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叫孙氏短短一日之内,犹如捱了两道雷,到底是在姬深跟前,她还不死心的硬撑着质问任太医:“谈氏明明腹大如常人怀孕即将临盆,怎的能说不是喜脉是病脉?!”

任仰宽虽然是高家奴仆出身,却因医术高明,深得高太后信重,若没高太后发话,也就姬深能够叫他不时请个脉,旁的人那都是请他不动的,自然也是有脾气的人,闻言嘿然,立刻就对姬深道:“陛下,臣断谈美人并非妊娠,而是患了疾病,先前所痛,正是病痛,怎会产子?陛下若不信,臣即可开一方,使人做来,令谈美人服下,即知端倪!”

接着任仰宽果然开了一道方子,雷墨亲自自请过去熬了端来——谈美人服下后,痛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在榻上打起滚来!孙氏因此正厉声质问任仰宽故意谋害皇子、可是因着太后宫里已经养下了一个皇长子的缘故云云——那边却报,谈美人拉起了肚子,且,拉下来的竟是许多还在蠕动着的虫豸!

拉完肚子,谈美人收拾后再被扶到姬深跟前,果然原本高高隆起的小腹已经瘪了下去!

这件事情迅速在六宫传为笑谈,都道孙氏当真是想子嗣想疯了,才会把谈美人生病当做了怀孕!

当时姬深亦觉扫兴与被愚弄,还是头一次在安福宫里震怒,狠狠训斥了一番孙氏,拂袖而去!

第二十章 武英夫人

满月宴是五月十四,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甘泉宫中花木茂盛,欢声笑语连绵不断,处处都充满了喜气。

宫中妃以上的妃子,除了孙氏不出意料的称病,皆要到和颐殿庆贺皇长子并皇三女满月,宗室之中,近支亦是不分男女,都到场庆贺姬深终有长子。

清早,牧碧微盛妆打扮,又精心装饰了西平公主,带着她早早赶到和颐殿,高太后今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早先还说为了守着小何美人生产累得卧榻,抱病看顾皇孙,这会看着却是好得多了,牧碧微一进殿,就见她穿了太后接受朝贺时方才会穿戴的全套服饰,略下的位置上温太妃一身蜜合色宫装,端庄典雅,怀里抱着皇三女,姬深好容易盼来的皇长子,却是被高太后亲自抱住了,充满爱怜的看着,那满眼满心的慈爱是遮也遮不住。

因牧碧微到得早,妃子宗室都还没到,但却有个华服锦袍、年纪比之高太后还要略长的妇人已经在下首靠前的席上坐了,见到牧碧微,转过头来,眉目之间与高太后颇为相似,却比高太后更多了一分锋锐之气。

这妇人牧碧微却看着眼生,暗道这两年年节上头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命妇…

牧碧微与西平对高太后并温太妃见礼毕,高太后道:“这是哀家的长姐,武英郡夫人。”

郡夫人是命妇里头的第一等,往上就是王妃了,加上是太后的长姐,牧碧微便略作欠身,那位夫人在席上颔首,还了半礼,目光在西平身上一转而过,庄严的赞了一句:“公主殿下玉雪可爱。”

西平被牧碧微暗暗推了推,就朝她甜甜笑了笑,那夫人脸色倒是缓和了些。

许是因为皇长子的缘故,高太后今日心情极好,竟破例和颜悦色的与牧碧微闲聊道:“你们来的倒早,人却还没齐。”

“不敢瞒太后,妾身这几日被玉桐烦得紧——”牧碧微得体的微笑道,“她自打听说有了弟弟与三妹妹,成日里惦记着想看,妾身与她说了如今皇长子和皇三女还小呢,再者太后先前已经劳累了,怎好打扰?她按捺不住就围着妾身念个不停!”

高太后怜爱的嗔看了一眼西平,见她果然好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怀里的襁褓上,便含笑招手道:“前几日的确是无暇叫她过来,如今既然来了,她是正经的长姐,正该与弟弟妹妹们亲近才好。”

西平应声上前,凑到高太后跟前仔细端详了皇长子的长相,又要看温太妃所抱的皇三女,看了片刻,惊奇道:“弟弟与妹妹生得一个模样呢!”

