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见她俯伏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模样当真恨不得把手边的茶碗姜汤都砸过去!

只是想了一想,究竟还是放缓了语气淡淡道:“你道姜顺华当真只是为了给子嗣积福吗?她腹中子嗣乃是陛下血脉,生于天家,便已是洪福了,又何必再行那民间之事?何况你比我还先进宫,这姜顺华可是一直都这么善心的不成?”

“奴婢…”挽袂听到了这里连惭愧自己愚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讷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便听牧碧微冷笑着道:“我也不妨与你说清楚!姜顺华使了笑人来说这件事情,本有她的打算,与我是心照不宣!只可惜你这么一迟延,害得我不能不改了计划,姜顺华那边…如今可不晓得怎么样了!”

挽袂听她语气不对,赶紧上前几步叩首道:“奴婢知罪,求青衣念着奴婢一条贱命死不足惜,留着还能为青衣驱策些事儿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下次奴婢定然不敢了!”说着又哭诉道,“奴婢至今也不晓得当时怎的就迷糊了心窍?青衣晓得奴婢是个没用的,先前奴婢才见青衣的时候就晓得青衣的厉害,如何敢瞒了青衣呢?这都是奴婢…奴婢一时糊涂!”

牧碧微神色复杂的看着她跪在自己脚边哭诉,半晌,与阿善交换了一个眼神,淡淡道:“念你这几日服侍还算尽心,这一回且饶了你!回头给我将脑子好生动一动,若再做这样的蠢事,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她说到剥皮之语时语气森然,挽袂虽然觉得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会也不觉一颤,赶紧连着叩了几下,没迭声的谢着恩。

牧碧微如今心头被气得直发颤,奈何却不肯当她面发作出来,便挥手叫她出去好好反思。

如此屋中只剩了阿善在旁,又估计着挽袂已经走远,牧碧微才气得狠狠一拍几案,怒道:“本以为这贱人是个没用的,不想竟也有这样的好胆!”

第一百零六章 推测

阿善忙抚慰道:“女郎额上有伤,理当静心,不可妄动肝火,免得伤口好得慢!”

牧碧微这会不必伪装,直气得全身颤抖,咬牙切齿道:“阿善你方才虽然来慢了一步,可大头也听见了?这贱人好大的胆子!姜顺华堂堂一宫主位使了人传话,说的还是这等大事!她居然也有那胆子瞒了下来!我如今方知道是自己看走了眼,先前还与你说她气势不足为贴身大宫女,如今瞧着哪里是不足?只怕我这身边还用不得她呢!”

“奴婢看她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儿倒是没错,却是一时糊涂弄出来的事情。”阿善也觉得心下恼怒,只是这会牧碧微已经气得狠了,她自然只能劝着,便道,“这挽袂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先前女郎才到风荷院的时候,因态度和气了些她就当女郎是个好欺负的,竟是蹬鼻子直上脸去!后来女郎把她诓到了这内室来收拾了她,顿时又对女郎怕得紧!女郎说这几日都不曾给过她好脸色,这是为了奴婢调.教她时便于施恩,奴婢想着怕是她因此心下对女郎有所怀恨,所以遇见了笑人将她当成了女郎时才故意不否认,继而对女郎瞒下了这件事情。”

牧碧微气极反笑道:“她若是寻个高明些的报复法子我倒还要高看她一眼!可阿善你看她这蠢的!笑人乃是承光殿的大宫女,姜顺华是两年前头次采选时进宫的,在那之前,挽袂就已经在宫里头了,这两年她又是在冀阙服侍的,姜顺华也是得过一段时间宠的,我不信笑人不曾见过挽袂,无非是后者没有近身伺候过贵人,又不曾担任过什么要紧的职位,笑人许是对她不曾注意过罢了!可能够做贴身侍者的人哪个没点儿本事?这认人学话的能耐怎可能差了去?挽袂与我身形又不相似,若非阴差阳错的她今儿自己说漏了嘴,上回在承光殿笑人不晓得做什么又没出现,这件事情早就揭露开来了!她瞒了一件事情,自以为报复了我,却不想一想我可会饶了她那条小命吗!”

阿善苦笑着道:“女郎如今在宫里,接了奴婢进来已经是女郎得宠的缘故了,总不能将从前调教好的那些人都带进来,再者入宫不比女郎出阁,奴婢是早就打算一辈子跟着女郎的,所以在宫里一辈子也没什么,那些人里不乏有想嫁娶的到底不便——这会身边实在没有旁的人可用,这一个固然蠢,也只能先将就着了!毕竟女郎才从太后那儿回来,去的时候又是带着挽袂的,若这个时候挽袂出了什么事,太后不免有所疑心,却是叫前功尽弃了!”

“方才不过随意一问就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来,阿善你说你可见过比她更蠢之人!”牧碧微余怒难消,又骂了几句,面上飞霞,愤恨道,“这贱人坏我大事!她当时冒充我也就罢了,若是她当晚回来就与我交代了此事,我翌日又何必撺掇着陛下下了降欧阳氏之位份的那道旨意?害得今儿过去为了抹平此事费那许多心机不说,还把挽袂也带了过去!”

阿善知她言下之意,叹道:“不想那何氏心思如此狠毒,还偏生被姜顺华身边的人觑出了端倪!原本那日姜顺华也查出了身孕来,倒是个现成的离间之法!”

——若事情果真如姜氏所言,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牧碧微,牧碧微若知道的及时,便可趁势把事情闹大,届时大可以推说何氏意图以药谋害自己,而拖了欧阳氏下水,因姜顺华查出有孕,甚至还可以牵扯到了子嗣上头去,到时候纵然姬深对何氏还有情份在,太后那边也定然对何氏厌恶起来!

而且何氏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哄了欧阳氏帮着她对付自己,届时欧阳氏不免也要觉得何氏不安好心…这样即使欧阳氏不至于因此对牧碧微改观,到底也要对何氏有所猜疑与防范。

欧阳氏好歹是太后甥女,只看因她受罚的缘故,太后连到承光殿的赏赐都迟了一日便知!

如此今日在和颐殿,牧碧微也不必为了洗脱自己与欧阳氏降位之事的关系那样费心迂回了,何况今儿那番说辞,不过是因为眼下高太后决定用到牧碧微,这才相信了她,实际上高太后心中愠怒到底消了多少也未可知!

