受差遣本是常事,不过是宫里面跑一跑腿,姐姐就要给赏钱了。”

“她哪里配本宫打赏?”欧阳氏不屑道,“本宫是说李子去打赏!”

李子闻言扑哧一笑道:“奴婢回头就把腕这只绞金丝镯儿赏了牧青衣罢,这可是唯一一件不是娘娘所赐的东西,旁的啊,奴婢可担心牧青衣受不起呢!”

一行人都纷纷笑了起来。

如此到了绮兰殿前欧阳氏许是心绪不好,连茶也不肯进殿喝一口,便传了仪仗过来,何氏亲自送着欧阳氏在绮兰殿前登了辇车,又目送昭训仪仗远去,这才扶了桃叶的手进了殿,里面留守的桃枝忙迎接出来惊讶道:“昭训娘娘怎的这样快就走了?那牧氏呢?”

桃叶撇嘴道:“别提了——姜顺华今儿不知怎的竟也到了惜光亭,也不晓得桃萼与她怎么说的,还是牧氏在里面多了嘴,姜顺华忽然出来拦住了欧阳昭训发了好一通脾气!还说要往安福宫去觐见陛下——欧阳昭训因此觉得面上无光,这便就回德阳宫去了!”

桃枝吃了一惊,见何氏面上果然微沉,也不敢再多问,只听何氏淡声吩咐:“既然欧阳昭训已经回德阳宫去了,惜光亭那边也没什么可预备的了,你打发人去叫桃萼她们都回来!”想了想又道,“留个机灵点、手脚利落点的在那里看着牧氏折枝!”

“奴婢去寻吧。”桃枝听她的语气梅林那边出的事似乎不小,觉得还是自己跑一趟的好,如此也可在路上先问一问情况方便接下来接话,何况桃萼这会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何氏心情不好,到底一起进的宫,桃枝心想自己亲自过去也好提点她一会如何回禀,何氏虽然不是个亏待身边人的主子,但不高兴了也不是没脾气的。

这边何氏带着桃叶回到了常日所待的暖阁里,将里面伺候茶水的小宫女都遣了出去,桃叶又将门关上,方恨恨的一拍几案,桃叶知她心中恼怒,先劝说道:“娘娘快别生气,虽然欧阳昭训走得早了些,可她既然留了话下来,那牧氏口舌上面不让人也就罢了,难道还当真敢不听昭训的话?若是如此,太后那边本就因萧青衣和宋青衣的事儿恼了她,再加上这忤逆昭训之罪,下一回莫作司捧过去的可就未必是避子汤这么简单了!”

何氏阴着脸道:“你晓得什么?太后固然心疼欧阳昭训与萧、宋两位青衣,却更加心疼左昭仪!如今左昭仪说了不要为难她,太后就算为萧青衣与宋青衣而不悦,总也要给左昭仪的面子…否则本宫今儿何必搭上一幅《霜天汀上图》哄了欧阳昭训来出头?无非就是为了借着她叫左昭仪与太后都看清楚了这牧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桃叶见她越说越是上火,便想着转开了话题,露出诧异之色道:“娘娘,说起来姜顺华可不是随意出门的人,虽然她是平乐宫主位,但因免了各殿的请安,就是娘娘也是逢着大节才过去一回,要说她偶尔赏雪看梅倒也没有什么,怎的今儿这样的巧?偏偏就赶上了娘娘请欧阳昭训并牧氏过来之时在梅林那边撞见了?”

何氏皱了皱眉,道:“本宫也觉得奇怪,但梅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只能等桃萼回来了才晓得!”

第五十五章 壶之玄机

不多久,桃枝带了桃萼并四五个宫人进了暖阁,行礼毕,何氏皱眉问:“你们在惜光亭遇见了姜顺华都说了什么?怎的惹了她生气?如今本宫虽然晋了妃位,可究竟还住在平乐宫,她又是下嫔,这眼节骨上谁许你们给本宫多事的?”

那几个宫人都垂手道:“奴婢们并没有说什么。”

桃萼出列道:“回娘娘的话,姜顺华到惜光亭的时候是奴婢回禀的,但奴婢也只说了寻常的话儿并没有什么呀!”

自己的陪嫁才干如何何氏当然很清楚,她打发了桃萼特别在惜光亭那里等着本就是因为不放心其他宫人,特特安排了桃萼压阵,这会便皱起了眉:“你把她问了什么与你怎样答的说来听听!”

