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陈世妇千恩万谢的走了,挽袂便看了看牧碧微的脸色,欲言又止,牧碧微立刻察觉了,笑着道:“你想说什么?”

挽袂到底怕她,只是两年下来也有些明白牧碧微的性.子,心想自己要说的话未必就一定犯了牧碧微的忌讳,便壮着胆子上前道:“娘娘,奴婢以为陈世妇…”

说到这里,她故意停了一停,却见牧碧微但笑不语,只得放弃了卖关子的想法,继续道,“奴婢觉得陈世妇,方才虽然感激娘娘,却也是故意的呢!”

牧碧微嗯了一声道:“什么?”

“平常进宫的都是少夫人,因少夫人是定兴殿那位的亲妹妹,娘娘仁慈,每回都把留饭的机会让给何光训。”挽袂虽然很清楚,牧碧微是因为对小何氏心情复杂才不留饭的,但她说来自然是挑好听的,“可若老太君来了,娘娘却一定会留饭,虽然今儿个连少夫人也一起留了,可少夫人到底还是去定兴殿里坐了一坐,这才回转过来,奉了老太君一起出宫——娘娘一向都是会亲自送老太君到宫门前不能再送的地方才肯走的。”

阿善笑着鼓励:“你继续说。”

挽袂见阿善说话,精神一振,道:“所以奴婢想,陈世妇的家人晌午前就出宫去了,她说的若是实话,在那宫门前足足哭了至少两个多时辰,那样的话,眼睛哪里还睁得开?只怕人都要哭糊涂了,更别说方才奴婢到她跟前时,见她除了眼眶略红、面上挂着泪痕外也不过就是吹多了冷风,脸色显得苍白些罢了。

“奴婢觉得她那样子,倒仿佛是先藏在附近,待见到娘娘送走了老太君她们,这才出来站到娘娘能够一眼望见又假装没看到娘娘的地方,装着哭泣,等着娘娘使人去问呢!毕竟娘娘心善,在那里看到了总要问上一声的,如此再说思念家人,这不,娘娘心疼她,就许了她下回也可以再叫家人进宫吗?”

挽袂说的井井有条,牧碧微和阿善对望了一眼,却是褪下腕上一只金镯,笑着道:“说得甚好。”

“谢娘娘夸赞!”挽袂这两年也没少拿牧碧微的赏赐,毕竟牧家钱财无缺,小何氏也好,沈太君也罢,并不似那些出身寒微的妃嫔一样需要补贴娘家,每次进宫还少不得要带上些东西给牧碧微,而牧碧微得宠,手里宽绰,她自来做惯了大家闺秀的,对身边人要求高,赏赐也大方,但挽袂究竟心眼实在些,若不是因为伺候的早,这大宫女的份子可是未必能够混上的,像挽襟在这点上却比她出彩多了,虽然挽襟念着自己搭上牧碧微是挽袂牵的线,有挽袂在时就不出那个风头,可挽袂到底觉得自己愚笨了些。

如今独自想到了陈世妇举动的不妥之处,这样得了牧碧微一只镯子,却比从前拿的更丰厚的赏赐都高兴。

牧碧微显然也很欣喜于她的开窍,转头对阿善道:“上几回看她说话越发的明理了,如今听这么一番话,竟是头头有理,听着就是个不好哄的!”

“娘娘身边的人不好哄,这才是道理,不然这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娘娘一个人来盯着,娘娘可哪里还有功夫做旁的事情呢?”阿善也感到很是欣慰,早先牧碧微入宫时只是青衣,能够有几个人伺候还是因为姬深的优待,那时候的挽袂、挽衣,如今虽然都提了大宫女,但挽衣一来年纪小,二来对厨房里的事情更有天赋,阿善就将她教到了管厨房的上头,至于挽袂,她虽然原本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却是一心一意想做得脸的大宫女,阿善在她身上花的功夫可不少,如今见她反应过来,心头也觉得高兴。

挽袂红着脸道:“奴婢年来就不聪明,多亏了这两年娘娘和善姑姑的教导,才知道了些事儿。”

“你也不必谦虚。”牧碧微笑着道,“今儿挽裳也在,素丝、素帛,都没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到底是伶俐的。”

挽裳虽然是大宫女,年纪却和宫里的姑姑们更近——论起来也有三十余岁了,这个年纪还没出宫,那就是下定决心要一辈子老在宫里的了,这样的宫人,要么就是寻个可靠的主子,要么就是打内司里上进的主意,挽裳原本就是内司里做事的。