不仅如此,姜顺华使了笑人传来这番消息,也有试探牧碧微的能耐与结盟之意,毕竟姜顺华有了身孕之后也不见姬深怎么往承光殿里去,而牧碧微新进宫,又是被左右丞相并高太后盯紧了身份的,姜顺华心里有所打算,示一个好,也不奇怪。

而这一切却因为挽袂的一场隐瞒让牧碧微失了太多主动!

她如何能够不怒?

阿善见牧碧微气怒难平,想了一想,便提醒道:“女郎,若挽袂不曾说谎,笑人的那番说辞可信么?”

“嗯?”牧碧微一愣,便听阿善道:“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宫,但前两日听女郎提过,那日女郎虽然也在梅林之中,也听到了姜顺华与欧阳氏见面后的那番争执,但姜顺华怎的忽然发作却不清楚,奴婢想着,既然这姜顺华从前都是静默的,也不曾靠向孙贵嫔与左昭仪中的任何一派,可见姜顺华与女郎想的一样——陛下是个贪色爱新的人,单凭宠爱想在这宫里头长久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色衰爱驰之后到底是要靠着太后与前朝娘家的,可姜顺华不比女郎,她本是大家奴婢出身,既然曾是主母身边的心腹,想来还可能是家生子!父母怕至今还为奴婢呢!因而前朝是指望不上的,要说投靠左昭仪这边,她又不够格,因而为了长久计,便选择了中立,这中立并非她不想去讨好高太后或者左昭仪,怕是因为不能够,好歹何氏娘家官职再低也是官家女郎呢,单论出身与姜顺华的奴婢之女不可同日而喻!女郎觉得姜顺华可会为了何容华讨好欧阳氏的一壶酒,公然与欧阳氏翻脸?”

牧碧微闻言顿时收了心头怒火,思忖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以着宫里头对这位顺华的传闻,姜顺华一向静默守礼,行事也谨慎,实在不像会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就贸然得罪太后的人!”

阿善道:“因而姜顺华使了笑人传话与女郎,提醒之意是真的,利用之意却更大,若不然为何不肯说出真相?只怕姜顺华说的这些也未必是真的呢,所以女郎也不必难过,毕竟这会咱们也不知道那日桃萼究竟有没有烫一壶特别的酒,特别到了不敢拿与姜顺华一杯半盏的!”

“阿善你说的固然有理,但我想来姜顺华既然在才查出有孕、六宫贺者如潮的时候还有心思着贴身大宫女跑出来这么一趟,想来她的确在惜光亭那里看到了些什么的。”牧碧微蹙眉片刻,摇头道,“这件事情既然已经过去,我虽然恼那贱婢欺瞒误事,却也不至于紧盯着不放,正如你所言,如今她还有些用处,又是在太后跟前禀过话的,总不能立刻处置了她,只望这件事情她还不至于糊涂的向旁人去说罢!”

阿善道:“她糊涂也不打紧,胆子小有胆子小的好处,好拿捏也是个长处,至于糊涂这一点,往后事情不叫她知道就好,左右还有个挽衣年纪尚小,奴婢看着些时候若能够用,便叫她与挽衣换了。”

牧碧微道:“这些你处置了就是,旁的地方我管不到,这风荷院里皆照了从前的丹园,你能做主的都做主便是。”见阿善点了头,她想了一向又道,“我想着惜光亭里的事情定然是与笑人所言有出入的,不只是姜顺华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断然没有为了一壶酒以下嫔之位与上嫔闹翻不说,连带着还惹了太后不喜的,而且绮兰殿那几个大宫女我也是见过两三个的,这洋桃萼虽然只照了一面,可既然都是桃字辈的想来心思手段也无差,早先被我收拾过的桃叶、桃蕊皆是心思灵敏之辈,可见这桃萼又能够差到了哪里去?便是如姜顺华所言,她特特为我预备了一份酒放在旁边亲手处理,是不欲叫姜顺华喝到的,难道姜顺华开口问了她就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了去么?譬如推说何容华近日身子不好,因此特特调了一份药酒,旁的人须问过了太医才能喝之类,姜顺华纵然心头不喜也不至于抢了过去,我不信那桃萼是个被姜顺华多问一句就露了慌张之色的主儿。”

说到这里牧碧微叹了口气道,“究竟是正经入宫有好处,我若能够与何氏一般正大光明的带上几个陪嫁进宫来,又何必忍着那一个蠢材!”

阿善担心她想到挽袂又要发怒,忙把话题引了开去道:“虽然如此,但姜顺华既然敢叫贴身大宫女出来向女郎传话,恐怕那惜光亭里究竟有几分猫腻恰好被女郎撞破了的,若不然,若无挽袂这边隐瞒之事,女郎早早晓得了此事,自然免不了作些文章,一旦姜顺华说的乃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到时候女郎事败被追查出来,姜顺华岂能逃脱?须知道陛下这会可正宠着女郎呢,姜顺华纵然自恃腹中子嗣可以傍身,然而陛下年轻,将来有多少子嗣还未可知,姜顺华与女郎并无冤仇,这样算计了女郎,前朝阿郎并大郎君难道会与她罢休么?即使姜顺华处在深宫牧家鞭长莫及,但姜顺华一旦诞下了子嗣,将来立储也好,下降也罢,阿郎与大郎未必寻不到报复的时机。”

牧碧微听了,细思片刻,道:“怕是酒中有物之事是真的。”

“若是如此,那么姜顺华离了惜光亭之后见着了欧阳氏就与之争吵起来,恐怕也与之有关。”阿善倒是猜了个正着,“女郎想,那酒里头若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姜顺华正好怀着身子,哪里会不担心?而且女郎也说了,这回何氏搬出平乐宫,还是姜顺华当着左昭仪的面求了陛下,可见姜顺华将惜光亭的事情改头换面透露给了女郎,怕还是为了把何氏赶出去,免得何氏算计女郎之余也把主意打到了姜顺华身上去,有身子的人可不比寻常情况下,姜顺华就算平素把承光殿里管得紧,如今忽然有了子嗣,又是渐渐失宠时有的,岂能不重视?”

第一百零七章 冢妇之忧

“阿善是说姜顺华因觑见了那何氏欲以药害我这才起了疑惧之心,因而借题发挥与欧阳氏闹翻,继而将何氏赶出平乐宫吗?”牧碧微略作思忖,却摇了摇头道,“我倒觉得未必这样简单,你想何氏既然已经是容华之位了,搬出平乐宫单独执掌一宫本是早晚之事,再者何氏难道就甘心屈居人下吗?姜氏若是肯借了怀孕,太后与陛下都会格外给她面子的时候帮何氏一把,难道不是落了个好?又何必画蛇添足的去得罪欧阳氏?须知道欧阳氏就算背后没有高太后撑腰,好歹也是堂堂上嫔呢!”

