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帐而出,却没有走寝殿的大门,这是因为外头守着的除了桃枝,还有阮文仪,她小心的开了通往后.庭的殿窗,虽然没有牧碧微那样的身手,然而何氏早有准备,从旁边拿了一只绣凳爬上去,外头却是早有人在等着,小心的扶了她跳出去,落在一片柔软的雪地上。

一件裘衣先盖住了只着中衣的何氏,两边的侍者默不作声扶着她挨着墙根迅速离开。

距离寝殿隔了几间屋子、阮文仪等宣室侍者绝对听不到的地方,桃叶小心的点着了一盏碧纱宫灯,桃萼则拿起桌上锡奴,倒出热热的乳酪捧与何氏。

何氏随便喝了一口驱寒,立刻沉声问:“方才陛下恰恰过来没顾得上仔细说——聂元生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娘娘,聂元生道牧氏已入太后之眼,他不想再惹太后生气!”桃叶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了先前何氏慎重交与了桃枝打算贿赂聂元生的胭脂红掐金丝番莲纹盒来递还于何氏。

“这紫鸦忽乃是前魏鼎盛时候由多食行商经万里越关山历无数磨难才带到了中土来,自从前魏衰落,西域诸地为异族所侵,中原便断了与多食的商道,别说聂家也就起自聂临沂,袭爵的还不是他聂元生!就是如今的曲家高家,这样的东西也未必能有差不多的!”何氏紧紧握着盒子,也不知道是气是惊,身子竟微微颤抖,不敢相信道,“他竟然不应?早先不过百金就允了助我使唐氏失宠!他——”

见何氏情绪激动,桃叶和桃萼赶紧劝说道:“娘娘莫要动气!只恨那牧氏先一步去了和颐殿,偏生又巧舌如簧的说动了太后,聂元生才有所顾忌,奴婢们继续劝说他总会收下去的。”

“你们懂什么?!”何氏因为生的美貌,天资也不错,在一心往上爬的何家很受重视,本性其实颇为骄横,如今心情极差,又当着心腹的面便不再掩饰,先怒斥了两人,复恨道,“聂元生抬出太后来,分明就是借口!当初陛下要立孙氏那个贱婢为后,太后与前朝坚决反对,那时候他都敢帮着孙氏说话——又何况现在?”

见桃叶和桃萼不敢说话,何氏气愤的将盒子随手一扔,虽然还是扔在桌上,但那雕琢繁复莲纹的盒子却被这一下弄的开了,听得一声响,何氏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去抓,幸亏不曾摔坏了,打开的盒盖却露出了里头一块足足两寸来长、寸满有余的紫色宝石来!

这种极为纯净璀璨的宝石因最早从多食那边传来,那边称宝石为鸦忽,此后中土便沿用下来,但见这一颗紫鸦忽色泽晶莹剔透,打磨光滑,毫无瑕疵,那种深邃华美的紫色多瞧上几眼便叫人移不开眼去——桃叶和桃萼是何家的家生子,早知何家豪富了,在何家的时候因为伺候着何家最有指望的何宝锦,平素里见的世面也不少,饶是如此看着盒中也不禁失了神。

何氏也看了几眼,越发恼怒:“此物当时拿出去,本宫都心疼!那聂元生居然回绝!”

“娘娘莫要生气,身子要紧,何况今儿陛下不就到了咱们定兴殿吗?可见陛下心里到底是有娘娘的,娘娘如今贵为容华,掌景福宫,乃是正经的一宫之主位,那牧氏又算什么呢?”桃叶见她频频动怒,惟恐她怒极伤身,赶紧劝说。

“桃枝把这盒子给他时,可曾打开来叫他看到里头的东西?”何氏想了一想还是不甘心的问道。

桃叶苦笑着点了点头:“听桃枝方才说,聂元生倒是停了下来,还伸手托过紫鸦忽打量了半晌,夸赞了几句,桃枝本以为他就要收下,不想聂元生却又客气的还了她,还说多谢…多谢娘娘叫他开了回眼界,他确实不曾见过这般大的鸦忽。”

何氏闻言又气了一回,桃萼见状忙道:“照奴婢说娘娘其实很不必把那牧氏放在了心上,太后用着牧氏却连避子汤都没停,可见也不过是用她这么几个月罢了,娘娘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也好好抓住陛下的心,若是能够有了身子…”

“若子嗣是想有就有的,先帝一生怎的只有寥寥几人诞下皇嗣来?”何氏不耐烦的说了一句,脸色难看道,“本宫如今所怒者不仅仅是聂元生不识抬举!兼有他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奴婢也觉着奇怪,只是聂元生除了不肯应下这回的事情外,桃枝道他态度并无不妥,提到娘娘也是极恭敬的。”桃叶咬着唇道。

何氏冷笑了一声:“他当初帮着咱们算计云台宫那贱人的时候,在宫里头遇见了唐氏可不恭敬吗?”见桃叶不敢多言,何氏恨道,“他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主儿!若不是陛下念着从前伴读的情份有事没事爱问一问他的意见,本宫当初何必寻了他办事?如今本宫晋了主位他倒是生了旁的心思了吗?”

桃叶和桃萼都有心提醒何氏,姬深的伴读可远不止聂元生这么一个,可在先帝驾崩之后都被姬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打发了去,这五年来竟只留了聂元生一个,若姬深是个不喜欢伴读的,那么唯一能够被他留在身边的聂元生可见手段,若那些人都是聂元生算计走的,此人就更可怕了。

只是她们都知道何氏如今正在气头上,这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会听何氏这么问了,桃叶小声道:“聂元生这些日子虽然也不时的进宫,只是除了娘娘请凝华娘娘并那牧氏过来的那日并后来几日在靶场上失了手,到过祈年殿外,其余时候都没有踏入后宫啊!”