她做事上也很有几手,胜在行事严谨利落,却败在了心思过直上头,早两年,阮文仪失势,被贬在了西极行宫为总管,原本的行宫总管雷墨倒是不声不响上了台,本来呢,阮文仪身为大监,是内司名义上的最高首官,他和高太后亲近,与高太后派到冀阙宫的女官方贤人一起将内司把持着。

后来雷墨上任,自然与高太后一派有所冲突,挽裳在两派的暗斗里被拖下了水,好在她做事一向用心,到底是池鱼之灾,两人也没有盯着她一路牵扯下去——她做人也一向与人为善,顾长福才到内司时,得她提点过几句,为了报恩,也是看出她心思不多,但做事利落,当时牧碧微因为乍封宣徽,内司虽然配了人手,但近身大宫女到底需要谨慎,一直没个合适的人,就把她推荐了过来。

挽裳一向不多话,这会听了牧碧微的话,也只是笑了笑。

她这么笑而不语,素字辈的二等宫女自然更不敢卖乖。

挽袂倒是赶紧自谦,阿善就道:“你既然看出这陈世妇是故意在那里叫娘娘问她话,那么你说娘娘如今该怎么对她?”

“奴婢是有些想法,却怕说不好。”挽袂红着脸道,“奴婢觉得陈世妇却不太好。”

牧碧微笑着先问了句旁边含笑不语的挽襟:“玉桐如今在做什么?”

“殿下今儿玩的累了,如今在睡着,可要叫殿下起来?”挽襟忙垂手道。

“不用,过半个时辰再叫她起来就是。”牧碧微问过了西平公主,便转回头来对挽袂道,“好了,玉桐暂时还在睡着,本宫正好有时间…嗯,陈世妇不太好,这是为什么?”

挽袂大着胆子道:“陈世妇兜了这么大个圈子,无非就是今儿得了娘娘的恩典,与家里人见了一面,便肖想着下次,按理说,这也无可厚非,但她既然有这番心思,不直接来寻娘娘,非要这样转着弯来,奴婢就觉得她不及柳御女可信!”

牧碧微听着就笑了:“若不是才敲打过她们,本宫还道你们个个都收了柳御女的好处,这才一个个都帮着柳御女说好话。”

挽袂一怔,随即道:“不敢瞒娘娘,奴婢也是觉得柳御女平素最得娘娘喜欢,这才拿了她来比喻的,奴婢觉得,若那陈世妇是真心信任娘娘的,有什么话不好直说,非要在那宫门前站上几个时辰,叫人看见了,还当咱们娘娘待她不好哪!”

第五十二章 月光(上)

“你啊刚刚还说她是躲在了附近,等看到娘娘送老太君才出来叫娘娘撞见,怎么一转身就说她是故意的了呢?”阿善见牧碧微但笑不语,便开口道,“何况她也没一直哭着,到底是世妇,又没过宫门,谁还不许她在那里站一站吗?”

挽袂忙道:“求姑姑指点。”

阿善看向挽裳,挽裳见状,只得开口道:“奴婢想着,陈世妇怕是因着先前为了她家人进宫的事情,已经求过娘娘一回,如今若是再开口,就怕娘娘烦着她得寸进尺,所以才用了这个法子,这样虽然没直接说出来,可咱们娘娘何等聪慧,自然一望就知她的目的,到时候准也好,不准也好,总是娘娘说了算,她也没开口,却比较不惹人厌。”

挽袂听了这话,见阿善微微颔首,这才恍然大悟,有些惭愧道:“奴婢还是太笨了。”

“你进宫到底日子短。”阿善笑着安慰了她一句,又道,“好生学着也就是了。”

这么指点了一番近身伺候的宫人,牧碧微也感觉一日忙下来有些乏了,看看还有些时候才传晚膳,便叫人散去,只扶着阿善的手回了后殿,路上笑着道:“两年了,这挽袂怎么还计较着当年我骂她笨的事情?”

“就是她这样的心眼,奴婢才会不遗余力的教导着她。”阿善也笑,“教导一个八面玲珑的贴身宫女来不难,可太聪明了究竟叫人头疼,挽袂肯学又带了几分憨实,奴婢觉得当年方贤人还真没给错人。”

如今方贤人被赐死都快一个人了,牧碧微听到方贤人时笑了一笑,却也没多说什么。

又听阿善道:“早上才夸了陈氏手脚利落,不想她讨恩典也一样利落。”

牧碧微道:“她把这次机会用在了与家人团聚上,甚至来的这样急,也不知道是四年没见家人所以特别想念才迫不及待呢,还是另有盘算?若是不打旁的歪主意,只是看重情份,我倒也不计较。”

——挽裳方才所言里却是没说到一重,当日陈氏过来求牧碧微时也是战战兢兢的,如今有胆子或者说底气过来再求再见,自然是有些依仗,不然那林氏又怎么会死的这么巧合?陈氏的家人就要进宫了,林氏就死在了永巷。