“奴婢正带着巧儿她们布置席位,就看到姜顺华领着一行人从绿萼梅那边转出来,看到奴婢们便问是不是娘娘也要过来赏梅,当时姜顺华笑意盈盈看着心情似乎还颇好。”桃萼回忆道,“奴婢便上前回话,说是娘娘请了昭训娘娘过来赏绿萼梅,还说娘娘不晓得姜顺华身子大好了,否则定然也要请顺华的,哪里想到顺华听了笑意就收了一收,没说什么就走了。”

何氏凝眉思索了片刻道:“你们当时可发现牧氏在左右吗?”

“没有。”桃萼与身后的宫人都纷纷摇头,桃萼含蓄道,“奴婢当时正在温娘娘今儿特特拿出来招待欧阳昭训并牧青衣的桑落酒…若是旁边有人定然是会留意到的。”

何氏闻言眼神沉了一沉:“那么姜顺华可曾靠近过…”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桃枝会意,对那几个宫人道:“娘娘这儿先不用你们伺候了,都出去罢!”

等暖阁里只剩了桃字辈的三个大宫女,何氏这才把话全问了出来,脸色有些凝重,“她可靠近过酒壶?”

桃萼肯定的摇了摇头:“奴婢当时单独在亭中一角温酒,姜顺华虽然进了亭,也看到了酒壶,但当时神色并无变化,反而听到了欧阳昭训后才翻了脸走人,这中间姜顺华最近时距离放着酒壶的几案也有五六步呢,再说娘娘拿出来的这个壶看着与先前那把粉青缠枝菊贴银箔广肚壶岂非有九成相似?因如今天冷,奴婢带了帐幕去将惜光亭都封了,亭中并不明亮,就是奴婢乍一看去也以为是同一把呢!”

“不管姜顺华有没有看出来,如今欧阳昭训既然已经走了,速速取了那把壶来把里面的桑落酒倒进原本的粉青缠枝菊贴银箔广肚壶里,那把壶赶紧收拾干净了还回库里去!”何氏闻言,立刻吩咐道,见桃萼神色郑重的点头去了,何氏吐了口气,恨道,“这牧氏倒是好运气!”

桃叶在旁劝道:“娘娘何必生气?昭训娘娘虽然提前走了,没能哄牧氏喝了那壶酒,可德阳宫是这么好进的么?昭训娘娘这会回了德阳宫正好可以安排呢!”

“你当欧阳昭训匆匆离去当真是被扫了兴,竟连走前进绮兰殿来喝口茶都等不及?”何氏闻言却冷笑出声道,“姜顺华那番发作还不是对着本宫呢,本宫这会都要忙忙的处理了那两把壶去,更何况是欧阳昭训?她啊这会哪里还有功夫回德阳宫?必定是先往甘泉宫里去寻她的姨母太后娘娘求救去了!”

桃叶和桃枝都吓了一跳:“欧阳昭训做了什么?”

“本宫哪里晓得?”何氏冷着脸道,“但如今宫里左昭仪、孙贵嫔之下,九嫔统共也才册了三位,咱们的这位主位虽然只是下嫔,可欧阳昭训这个上嫔之位是太后娘娘为她挣来的,云台宫的那一位呢是因为与孙贵嫔交好,惟独姜顺华,两不着靠不说,她先前是大家子的婢女,她服侍的主母的女郎没能进宫,她倒是留了下来,你道那一家会高兴么?就是太后也觉得颜面无光,少不得要对她打压一二!就是如此,她最得宠的时候也不过与唐隆徽差不多罢了,竟也坐了下嫔之位,素日里姜顺华就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她这会公然去寻陛下做主,不管是什么事,总是很有几分理由与把握的,再说安福宫今儿都是哪几位?若是晓得姜顺华是为了告欧阳昭训的状,怕是孙贵嫔与唐隆徽只有趁机落井下石的份儿,本宫瞧欧阳昭训似也一头雾水,这个时候她当然不肯继续留在平乐宫等着陛下召了她去安福宫丢脸了!”

桃枝思索了片刻道:“这可是奇了,欧阳昭训这一回到平乐宫来还是因为娘娘求了左昭仪发了话,她才勉强过来了,若不是看中了娘娘的《霜天汀上图》,怕是还要继续摆着她世家大族女郎的架子呢!昭训虽然这满宫里除了左昭仪外她谁也看不上,却也不是无知之人,怎的将姜顺华气得主动把事情闹大?况且姜顺华发作时,欧阳昭训还没进林去吧?”

何氏皱着眉想了片刻,叹息道:“这件事情姜顺华的主要矛头还是对准了欧阳昭训,不管怎样有欧阳昭训挡在了前头,本宫倒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今儿这样叫牧氏逃过了一劫,本宫心里实在不痛快!”