阿善想了一想,道:“女郎的意思是姜氏主动招惹欧阳氏还有旁的用心?”

“我想定然如此。”牧碧微道,“笑人误认挽袂为我的时候孙贵嫔还没有传出身孕来,但我想着姜顺华的身孕是在祈年殿里查出来的,正如我不相信姜顺华之前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一样,孙贵嫔这身孕怕也未必是那么巧到了陛下才训斥了左昭仪、而太后又因此叫莫作司发作了她后偏生被发现——若不是她怀了孕,太后不论私下里怎么做,面上终究要给她腹中子嗣留些面子,凭着她那日到了华罗殿,太后哪有不替左昭仪出头的道理?”

“若是如此祈年殿又不晓得姜顺华会那么一晕,也未必知道她也有了身子,倒是有可能有孕中需用之物放在里头被姜顺华觑见留了心。”被牧碧微的话提醒,阿善思忖了片刻倒是想到了一点,“若姜顺华从祈年殿被帝辇送回承光殿的时候就晓得了孙贵嫔也有了身孕,那么她急着叫何氏搬出平乐宫倒不仅仅是因为那壶酒的关系了——孙贵嫔尝与后位失之交臂,如今有了身孕岂能不再对桂魄宫起心思?只是孙贵嫔想来也晓得,太后与前朝都是不希望看到她再晋位的,原本母以子贵还能一搏,偏巧这个时候姜顺华也有了身孕,就是姜顺华自己避其锋芒,但太后与前朝也免不了抬举姜氏以压制孙贵嫔,这一点姜顺华想来也想的清楚,除非宫中再出现妃嫔怀孕,分散太后与前朝的注意力,不然孙贵嫔想要母以子贵入主桂魄,姜顺华就是头一道障碍!”

牧碧微点了点头:“何容华明显的偏向左昭仪一脉,又与孙贵嫔那边的唐隆徽结仇到了六宫皆知的地步,虽然她与姜顺华之间不曾听闻有什么龌龊,可对于孙贵嫔来说,这何氏却是现成的嫁祸人选,若当真能够害了姜顺华,而后把何氏拖下水,乃是一石数鸟之计!”

“纵然姜顺华没有在祈年殿里发现孙贵嫔怀孕的证据,但她自己有孕的消息却终究传了出来,何氏与孙贵嫔争宠激烈,更是不遗余力的打压着唐隆徽等依附于孙贵嫔的妃嫔,想来这六宫里头恨她的人可不少,若继续放在了平乐宫里,难免没有何氏的仇家会把脑筋动到了姜顺华身上来。”阿善道,“如此看来姜顺华打发何氏去景福宫更多的怕还是不想遭池鱼之灾的缘故。”

牧碧微思忖了片刻道:“那么姜顺华之所以主动与欧阳氏翻脸,或者也是因为惧怕孙贵嫔的缘故?”

姜顺华和孙贵嫔不同,虽然两人的出身在高太后眼里一般的不上台面,然而姜顺华就是最盛宠的时候也比不上孙贵嫔的宠夺专房,姬深也没有为了姜顺华忤逆过高太后,再加上姜顺华这一年多来宠爱每况愈下不说,论性格为人,姜氏也远不及孙氏张扬嚣张。

单单冲了最后一点,高太后就算对姜顺华的出身有所微词,却绝对不会动除去她腹中子嗣的主意,反而还会尽力在她怀孕时给予庇护。

但孙贵嫔却不同,若说高太后对姜氏只是厌恶,那么对孙贵嫔绝对达到了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了——旁的不说,姬深那重色轻德的名头可不正是从这位身上出来的?另外不理朝政的缘由在高太后看来也与孙氏脱不了关系!

只是高太后乃是姬深之母,孙贵嫔再怎么进谗到底也动摇不了一国太后的地位,因而孙贵嫔也只能迁怒姜氏了。

姜顺华借题发挥与欧阳氏吵翻,又趁着祈年殿上孙贵嫔为宫里人庆贺并姬深在场之际过去哭诉“委屈”,如此既等于是送了孙贵嫔一个踩欧阳氏的机会,也有向孙氏表示投状的意思,毕竟姜氏若能够顺利的诞下子嗣来,依着她从前的谨慎小心,便是在怀孕生产的这几个月里与孙氏走得近了,届时等危机过了,再转投高太后,高太后念其诞育子嗣有功也不会太为难她的,到底姜氏的帝宠也就那么一回事了,她对高太后,对姬深都毫无威胁,念在孙儿的份上高太后世家出身又贵为太后,未必容不下一个愿意做低伏小又能够为自己的儿子绵延子嗣的庶媳。

“这是一条缓兵之计,不过奴婢以为若是孙贵嫔没有怀孕,姜顺华这么做了或许有六七成孙贵嫔会同意,指不定孙贵嫔还想着自己抱过去抚养呢。”阿善笑了一笑道,“可如今孙贵嫔自己有了身子,大约姜顺华说的再好听,孙贵嫔也未必肯容她们母子了。”

阿善淡淡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何况孙贵嫔单为女子的时候可就不弱了,固然这位贵嫔娘娘在传闻里头国色天香,可若除了美貌一无是处,连个娘家都没有,凭甘泉宫里太后太妃的手段,哪里还有这个福分伺候到现在?”

牧碧微深以为然:“姜顺华是个有心的,单是在惜光亭一瞥就能想到许多,只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姜顺华其实与孙贵嫔一样是没有娘家之人,虽然在这宫里头,如曲家也是鞭长莫及,可娘家势大究竟是个顾忌。”阿善叹道,“可怜大郎君了!”

提到长兄牧碧微实在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若早知道这样,我该在进宫前就逼着祖母替大兄在沈家哪怕旁支里头求一位嫂子,好歹也比如今这样强!”她恨道,“大兄就是这样的倔强脾气,认准了的事情便是旁人告诉他是错的也要做到底!他只道娶了那何家三娘子是为了我好呢!却不想如今何家全都靠了这位何容华指望着荣华富贵,何三娘子凭什么左右了她姐姐的意思?再说大兄不曾见过何容华,好歹也该晓得为了她弟弟一人之死,要我牧家合家陪葬的主儿,岂是容易说服的?我才进宫几天,那一位就接连使了许多计策要我的命!她是会为了妹婿就收手的人,我便是实打实的心慈手软了!”