“这是双生子,自然是生得像。”高太后含笑道,“但仔细望去,却也是有所差别的,你看你弟弟的胎发浓密些,你那妹妹却要瘦小些。”

“孙女能不能抱一抱?”西平看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皇长子的小脸,见他睡得很乖,忍不住问道。

如今西平虽然说是四岁了,却哪里抱得动婴孩?高太后自然不会将皇长子给了她冒险,只道:“你年纪还小,抱不动的,待你再长大些,自然有许多弟弟给你抱。”

西平很是失望,又问了温太妃,温太妃手里抱的固然是皇三女,到底也不敢叫她抱的,两边都没被准许,她大为失望,就嘟起了嘴。

高太后见状,就叫宋氏拿了糕点上来哄她,正哄着时,外头左昭仪曲氏并宣明崔氏联袂而来,曲氏进来见礼完毕后,命凌贤人呈上一只锦匣,道:“我昨儿在库房里翻出一对玉璧,倒正好给了皇长子与皇三女。”

打开来看,却是一对桃实形状的黄玉璧,玉色温润,配了五彩丝绦。

高太后叫宋氏接了拿上去,在两个襁褓上比了比,点头道:“一般无二,倒真是他们带着正好。”

武英郡夫人就对曲氏招了招手,脸色和蔼,与方才对牧碧微时的庄重疏远大不相同:“澈娘到我这儿来坐,我有许多年没见着你了!”

曲氏过去坐了,笑道:“那一年夫人回邺都省亲,我才七岁来着,我也惦记着夫人呢!”

“营州距离邺都遥远,往来多有不便。”武英郡夫人感慨道,“一别多年,如今过来看,也只能依稀认得神情了。”

曲氏笑着与她说了几句家常,就问:“夫人这会是独自回来的,还是把世子并两个妹妹都带了来?”

武英郡夫人微微一笑:“慎郎他如今正忙着,我只带了两个女郎来,也是为着她们还没见过外祖家的人呢,过来认一认。”

虽然如此,牧碧微不清楚这武英郡夫人,曲氏却是知道的,武英郡夫人乃是高太后那一辈的嫡长女,自幼教养重视犹在高太后之上,只是她比高太后年长了数岁,先帝娶妇时,这位夫人已经出了阁,这一任的武英侯苏平少年时候到邺都觐见高祖,就尝被赞为俊朗,当时这门婚事也是门当户对又令人羡慕的,只是晚了几年,高祖为先帝娶妇,就择了高太后——武英郡夫人性格刚毅果断,重规矩又有手段、有胆识,就连高太后,在闺阁里也有些怕这个姐姐。

即使做了太后,在武英郡夫人跟前到底还有几分不自然。

曲高两家从前朝就一向互相通婚,走得极近,对这位夫人自然清楚得很,言谈之间极为小心,心里却对她忽然从营州赶到邺都,又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这皇家满月宴上大致有了数——

武英郡夫人性格刚烈,武英郡公对她可谓是又爱又恨又怕又忌,两人膝下没有半个庶子庶女,二子二女都是嫡出,只是武英郡夫人生次子时难产,伤了身体,隔了好些年才有了长女与次女,两个女郎年纪比她们的兄长小得多,曲氏暗中一算,恰是摽梅之年,这回过来,指不定就是其中一个要登那高阳王妃之位!

这事与曲氏没什么冲突,她这里与武英郡夫人谈笑着,间或殿上的高太后、温太妃也插两句,宋氏哄着西平公主在旁边吃糕点,只有牧碧微无人理睬,不免尴尬。

正不自在时,戴氏、焦氏并何氏、叶寒夕都陆续到了,宗室里头也开始到人,头一拨到的人里就有广陵王夫妇,王妃曲氏身边照例跟了霭阳县主,因是皇长子与皇三女的满月家宴,广陵王世子也带到了,是个比霭阳略小、看着很斯文白净的小郎君,见到霭阳县主,西平也不吃糕点了,忙下了殿去寻霭阳说话。

牧碧微含笑与广陵王妃招呼,两人都是言笑晏晏,一副和气亲热、从来不曾争执埋怨过的模样,众人先看了一回皇长子,也带着看了皇三女,虽然这对双生子还小,但既是姬深头一个皇子,又是在太后宫里生的,如今更被太后亲自抱着举行满月宴,自然皆是赞不绝口。