何氏皱起了眉:“他没到后宫旁人难道不会遣了人去…”话说到这里,何氏脸色忽然阴沉了一下,沉声道,“那牧氏可不就是在宣室殿之畔?!”

桃叶和桃萼都是一惊!

“他进了宫却没与其他宫妃联络,犹可以说是这段时间不想引人注意所以谨慎行事…可照着此人的性.子,就算为了忌惮太后所以不打算帮本宫这一回,也该顺便劝说本宫缓一缓才是,牧氏…牧氏也在冀阙宫中!”何氏先是喃喃自语,逐渐的若有所思,最后竟是眼睛一亮,猛然抬头问两人,“聂元生这些日子到冀阙宫,直接遇见陛下的有几回,陛下不在、他在宣室殿里等得不耐烦,在冀阙宫里随意‘赏景’以等待陛下的又有几回?”

被何氏这么一提醒,桃叶两人顿时醒悟了过来——负责盯着冀阙宫那边动静的乃是桃萼,因聂元生是宫中最方便可以接触到的外臣,此人又不是什么刚正之人,收取宫人贿赂为其说话、助其得宠的事情聂元生实在没少做,何氏当初扳倒唐隆徽虽然借过聂元生之力,但也知此人认钱不认人,为了防止聂元生被唐氏或其他对头笼络了去,何氏这边对他自然也是颇为注意的。

桃萼仔细想了一想,好在牧氏进宫日子也不长,她又年轻,记性不错,当下仔细报来,听着桃萼的话,何氏、桃叶仔细对照了一下,竟发现聂元生在牧氏进宫后入宫时,大部分都有机会与牧氏见面!

“奴婢想起来了一件事儿!”桃叶默默的听着,忽然道,“娘娘可还记得聂元生在靶场上受了轻伤,因此向高阳王告退,当时陛下正在祈年殿里陪着孙贵嫔,于是聂元生直接过去要了解淤散?”

何氏点了点头。

“那一日仿佛就是牧氏到和颐殿去过的那日。”桃叶提醒道,“奴婢没记差的话,聂元生离开靶场往后宫来的时辰与那牧氏返回冀阙宫的时辰差不多,虽然从靶场到安福宫未必能够与牧氏碰上,可聂元生对宫闱路径何等熟悉?必定是能够碰面的!”

被她这么一说,桃萼也醒悟了过来:“那日聂元生取了解淤散也没出宫,还在宣室殿里待了一会,到快晚膳的时候却出现在祈年殿,说是在宣室殿里敷药后因伤处疼痛没有立刻出宫,闲逛时看中了陛下御案上的一只釉里红四鱼纹水丞,陛下当场就叫他拿了去——中间那几个时辰他说在宣室殿,可以他的为人为了一个水丞还用得着犹豫那么久才去祈年殿求吗?”

主仆三下里对照着一说,竟将真相拼了个七七八八!

何氏双手握拳,目中冷芒闪烁,切齿道:“好啊!本宫只当聂元生当初既然襄助本宫,好歹也有几分情义在,不想此人从前虽然口蜜腹剑,插手宫闱争宠之事,好歹还知几分底线,不敢很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不想他竟如此无耻!”

“娘娘,高太后虽然按着牧碧微侍奉陛下时给她赐避子汤,可聂元生…”桃叶机警,立刻想到了最重要的一点!

何氏冷笑道:“本宫知道从前也有服了避子汤却还是有了身孕的例子!”

“可是娘娘,这件事情可不能叫咱们捅出去。”担心何氏一怒之下立刻回寝殿去摇醒了姬深告状,桃萼赶紧道,“一来涉及陛下尊严,若是传了出去即使牧氏与那聂元生都无幸,娘娘怕也要失了圣心!二来聂元生极受陛下宠信,此人又生性狡诈,没有十足的理由,怕是陛下未必会信,届时反被他诬告却是不妥了!三来聂元生从前也与咱们殿里相熟…”

最后一条桃萼虽然没说全,但意思已经表达了出来,聂元生出入宫闱不忌,这是姬深所给予他的特权,这两年想走他的路得宠或扳倒对手的宫妃不在少数,别说何氏当初能那么快压下唐氏就得了他的帮助——虽然是拿银钱收买的——就是盛宠的孙贵嫔也没少明里暗里的赏过聂元生,这边告聂元生与牧碧微有私,那边满宫里除了左昭仪等不常与聂元生往来或者压根收买不起聂元生的低阶妃嫔们,从孙贵嫔以下怕都要跳起来了!

谁不知道聂元生在宫闱里已经自由出入数年,他能够与牧碧微有染…其他妃嫔难道就清白了?与他接触的妃嫔都不清白,皇家又不缺能伺候姬深的美貌女子,就算此事是何氏揭发的,她自己也未必会有幸,迟早被灭了口!

甚至——

多次夸赞聂元生、公然说过朝中很该多些聂元生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的孙贵嫔,如今正有了身子!

这事若传了出去,她腹中子嗣的血脉都要被质疑了!

高太后本来就对孙贵嫔恨之入骨,如今孙氏有了身孕反而比从前更加谨慎和担忧…若高太后知道孙氏腹中骨血未必是皇嗣,哪怕是有那么一丝丝的怀疑!

这等大事,就算姬深再怎么宠孙氏,总也是男子,又是帝王,又怎么忍耐得了?没了姬深的庇护,孙氏死定了!

孙氏一死,牧碧微也被除掉,这宫里头论宠爱论手段论心机,又有谁能够比得上自己?