阿善因而叹道:“女郎也不要埋怨大郎君了,大郎君这么做虽然叫咱们替他心疼,可也有几分道理。奴婢想着何容华既然选择了左昭仪这一边,按理来说至少表面上是要做个贤妃,这样才会得到太后与前朝的认可,她进宫一年多来除了雪蓝关之事也不听她插手过前朝政事,而且女郎说了两回与她见面,何氏心里明明恨女郎恨得极了,但对女郎的态度至少表面上却是无人能够挑出理儿来的,饶是如此那何海死了她却不惜撕了那一身贤妃的款儿假陛下之手干涉朝廷重将生死,足见她对这个同母弟弟的重视,虽然重视弟弟未免有将何海视作将来依靠好生栽培之意,可对同母妹妹怕也是极为怜爱的,因此大郎君若是娶了何三娘子,何容华对女郎怕是的确要收一些手。”

“这是不一样的。”牧碧微眼中黯沉,摇头道,“若说我没进宫前或者还有这样的可能,可我进了宫,何氏身边的桃蕊是我亲手推到面前挡炭火的,你只看何氏与唐隆徽的恩怨就晓得她的性情绝不是宽厚那一类,若要化解除非我做低伏小卑躬屈膝去求得她宽恕,或许念着何三娘子的面还有些可能,但我何尝是那逆来顺受的性.子吗?论到没出阁前的尊贵她又怎么比得上我!”

牧碧微缓缓道,“这番仇是难解了,所以我才说大兄这么做不智,且不说能不能解,若是能解,何容华不与我计较,难道其他宫妃就不会为难我了不成?他到底早早跟着父亲在边关,不谙后院倾轧,虽然是一番心意为我,却实在做的卤莽,且不想一想何氏这会得宠,何家也不过几个小官罢了,将来一旦她色衰爱驰,何家这一门亲戚少不得成了负累!咱们家本来人就少,原本舅父那边虽然没有外祖父那么出色的人才,可性情都还敦厚,我那几个表姐容貌也是不差的,舅父们未必不想上进,却也没动了送她们进宫的心思,然而何家却是摆明了拿女儿当进身之阶,足见其家品性!且不说何家将来会带来多少麻烦,你说这样人家的女郎可堪承受得起一家冢妇的责任吗?”

她长长叹道,“我自然是不喜欢何容华的,可这会倒盼望她的妹妹有几分她的手段,只是千万也要有几分骨气才好,大家子的主母厉害都是在里头的,对着外面谁不要学几手冠冕堂皇的贤德慈爱个人看呢?母亲去世的早,徐氏擅忍又精通后院之道,况且她还有个三郎,想到嫂子出自何家我实在是百般的不放心!”

阿善沉吟着道:“惟今之计,咱们也只能想着往后压一压小郎君的妻室了,到底咱们如今与府里联系不便不说,就是能偶尔出宫一回,大郎君定了心思,除非女郎过去,奴婢也是硬拦不得他的。”

——以牧碧川的性格,就是牧碧微去拦,那也非要豁出去不可。

牧碧微觉得头疼,便转开了话题道:“差不多是膳时了,咱们且到前头去罢。”

阿善闻言,忙叮嘱道:“挽袂那小蹄子是个糊涂的,只是她既然被女郎一句话诈了出来,谅也翻不出什么大浪去,如今女郎这边没有旁的趁手之人,到底还是要用着她,女郎一会还是莫要罚她太重才是。”

“我晓得。”牧碧微点一点头道,“我也懒得与她说什么,这几日我会冷着她,你正好出手叫她记些儿恩罢,当初左昭仪不过是帮着她与葛诺分到了冀阙宫,她便念到了现在,我看她从头到脚可取之处也就这么几点了。”

“知道念恩便是胆子小些糊涂些总也有可用之处。”阿善晓得牧碧微也不是完全不知道挽袂这等性情的可用之处,不过是她在牧家的时候用惯了身边一起长大、教导出来的能干使女,乍遇见了挽袂便是横竖看不顺眼,如今见她说了这番话便也放了心。

第一百零八章 善心人

用膳之时挽袂格外殷勤,伺候的无微不至,只是牧碧微既然已与阿善商议定了,却故意冷着脸不去理会,挽袂布十箸她才动了一两箸,如此很是扫了一挽袂的颜面。

见她面上还浮现出一丝委屈,又不时拿眼睛看着自己,饶是牧碧微心头愠怒未消,见她这副天生懵懂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自是不去理会。如此用过了午膳,因为太后那边虽然没有明着支持,但总是露了口风,而且此行又得了解玉透露了许多宫中之事,如今姬深还没回冀阙,倒是精神一松,便让阿善趁挽袂心下委屈的时候去施恩,自己慢慢踱步回了内室打算小憩片刻。

只是牧碧微才解了外袍,就听到帐后朝着后园开的一扇窗棂上响起了不紧不慢的夺、夺二声。

她一怔,只当自己是听差了,却又听得窗棂响了几声,声音清楚,绝非沙石被风吹着打上来,倒仿佛是人指所扣。

牧碧微立刻重新披了外袍,反手拔下鬓间一根金簪,警觉的向窗边走去!

她才走到窗边,那叩窗声却消失了,牧碧微略作思索,猛然一把推开了窗!

却见窗外三尺处,聂元生一袭紫裘,负着双手,正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聂侍郎莫不是走迷了路?”牧碧微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冷不热的问道。

聂元生却是洒然一笑,从裘衣的袖中取了一物向她面前递来:“下官是送此物来的。”

“这是什么?”牧碧微低头一看,却是一只精巧的锦盒,见聂元生托着它稳稳的放在自己面前,略一犹豫,还是取了下来打开,但见盒中放了一只小小的玉瓶,那瓶身乃是羊脂玉雕琢而成,玉色温润,通体无瑕,上面还镂刻了一幅秋日山居图,因就拿在眼前,牧碧微又正当年少,目力极佳,将树木山川的线条都看得清晰,她是牧家嫡女,祖母出身不低,也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好东西,这么打量几眼也晓得这只玉瓶价值不小了,何况瓶中仿佛另盛了它物,恐怕分量更重,不由奇道,“聂侍郎这是什么意思?此物望之可知珍贵,若是要给妾身,妾身可是不敢收用,免得折了福寿的!”