又过了片刻,高婕妤才来,步顺华最后——她是跟着姬深进来的,高太后居上首,眼神意味深长的掠过了步氏面上,待众人礼毕,姬深到底才有长子,还在兴头上,不至于做出把步氏一路带到殿上去的事情,使她自去入席,自己到高太后另一边的位上坐了,迫不及待的接过皇长子来,他这些日子固然夜夜宿在了永淳宫,竟有宠冠六宫之势,却也每日里都要到和颐殿里转上几个时辰,却也将抱孩子的手势练得有模有样,被他抱起来的皇长子并不觉得难受,是故依旧睡得香甜。

姬深看了又看,爱怜道:“他倒是能睡。”

“小孩子能睡是好事,如此长得才快呢!”高太后笑着道,“要说能睡,你小时候亦是能睡得紧。”

温太妃就笑:“如此看来皇长子却是随了陛下幼时。”

说得几人都笑了起来。

姬深目光不离长子,自然不免忽略了皇三女,温太妃就轻轻碰了下太后,太后会意,接过皇三女递过去:“三郎看看,方才西平过来,嚷着要看弟弟妹妹,说两个孩子一般无二,放在一起却是越发的惹人爱!”

听太后这么说了,姬深方才也抱起了皇三女,他虽然夜夜笙歌,到底年轻,底子在那里,抱着一儿一女很是轻松,温太妃脱出手来,就对不远处随宗室到贺,一直静静在旁的高阳王招了招手,等高阳王近前,温太妃低声叮嘱他几句,高阳王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悄悄走了出去。

姬深恰好看到,就随口问:“四弟怎么有事要走吗?”

“哪里的话?”温太妃微笑,“今儿个可是陛下皇长子并皇三女满月之宴,这宴还没开呢,他走什么?却是我忘记了把贺礼中的一件落在乐年殿,因此叫他去取。”

“原来如此。”姬深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如今到底更惦记着子嗣,便立刻将这件事情丢到了一旁。

下首牧碧微一面与戴氏、叶寒夕等人说话,一面留意到了这一幕,心头就是一动。

第二十一章 人比花娇

却说高阳王一头出了和颐殿,沿着回廊就往乐年殿而去,两处离得是极近的,虽是皇长子与皇三女的满月宴,这一路上却没什么人,他也没多想,到了乐年殿前,守门的内侍笑着问:“大王怎的过来了?太妃如今已在和颐殿里。”

“孤来替母妃取点东西。”高阳王朝他点了点头,抬腿进了殿,那内侍只是一笑,重又踱回了原处。

高阳王对乐年殿自然是熟悉的,温太妃先前与他交代过,`落下的那件贺礼在寝殿里头,他便往寝殿的方向走去,不想才踏进寝殿之前的中庭,就见阶下几丛晚开的牡丹花畔,两名人比花娇的少女正一站一蹲,抚着花瓣言笑晏晏!

这两名少女望去约莫十四五岁年纪,容貌有几分相似,皆是鹅蛋脸,柳叶眉,大而明媚的杏子眼,身量窈窕有致,一着浅绿、一着明红,望去犹如一朵豆绿并一朵火炼金丹,生生将阶下几丛牡丹花都比了下去,正是春暮夏初的时候,人花相映,生生把庭院里照得一片通明光彩,高阳王不觉呼吸一轻。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望得有些出神。

“呀!你是谁?”

此刻庭中并无侍者,高阳王至和颐殿里贺姬深得添长子,虽然是带了一个小内侍的,但温太妃指使他来取物,又是在温太妃的寝殿里头,高阳王却是没有带人,那两名少女正看着牡丹说笑,骤然察觉到有人闯入,起先还以为是侍者,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少年男子,金冠华服,作王爵装束,都是吃了一惊。

那蹲在花边、着明红衫子的少女站起身来,先喝问道。

高阳王呆了一下,方掩饰般的咳嗽了声,道:“孤是高阳王,这是孤母妃寝殿之处,你们怎会在此?”

“原来是高阳王。”那两名少女对望了一眼,那原本站在阶上、正抬头望着殿檐下一处燕巢,着浅绿、恰如豆绿牡丹的少女闻言,下意识的转过身打量他几眼,忽的面上一红,那着明红衫子的少女亦是目露好奇,闻言就道,“我们是武英侯之女,随母亲回邺都探望舅父姨母,今日得闻皇长子满月,母亲携我们进宫来道贺,方才在殿里说起路上耽误,没能看成牡丹花开,温太妃道这儿有几盆,使人领了我们来看,故而在此。”

她说话时,那着浅绿的少女俯身摘了一朵牡丹拿着,目光不时瞟向高阳王,此刻忽然就道:“大王何以也在这儿呢?”