陈氏做了这么件事,也算是替牧碧微出的手,牧碧微事后原本就少不得要找旁的借口赏她点什么,她在宫门后站了两个多时辰也只是为着讨赏罢了。

阿善道:“方才奴婢问过了葛诺,陈世妇的家人进宫时,他是一直远远留着意的,说陈家来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各带了一个使女,倒是一副惶恐老实的模样——对了,中间陈世妇还要带人来给娘娘谢恩来着,但当时娘娘正和老太君并少夫人说着话,素丝告诉了她,她便带着家人在殿外叩了头走了。”

“你不提,我都差点忘记了。”牧碧微道,“还算知礼,我已经许了她,就让她先见着吧,但愿是个知道轻重的,若是敢借着与家人往来打些不该打的主意,她料理的那一个林氏,就是她现成的例子!”

回到后殿,西平却恰好醒了来,白皙幼滑的小脸上带着两抹才醒的红晕,换了一身掐金丝大红襦裙,因才睡起,散着及肩的乌发,她如今头发放下来看着也不少了,只是到底年纪小,还别不住稍微繁复些的珠花。

但就这么散着发望去也十分可爱秀美,见到牧碧微,很是欢喜的向她展示沈太君和小何氏进宫时给她带的礼——沈太君给的是一副金镶玉九连环,并一副小孩子就可以戴的头面,打造得格外精致小巧,小何氏的却是一个布老虎,憨态可掬不说,看那针法,倒有些像她亲手做的,另有几份糕点。

西平这会便抱着那布老虎不放,这布老虎的一对眼珠是拿黑曜石攒的,望去特别精神醒目,做的肥胖可爱,大小却和西平的一肘差不多。

牧碧微接过看了看,见侍立在旁的素丝等人微微点头,知道是检查过了的,便放下心来,含笑还给西平道:“玉桐可是最喜欢这个?”

“还有这个。”西平将沈太君送的那副头面里,一朵和她手掌差不多大的珠花拿了起来,这珠花是拿珍珠攒的,作牡丹之形,因是给小孩子戴的,没用大珠,都是小如米粒的珍珠,并不值钱,但胜在手工精巧,不然以西平现在的头发也戴不住。

牧碧微看了一眼,拿在西平头上比了比,笑着道:“要不现在就叫挽袂去给你梳头,把这个戴上试试。”她拿着珠花在手里掂量了下,觉得很轻,心中暗赞做这套头面的匠人。

西平却道:“母妃,若是戴在了头上,儿臣自己可就看不见啦,儿臣很喜欢这个,可不可以不要戴?”

“咦,你既然这样喜欢却不要戴,总不能成天拿在手里?”牧碧微一捏她面颊笑着问。

西平认真道:“儿臣给老虎戴上,这样儿臣就可以天天看见了!”

牧碧微听着她这稚言稚语,心中熨帖,用力抱了抱她,含笑道:“好好好,都依你!”

这边说说笑笑的用过了晚膳,阿善进来禀告,道姬深歇在祈年殿了,牧碧微也不在意,道:“咱们明日再去宣室殿就是。”

如今在宣室殿里代笔的虽然是聂元生,可正因为如此,姬深白昼的时候不得不待在了宣室殿里,即使要召幸后妃,总也是偷偷摸摸的,甚至高位妃子都不怎么敢召见,免得引人注意,被发现了代笔之事,到时候聂元生没个好下场,姬深也未必好过——他白昼若不在宣室殿,晚上歇在宫妃处,总不可能在妃子的宫里批奏章,时间一长,旁人岂不会怀疑那些奏章到底是出自谁之手?

因此牧碧微并不担心孙氏能够像前两年那样,把姬深一留几天不回宣室殿。

这一晚,定兴殿里月色凉如水,光训何氏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帐向外望去,觉得那月光格外的惨淡,这深秋的夜里,风已经很冷了,殿窗却还开了两扇,一阵风吹过,她不禁咳嗽起来。

帐外传来桃蕊的声音,今晚是轮到她陪夜,带了丝怜惜:“娘娘,奴婢把窗子关了罢?”

“不必。”何氏咳嗽了两声才轻声道,“让本宫再看一会月色。”

“那么奴婢弄个炭盆进来?”

何氏一怔,随即失笑:“这才十月初,哪里就要用上那个了?”

桃蕊为难道:“可娘娘这样不爱护身子…”

“本宫的身子本宫心里有数,些许冷风还是吹得的。”何氏疲乏的一叹,道,“罢了,你既然醒了,索性进来陪本宫说说话儿罢。”

“是!”桃蕊答应了一声,她知道何氏晚上还特特不关殿窗,就是为了看一看那月色,因此也不掌灯,摸着黑进了帐,伏到榻边,伸手一握何氏放在被外的手,忙道,“娘娘就算要坐着,好歹披两件衣裳啊!”