“娘娘,虽然欧阳昭训去太后宫里了,但牧氏到底也不过区区青衣,她又被昭训勒令交了手炉披风等物,如今衣裳单薄的在雪地里折着梅,娘娘何不使人去给她送些吃食之类暖一暖身子?”桃叶思索片刻后提议道。

“若是事情能够这样简单,本宫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的寻了欧阳昭训过来做那挡箭牌?”何氏冷笑了一声,“先不说牧氏本就疑心着本宫,她才进宫那一日,因左右丞相觐见时正是午膳的时辰,本宫拉着她告退后先用一些之时,你们可看到她怎么做的了?她自居身份卑微,任凭本宫与你们怎么劝说都是滴水不沾!再加上她身有武艺…你们觉得就凭你们这几个,若无外面的侍卫帮忙你们可能够硬灌下去!?”

“再者,陛下虽然至今不曾大婚立后,但正式册妃也有两年光景了,宫中有正经位份的已有好几十个,却膝下仍旧空虚!陛下春秋正盛自然是不急的,可太后那边呢?如今陛下正宠着她,她是绝对不能死在绮兰殿的,就算把东西灌了下去,她直接冲到安福宫去寻了陛下,太医一诊…”何氏冷冷道,“纵然陛下如今对本宫也还未曾厌弃…但你们以为太后会准许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宫闱里吗?”

桃叶道:“可是太后如今在避子汤上盯牧氏盯得极紧,咱们这样做…”

“太后是太后!”何氏皱着眉斥责道,“太后就是叫牧氏去死,若是没有陛下拦着,牧氏武功再高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少不得还要谢恩领受!本宫做梦都想她死,却绝不能叫人抓住半点儿把柄!若不然就算太后不追究,孙氏、唐氏,你们以为她们会放过这个机会么!”

训罢桃枝,何氏叹了口气,“罢了,剩下那些也快化了水浇到那没人注意的地方去罢,左右如今本宫晋了容华之位,每个月母亲都能够进宫一趟,下次若有机会此物在宫外也不难弄到!”

桃枝、桃叶双双应了一声,便听何氏重新振作了道:“那牧氏绝非善类,你们过去派人看住了进梅林的几条小径,不要叫这宫里其他人如姜顺华那样误入了,仔细被她利用!”

“是!”桃枝神色一紧,忙亲自去安排了。

“你也不要在这里歇着,去把炭盆都备好了。”何氏想了一想又对桃叶道,见桃叶听到炭盆便露出一丝愠色,摩拳擦掌的欲要表决心,何氏摇了摇头,轻斥,“她身有武艺又是陛下这会的心头好,咱们难道还能公然叫了侍卫来对付她不成?你去把炭盆预备好了,一会她折好了梅枝必定先要过来这里问欧阳昭训留下的话儿——这么大风大雪的在外面奔波下来,饶她身子好,哪有不染一身寒气的道理?如此乍进来被炭火一扑啊那身寒气生生逼了进体,有她的好看!”

桃叶想了一想,心服口服道:“女子体寒乃是大忌,关涉子嗣,虽然今儿没寻到机会让她喝了那酒,可这样也差不多。”

“到底不及酒来得牢靠。”何氏摇头道,“这也只是预备着,这牧氏行事不同常人…哼!陛下不喜他正宠着的人被亏待了,这样冷的天,可万万不能冻着了牧青衣啊!”何氏咬牙切齿的道。

第五十六章 解裘

朔风呼号,雪沫扬扬,叠翠穿了夹袄披风站在了背风处兀自冻得牙齿战战兢兢,不远处迎风而立的牧碧微仅着一件艾绿素纹曲裾,那件曲裾还是叠翠亲手服侍着穿上去的,自然晓得不过里外两层,外面用的固然是厚缎,可这样的时候与一件单薄绸衫也没什么两样了,而牧碧微已经折了几枝梅枝——自然都是带着冰雪的,抱在怀里,少不得又沾湿了曲裾,叠翠犹豫了下,到底哆嗦着脱了披风按到她肩上,小声道:“青衣且先委屈下,暂用奴婢的披风罢,这平乐宫奴婢固然没有长待过,从前也跑过几回腿,路径大致还认得,奴婢这就回风荷院去取手炉与裘衣来!”