自己既然能够在一年不到里从一个良人晋为容华,又怎知不能够位列九嫔,甚至问鼎三夫人、左右昭仪之位?!

何氏想到这里,狠狠用力掐住了桌沿才能够将那种极大的兴奋压抑下去,只是她的声音里却含着说不出来的兴奋:“孙氏、牧氏,真真是天赐良机!幸亏聂元生这一回没收了这块紫鸦忽,竟叫本宫发现了如此绝妙的机会!”

她倏的抬起了头,明媚的凤眼里充斥着难以形容的光彩,犹如九天星子闪耀,沉声对桃叶、桃萼两人道,“这件事情的确不能咱们捅出去…不过,这宫里头,什么时候缺过人?!”

两人会意,眼中都涌现出狂喜之色!

何氏战斗力很强大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石盛

翌日清晨挽袂照例打了水进内室替牧碧微梳妆,因见牧碧微兴致仿佛不太高,想了一想就笑道:“奴婢昨儿傍晚倒是听到了个消息,是祈年殿的,未知青衣可要听?”

“哦?”牧碧微还记挂着太后是不是在疑心牧家在西北的势力,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倒是替她挑选今儿服饰的阿善抬头问:“是什么?”

挽袂一边手下利落的替牧碧微梳着发,一边道:“昨儿宛英四处寻陛下却是因为太后把莫作司派到了祈年殿!”

“莫作司?”她这么一说,牧碧微与阿善都是一惊,牧碧微奇道:“难道是忽然派出去的?孙氏既然事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吗?”

“奴婢听说莫作司拿着东西到了祈年殿时孙贵嫔还道是她有了身子之后,太后娘娘照着例子赏赐,不想莫作司传了太后口谕,竟是要在祈年殿里住到孙贵嫔生产,孙贵嫔明面上请她先喝着茶,暗中使了宛英寻陛下求助,不想昨儿陛下偏偏去了景福宫。”挽袂抿嘴笑道,“宛英在景福宫外被拦阻不得入内,本想借口孙贵嫔动了胎气——结果守着宫门的小内侍进去禀告了陛下,何容华身边的大宫女桃萼亲自带了人出来,将宛英拿披风一裹,直接推到了旁边结了冰的御沟里头,景福宫上上下下,都咬死了她在宫门之前不仔细跌进去摔昏了过去,谁又晓得她跑到景福宫里想说什么来着?”

阿善不禁道:“这何氏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她没几分能耐,又怎么能顶着孙贵嫔的盛宠还一路扶摇?”牧碧微早就见识过了何氏手底下人的狠毒,一点儿也不奇怪,问挽袂,“你消息倒是灵通,只是孙贵嫔难道就这么好欺负吗?”

挽袂神秘一笑:“听说莫作司喝完了茶,见陛下还没到祈福宫,就借口宛芳病得不明不白,硬叫随行的甘泉宫内侍把人移了出去,说要送到永巷里去,免得过了病气,又说孙贵嫔身边的居中使很不懂规矩,贵嫔娘娘怀了身子,连底下人不好也不晓得移远些——居中使分辩了几句,就被莫作司变了脸,送到内司去问罪了!孙贵嫔没了陛下撑腰,自己又怀着身子,莫作司可是太后当年的陪嫁出身,宫里的老嬷嬷了,又怎么会怕她?”

听她话语里不乏贬低孙氏之意,牧碧微暗自点头,不枉阿善点拨,这挽袂如今倒是晓得该摆什么姿态了。

她道:“莫作司下手如此凌厉,若陛下回心转意,只怕非但起不到压制孙贵嫔的效果,反而会叫她更为肆无忌惮。”

挽袂一怔,道:“青衣的意思是…”

“前两日陛下不是被太后召去和颐殿了?我想可能就是为了此事,陛下归来之后不见怒色,或许本是许了此事,其实昨儿何氏叫宛英见了陛下怕也没什么用。”牧碧微笑了一笑道。

——当初对宛芳动手,也不仅仅是为了出气,还是为了给太后个出手干涉祈福殿之事的理由,宛芳是孙氏身边大宫女,平素里身子是否康健,祈福殿最清楚不过,而自己那一次把她内脏都打伤了,因此才会昏迷难醒,只是因有那厚毡垫着,表面却是怎么也看不出来伤痕的。

当然,太医院里头能人颇多,未必诊不出来关键。

可高太后要是连这一点都捏不住,也枉在宫闱这些年了。

如今莫作司一到祈福殿,果然拿了宛芳之事说嘴——说起来祈福殿也真心冤枉了,宛芳从昏迷起,就没能请到个太医去看,这会莫作司一口咬定是病,祈福殿里又怎么证明是伤?

挽袂想了一想道:“陛下怎会答应?”

“陛下怎么不答应?”阿善在旁听着,不觉轻斥了一声,随即道,“太后娘娘纵然不喜欢孙贵嫔,可孙贵嫔肚子里的总是太后血脉,陛下至今膝下空虚,太后既然把萧青衣派到了承光殿去照拂姜顺华,论着公平也不该不管祈福殿!再者当初萧青衣去照顾姜顺华时是怎么说的?”