说着摸到何氏安置前脱下的外袍,起身给她披上,何氏也不反对,眯眼看了帐外半晌,方喟叹道:“今儿看到宝娘,本宫忽然觉得自己老了很多…”

“可是三娘说话叫娘娘恼了?”桃蕊是何家家生子,忙劝慰道,“三娘自小天真烂漫,却也一向依恋着娘娘的,就算有什么失口的话,娘娘可别往心里去。”

“本宫怎会和她计较?”何氏苦笑,“别看她才比本宫小个几岁,小时候,本宫可是一直看着她的,何家那乱七八糟的…”

她摇了摇头,也懒得去多说何家家风,叹息道,“只是看她如今又怀上了,心里到底有些难过罢了。”

桃蕊恨道:“都是右昭仪!她好狠的心!自己生了个没用的公主,却嫉恨娘娘有了男胎,枉费娘娘当年还为她料理了那欧阳氏!”

“你也以为是她吗?”提到让自己开始失宠的小产,何氏却依旧冷静,淡淡的反问。

桃蕊一怔:“可是赵御女和钱御女…”

“哼!就凭孙氏,也想弄到那却死香?”何氏森然一笑,冷冷的道!

“却死香传闻传自上古,燃后有使死尸嗅之立刻复活之能!不过世家望族里流传下来的方子,却不过是一味使濒死之人多捱一刻好将遗言说完的东西罢了!只是这东西虽然叫却死香,却是为了已死或将死的人制的,怀着身子自然碰不得!”何氏没理会桃蕊的震惊,幽幽的说道,“这香的方子,何家当年差点就到手了,只是最后那败落的世家子却被人救济了去,自然也就不肯卖了…只是先前那一家要卖时自然也要给出一份来佐证,因没有买成,这份香便留在了何家珍藏起来,本宫幼时偷偷翻过,那香味很古怪,又清淡,随便揣盒味道浓烈些的胭脂就能够盖了过去,只不过呢,被这香害过的,那血的颜色会偏紫…”

桃蕊听到这里,心头大震:“娘、娘娘!当时小产后,那血…血就是偏紫的,只是奴婢们收拾的时候,却又不是了!”

她不解的道,“娘娘既然那会就认出了却死香,又怎么追查下去?”

何氏冰冷的一笑,仿佛叹息般道:“还用得着查吗?太后再不待见本宫,那时候陛下尚无男嗣,她总不可能对皇子下手!剩下能够弄到这香的,也只有那些个世家妃子了,其中左昭仪曲氏是个清高的性.子,她不屑用这样的手段!何况本宫原本就打算好了,若诞下皇子,就送与她抚养…嘿!澄练殿的那一个出身比本宫是高多了,可牧家的底蕴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东西!不然,当年西极行宫…那牧氏也不至于连离恨香都认不出来!”

桃蕊吃惊道:“难道是崔列荣?她好大的胆子!”

“崔氏就更不可能了。”何氏冷笑,“本宫还没进宫的时候她就失了宠,与本宫无怨无仇不说,害了本宫,她也没个好处!她又不傻,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做什么?”

见桃蕊还在往下猜,竟猜到了辛世妇身上,何氏到底自己说了答案:“你忘记含光殿的那位了?”

第五十三章 月光(下)

含光殿!

桃蕊惊道:“可那欧阳氏不是早就…早就…”

“她是被废弃了,可不是死了。”何氏冷静的说道,“昔日骄行宫中的昭训娘娘,被以谋害宫人、嫉妒成性的罪名贬为美人,搬出含光殿,住到了偏远的兰林宫!问题是她可还没死!”

她叹了口气,难掩失落与懊悔,“欧阳氏一直以来都骄横霸道,论心机也不过尔尔,更不是什么擅忍的性情!她身边要不是有个年长又沉得住气的邵氏,不必等到本宫出手,右昭仪就能借陛下的手料理了她!所以她被废弃后,本宫也把她丢到了脑后,可是谁能想到她竟在兰林宫里苦苦熬了两年,至今没死不说,还报了当年之仇呢?”

桃蕊怒道:“如今她也不过是个美人!当初还是昭训的时候,娘娘都能收拾了她,何况这会?”

“正因为她如今不但是美人,而且也没什么圣眷了。”何氏冷静异常,缓缓的道,“本宫即使猜到了她的所为,却也没办法她!”