“你竟没和她们一起看我的热闹。”牧碧微一面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梅树上可有开得好的枝条,神态专注,倒仿佛是全心全意的在做事,口中一面低低笑着道。

饶是叠翠领教足了她的刻薄,这会也不禁气得一窒,手僵了一僵方道:“奴婢晓得青衣这会心里不痛快,若是说奴婢几句能够叫青衣畅快些也好。”

牧碧微似乎笑了一笑,风雪之中叠翠也没看清楚,只听她淡淡道:“那你去吧,只是你出去容易恐怕进来就难了。”

“奴婢走最僻静的角门,无非多走些路罢了。”叠翠倒不在意,“青衣放心,何容华与欧阳昭训都不是平乐宫的主位,这宫里的姜顺华虽然是个不爱惹事的,可也容不得别人在她的宫里指手画脚,绮兰殿总不可能把所有的门都看紧了。”

说罢见牧碧微没有了旁的话,便用力拉了拉外袍,认了方向去了。

等她走了,牧碧微方抿了抿嘴,将怀中早先仔细挑选后折下的一把花枝却是都丢在了雪地上,转头望向绮兰殿方向,冷笑了几声,低声自语道:“不想何氏居然请了欧阳氏过来助阵,德阳宫的方向却是没打听好,这实在是失策。”

她将叠翠留下的披风随手丢在花枝上,从旁边梅枝上抓了一把雪搓着手,活动了几下筋骨,四面一望,却向着与叠翠相反的方向而去。

这片梅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中间便是几株珍品绿萼梅,其他地方则混植着乌梅、朱砂梅、珍珠梅,最外面还有几枝腊梅,因着品种不同,如今有的开有的未开,但无论何种何色,都裹了一片琼玉在枝头,她身上的艾绿素纹曲裾虽然算不得什么艳色,可在这样的雪地上却也十分醒目了。

牧碧微走到了梅林的一处边缘,左右看了看,攀上一株颇有些年岁的梅树,远眺出去,果然见外面小径上有两个宫女探头探脑,似在窥探着什么。

何氏倒是盯得紧,也不知道是不是欧阳氏叮嘱了的。

牧碧微思索了片刻,她这虽然是第二次来平乐宫,但路径却依旧不熟,又换了几个方向,才寻到了一处方便脱身之地——隔着狭窄仅可容两人并行的小径,对面是一片竹林,这样的雪天虽然与梅林一样落得皑皑一片,但亦不时可见苍翠之色。

小径上面照样守了两个宫女,牧碧微正琢磨着是不是索性出去把她们打晕了事,却见她们许是站着觉得冷,固然眼神并不放松的注意着周围,却不时走来走去以取暖,自然也在雪上留下来许多脚印,顿时心里有了计较。

趁着那两名宫女转身的光景,牧碧微自梅林中一掠而出,足尖点着她们的脚印飘然进了竹林,却未奔跑,而是就地一滚,掩去更为明显的足印,待滚到了站在小径上看不到的位置她方站起身,一摸衣裙觉得入手都有些湿漉漉的,心头暗恨,再次辨认了下方向,向着平乐宫的角门而去。

出了平乐宫后,牧碧微却既未回冀阙,也没有去安福宫告状,而是先远远的绕到了平乐宫正门外,见宫门前只有侍卫值守,并不见宫人的影子,心道今儿天冷,怕是这些人都躲了懒,但侍卫总是不能躲的,却也麻烦。

她本想着在梅林里听到欧阳氏与姜顺华争执后说了要回德阳宫的话,那么这会宫道上的雪虽然扫过,但到底有些痕迹,可以追着往德阳宫去。但如今门口守着侍卫却不便就近去查看,却是不能用这个方法知道德阳宫了。

想到这里牧碧微有些懊恼,这几日她的注意力多半还是放在了牧家上面,何氏这边,因头一次见面时这何氏身边的人虽然就下了毒手,可何氏自己却是一味的扮贤惠的,牧碧微不免察觉到她有所顾忌,不论这顾忌从何而来,牧碧微倒也并不十分怕了她,却不想何氏究竟占了先进宫的机会,竟请了欧阳氏一起来对付自己。

昭训欧阳氏,乃是太后甥女,这个身份,就是姬深在正常情况下,也要给她几分体面。何氏倒是会借刀杀人。

她藏身在雪松之后苦苦思索着对策,却不料肩上忽然一沉,却是有人在她毫无察觉之下到了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这一拍实在是意外,牧碧微又是凝神之中,几乎被吓得魂飞天外!

她几乎是竭力才压抑住了到嘴边的尖叫,但心口却不受控制的砰砰急跳起来,牧碧微大怒回头,却见一人青裘玄裼、长身玉立,似笑非笑的站在了她身后两步之处,神情玩味,正是聂元生。

牧碧微见是他,方将暴怒收敛了些,但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勉强开口道:“聂侍郎好俊的轻功!”