“这便是下官方才在道上与青衣相遇,所提到的解淤散。”聂元生嘴角微微勾起,扫了眼她额上之伤,淡笑着道,“方贤人那里的药都是宫人用的,均是太医院那边药材的下脚料所制,岂能比得上这御制秘药?如青衣额上之伤若想完全去无痕迹又尽早康复,还是用这解淤散可靠。”

牧碧微大致思索了下风荷院附近的地形,抬头看向聂元生道:“侍郎费了这许多周折到此就是为了给妾身赠药?”

“自然是的。”聂元生笑了一笑,见牧碧微露出茫然之色,他也不解释,一掸衣襟,便要抱拳告辞。

哪知他手才抬起,牧碧微却忽然一手按着窗棂,一手快如闪电般伸出!

聂元生一惊,下意识的抬手反格,却不想牧碧微只是探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含笑道:“聂侍郎莫要担心,妾身不过是受宠若惊,想与侍郎说个明白,免得自己愚钝领会错了侍郎的美意,岂不是反而不好?”

“青衣品级在下官之上,但有垂询,下官岂敢不应?”聂元生闻言,眯起眼看了眼她的手,却只一笑,语带轻佻道,“所谓挽断衫袖留不止,青衣太过心急,恐怕反而弄巧成拙啊!”

牧碧微听了他这调笑之语也不恼,反而盈盈一笑,道:“妾身虽然姿容鄙陋,但自忖年少,想来不似白头老母力已衰微,侍郎这不是站住了么?”

聂元生哂然一笑,双臂微振,他是姬深伴读,功课武艺自然是要样样出色的,不比牧碧微只是粗通拳脚,登时感觉到一股柔和之力震动手指,不知不觉松了开来,只是聂元生倒也未离去,只是淡笑着道:“青衣之龄怎可比之白头?自当拟为翠眉,比之翠眉年纪更少,姿容想也是远胜,而下官粗鄙,不足入山寻道,本无离去意,又遑论留住?”

“妾身已经说过——”两人借着前朝《谁氏子》一诗彼此试探了一番,牧碧微举袖掩嘴,轻笑着道,“妾身是受宠若惊!”

“下官早已说过,青衣福泽深厚,来日定有青云之期。”聂元生照例是当日宣室殿前的说辞,微微含了笑道,“青衣又怎的受不得?况且此物也非下官所制,不过是从陛下那里多取了一盒罢了!”

他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解淤散既然是宫中秘制,又是姬深私库之中才有,可见珍贵,而聂元生却可以随意多取,最重要的还是为牧碧微多取且亲自送过来,以他在姬深身边的地位哪里需要如此对自己?如此殷勤,说他没有旁的想法只是做一回好人,牧碧微哪里肯信,因见左右无人,索性把话说开来:“聂侍郎说的乃是吉言,只是妾身乍入宫闱难免惶恐,侍郎若有什么吩咐,但请明言,妾身若是能够做到,定然不敢推辞的!”

若照聂元生那日临别之语,难免要想到温太妃身上去,但牧碧微可不认为单凭了一个温太妃的斡旋,聂元生就能够笃定了自己在宫闱里风生水起,要知道纵然被高太后竭力扶持的左昭仪与欧阳氏都没这个把握呢,就算左昭仪姿容平平不得姬深喜欢,可欧阳氏却是个着实的美人了吧?

牧碧微没进宫前只与闵、沈、徐三家女郎见过,自觉容貌出众,但进了宫后见到了何氏容貌虽然与她不是一路,乃是烈烈如火,却也不亚于她了,再见过姜氏的风流媚骨、唐氏丰腴美艳而欧阳氏珠圆玉润,却也不过得一时之宠,比之孙氏却是差得远了,然而就是那传闻中国色天香、倾国之貌的孙贵嫔如今宠爱比起两年前也有所不及,竟也要开始担心失宠来了…她盯着聂元生,直言道:“侍郎仿佛很笃定妾身能够得宠?”

聂元生微笑着望着她,这回倒没回避她的问题,而是认真道:“下官衷心希望青衣能够如愿以偿。”

这句话他说的虽然不明不白,却极为诚挚,牧碧微狐疑的看着他,半晌才道:“莫非,从前妾身先祖也对聂家有恩?”

“…”聂元生不提她把自己想成了与温太妃一路,眼中顿时露出忍俊之色,顿了一顿方叹息道,“牧家先祖的确都是大好男儿,不过本朝人人都知,家祖是前魏末年就投奔了高祖皇帝的,惜乎令祖仅数面之缘而已。”

这就是说牧家对聂氏并没有什么恩情了?

牧碧微沉吟道:“妾身未曾入宫前,一直恪守闺范,纵然习了些粗浅拳脚,偶然来往亲眷之家,也都是戴着帷帽再登车的…”

聂元生微微凌乱,随即一本正经道:“下官从前绝对不曾见过青衣。”

“如此说来…”牧碧微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道,“侍郎莫非觉得妾身姿容还能入眼吗?”

“青衣姿容楚楚,惹人怜爱。”聂元生诚恳道,“只是下官如何敢冒犯青衣?”

牧碧微也很诚恳的望着他:“侍郎请看,一无恩情,二非倾慕,侍郎却对妾身如斯照拂,甚至亲自送来伤药,妾身焉能不惶恐?怕是换了侍郎也要心生狐疑吧?”

“下官一向心善,青衣请不要放在心上。”聂元生正气浩然道。

牧碧微盯着他看了片刻,幽幽道:“聂侍郎果然侠义心肠!”

聂元生欣然道:“些许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青衣不必放在心上。”

“既然如此,妾身却还想托侍郎一件事。”牧碧微扶着窗棂,也不管聂元生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如何,只管幽怨道,“不瞒侍郎,前两日妾身旧仆阿善进宫,带了一个与大兄有关的消息与妾身,妾身闻之,心下十分烦恼,却不知道聂侍郎能不能下次进宫时,为妾身带些大兄的消息?”