“她是欧阳家的女儿,太后的外甥女,先前她被废弃,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多少清楚!何况那却死香毫无痕迹,唯一的破绽是血液会短时间变紫,可你们收拾的时候就又变了回去,即使拿到陛下跟前,也已经查不出来了,或者说,太医也不敢查出来!”何氏一字字道,“有太后在,陛下除了享乐旁的又不爱管,有哪个太医,会冒着得罪整个欧阳家的危险,来告诉陛下?”

“欧阳氏可是太后亲自点进宫的!她谋害宫人,还可以说是陛下宠爱牧氏,所以重罚了她,可谋害皇嗣这个罪名…”何氏淡淡的笑了,“别忘记当初宫里两位有孕的妃子同一天的难产!那是陛下与太后之间难去的芥蒂…若欧阳氏坐实了谋害本宫腹中之子的罪名,那陛下会怎么想太后?可陛下也不可能杀了太后,但这么一来,太后非杀了本宫不可!”

桃蕊委屈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本宫判断那却死香,还有一个缘故。”何氏幽幽的道,伸手抚上了比之往日衰老粗糙了许多的面颊,轻声道,“孕中本是生机勃勃,那却死香却是污浊死香,所以孕中嗅了却死香的人,除了小产之外,容貌也会加速衰老!不然,世家底蕴,尽多的是叫本宫没了子嗣的东西,又怎么会偏偏用上这却死香?”

“娘娘!”桃蕊又惊又怒,含着泪道,“娘娘容颜衰老竟是为此?难道…难道此物就没法解吗?”

何氏低笑:“怎么没法解?”她眯起眼,看着帐外的月光,慢慢的道,“你没发现,本宫虽然一向喜欢这月光,但从小产后,却一直没再照过了吗?”

桃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正看见了殿外风过之后树影一阵摇晃,影影幢幢之间,那原本只是冷清的月华也带进了几分糁人,她下意识的哆嗦了下,吃惊道:“娘娘说什么?”

“这香是死香。”何氏悠悠的道,“要解去它其实很容易,因为它在月下会自己挥发殆尽…”

桃蕊一怔:“那娘娘为什么…”

“因为若是用这个方法解了,虽然可以恢复容貌,却再也不能有子嗣了!”何氏凄然道,“所以,本宫思来想去,究竟下不了这个决心…桃蕊,你说,本宫该怎么做?”

“娘娘,难道没有别的方法?”桃蕊近乎哀求的问道——何家的门楣放在了那里,就是何氏早年盛宠时,何家也没能够入朝,靠娘家,何氏是不可能的了!宫闱中,敌人大把,却无一个盟友,更何况,外臣中,不提欧阳家、牧家,那天子近臣聂元生…论宠爱,何氏即使如今恢复了容貌就能够重新得宠,可若无子,将来日子怎么过?

何氏轻声道:“有啊!”

桃蕊还不及高兴,却听她苦涩道,“前朝有一种大秦来的名药,可以解除万毒,却万金难求,当年,那牧氏与她的乳母一起中了离恨香并黄栌之毒,她中的尤其重,却能够活回来,恐怕就是因为牧家在前魏时极得魏帝信任,祖上赐了那样的药下来…但这样的药极为珍贵,就算牧家曾得魏帝赏赐,恐怕也就那么一份了!”

她叹息,“善恶终报,本宫并不惧怕,只不过不曾想报得这样快而已!”

“即使牧家没了那样的药,可是娘娘如今还年轻,何家也有钱,区区万金并不算什么,使了人慢慢的找不行么?”桃蕊哽咽着问。

何氏笑了:“本宫能等,可宝娘这样快的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若是次子,这一个孩子能等么?”

桃蕊怔道:“三娘的次子过继给已故的二郎君,这不是早先就说好的么?今儿个听夫人和三娘的意思,牧家也没有翻悔啊?”

“他们不翻悔,却不会帮忙。”何氏幽冷道,“牧家子嗣不兴,别说嫡子,就是庶子庶女,如果有,也定然不肯随便过继的!在这件事情上,何家一定不肯同意,你没听夫人说的话吗?陛下才一个月没到本宫这里来,外头何家就坐不住,打着想再进人的主意了!更别说在本族子孙昌盛的情况下,叫外甥过继!”

说到末了几句,何氏用力捏紧了拳,眼神冰寒!

桃蕊吃惊道:“这才一个月而已,他们怎么就知道了?难道?”她忽得一个激灵,辩解道,“奴婢们绝对不敢背叛娘娘啊!”

“本宫知道!”何氏并没有怀疑她,摇了摇头,淡淡的道,“这宫里恨本宫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宫闱消息传递不便,那聂元生不是至今出入宫闱不禁吗?以他为人,恐怕没少向何家拿本宫的消息换银钱!”