挽袂醒悟了过来,道:“是宫中妃嫔都年轻,身边伺候的也没个老人在,而萧青衣曾伺候过宣宁长公主与安平王妃的月子,知道许多禁忌,这才派到了承光殿去。”

“姜顺华是下嫔,近侍之首为青衣,穆青衣在宫里也待了几年了,但究竟不比萧青衣有资历,何况姜顺华素来乖巧,所以萧青衣去了承光殿已足以镇场面,可孙贵嫔却不一样了,这一位连左昭仪都未必压得住呢,宋青衣去了又有什么用?太后自然要派莫作司过去。”阿善与她解释完,转对牧碧微道,“太后到底出手了。”

牧碧微头也不回道:“不错,只是何氏也未必就是好惹的。”

高太后既然出手,还是先把姬深叫到和颐殿里商议过才动手,那就说明已经有了计较,不论她是怎么和姬深说的,至少孙贵嫔这一回的这关很难过了,孙贵嫔虽然最得姬深喜欢,但六宫之权归左昭仪,内司有阮文仪与方贤人看着,她也插不进手,没了姬深替她出头,高太后要收拾她易如反掌,从两年前姬深为了孙氏忤逆高太后至今,高太后虽然对祈福殿不掩厌恶之意,却始终没有大的动作,这一回忽然把左右膀臂莫作司都派了出去——要知道莫作司从前唯一一次被派离甘泉宫就是在冀阙宫主持,就算莫作司在孙贵嫔怀孕时尽心尽力,孙贵嫔又怎么安得了心?

何况莫作司既然伺候了怀孕,后头生产时她要进产房,孙贵嫔又凭什么阻拦?难道要明着说她怀疑高太后想去母留子吗?

如此孙氏哪里还有心情来争宠,自然是保命为上,在莫作司一日不离开祈福殿,恐怕她一日不得安宁。

孙氏一无暇分身,依附她的那一干出身卑微的妃嫔,即使还有如今唯一的一个上嫔唐隆徽,可唐隆徽到现在没失宠也还是靠着孙氏替她拢着姬深呢,又怎么撑得起来孙氏这一派?

看来这一回高太后是打算斩草除根,先借着牧碧微制造的机会,说服了姬深——之所以等了几日,恐怕也是因为看姬深为了牧碧微流连冀阙宫,显然正对新宠上着心,对孙贵嫔那边自然淡了一些,这时候开口,打着担心子嗣的名头,左右这会孙氏胎未坐足,不能侍寝,姬深这等重色之人不免觉得遗憾,对高太后所言之事自然更容易被说服。

姬深这边松了口,孙氏又怎么反驳太后的懿旨?

如此宫中最得上意的人,倒是就剩了何氏,并新宠牧碧微。

阿善见挽袂已经替牧碧微梳好了发髻,便挥手叫她下去,自己过来替牧碧微挑选钗环带上,皱眉道:“虽然大郎君行事卤莽了些,但后日就是命妇觐见,如今何氏已经单独执掌一宫,何家人定然要进宫探望祝贺的,不妨看看何氏听了婚事后怎么打算。”

“我不信她是那等愿意如此轻易化解怨怼之人。”牧碧微看着镜面沉声道。

阿善一边择了一支海棠攒珠簪插上她髻内一边道:“若何氏有意和解,奴婢以为女郎还是以和为上,毕竟女郎年轻,在这宫里头日子还长,多个仇人莫如多个同伴,再者何家好容易送了何容华进宫无非是为了家族前程,而何家好,对大郎君也不无益处。”

牧碧微听她这劝解之语,半晌才悠悠道:“阿善你到底没亲眼见过何氏,不明白她那种人的性.子,与我其实是差不多的,我不认为她是肯为了妹妹嫁了大兄就能放下何海之仇的人,因为换作了我也不可能!”

见牧碧微坚持,阿善不觉一叹。

石盛认出将自己叫到这僻静处的人的来头,顿时满面堆笑,作出十分殷勤之态来,杏枝是何氏身边的二等宫女,从她名字依着桃枝来的就晓得在何氏跟前是得脸的,对于石盛这些人来说,宠妃宫里头的人,那是连个粗使都不能认差了的,对杏枝当然不陌生。

杏枝随手递了一个荷包过去,石盛暗中一捏,面上笑意便止也止不住了,他也晓得杏枝不会平白的过来,忙殷勤问:“不知杏娘有什么吩咐?”

“昨儿个祈福殿的大宫女宛英不知怎的跑到了景福宫门口,不仔细一脚踩到了旁边沟渠里去摔得晕了过去,守着宫门的小内侍禀告了到了定兴殿,然容华娘娘正陪着陛下,因此咱们也没敢打扰,使人抬了宛英去更衣休憩…”杏枝笑了一笑,问,“倒是…听说她昨儿先到这里来的?是怎么回事啊?”

高太后把莫作司派到祈福殿里去的消息这会已经是六宫皆知了,石盛自然也晓得,他心里短暂的权衡了一下,虽然一般是宣室殿的内侍,不过石盛不起眼的紧,别说近身服侍姬深的向来只有阮文仪及其义子们,要说伶俐,还有卓衡、王成这些在殿内伺候的,他说是在宣室伺候,也不过是守一守殿门罢了。

若非杏枝来问的消息是他昨儿就在附近的,怕也轮不到他来收今儿这个荷包,心想祈福殿左右高攀不上,再说昨日告诉了那宛英陛下不在宣室殿内,看牧青衣的模样仿佛已被自己得罪了,那位青衣看着柔弱,可在宫人里的评论却不是个好惹的,如今放着景福宫不讨好,难道等着牧青衣回头算帐连个求的地方都没有吗?