——聂元生既然一个劲的充好人,又不肯露出用意,牧碧微索性再欠几个人情,左右她如今没什么可图谋的,就是牧家,放眼邺都,比牧家更有价值拉拢的人家也多得是,以聂元生的出身并受姬深的宠信,也不是非牧家不可,牧碧微实在猜不到这聂元生好心的原因,干脆利用到底。

不想聂元生听了此言,张口便问:“青衣说的是牧大郎向何家三娘子提亲之事么?此事何家已经允诺,算起来青衣与容华娘娘此后也是姻亲了,虽然青衣如今不能够请家中女眷入宫探望,但容华娘娘已为一宫主位,每隔一月都可召眷属入宫,想必下一个日子白夫人进的宫来,容华娘娘也会将来龙去脉告诉了青衣的。”

这番话听得牧碧微只觉得从头到脚的冷,原本虽然晓得牧碧川既然下定了决心而阿善又进了宫,沈太君与牧齐未必劝说得住牧碧川,而徐氏定然只有推波助澜的道理,不出意外,何家这门亲事是结定了,可这会听聂元生确认,牧碧微才彻底的绝了望,她心想因着自己与牧碧川的生母闵氏并非世家大族之女,闵如盖去后,自己那四个舅父并表兄弟里头也没个出色的人才,别说与牧碧川彼此互助了,就是顶立门户都不能做到,以后怕还要牧碧川反过来照拂些,而徐氏那边虽然势大,可有牧碧城在,那是绝对不会给牧碧川搭什么手的,不使绊子已是厚道,牧家如今不缺财不缺官职,无奈人丁稀薄,因而寻个枝繁叶茂的大家之女以开拓人脉重振家声方是兴旺之道——当初牧齐娶闵氏,那是因为其时先帝睿宗正与济渠王争储争得死去活来,那会邺都望族或多或少都被卷了进去,牧齐是睿宗伴读,压根就没得选,就属于睿宗这边。

而高祖皇帝末年,因聂介之、楼师法等开国功臣已然相继去世,后来所重用的一批人里头,闵如盖也是数得上的,沈太君向闵家提亲,虽然有觉得闵氏固然看着娇弱,性格却刚烈有节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得了睿宗的暗示。

闵氏去世后,牧齐续娶徐氏,也是因为睿宗需要以此来表示对曾经跟随过济渠王的家族进行安抚…牧齐的原配继室虽然都不全是自己挑的,可也不算折辱了他的出身与官职。

可这会牧碧川娶的又算什么!

附《谁氏子》韩愈

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

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衫袖留不止。

翠眉新妇年二十,载送还家哭穿市。

或云欲学吹凤笙,所慕灵妃媲萧史。

又云时俗轻寻常,力行险怪取贵仕。

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

圣君贤相安可欺,乾死穷山竟何俟。

呜呼余心诚岂弟,愿往教诲究终始。

罚一劝百政之经,不从而诛未晚耳。

谁其友亲能哀怜,写吾此诗持送似。

第一百零九章 非亲非故非倾慕

阿善估摸着牧碧微小憩已毕,端了水盆进到内室后,便见她手里捏了一只从未见过的羊脂玉瓶,旁边放着一个打开来的空着的锦盒,目光却盯着北面的一扇窗子,神色狠辣,身上衣裙整齐,只有鬓发微乱,并不似才起来的光景,她不由奇道:“女郎没有休憩吗?”

“人都摸到了后窗来了,又说了大兄的事情,我怎么睡得着?”牧碧微闻言才收回了盯着窗子的视线,随手将那玉瓶儿往锦盒里一丢,轻哼道。

“后窗?”阿善吃了一惊,正要快步走过去看,牧碧微已经摇头道:“他已经走了。”

阿善追问道:“是谁如此大胆?”

“还能是谁?”牧碧微一撇嘴角,道,“这满宫里头可以随便行走的外臣也就那么一个。”她伸指一拨玉瓶儿,轻蹙了眉尖道,“聂元生方才送了这药来,说是宫中秘制的解淤散,我顺便问了他可晓得大兄的情形,谁想他说…大兄与何家三娘子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阿善被这乍来的两个消息打了个猝不及防,她虽然因方才道上一面也觉得聂元生品性浑然不似传闻中的其祖,但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大胆,就算牧碧微不曾为姬深侍寝过,既然是女官,实际上也属于姬深的人,未得姬深同意与宫人私通总也是送了君上一顶绿帽戴了,这可不是在道上遇见了停下谈笑几句能比的,何况道上相遇还有个阿善在旁看着呢,方才牧碧微小憩可是没有旁人在了。

她定了定神才问道,“聂侍郎可还有旁的话?”

牧碧微皱眉道:“我正是要问你,牧家祖上与聂家可是有什么瓜葛吗?我可不觉得我一个青衣值得他如此殷勤,亲自送了这解淤散来。”

“聂临沂虽然出名,可究竟是起于寒士,何况聂临沂是邺都人士,牧家却是一向在西北的,要不是前魏末年魏神武帝想着叫牧家带兵还都扶持幼帝登基,先祖牧讳寻也未必会留在邺都。”阿善想了想道,她虽然不是牧家人,只是闵氏的陪嫁,但闵如盖夫妇膝下四子一女,对唯一的女郎自然是无比的钟爱,先前沈太君在定亲前借了赏花看景的场合暗中打量闵氏举止言行,闵家又何尝不将牧家的事迹仔细盘查一番?

阿善作为陪嫁里的心腹,这些当然也要记下来的,此外她这回进宫,沈太君少不得要多叮嘱她些事儿,譬如温太妃与牧家的渊源,聂临沂在本朝何等大名,聂元生又是内外皆知的近臣,若有交情,沈太君如何会藏着掖着不告诉。

牧碧微听了,点头道:“我想也是,从来都没听说过和聂家有什么关系的,只是这倒是奇怪了,我进宫以来,这聂侍郎虽然也对我用了好几回心计,但瞧着竟都无恶意,看他今日踏雪前来,倒是当真关心我额上莫要落下了痕迹,你说,无怨无仇无恩无义的,他做什么要这样帮我?”

“这…”阿善沉吟了片刻,不太确定道,“按说女郎美貌…”

“这满宫里的佳人多了去了。”牧碧微不以为然道,“不是我妄自菲薄,论容貌我也够得上如花似玉这四个字了,可不提祈年殿的那一位倾国倾城,那欧阳氏珠圆玉润又是欧阳家老太君亲自养大,一身气度,虽然我不至于站着她跟前感到自惭形秽,然也不能不说一句世家到底有世家的好处!且欧阳氏还是太后甥女呢,聂元生若真有那怜香惜玉的心,上回又为什么要陪我一起潜入含光殿偷了砚台等物出来?”