“是青衣赏雪太过入神的缘故。”聂元生方才一拍之下,已经察觉到她衣裙俱湿,不觉讶然道,“方才在安福宫与陛下奏事,听孙贵嫔问起青衣,陛下说青衣今儿劳累,因在冀阙宫中休憩,孙贵嫔还说要使人前去探望,如何青衣却到了平乐宫附近来?”顿了一顿,又道,“青衣今日的衣着似乎也太单薄了些?”

“劳聂侍郎过问。”牧碧微淡淡的道:“今儿一早陛下才走,容华娘娘就召了妾身过来伺候,到了发现昭训娘娘也在,昭训娘娘很喜欢很喜欢平乐宫里的梅花,所以要妾身把好的全部折了送去德阳宫,妾身正要去折时,昭训娘娘又担心妾身拿着手炉、披着斗篷,行动不便,恐怕不能很好的为昭训娘娘折梅,因此便叫身边人将妾身的御寒之物都收了去,妾身没奈何,又不想冻死在林中,也只能躲出来了,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了聂侍郎。”

说到这里,聂元生了然的点了点头,轻叹道:“昭训娘娘的要求的确高了点儿。”说罢笑了一笑,抬手解开青狐裘衣的系带,盖到了她身上。

牧碧微眉头微微一蹙,然而转念一想却未拒绝,含笑道:“天寒地冻,但有聂侍郎之助,到底暖人心呢!”

聂元生一哂,居然没有反驳,悠然笑道:“牧青衣是要下官送青衣回冀阙宫吗?这是应该的,下官也正要过去替陛下取几件东西。”

“妾身仿佛记得安福宫到冀阙宫需要绕路才能够经过此处,想来圣命并不很紧急,侍郎可否带妾身去另外一个地方?”青狐裘衣是照着聂元生的身量做的,他在男子中也算高挑,这会给牧碧微披了,便有一截拖在了雪里,牧碧微伸手拉了一拉,微笑着问。

“青衣有命,下官岂敢不从?”聂元生听出她有意强调了“不很紧急”四个字,唇边露出一丝了然的笑,爽快道,“不知青衣想去何处?”

牧碧微凝视着他,笑了一笑:“妾身才进宫,对路径不熟悉,昭训娘娘使了妾身代折梅花,可妾身身子弱,实在折不下去了,总该往德阳宫里去给昭训娘娘赔个不是,却不太清楚德阳宫当怎么走,侍郎自幼为陛下伴读,未知可认识么?”

“德阳宫下官倒是不曾去过,但知道它毗邻昭阳宫,而昭阳、明德两宫,从前魏起到本朝都是左右昭仪居处,亦十分的近,明德宫在先帝的时候尝为如今温太妃寝宫,下官当时伴读今上,偶尔也随今上前去觐见温太妃,向她讨些特别的糕点,也许比青衣更熟悉些。”聂元生微微笑道,“青衣随下官来。”

第五十七章 请罪(上)

聂元生不愧自幼出入宫廷,虽然自称从未到过德阳宫,然而引着牧碧微一路上居然半个人影也为看见,到了德阳宫外一处僻静的宫墙下,牧碧微已经借着他的裘衣恢复了气色,此刻嫣然一笑,解了下来双手奉还道:“侍郎今日之恩,妾身定当竭力报答!”

然而聂元生却未伸手接过,而是似笑非笑道:“青衣这是什么意思?如今德阳宫还没进去,就要过河拆桥了吗?”

“侍郎可不要误会了。”牧碧微轻笑道,“一来,侍郎还要奉了圣命往冀阙宫去,妾身这是怕耽误了侍郎的正事;二来…”她回头看了眼德阳宫的宫墙,嘴角的笑容倏的变冷,语气却依旧轻轻柔柔的道,“妾身误了昭训娘娘吩咐的差事,如今自然无颜光明正大的去请罪,侍郎在旁,难免有些不便。”

聂元生一本正经道:“既然是请罪,自然是越多人看着越诚心,正如同廉颇负荆,乃是袒露上身入相府,方成‘将相和’之千古美谈!若如青衣这般悄悄的去,仅青衣与昭训娘娘知道,反而不利于请罪吧?”

牧碧微深深看了他一眼,淡然道:“聂侍郎这话妾身听着像是打算帮人帮到底?”

“下官有个优点,便是做事不喜半途而废。”聂元生微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