这么一想顿时下定了决心,将来龙去脉仔细的告诉了杏枝,他觉得何容华这是要把孙贵嫔昨日派人求救不及的责任推到牧碧微头上了,因此尤其强调了牧碧微听到宛英说了孙贵嫔仿佛不好后的无动于衷。

只是石盛却没想到,杏枝的主人这会想的却是一个大得多的计划。

第一百四十二章 白氏进宫

两日后,又到了命妇觐见之期。

原本按着前朝传下来的规矩,命妇入宫,是要先到甘泉宫拜见太后,太后发了话,才能够往各处去见各宫的妃嫔,只是高太后极为厌恶姬深后宫里那些个出身卑微的外戚,因此除了那些出身至少四品以上官家的命妇可以到和颐殿上当面给高太后请安外,如唐隆徽的娘家女眷只有在甘泉宫外远远被守着宫门的小内侍看着叩几个头的份。

何氏虽然入宫以来一直奉承了左昭仪这一边的人,论出身也算官家女郎,到底人人都晓得其祖上在前朝乃是贱籍,而且何家如今官职也不高,一心靠着女儿上位,高太后很是看不起何家的行事为人,所以虽然何氏被左昭仪带着,在高太后跟前也是请过几回安的,但高太后对她到底看不上眼,因此白氏也只能在甘泉宫外叩了头,就被景福宫早在附近等着的小内侍引到了定兴殿。

定兴殿里烧着热热的地龙,何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特意换了一身色彩明艳的朱红对襟广秀襦衫配樱草色留仙裙,展开的广袖上是绛色缠枝牡丹,葳蕤缠绵直没入腰间,藏到了织金锦带里去,她本就生的明光照人,这样一穿越发的贵气逼人,望去正是堂堂皇皇的一宫之主位。

白氏见她亲自迎到殿门处,不觉有些诧异:“娘娘怎么亲自迎出来了?”说着就要给她行礼,早被何氏一把拉住往里走,不在意的说道:“太后那边这会忙得紧,没功夫管我这里的,阿娘进宫这一路辛苦,快快进来吧。”

“到底是在殿门口,万一叫谁听见了我倒没什么,毕竟我也见不到太后,就怕太后那边又要说咱们根基浅薄没了规矩。”因着何氏进宫就得了宠爱,加上她早前买通聂元生和另外几个能够出入后宫的侍者,所以即使没有成为一宫主位前,与家里也是一直联系着的,况且中间何氏缠着姬深也额外准了白氏进过宫,白氏也不是头一回来探望女儿。

不过她第一次进宫时,何氏还只是世妇,因着进宫后备受唐隆徽欺压,好容易争宠争到了世妇的位份,又见到母亲,自然心情激动,当时没等白氏给自己行礼就扑到了白氏怀里,这事情传到甘泉宫,后来何氏随左昭仪去请安,被高太后狠狠数落了一番没规矩。

因此白氏一直记着,这会便不放心的提了出来。

“夫人放心吧,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娘娘进宫不久,才只是世妇,不能居一宫之主位,周围难免窥探者众多,如今娘娘乃是堂堂容华,又执掌这景福宫,定兴殿上下奴婢们都盯得紧呢!”桃枝知道白氏担心什么,她是何氏的陪嫁,从小陪着何氏,也算是白氏跟前长大的,说话便要亲近许多。

白氏听了,也不觉欣慰的望向了自己的长女,叹道:“咱们何家根基浅薄官职也不高,却是辛苦大娘独自在宫里头了!”

这一声大娘却勾起了何氏对唯一的同母弟弟何海“二郎”的回忆,眼眶顿时一红,才注意到了白氏今儿虽然为了进宫所以不敢穿得太素,却也只一身紫棠锦服,秋香罗裙,佩饰都是从简从素,何家豪富,虽然对外表现得只如寻常商贾,但实际上比之一些寻常世家也不逊色,何氏自然明白自家的家产有多少,她是嫡支三房里的嫡长女,白氏是三房的主母,又是进宫,为了不叫长女丢了面子,前几回都是力求体面又不逾越的,哪像今儿这样简素?

再看白氏虽然因着多年的养尊处优不显老,如今眼角也出现了细细的纹路…她压下心中愤懑,亲手挽了白氏进到正殿,桃枝打发了原本守在正殿里的宫人,桃叶亲自托了一只乌木漆盘进来,白氏瞥了眼葵口甜白釉滴斑碗里冻玉也似几与瓷壁连成一片里的几处载沉载浮,色泽鲜红,咦了一声道:“这是樱桃乳酪?”

如今正是二月中,樱桃虽然号称百果第一枝,也断然没有出现的这样早的,不过前魏豪奢之气极重,樱桃又是前魏之名果,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效,百年前魏人花了许多心血种植此物,现在这季节,宫中出现樱桃并非不可能,可也就两处——甘泉宫和京畿温泉山上的泉水边。

甘泉宫里栽的几株不过是前朝某位太后一时兴起,因那几株樱桃树已经十分古老,虽然还能结果,但为了不损伤树力,历来都是只摘一小部分进献太后的,倒是邺都城外的温泉山,因山上大大小小的温泉很有几座,所以很栽了些逆时生长的果树。

只不过这些逆时鲜果,首先进献太后,接着姬深,然后左昭仪、欧阳凝华、孙贵嫔处是少不了的,高太后十分疼爱独女宣宁长公主,但安平王与广陵王那里也不会少了一份,何况如今朝中左右丞相代摄政事,姬深虽然当面对这两人都是一口一个老贼,但高太后总要替儿子出面笼络笼络…如此一分,何氏虽然得宠,也是极难分到的。

这会白氏看到何氏拿了出来招待自己,自然又惊又喜。

“夫人一向喜欢樱桃,娘娘前两日就记着了,是以早早与陛下求了一份。”桃叶笑盈盈的解释。

白氏听了,不免嗔道:“再过两个月我尽可以在外头买,你又何必为了我去烦陛下?”