阿善倒觉得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所谓人各有志,譬如聂临沂之原配闻说貌既不美,也无甚才学智谋,可因早年的慧眼识才,聂临沂平生视天下红粉如无物,那样一个女子在聂临沂眼里却是无人能及的。欧阳氏也不是不美,然正如牡丹与芍药都是极美之花,可在那喜欢茉莉、玫瑰等花的人眼里,却觉得它们也不怎么稀奇了。”

牧碧微摇头道:“不然,你方才不在这儿,聂元生不是那等轻易动情之人,我总觉得他别有所图,我思来想去也不晓得他如今这样帮我这是为什么?就算他在和颐殿里都有眼线,可我今儿在那里把头都叩成了这样,也不过是做一颗太后的棋子罢了,他可不是我,他有陛下撑腰,纵然要找后妃联手,也完全不必从一个青衣找起,大可以等着宫里头斗得差不多时再确认盟军,以陛下对他的宠信谁又会得罪了他去?”

“若这聂元生不是倾慕于女郎,却又是谋取什么?阿郎与大郎君如今都已经卸了军职,清都郡尹并司马的职位虽然是肥差了,可聂元生与今上关系那样的好,即使不是他袭了临沂县公的爵位,但也不见得看得上这两个位置罢?”阿善想了片刻,觉得一头雾水,不觉喃喃道。

牧碧微见她也想不出什么来,便随手把那只玉瓶儿递了过去道:“你且看一看这个什么解淤散。”

因闵氏自幼体弱,生了牧碧微之后身子更是每况愈下,这中间不乏缠绵病榻、以药代饭的日子,阿善是闵氏的陪嫁兼心腹,服侍她久了,加上盯着大夫问多了,也粗通医术,尤其因闵氏去世得早,临终最放心不下一双子女莫要受了续弦的亏待,徐氏还没进门的时候,阿善就将之视作洪水猛兽,越发的下了苦功留神着种种害人之物并计谋。

这会将玉瓶中的药膏仔细端详过了道:“这药是极好的,奴婢未觉有异。”

“想来他若要害我也不必如此麻烦。”牧碧微沉吟道,“此人在宫中行动并不受拘束,武艺又是极高明,若当真要对我下手尽有许多机会…罢了,正好有水,便把挽袂从方贤人处要的药洗掉换了这个罢。”

她喃喃道,“我倒是奇怪他这样盼着我得宠做什么?嗯,非亲非故又非对我有意,莫不是他也与何氏有仇吗?”

这边阿善仔细伺候着牧碧微重新敷药,乐年殿里温太妃半靠在窗下的锦榻上,不远处烧作琼楼金阙之状的鎏金炉中一缕青烟笔直冲上数丈,直绕梁柱数圈才袅袅散开,室中暖香萦绕,温太妃小憩才起,松松的披了半旧的家常绀碧瑞锦纹交领襦衫,系了一条秋香并宝蓝间色裙,贤人解玉手里执了一柄小巧玲珑的金镶玉锤,轻柔而娴熟的替她敲着腿。

两人不时闲闲的说上几句话儿。

“听柳谦说,殿下的字越发的好了,这几回都被师傅很是称赞过。”解玉轻声慢语的说道,说话之时手中也未停,声音仿佛合着炉中之烟,不多时就散了开去,再无痕迹。

温太妃没有睁眼,只道:“如今四郎还未束发,夸他几句哄了他高兴也好,到底少年时候也要留些念想,但以他的身份这些都是不紧要的事情,便是他一个字也不认得,这辈子的富贵也是少不了的,倒是师傅们这么一说,以他性情怕是越发要上心的练了罢?”

“公主放心。”解玉笑着道,“柳谦哪里敢叫殿下熬坏了身子?都盯得紧呢,每练了一个时辰,柳谦总要劝殿下外出走一走,像今儿是骑射功课,这会还在校场上练着呢。”

“聂元生是个有本事的,莫要看他如今在前朝风评不好,陛下一日不倒,怕是他富贵一日难断。”温太妃叮嘱,“得空去告诉柳谦,着他劝着些四郎,聂元生既然已经赔了礼,就不必再计较,一来显得大度,二来他虽然是陛下的兄弟,可却未必比得上陪着陛下长大的聂元生——此人性情不比聂临沂光风霁月,一旦记下了仇到底是件麻烦事。”

解玉点头应了,安慰道:“殿下一向宽厚,便是公主不提醒,也未必会对聂侍郎怎么样的。”

“有些人待他不恭敬就是得罪了,虽然如此,也还是好了,还有些人待他恭敬也好,不恭敬也罢,却非要与你为难!”温太妃的语气里有丝疲惫,“聂元生虽然未必这么小心眼,可四郎将来未必遇见不到这样的人!”

温太妃这话意有所指,解玉不觉一愣,手下慢慢停住,试探道:“公主是说…”

“噤声!”温太妃张开了眼睛,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兹事体大,万万不可传扬,连四郎也不许告诉!”

“…是!”解玉见温太妃神色,晓得关涉非小,忙肃然应了,温太妃又叮嘱:“这和六宫关系不大,牧家女郎那里可也不许说漏了嘴!”

解玉忙道:“奴婢记住了!”因提到了牧碧微,解玉便请示,“太后那边已经松了口,陛下也有好几日不曾回冀阙宫了,是不是奴婢悄悄去寻一寻孙贵嫔的身边人,着孙贵嫔提一提牧家女郎?”

孙贵嫔正为保住腹中子嗣求着温太妃帮忙说话,左右她这会也侍不了寝,安福宫里固然有些个人,孙贵嫔那边又站了唐隆徽等人,可论宠爱,加起来也比不过才执掌一宫、风头正盛的何容华的,这会推出牧碧微来,对孙氏也没坏处——解玉知道,牧碧微才进宫时,唐隆徽可不就得了孙贵嫔的暗示使人去示好过?

因温太妃答应了为孙贵嫔说情,虽然孙贵嫔送了重礼,但加一次人情也没什么,毕竟孙贵嫔若能诞下子嗣来,即使没有外家,即使最终也还坐不上后位,到底也是在这宫里头有了真正的立足资本了。

第一百十章 寿安长公主

温太妃听了却摇了摇头:“太后既然答应了牧氏,自然会有所安排,咱们插手进去反而不好,若被察觉孙氏送我的礼,那样更是糟糕,而且牧氏不是个简单的,太后之关已过,这里还用不着咱们帮手,只是她今儿在和颐殿上为了取信太后,叩首太狠,怕是额上痕迹一时难以消除,陛下重色,这会她自然不便露面,等恢复了原状定然就要出手了。”

解玉叹道:“牧家女郎是个聪慧的,这样倒也好,叫公主少操了许多心。”

“牧家世代忠良,被逼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温太妃听了却是一叹,“我本担心牧家人丁那样单薄,沈太君又是个贤德的,怕是后院过于清净,牧氏年少单纯,进了宫却是不妙,不想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

顿了一顿,温太妃又道,“只是在宫里头安守本分的过一辈子固然清苦难捱,我替她仔细筹划,得个一生平安也是大有指望的。可争宠之路却是步步血泪,牧氏年少,正当气盛,又不像曲氏那样是枝繁叶茂大家子出身,规矩森严,养气养得一身沉静雍容,然却不免失了少年人的那股子锐气!加之她容貌胜过曲氏甚多,不甘心学曲氏、崔氏本是应有之事——我只盼她能够全身而退、中间也莫要太伤心罢!”