“母妃给皇长子满月预备的贺礼落了一件,故遣孤来取。”高阳王温和的道,眼前这对姐妹姿容娇美,绝不在姬深的几个宠妃之下,尤其名门闺秀所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越发显得明艳逼人,他语气不禁又柔和了几分,“陛下如今已经到了和颐殿,怕是宴就要开了,两位女郎可要过去?”

目光扫到阶下牡丹,“若是喜欢这些牡丹,孤与母妃说声,送你们几株好了。”

那对姐妹对望了一眼,着明红的少女忽地扑哧一笑,狡黠道:“大王这话可是说的晚了些,方才太妃已经许过咱们姐妹,若是瞧中了尽管拿走的。”

高阳王闻言微微窘迫,道:“却是照多言了。”

“其实说起来。”那着浅绿的少女似见他尴尬,便道,“咱们方才正为难呢——虽然有看中的了,可是这些盆这样重,可怎么拿呢?”

高阳王正要道:“去叫人来拿。”但被她笑语盈盈的望着,也不知道怎的,开口就是,“这有何难?孤替你们搬就是了。”

“你可是堂堂高阳王。”那浅绿衣裙的少女闻言,掩袖窃笑着道,“咱们姐妹怎么敢叫你替咱们搬东西?回头叫姨母晓得了定然要怪咱们的。”

她声音清脆而爽朗,字字句句犹如一颗颗圆润光滑的珍珠不住跳入银盆内,高阳王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才道:“两位女郎是太后甥女,太后却又是孤的嫡母,论起来都不是外人,何必见外?”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赶紧掩盖道,“不告诉太后就是了!”

“那可不成!”那浅绿衣裙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若是姨母不问,咱们自然不说,若是姨母问了是谁替咱们搬的花,咱们可是从不对长辈说谎的!”说着她回头问那明红衫子的少女,“阿姐你说是不是?”

那明红衫子的少女点了点头,两人都促狭的望住了高阳王,齐声道:“如今怎么办呢?”

高阳王有心想说,这有何难,出去随便叫个内侍来办就成,只是话转了几转,都不欲说出来——他念头一转,就拱手道:“说来还没请教两位女郎的名讳?”

“咱们女儿家的名字如何能够告诉你?”那浅绿衣裙的少女嗔道,“大王好不孟浪!”

“咳。”这少女一双眼睛明亮妩媚,顾盼之间灼灼生辉,高阳王被她看得微微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才道,“太后乃是孤的嫡母,你们是太后嫡亲甥女,论起来,与孤也算兄妹,彼此通名,有何不可?”

说着正式介绍自己道,“孤名姬照。”

“你怎知道是兄妹不是姐弟?”那明红衫子的少女好笑道,“咱们姐妹可也是已经及笄了,看你年纪也不很大吧?”

那浅绿衣裙的少女拉了她一把,嘻嘻笑道:“我阿姐却是比你略长的,听姨母说,你是七月里的生辰,我阿姐是六月,就是我,也是六月呢!”

高阳王此刻却反应快了起来:“纵然如此,那照也该比女郎你长才是。”

明红衫子的少女俯在自己妹妹耳畔说了几句,就见那着浅绿衣裙的少女面色一红,作势要打她,明红衫子的少女却格格一笑,拍手道:“我不与你们说了——太妃要什么?我去取来!”

不待高阳王说话,她已经一头上了回廊,那浅绿衣裙的少女跺足轻啐:“你跑什么?”

说话之间复见高阳王盯住了自己看,她面色越发绯红,不觉恼羞成怒的嗔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孤…”高阳王轻咳一声,小声道,“孤已经告诉了你孤的名字,你可还没告诉孤你叫什么呢!”

浅绿衣裙的少女啐道:“我可没答应你…”

不想那明红衫子的少女在回廊远处笑着接话道:“她不告诉你,我来告诉你——她是我阿妹,叫苏嘉懿,姬照你可记住了?”

“阿姐你!”浅绿衣裙的少女提着裙子跳了起来,恼怒的叫道,“你不是要去取太妃的东西吗?!”

就见那明红衫子的少女施施然重新从回廊上走了回来,瞪一眼她,复看着高阳王笑道:“真是傻子,太妃的寝殿,是咱们能随便进去的么?再说太妃到底落了什么东西下来,我可也不知道呢,难道进去随便拿个东西出来不成?”