“何家如今连放弃本宫的主意都打了起来,若本宫还不能复宠,别说过继之事,怕是连阿娘都要没立足之地了!”何氏咬牙切齿道,“这等凉薄人家,本宫怎么就这么命苦——”

桃蕊惶声道:“可是娘娘,牧家纵然不肯管这件事情,到底是说好的事情,总也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嘿!”何氏却比她想的远,“用舆论逼他们出手也没用,姻亲到底是姻亲,这件事情上,按着大义名份,他们以权逼迫了何家,才叫做逾越无礼呢!而且牧家怕是乐得看本宫在这眼节骨上失宠!回头过继不成,牧家多留个嫡子正好!”

桃蕊哭泣道:“可是拖上一拖…”

“拖不得!”何氏悠悠的道,“拖上多久呢?若是三年五年都寻不到那解药,就算本宫还能撑,可你别忘记,小孩子总也要长大记事了,何家与牧家对比一下就知道该选择谁家,那笔银钱又算什么?海郎到死连个官身都没有,牧碧川如今已经是上州司马,还有个尚书令的父亲为朝中重臣!一旦给了牧家时间,将他教导得死活不肯过继…到时候怕是勉强入了族谱也是个乱子!当初和牧家说的是次子,又不是说一定要个嗣子,只要把这个次子教的不同意过继了…咱们又能如何?!”

她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必须在小孩子还不懂事的时候把事情定了,有了名份,才能慢慢的引导教诲,好使他不要那么怨恨…怎么能拖?嗯?”

桃蕊含泪道:“可是娘娘,皇嗣…”

“皇嗣也未必一定要自己生的。”何氏怅然的隔帐望着不远处的凄清之色,低声道,“去了一个龚氏,这满宫里,本宫不信寻不出个知趣的来!可海郎的嗣子,却就这么一次机会!”

闻言,桃蕊狠了狠心,到底把话说出了口:“娘娘这样急着解去却死香的毒,无非是为了三娘子这样快的又有了身孕,若是三娘子这一胎是个女郎,或者忽然没了…”

她剩下的话被何氏突如其来的凌厉一瞥看得再也说不出来!

何氏定定的看了她许久,方慢慢的道:“你给本宫记住——本宫当初学琴棋书画也好,练歌舞也好,入宫争宠也好,不是为了何家,而是为了阿娘和海郎、三娘!”

她缓缓闭上了眼,“为了他们,本宫不怕任何报应,也不在乎作再大的孽!可本宫…却绝不会对他们任何一人下手!海郎死了,如今,本宫同母所出的,只剩了三娘,本宫宁可自己终身无所出,也绝不要她受半点伤害委屈!!”

桃蕊到底是她的陪嫁,虽然看出何氏已经怒到了极点,却还是壮着胆子继续说了一句:“可三娘左右已经有了一子,何况牧家不比宫里,三娘纵然小产了将来也未必不能再有,但娘娘,却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啊!”

她话音才落,却听得“啪!”一声脆响,竟是何氏猛然直起身,狠狠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一下何氏几乎用尽了全力,直打得桃蕊眼前一片昏花,半晌方觉得鼻下淌出温热来,她不及擦拭,死死抓住了榻沿,叫道:“娘娘就是打死了奴婢,奴婢也要说这句话——三娘的一个孩子,凭什么换娘娘的一生无子?!”

“因为本宫是长姐!”何氏复一个耳光重重掴到了她脸上,将桃蕊打得向后仆倒,一直倒在了冰冷的殿砖上,方听何氏一字字清晰的道,“自小,本宫宁可自己受再多委屈再多苦,也不叫他们有半点儿吃亏!若非本宫心太急,催着海郎才束发就离家历练…他又怎会死在雪蓝关?本宫恨牧家、恨柔然,可最恨的,却是自己!”

末了一句,何氏语声颤抖而呜咽,她慢慢的道,“本宫因着自己的决定,已经害死了唯一的亲弟弟!你如今,是要本宫连剩下唯一的亲妹妹…也要伤害吗?!”

她语气森然的道,“本宫的错,本宫作的孽,本宫自己还,绝不波及阿娘和宝娘一星半点!”

桃蕊艰难的抬起头来,向榻上看去,却见何氏只着中衣,赤着双足,也不看她,就那么义无返顾的、一步一步,挑帐而出,向殿窗边的月中走去…

静悄悄的夜色里,蓦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厉呼:“娘娘啊!!”

话说何氏其实真心是个好姐姐

悲剧的是

她遇见了何家这么个奇葩又纠结的出身…

第五十四章 偶遇

“宣徽娘娘!”