“夫人放心,陛下啊对娘娘上着心呢,娘娘也不过那么一提,陛下就吩咐以后温泉山那边的鲜果都有咱们定兴殿一份。”桃枝自然晓得白氏这么说后最想听到什么,当下甜甜的回道。

一听姬深如此宠爱何氏,白氏果然大喜,何氏见桃枝、桃叶引白氏说了这几句,她原本眉宇间因独子丧生的忧愁也去了几分,心头一叹,便问道:“三娘怎的没带过来?从前我寄人篱下倒也罢了,如今我已为一宫主位,她过来也不必看谁眼色,我进宫来还没见过她呢。”

“她…”白氏听了这话,搅动乳酪的手不由顿了一顿,露出犹豫之色,何氏见状心头一沉——打从何海去了之后,平辈里头何氏最关心的就是剩下唯一同父同母的何三娘子!见白氏这么反应自然就想到了不好的地方,脸色顿变!

好在跟着白氏进宫的使女汀儿虽然一路上没有插嘴的机会显得很沉默,性.子却是机灵的,忙代神情略显恍惚的白氏回答:“娘娘莫急,三娘好着呢,只是才定了婚事,阿郎说三娘的夫家怕是规矩大,叫三娘抓紧了时间学一学规矩,这一回就先不进宫探望娘娘了!”

何氏听说何三娘没事,才松了口气,但接着又狐疑道:“三娘如今才二七,怎的婚事就定了?而且上回阿娘进宫怎也没与我说起?”

何三娘子的确如外界传扬的那样,生得美貌并不逊色乃姐,虽然不似何氏的锋芒毕露,但性格沉稳,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何况还有她亲姐姐进宫从良人做到了容华的例子,何家当然不会委屈了她的婚事。

且何家虽然门楣不高,但仗着何氏进宫晋升快,如今一些衰弱的高门大户也不敢轻易招惹何家,就是怕何容华吹枕头风,同样何家的女郎也因为出了这么一位宠妃地位大涨,何家心心念念的进取自然不会叫她们随意嫁人——何况是何容华唯一的亲妹妹?

上一回白氏进宫来,还说过何家长辈的意思是何容华既然进宫不到一年就晋了容华,又至今宠爱不衰,那么九嫔也不是全没希望,再者梁朝女子说亲虽然有从十二三岁就物色的,但出阁都在二八以上,何三娘子又生的好、有主意,留上两年到十六岁也不怕找不到好夫婿。

那时候何海还没身故,何容华也觉得等何海游历归来,设法哄了姬深为何海谋取一个官身,到底阿姐带来的荣耀不及兄弟光耀来得有底气,所以也赞同何家长辈们的想法——怎么这才多久,而且何三娘子的兄长何海才故去,三娘子不但定了亲事,连宫里何氏都没告诉一声?

这个问题却不是汀儿敢回答的了,她低下头去摆明了不敢说,白氏只得强打精神,先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方道:“是…牧家大郎君!”

“什么!?”何氏猝然受惊,惊怒之下迅速站起,衣袖甚至带翻了白氏跟前的樱桃乳酪,连酪带碗的翻倒在了白氏身上,汀儿呀了一声,桃枝等人忙上前按住了何氏急道:“娘娘定一定神!二郎君乃夫人嫡亲爱子,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缘由!娘娘莫要心慌!”

桃叶也道:“如今寒气未尽,虽然殿里头烧着地龙,可夫人还是先换件衣服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对白氏和汀儿使个眼色,两人会意,趁着桃枝对何氏又哄又劝的光景退出了正殿,跟到旁边一处屋子去更衣,也好让何氏在这个时间里冷静冷静。

那个老头吾猜是左莫家族里的长辈,不喜欢左莫是因为伊母亲的缘故吗?

和老太太差不多?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母之心

足足半支香后,换了一身衣裙的白氏带着汀儿重新回到殿上,看到何氏妆容有变,晓得她也是重新梳洗过——可见方才何氏情绪多么激动!

何氏看到白氏回来了,不复不久前亲自迎到殿前的热情,深吸了口气,吩咐左右:“都先退下!”

汀儿见何氏这么说时向自己扫了一眼,心下一突,并不敢例外,乖乖的跟着下去。

殿门关闭,只剩了母女相对,白氏心下惭愧,因此迟迟不开口,见状何氏心中越发恼怒,她强压着胸中铺天盖地的愤恨,冷冷道:“母亲与父亲如此行,未知可问过三娘的意思?”

听她的称呼从亲亲热热的阿娘变成了恭敬却疏远的母亲,白氏暗叹了口气,轻声道:“自然是问过她的。”

“那么三娘怎么说?”

提到了何三娘子的态度,白氏倒有了几分底气,简短道:“三娘自己同意了。”

“什么!”何氏圆瞪双目,失声叫道,“这怎么可能!?”

“牧家如今虽然人丁单薄,也不比七百年曲氏那等底蕴深厚的世家望族,在前魏时显盛西北也传了四五代,到了本朝亦得高祖、先帝的庇护,虽然如今一时衰微,可终究非同寻常人家。”白氏这会却是冷静了下来,将独子之仇暂时放到一边,细细分析,“而且那些所谓的名门望族哪一个不是规矩礼法严谨,三娘虽然也是从小学着规矩长大的,可咱们家能够请到的师傅再如何尽心教导如何比得上世家望族那些地方浸润出来的做派?”

何氏冷笑道:“母亲这会倒是觉得牧家很好了吗?却不知道当初二郎出了事是怎么叫人传话进宫要我一定为二郎报仇的?”