苏嘉懿正没什么话回自己姐姐,就见高阳王一面目不转睛的看住了自己,一面对那明红衫子的少女道:“其实就在寝殿的窗边,那窗没拴,推开后一只朱红色的盒子就是了。”

那明红衫子的少女一呆,随即失笑:“大王倒是好会支使人!”她话音刚落,已经被苏嘉懿瞪了一眼:“如今告诉你了,你怎么还不去拿?!”

复红着脸对高阳王道,“咱们不理她,你方才不是说陛下已经到和颐殿,宴席将开了么?咱们先过去吧。”

高阳王正求之不得,当下欣然点头:“其实宴去晚些也不要紧,你若喜欢花,孤知道甘泉宫后还有一处地方,如今正开满了蔷薇…”

“咦?你怎晓得我更喜欢蔷薇花?”苏嘉懿眼睛一亮,立刻动了意。

高阳王闻言心头大喜,面上却竭力不动声色道:“孤方才进来时,见令姐蹲在花边抚摩花瓣,你却站在阶上看燕巢,想来你是陪令姐过来的…嗯,孤原本也不知道你喜欢蔷薇花,只是你今儿这身装束站在蔷薇花丛里想必好看得紧!”

说到末了一句,他似也觉得有些失礼,忙道,“趁宴还没开,咱们现在去?”

“…好!”苏嘉懿听他赞自己衣裙装束,面上红色更盛,略略犹豫,到底含羞点了头。

这边两个人彼此有心,联袂扬长而去,将那明红衫子的少女独自落下,竟没人问上一句,她气恼的跺了跺脚,轻啐道:“真正是见了郎君忘了阿姐…也不怕我寻不到和颐殿里去?!”

一面说,一面到底去取那朱红色的盒子了。

第二十二章 有女怀春

和颐殿上,温太妃看着明红衫子的女郎独自递上朱红锦盒,与高太后、下首的武英夫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慈爱的拍了拍她的手:“却劳你这孩子跑这一回。”

说着,从腕上褪了一只累丝嵌宝的镯子与她,那女郎抿嘴一笑,推辞道:“方才已经得了太妃的见面礼,如今不过顺路为之,怎么好再收太妃的东西。”

旁边高太后笑着道:“这也不打紧,这镯子是今年邺都才风行起来的,你戴着玩罢。”

听说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那女郎方才接了,左右顾盼,道:“听高阳王说陛下已经到了,怎不见?”

“皇长子方才弄湿了陛下的衣物,如今去换了。”下首武英郡夫人招手叫她下去,正在武英郡夫人身边的曲氏含笑同她招呼道:“这就是孜纭妹妹?”

“幼菽姐姐好眼力。”明红衫子的女郎苏孜纭在武英郡夫人略靠后的地方坐了,嫣然道,“咱们上回见面有好些年了呢,姐姐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回过来,几位表姐妹都道我与嘉懿望着差不多,竟是分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曲氏悄悄同她道:“我却是猜的,方才我与你母亲说话,她无意中提到嘉懿喜欢碧色,我想你穿的衫子色做明红,离那碧色甚远,多半不是嘉懿。”

苏孜纭恍然大悟,掩嘴而笑:“我道姐姐如今还记得我呢!”

“十几年了,要说真清楚还真不太成,到底当时我也才七岁呢。”曲氏递个眼神过去,笑着问,“怎不见嘉懿?”

苏孜纭朝她眨了眨眼睛:“姐姐说呢?”

两人一齐暧昧的笑了起来,曲氏欣慰道:“高阳王是良人,足以托付终身。”

“姐姐说他好,想来是好的。”苏孜纭笑着同她咬耳朵,“我想姨母说的亲事该错不了,方才看到高阳王时觉得他未免太文气了些,好在嘉懿仿佛很喜欢他,如今两个人去后头看蔷薇花了——咿,那姬照三言两语就把她哄了走,他们两个倒是有缘分。”

曲氏见她谈起高阳王与苏嘉懿离开时并无芥蒂,心里倒是放了心,暗道可算没闹出两女争夫的事情来,欣慰道:“有缘分是好事,一会宴开也不要叫他们了,叫他们多说几句话罢。”

苏孜纭点头称是。

她们这边窃窃私语,那边牧碧微也借着喝茶的功夫问阿善:“可是看准了?”