才踏进回廊,不远处,传来有些嗫喏的声音。

牧碧微转头看去,却见一个着了鸭黄厚缎对襟描绣折枝凤仙花上襦、系银泥粉绶藕丝裙,外头罩着宝蓝对鹿夹缬广袖袍子的宫嫔正对着自己盈盈行礼。

“原来是戴世妇。”牧碧微笑着看了看她,“今儿倒是巧…世妇可是奉召而来?”

昆德宫的戴世妇牧碧微并不陌生,当年西极行宫里,欧阳氏的倒台,她也不是没插一脚,说起来当初牧碧微尚为青衣的时候,戴世妇还曾向其示好,企图拉拢其时得宠的牧碧微帮助自己对付何氏——当然,从西极行宫回来没多久,牧碧微就一跃从青衣晋为宣徽,比戴世妇足足高了两级,这种拉拢就显得可笑了。

也因为这个缘故,戴世妇从此见到牧碧微总有些尴尬,能躲则躲,毕竟她也是带着些心高气傲的性.子,从前打过了把牧碧微收为己用的心思,不想转眼之间,两人地位形势颠倒,叫她放下身段讨好牧碧微,她是做不到的,要说还像以前那样对牧碧微,她也不敢,自然只能远着了。

牧碧微这会一面停下脚步同她寒暄,一面含着笑打量着她,却见戴世妇挽着巍峨如欲凌云的高髻,作蝉鬓的样式,簪花插钗,耳铛腕镯,打扮得很是光鲜亮丽的模样——戴世妇美貌又口齿伶俐,没有过盛宠的光景,却也至今不曾被姬深忘记,上头虽然没主位庇护,也没人压制,这日子过的看来还不错。

听牧碧微这么问,戴世妇就露出丝不自然来,到底不敢不回话:“回宣徽娘娘的话,妾身正是得了陛下之召。”

“原来如此。”牧碧微笑了笑,也晓得她为什么不自然,林氏之死,虽然只是一个被废弃的良人,姬深怕是转过身来就忘记到九宵云外去了,可对于宫嫔来说,却是一个明显的警告,林氏没了才两天,戴世妇哪里就会忘记了,这会看到牧碧微,自然心有余悸。

只是牧碧微却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依旧温和的道:“本宫却也正好有件事情想寻了陛下商议,倒是巧了。”

戴世妇不敢反对,只得小声道:“娘娘请自便,妾身稍后再去。”

“何必这样麻烦呢?”牧碧微笑盈盈的上前拉过了她的手,柔声道,“说起来当年西极行宫里,本宫可蒙戴世妇照拂过的,不想这两年,本宫忙着照料西平公主,无暇与宫中的姐妹们过多往来,连戴世妇也与本宫疏远了呢!”

她亲亲热热的说道,“论起来戴世妇进宫还比本宫早得多,本宫很该叫你一声姐姐呢!”

戴世妇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张口结舌道:“我…妾身怎么敢当宣徽娘娘一声姐姐?”

“怎么不能当啊?”牧碧微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真诚的道,“戴姐姐论年纪论资历都在本宫之上,本宫叫你一声姐姐,莫非戴姐姐是瞧不起本宫才不肯答应吗?”

她这么说了,戴世妇哪里敢说不,忙不迭的道:“宣徽娘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妾身这是…”

话还没说完,牧碧微已经笑盈盈的拦了话头:“既然戴姐姐并非是嫌弃我这个妹妹,那还叫什么宣徽娘娘呢?叫我一声牧妹妹也就是啦!”

戴世妇还待反对,旁边阿善觑着机会过来道:“世妇何必如此见外?当年咱们娘娘在西极行宫里被小人谋害,在陛下跟前分辩时,还差点被人诬陷了,当时世妇与娘娘认识不久,却在事前事后都多次提醒,这份情咱们娘娘哪里能不记得呢?无非是这两年忙着,这才没多和世妇亲近,如今既然遇上了,世妇又何必不依了娘娘这份心呢?”

“这…”戴世妇权衡了一下,到底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牧妹妹…”

“这不就对了嘛?”牧碧微抿嘴一笑,那柔弱却娇媚的模样看得戴世妇同为女子也不禁眼前一亮,心想无怪这牧氏两年前能够从青衣一跃为宣徽不说,还抚养了姜氏所遗的皇长女西平公主,这么想着心中悄然升出一丝嫉意,有些忐忑自己这回虽然是奉诏而来,但牧碧微这样横插进来,明说了也要去寻姬深,还不知道自己今儿会不会立刻被打发走呢。

戴世妇紧攥着帕子被牧碧微拉着到了东暖阁,还没进去,却先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脆笑声,甜脆爽朗,中间还伴随着金玉相击的声音,煞是好听,但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站住了脚,身后随从亦如是,牧碧微看了眼守着暖阁前的内侍,王成忙上前一步,低声道:“是陛下政务繁忙之余,叫了龚中使伺候片刻。”

牧碧微其实早就听出了先前那笑声是小龚氏了,却是戴世妇愕然问道:“什么龚中使?”