“此一时,彼一时。牧家提亲的是大郎君,元配嫡出子,他家唯一的女郎如今也进了宫,三郎君年纪还小,而且闻说大郎君与那女郎和继母素来面和心不和,牧家大郎君私下里许诺,三娘出阁之后便是牧家的当家主母,与其过几年寻个机会嫁到那些世家望族里去做小,还不如嫁到牧家当家作主!”白氏平静道,“牧家这会是没有世家的底蕴和势力,可世家的眼光有多高?前魏最初开国五十年里,公主下降到世家做新妇都是频频被拒绝的!如今虽然势力不及从前,但三娘要嫁进去,恐怕除非你到了三夫人之位,而且嫡出子是想也别想!如此何家又能借到什么光?”

“除了世家大族外其他人家的郎君都死绝了么!”

“虽然不曾死绝,然而如牧家这样过了门就能当家作主、老太君宽厚之名满邺都,公爹是正三品大员,夫婿也为上州司马且近在京畿的有几个?”白氏反问,“若是没有牧家献女那么一遭,这邺都想嫁牧家大郎君的人可不少,徐氏在这之前可是一个劲的想把自己娘家侄女推荐过去的,只不过牧齐元配所出子女对徐家一贯没什么好印象,坚决不允,这才罢了。”

何氏闭上眼,扶在膝上的手却微微发抖,她努力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冷声道:“母亲是在欣喜二郎连死了也给你寻了个好女婿吗?”

“死者已矣!”何氏这句话说的诛心,饶是白氏进宫前就做好了准备,也不觉嘴唇颤抖,硬生生的吐出了四个字,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到了才换的紫檀罗裙裙裾上!

“母亲既然还记得二郎之死,做什么还要把三娘嫁到牧家去?莫非三娘日日对着自己的杀兄仇人过得下去?”何氏丝毫不为所动,冷冷的问道。

白氏猛然抬起了头,盯着她看了片刻,末了却长叹一声,微弱道:“今儿进宫的时候听说自打牧家女郎进宫后,陛下这段时间大多数都在宣室殿召了她伺候,孙贵嫔和你这里都很少过来了?”

不想白氏忽然会说到宫中宠爱,何氏皱着眉,冷冷道:“宫中之事与你们无关!”

“你是我亲生之女,你的景遇怎能与我无关!”白氏切齿道,“二郎是!三娘也是!我统共就你们三个!我哪一个能不上心!”

何氏正待又拿了何海出来说话,白氏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早先你进宫的时候我就很不愿意,你也是知道的!陛下重色轻德,左昭仪那是什么出身?先帝在时对曲家都是笼络尊重,隐隐还胜过了太后的娘家的!可陛下就因为左昭仪生得不美,若不是为了孙贵嫔的缘故,甚至压根就不想要左昭仪进宫!七百年曲氏为此丢尽了颜面!要不是孙贵嫔好歹比左昭仪低了一头,曲家拼着得罪太后也不肯把女儿送进去的!

“你是好颜色!可陛下这样年轻,身子又强健,你说你能够美貌多少年?如今只一个牧家女郎进宫,你这儿宠爱立刻就少了…你进宫才多久?两年还没到呢!你说这么一位君上!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在宫里头过一辈子!”

何氏被白氏说穿了心底最担忧之事,登时也把何海之事放到了一边,冷笑着道:“母亲是说我这个宠妃也未必做得久,所以家里的事情也轮不到我多嘴吗?”

白氏拿帕子擦去眼角泪水,平静道:“我晓得你心里难过所以才口不择言,我是你亲娘,不会与你计较的,你想骂什么就骂吧,毕竟在这宫里头,就是桃枝桃叶她们,为了不叫她们起外心,你心情不好也不能随意拿了她们出气,做人父母的,对自己亲生子这点儿容忍总该有的!”

她说的平静,何氏却气得发抖,眼泪也簌簌掉了下来,哽咽道:“好容易等了你进宫来,你当我高兴与你说这些重话?!”她轻声却飞快的道,“今儿你进宫来,你可知道我昨儿特特把陛下打发到了旁人那里去,为的就是想着怎么安慰你!我想二郎虽然是我的同母弟弟,却是你亲生之子!我甚至不想你进宫来!我想你定然难过得紧,进宫来都不晓得是不是受得住!却不想你来了,提到二郎却反过来劝我‘死者已矣’——这还罢了,三娘——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妹妹了!那起子贱人生的下流坯子也配称我的兄弟姊妹吗?有什么好事我情愿便宜了其他房里他们也休想!你居然任凭她被何家许给牧碧川啊!你就不怕泉下二郎魂魄难安吗!?”

“二郎若是魂魄不安若有什么怨恨只管冲着我来,我替你们姊妹都担下!”白氏面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决,盯着何氏一字字的道,“左昭仪没有宠爱,可她在宫里过得如何?孙贵嫔敢逾越,可敢到华罗殿公然羞辱她?内司敢逢迎着孙贵嫔和你,可敢克扣了昭阳宫的东西?!”

她厉声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太后?太后也是为着她是曲家的嫡女!左昭仪有宠爱当然可以过的更好,可没宠爱,哪怕遇见了如今陛下这样重色轻德的主儿,也断然委屈不了她!这就是有强势娘家的好处!”

何氏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她拿帕子擦去泪水:“母亲的意思,是要借助牧家之势,来为我将来做准备?真是可笑啊!牧家那么厉害当初又何必把唯一的嫡女送进宫来屈就一个女官?!”