“高阳王前脚出去,奴婢后脚跟上去的,哪里会看错?”阿善笑着道,“那女郎生得极美,奴婢看也未必比这殿里人差什么,喏,那边那个仿佛是她姊妹,据说都是武英郡公家的女郎?”

“咿,怪道今儿这位夫人忽然过来,我仿佛记得武英郡公是在营州的?”牧碧微转过头去问戴氏,她最爱打探这些消息,方才因见武英郡夫人眼生,早就同几个人咬过耳朵了,如今被牧碧微一问,就神神秘秘的凑过来道:“娘娘问武英郡夫人的两个女郎?如今在她身边的那一个叫苏孜纭,想是长女,另外一个叫苏嘉懿的这会怕是在外头呢!”

牧碧微就惊奇道:“你倒是消息灵通!这么会功夫连名姓都打探出来了?”

戴氏掩袖而笑:“这有什么?妾身方才悄悄问过旁边和颐殿里的侍者,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问不能说的问题,妾身方才进来瞧见那武英郡夫人就奇怪呢,这和颐殿咱们虽然来的少,可逢着年节总也要过来应个卯的,自来命妇妾身都看得眼熟,惟独这夫人陌生,妾身少不得要多问一问。”

她压低了嗓子,“妾身猜啊,这武英郡夫人忽然出现在这儿,怕是与高阳王的婚事脱不了关系!”

“她家女郎的风评你可晓得?”涉及高阳王,牧碧微不免也多问了问。

戴氏笑道:“娘娘这可为难妾身了,这苏家远在营州,远着呢,妾身虽然好打听,被拘束在这宫里头有能够听到多远的消息呢?”

这边说着话儿,那边姬深换了衣服,仍旧是舍不得的抱着皇长子出来了,他身后跟着的侍者却抱了皇三女,见他出来,众人又行礼,姬深嘴角含笑,命了平身,道:“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

说着眼睛就看向了高太后,太后点头道:“开宴吧!”

宴设在偏殿,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如今太后这么一说,自有侍者过去通知,众人簇拥着太后、姬深往偏殿而去,牧碧微站起身来,随意往武英郡夫人那边一瞥,就见那苏孜纭眼望姬深,脚下步伐就顿了一下,被左昭仪曲氏轻轻拍了拍,这才下意识的举步,转头低声对曲氏说了几句什么,就见曲氏笑容一顿,露出忧色来,向她微微苦笑。

牧碧微若有所思。

到了偏殿,按次序入了座,姬深居上首一看,就咦道:“四弟呢?”

今儿虽然只是妃以上主位在,并宗室里头的人,算起来唯一的外人就是武英郡夫人并其女了,但也有些济济一堂的意思,姬深原对宗室也不很上心,只是他与高阳王幼时一起长大,感情是不错的,高阳王身为御弟,位置又靠前,如今他的席上空着,姬深却是一望便觉得了,当下就问左右。

太后还没回答,却听底下一把清脆悦耳的嗓子抢先道:“高阳王方才去取太妃忘在乐年殿里的贺礼了!”

姬深闻言就循声望去,见殿下靠前的位置,一个着明红衫子的女郎,双瞳剪水,正盈盈向殿上望来,其风华皎洁、气度高贵,竟不在殿中群美之下,赫赫皇皇,仪态万方,他见这女郎梳着未出阁的发式,顿时就留了心,问道:“这是?”

雷墨低眉顺眼,正待回答,高太后已经轻皱了下眉,只是她见武英郡夫人并未呵斥自己的女儿,就淡淡道:“这是你姨母的长女,论起来也是你的表妹,闺名孜纭的。”

苏孜纭趁势就起身对姬深行礼,口称表兄道:“在营州时就听母亲说过几位表兄,不想这回回外祖家,恰好赶上了三表兄喜诞长子,方才还没贺过表兄!”

她这么莺声燕语,姬深笑容可掬,虽然抱着皇长子,亦是抬手虚扶了一把,和声道:“都是自家亲戚,表妹何必多礼?”

他们表兄妹见礼问安,眉目传情,在场的妃子却都阴了脸,戴氏头一个忍耐不住,咬牙切齿的啐道:“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郎!大庭广众的,就勾引陛下!”