言罢,温太妃复叹了口气。

解玉安慰道:“牧家先祖忠烈,当能泽被后人的,而且牧家女郎今儿在太后跟前陈辞何等狡黠?可见是个胸中自有丘壑的。”

如此说着温太妃也略略心安,道:“但望她是真正聪慧,能够在这宫里早日得立足之地。”因牧碧微如今已与太后照了面,温太妃也暂时不便插手做什么,这会心内叹了一叹便又合上了眼。

解玉就说起了另一件事:“听和颐殿那边的燕歌说同昌公主出宫之事叫太后很不高兴呢。”

“薄氏又做了蠢事。”温太妃皱眉道,“早先她自恃年少美貌藐视太后就已不智,如今还要这样行事不周!她只道同昌年幼,又是先帝骨血,纵然有行差踏错的地方太后也不能将公主怎么样呢,却不想同昌虽然如今方十一二岁,可也不过几年光景就到了下降之时!薄家虽然也是官宦人家,又怎么和高家比?太后大大方方的养到同昌及笄,尽可以在婚事上叫薄氏后悔一辈子!”

“闻说崔夫人病的厉害…”解玉话才说了一半,温太妃已经出言打断:“那她就该堂堂正正的过来求了太后!叫同昌绕过了太后到皇兄跟前去哀求这算什么?要告诉宫内宫外太后不慈吗?况且前一日出了广陵王为安平王请封庶女入宫之事,太后正与陛下生了些许罅隙呢!她来这么一手,陛下的确余怒未消,当真准了同昌出宫探望,然而过了几日陛下心头之火消了去,再想起来岂会不迁怒同昌?先帝既去,同昌纵然是公主,将来前程可都捏在了太后与陛下手里,陛下与同昌又不亲近,公主的婚事若无意外他是不会插手的!”

解玉道:“许是薄太妃以为同昌公主究竟是金枝玉叶,便是太后从中拦阻,下降不到如楼万古那等名臣后人,总也低不到哪里去吧,到底驸马又不能纳妾。”

“不能纳妾又如何,我那皇姑寿安长公主可不就是个例子?”温太妃摇着头道,“坊间说女子嫁人犹如再世为人,这话可不是平白来的,太后若有意拿同昌出气,有的是法子!”

解玉是她身边老人,自然知道温太妃的姑母、前魏寿安长公主的事情,寿安长公主乃是魏神武帝之姊,前魏昭帝的宠妃所出,在昭帝诸女中最得上意,到了及笄年华,昭帝便打算为她择一如意郎君下降,结果寿安长公主阅遍满朝文武子弟都未看中,昭帝爱其如珠如宝,自然舍不得委屈了她,便索性再留了两年。

却是寿安长公主十八岁的那一年,恰逢邺都曲家一位长辈去世,曲家传承六百余年,枝叶繁茂,当时邺都去世的长者有个庶出兄弟多年前就被分到了上阳郡,自成一支,如此自然也要派了人过来吊唁,在邺都小住,分支所派之人里有一个少年郎君十分之出色,连曲家嫡支这边的郎君都不免被他盖过了去,分支那边特特派了他到邺都也是想借吊唁之际求嫡支替他谋取个好前程,到底两边虽然分开多年往来不多,总也是同一曾祖,况且都姓曲,那少年是个才貌俱全的,若是腾达了邺都曲氏也有光彩。

不想丧仪结束,曲家嫡支这边使了人寻个机会将之引荐给昭帝时,那叫做曲潮的曲家分支子弟一下子被伴驾的寿安长公主觑中,昭帝当然不会委屈了她,便直接向曲家暗示此事,曲家虽然觉得魏室公主大多性情刁蛮无理,然而昭帝既然亲口提出,却也不好回绝,便告诉了曲潮着他答允。

谁知曲潮闻知大惊,道他早在上阳郡有了一位未婚妻子,连婚期都是定了的,曲家见他坚持不肯退婚,只得去回了昭帝,然而寿安长公主一力纠缠,昭帝索性下了一道旨意,将曲潮的未婚妻赐婚他人,逼着曲潮尚了寿安长公主。

也因此曲潮心中愤恨无比,尚主之后不论寿安长公主如何小意婉转,始终与之相敬如冰,时间久了,寿安长公主心头失望,也没了心思与之琴瑟和谐,两人住着昭帝敕命大肆修建过的、繁华绮丽的长公主府,却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竟是经年不见一面——许是因此心头忧闷,寿安长公主与曲潮大婚后不到十年便双双去世!

温太妃拿寿安长公主的例子来比同昌,解玉自然听出她是对同昌将来的命运不看好了,薄太妃与温太妃也没什么交情,解玉提此事不过是要告诉温太妃一声,因此也不当一回事,笑着道:“薄太妃享过盛宠,那会自恃年少美貌,背着先帝没少与太后作对,若不然,先帝去时,明明许了她可以住在甘泉宫旁边的几座宫殿里,就算没有城外温泉,好歹地气也和暖许多,她却心虚的非要搬到最偏僻的鸿寿宫里去,说什么要为先帝祈福,怕离甘泉太近扰了人,分明就是怕太后与她为难呢!”

“薄氏啊是没吃过苦头。”温太妃微哂道,“她进宫的时候先帝已经平了济渠王,当年庞贵妃得宠的时候她是没见到,又比太后还要小了十几岁,先帝虽然不似今上这样以貌取人,男子哪有不爱好颜色的?在闺阁里是薄家捧在手心的嫡出女郎,进了宫是先帝宠妃,先帝驾崩后,太后宽厚,见她自己躲到了鸿寿宫,那些年的一口气也出了许多,便也不与她计较什么了,只怕薄氏这会还觉着委屈呢,所以虽然晓得到和颐殿上请求未必不得准,却还端着从前先帝在时的架子不肯出面,打着太后与陛下总不好意思与同昌公主一个小孩子太过为难的心思!却不想这样害了同昌难道她自己就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