“回世妇。”御前伺候的人最有眼色不过,戴世妇不算失宠,与牧碧微这宠妃一路同来又显得很是亲密,王成自然也不会怠慢了她,小声道,“昨儿个陛下歇在祈年殿,和右昭仪说话时,右昭仪就说,龚世妇的妹妹就这么在陛下身边待着不成事,不如给个具体的职位,如此也好更好的伺候陛下。”

戴世妇闻言脸色一变,恨不得自己压根就没问过——这宫里谁不知道,牧碧微进宫就是从女官做起的,当时还没中使呢,只是末等的青衣罢了!

右昭仪故意这么提,摆明了不安好心,当初,何光训得宠,右昭仪不就立刻弄出了个小何美人来恶心何氏吗?

牧碧微倒没计较,淡淡的问:“龚中使虽然在伺候陛下,可陛下先前召了戴姐姐…”

王成有些惊讶的看了眼戴世妇,显然是对牧碧微的称呼有些诧异,只不过他究竟是宣室宫人,这惊讶之色很快掠过,低头道:“奴婢明白——陛下也只是在与龚中使戏耍罢了,娘娘与世妇少等,奴婢这就进去问一声!”

待牧碧微点了头,王成转身入内,只见他身影才过屏风,就传出一声惊呼,却仿佛小龚氏被他吓着了,接着姬深笑骂道:“你这蠢奴忽然跑进来做什么?”

虽然斥王成为蠢奴,然而他语气里怒意不多,显然心情极好,戴世妇不禁脸色难看起来,偷眼去看牧碧微,却见她神色镇定,可谓是气定神闲,竟丝毫没有露出一个中使勾引着姬深在暖阁里玩乐,自己堂堂宣徽反而要在外头等的愤懑之意,戴世妇心中不禁暗自佩服,忙也把脸色收了,端正出一副平静的模样来。

里头王成似是小声禀告了情况,就听姬深嗯了一声,说道:“微娘和戴氏来了?怎不叫她们进来,拦着做什么?”

听了这话,戴氏暗松了口气,心里倒有些感激是和牧碧微一起来的了,不然,她虽然不知道小龚氏已经被提了中使的事情,却也知道姬深自打龚世妇的家人探亲以来,对这小龚氏就怜惜得紧,上回林氏的事情,连华罗殿都是带着小龚氏去的,要是自己今儿是一个人来的,外头王成未必肯这么爽快的通报不说,姬深还不知道会不会怪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毕竟,戴世妇也是见过小龚氏一面的,论美貌,春兰秋菊各有所长,可小龚氏那种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的灵秀,却早非戴世妇这个年纪所能有了,在她那浑然天成的秀丽面前,总会使人觉得自己格外苍老似的。

戴世妇再不喜欢小龚氏,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心里到底不认为拼宠爱能拼得过这个新欢。

更别说新欢在姬深面前一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王成出来回了话,殷勤的请了两人入内,戴世妇的贴身宫女落后阿善一步也跟了进去,踩着厚厚的毡毯,转过屏风,却见四周帐幕大半落了下来,里头虽然没用地龙也没放炭盆,却暖融融的,只需着件单衣便可,姬深因此只穿了一件绛紫交领绸袍,随意束了条玉带,盘踞上首锦榻之上,只是——他玉冠歪斜、墨发半散不说,衣襟也大半敞开,露出里头再无寸缕的胸膛来。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味。

戴世妇和牧碧微虽然都是姬深的妃子,然而乍当着旁人的面看到他裸.露至此,都是一愕,随即下意识的低了头,欠身行礼:“妾身参见陛下!”

“平身。”上首姬深笑着摆了摆手,拍了拍身下锦榻的空处,招呼道,“你们怎的一起过来了?倒也是巧…”

牧碧微一笑,款款在他左手坐了,戴世妇坐了右边,为免牧碧微不快,又刻意坐远了些,姬深便随手搂了牧碧微,也不顾忌阿善和戴世妇并戴世妇的宫女还在场,笑着道:“微娘可是特特来看朕的?”

他说话时口中酒气扑面,牧碧微睨他一眼,笑着半偏过头去避开了,盈盈道:“陛下醉了?”

“朕怎会醉?”姬深面上虽然潮.红一片,却并不承认,哈哈笑着在她腮边吻了吻,又揽过离得稍远的戴世妇,口齿有些含糊道,“皎娘也有些日子朕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