她旁边焦氏、颜氏虽然没吭声,但都蹙紧了眉,显然很不喜欢这苏孜纭,叶寒夕左右是为了报仇才进宫的,对姬深半点感情也无,倒是一脸的绕有兴趣,小声与牧碧微道:“牧姐姐你可留意到?方才陛下才换好了衣袍出来,那苏家女郎看到陛下,就是眼睛一亮呢!”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牧碧微淡然一笑,目光却向步荣衣看去,口中与叶寒夕说道,“反过来,女有怀春,吉士诱之——虽然方才正殿里头云鬓花颜金步摇的人多了,陛下没留意到这位苏家女郎,自然也谈不上对她故意引诱,只是陛下生得俊秀无双,今儿为着皇长子满月,预备来换的也是一身衮服,迷倒了苏家女郎并不奇怪。”

叶寒夕掩嘴而笑:“这苏家女郎是陛下的表妹,咱们宫里可还有一个表妹在这儿呢!姐姐看看高婕妤,方才苏家女郎叫陛下表兄时,她就把头撇开了!”

牧碧微心想,依高峻所言,这高清绾进宫别有缘故,对姬深还真是未必立刻有了极深厚的感情,只不过同为姬深的表妹,别看她和太后一个姓,那苏孜纭是苏家的女郎,论尊贵,论在太后心里的上心程度,她还当真未必比得上苏孜纭。

因她没留意到高太后方才的皱眉,就琢磨起了今儿这么一出到底是不是高太后的意思,为要趁着皇长子之势再增加宫中世家贵胄之女的势力?

那边苏孜纭落落大方的与姬深寒暄了半晌才在武英郡夫人的咳嗽下还座,坐下之后,但见她容光焕发,双颊自然生晕,望去越发美艳不可方物,虽然察觉到了众妃不善的注视,但那苏孜纭出身尊贵又被武英郡夫人宠爱惯了,压根就没当回事,依旧不时同姬深传送秋波。

她却未留意到,步荣衣嘴角依旧含着笑,手里却狠狠的捏紧了杯盏,另一只手,则伸到旁边贴身宫女落燕的胳膊上,用力一掐,落燕痛极,在这场合,却是万万不敢叫出来的,只得死劲咬住了嘴唇,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的打着转。

就听步荣衣轻描淡写的借着举袖的光景冷声道:“敢掉泪惹了人注意,仔细你的皮!”

落燕浑身一抖,死死的把泪憋了回去…

相比妃子们的警惕与怨怼,宗室里头却轻松多了,纵然宫里再添一位贵女,也不过是一份贺礼的事情,皆是谈笑从容——何况武英郡夫人,那是太后嫡亲姐姐,她的女儿的笑话,可也不是随便能看的。

在这样各怀心思里,满月宴到底热热闹闹的开了,吉祥祝福的话语并金珠玉器落雪也似的堆砌起来,虽则是皇长子与皇三女的满月宴,到底人人都更侧重些皇长子——姬深当众给自己的长子起了名字——姬恢。

皇室这一代子女皆从心部,男子为竖心,女子为心字底,恢者,大也,甚是符合其长子的身份,再加上恢亦有复的意思,却是姬深希望这个子嗣之后,自己能够有更多的皇子顺利平安出生。

沾了同胞兄长的光,皇三女亦有了正经的封号长康——听到皇三女的封号后,牧碧微想起来西平不在身边,往四周看了看,才发现西平公主正与霭阳县主同踞一席,两个人说说笑笑,樊氏、邓氏、蝶儿等人伺候在侧,她这才放了心。

满月宴不管苏孜纭的举止引起多少人不满,至少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花团锦簇,一直到宴会过半,高阳王才与一个淡绿衫子的女郎一前一后进了来,两人都是神采飞扬,那淡绿衫子的女郎手里还拿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蔷薇花,发间也落了几片花瓣,他们进来,分别向姬深与太后告罪,姬深自己久历花丛,固然苏孜纭方才只说高阳王出去替温太妃拿东西,如今哪里还不清楚眼前两人一同进来的缘故?

他打量了一番苏嘉懿,见她容貌不在苏孜纭之下,对自己行礼说话极为大方,对着高阳王却不时含羞而笑,而高阳王注视她的目光亦是极为温柔,不觉打趣道:“今儿朕之长子的满月宴倒是成就了一双好事!”

“陛下这是说自己呢。”苏家姐妹向来泼辣得紧,这苏嘉懿对着心上人高阳王含羞带怯,如今她眼里可没有旁的人,便是姬深她也不憷,张口就道,“陛下这一回得了一子并一女,凑在一起,岂不是一个好字?”