“当初牧家女郎就算不进宫,你就杀得了牧家父子么?”白氏幽幽问。

“蒋、计两个老匹夫!”当初牧碧微差点没能留下来,自然是何氏把消息透露给了蒋遥和计兼然,只是害她没能够杀成人的也是这两人,因此此刻提起来何氏自然不会有好话,她恨道,“若非他们多事…”

“大娘还不明白吗?你虽然能够得陛下之宠爱以干涉前朝政事,可就是陛下,也尚未亲政!”白氏厉声道,“牧家是前魏忠臣之后,本朝太史所记载的‘丹心照史卷’之家!就冲着这一点,只要他们不是投奔了柔然或南齐,满朝文武都要为他们求情!以免落个对忠良之后见死不救的名声!否则他们被飞鹤卫拘进邺都,怎么没有直接解进宫杀了给你消气而是被左右丞相拦阻送到了牢狱里去?!”

何氏张了张嘴,白氏已经冷笑着道:“飞鹤卫都是官家子弟!你懂了吗?”

“纵然如此,陛下这边不松口,牧齐父子一时间出不得牢狱,时间久了,未必没办法就在牢中将他们解决!”何氏仍旧坚持道。

白氏叹了口气:“那样,你以为太后会留你?”

何氏一怔。

“太后是最恨后宫干政的,你看这两年孙贵嫔那么得宠,朝野上下也只说她是勾引着陛下不问政事,谁见过她过问了政事?”白氏沉下了脸,一句句提醒女儿,“孙贵嫔都不敢犯的线,大娘你却逾越——若不是太后念你伤痛弟弟,你道飞鹤卫出得了邺都?”

闻言,何氏不觉一个激灵!

因着何三娘子婚事所带来的愤怒也渐渐褪了些,她终于冷静了下来,沉声问道:“母亲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白氏说到这里,又是泪如泉涌,她拿帕子遮着面,啜泣着道,“我已经失去了二郎,自然要尽力为你们姊妹筹谋一生…如今你正得宠,何家当然处处帮着你,钱财无忧,可将来呢?不是做娘的咒你,可宫里头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大娘啊,你和三娘的兄弟已经死了,那些贱婢的子女说是骨肉至亲,实如仇雠——我不借着二郎身死抓住牧家这个机会,将来…将来你们可怎么办?!”

她说一句哽咽一句,“二郎有什么怨恨,我情愿替你们都担了,只望你们姊妹将来好歹有个依靠——牧家人丁单薄,对子嗣不能不上心!三娘嫁了过去就是冢妇长嫂,他们家三郎君年纪还小,娶妻尚要过上几年,虽然徐家是大族,可沈太君是重礼法的人,断然不会坐视了牧家大郎君受到幼弟外家的威胁,何况牧家大郎君对继母不过是面上情——只要他能够好好待三娘,三娘再诞下牧家的子嗣,那就是牧家嫡长孙!不由得牧家对何家不上心!尤其是你和与三娘!你说,就算有旁人家比牧家更好的三娘能嫁,可别说世家望族都是树大根深,几个子孙折得起,就是朝中并非望族出身的文武,除了人丁单薄几代单传的牧家,还有谁家可能为妻族上心?!”

何氏张了张嘴,却也无话可说,半晌,才幽幽道:“三娘…也是为了这个答应的?”

“三娘比你想通的快。”白氏见她这话里似乎透出几分松动,便拿帕子擦了脸,平息了下气息,道,“你可知道,二郎死讯才一传回来,北面那些小院子里竟传出了欢呼声?三娘带着人过去打死了祝氏身边的乳母,还被你们父亲赶过去拦阻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家族

何氏猛然捏紧了拳——何家在前魏时就积累了常人难以想象,甚至于可以媲美一些世家的财富,因此借着改朝换代脱了商籍后,几代下来对于钱财都不怎么看重了,如今家族所求的,自然是一个士族的名头!

在这种情况下,何家虽然底蕴不深,但靠着暗中所藏的巨大财富,教导子弟可谓是不遗余力,甚至到了不分男女,只要有天赋,都尽力请到最有名的师傅精心教导的地步,如何宝锦自己就是自小学着一切名门闺秀应学的东西长大、再因着机会被送进宫的。

然而,也因为何家太希望出上一批优秀子弟带领家族踏入士族一阶了,因此对于世家望族,甚至寻常商贾都非常看重的嫡庶之别,却不在乎了…为了防止庶出子女里出现优秀之人却受到嫡母的打压,家族长辈在这方面盯得很紧。

偏偏,白氏嫁进三房之后三年无所出,她虽然也是个有手段的,却也实在撑不住婆婆亲自当面提到了子嗣,只得停了侍妾的避子汤药,那几个侍妾倒是好本事,竟是接二连三的怀上了,越发坐实了白氏生育不能的传言——到了何宝锦出生时,三房里别说庶长子和庶长女,连庶次子、庶三子和庶二女都有了,何宝锦已是其父的第六个孩子,还是个女郎。

可想而知,白氏当时有多么绝望,而自恃生子有功、在何家对所有子嗣不分嫡庶一视同仁的情况下,那些侍妾又怎么安分的了?

若不是何宝锦自幼灵秀可爱,远胜三房所有庶出子女,略大点后又显出聪慧来,叫长辈上了心,特别钟爱,而白氏在她三岁时终于生下嫡子何海,三房里简直要无她们母女立足之地了。

饶是如此,因白氏到如今也才二女一子,远远比不上三房里头庶出子女的数量,竟造成了庶出联合起来排挤嫡出的景象,这也是何宝锦对自己那些庶出兄弟姊妹恨之入骨的根源——她无法忘记那些所谓的兄长姊妹怎样明里暗里的刁难讥诮,甚至于在更年少时还趁着长辈不注意动手推上几把——何三娘子臂上有一道半寸来长的伤痕,就是小时候被一个庶兄借口打鸟雀误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