“朕说的是成双,朕得双生子女是一件,却有人是另一件。”姬深如今心情正好,何况他对美貌的女子,尤其还是自己的表妹并弟弟未来的王妃,自然越发和颜悦色,因此并不恼怒,笑着说道。

苏嘉懿虽然也被他容貌所慑,但她到底更中意高阳王,如今也不耐烦和姬深多说,就嗔怪道:“陛下取笑人,咱们不要在这里了!”

高阳王亦有此意,一本正经的对姬深、高太后并温太妃一礼,道:“照不打扰母后、母妃与皇兄!”

“好孩子,你们下去罢,席上酒菜凉了只管叫人去换。”高太后见他们投缘,正中下怀,自觉对温太妃也能交代了,哪有不答应的?当下和声道。

温太妃对苏嘉懿的容貌、出身亦是极为满意,心头暗忖若是苏嘉懿性情也好,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两人含笑目送他们下了殿,高阳王就要苏嘉懿到自己席上去,苏嘉懿想也是昏了头了,竟然当真就这么众目睽睽的要过去——亏得武英郡夫人见不好,命身边使女匆匆绕了个圈子堵住她,道:“二娘,夫人要你过去呢,那边给你留了席位。”

这使女是武英郡夫人的心腹,自来说话要随意些,此刻就打趣道,“要说二娘一定要坐过去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如今还不到时候呢,往后想坐到一起还怕没机会吗?这回就先去陪一陪夫人并大娘罢!”

闻言苏嘉懿方反应过来,与高阳王均是面上一红,苏嘉懿跺足嗔道:“薄奴最坏了,我不过是一时间走错了方向罢了!”

使女薄奴忍笑点头:“是是是,那么二娘如今跟奴婢过去罢!”

苏嘉懿看了眼高阳王,待他小声道:“你先过去,到底是皇长子满月宴,咱们总要应付应付,回头…”他看了眼殿外,两人都是心照不宣。

薄奴忍不住道:“二娘…”

“你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苏嘉懿与高阳王对望时还是眼波脉脉,回过头来就张牙舞爪的威胁道,“回到席上不许你乱说!”

就听薄奴冷静的道:“二娘,高阳王还在这儿!”

“…”苏嘉懿迅速收敛仪态,目不斜视、端庄优雅的随她还席…

第二十三章 长康公主

宴至将散,牧碧微正与叶寒夕轻声说话,忽然一个和颐殿里的内侍走到旁边,使个眼色,牧碧微一愣,看了眼阿善,阿善与那内侍过去,片刻后回来,悄悄告诉牧碧微:“那内侍说,一会宴散之后,请娘娘留一下,太后有事情要交代。”

“噫?”牧碧微皱了下眉,叶寒夕立刻觉得了,问道:“牧姐姐?”

“一会宴散后,你先走,太后要留我下来商议事情。”牧碧微轻声道,“对了,你替我把西平送回澄练殿。”

叶寒夕进宫虽然不久,但也听牧碧微提过,高太后是不太喜欢她的,此刻就忧愁道:“这好好儿的日子,太后做什么要留姐姐下来?”

“你不要担心。”牧碧微心思转了一转,倒是有几分数了,安慰道,“今儿个我过来时,太后待我态度还是和蔼的,想来这回留下来也未必是我一个人,我猜,与今儿个没过来的那一位,有些关系呢!”

“右昭仪?”叶寒夕这么问时,牧碧微就看到左昭仪、何氏、崔氏、戴氏等妃子身边的侍者都被和颐殿的人叮嘱了,只除了叶寒夕这三个新册的妃子,越发笃定了太后的意思:“多半就是她了,今儿个新泰公主竟也没来,这样也好,我还怕她来了,又和西平冲突起来,到时候叫人以为我趁着日子落井下石呢!”

她笑了笑,“我就是落井下石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片刻之后果然宴就散了,宗室纷纷退场,连武英郡夫人也借口散一散酒意,叫了个内侍领着她并两个女儿去了暖阁。

殿中就剩了太后、温太妃、姬深,并左昭仪等一干妃子——只是叶寒夕与高婕妤没被叮嘱留下,如今都识趣的走了,叶寒夕还把西平公主带了走,但步顺华却仍旧稳稳的坐在了她的席位上,慢条斯理的喝着茶。

见状,太后皱了下眉,宋贤人就道:“步顺华为何还不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