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见他这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一点他额道:“你这么小气做什么?”

“儿臣才没小气。”姬恊狡辩道,“儿臣只是想给大兄和二兄也留点,若每个人过来母妃都拿樱桃招待,就不够送大兄二兄了。”

“你两位兄长那里都有份的,到底是你皇祖母抚养的人,你不过去讹他们的份就不错了。”牧碧微眯起眼,“当母妃不知道吗?你前儿和昨儿都打着去寻你大兄、二兄玩耍的旗号跑了过去,无非是他们知道你爱吃樱桃,主动拿出来给你罢了,只是你可想过你大兄、二兄,都是没有母妃照料,只能靠你们皇祖母的,但你们皇祖母年岁大了,难免管不过来,他们的日常用度,不至于如何克扣,总也是疏忽许多的,这樱桃,咱们这儿都是内司反复挑选出来颗颗饱.满,到你那两位兄长那儿可就不一定了。”

姬恊想了想道:“儿臣的确看到里头有被雀鸟啄过的,但二姐说那是因为甜的缘故,还说雀鸟啄过的最好吃,儿臣想长幼有序…难道不是大兄、二兄那里的樱桃比咱们这儿的好吗?”

“你二姐那话的确有道理,只不过你在你父皇案上见过被啄破的所谓最好吃的樱桃吗?”牧碧微反问道。

“…这个…不曾!”姬恊疑惑道,“那为什么二姐要那么说?”

牧碧微摸了摸他的头,微微笑道:“你二兄到母妃跟前时是不是很紧张?你随你二姐一起去探望他时,他是不是更紧张?”

“二姐说二兄向来在皇祖母膝下,少与咱们来往,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做。”姬恊如实道。

“你二兄面上有痕迹,这并不是他的错,按说他本来生的应该是皇子里最好看的一个,绝对不会在你四弟之下,但偏偏幼时遭遇不幸,染了病…”牧碧微温柔道,“偏他身边人不安好心,故意要说许多话来刺激他,其实一个郎君,就算不是皇子,生的难看又怎么样?何况他也不是难看,无非是留了痕迹罢了,往后拿药水洗着未必不能康复…只是他年纪小,被身边人误导,总觉得自己不如旁人…何况他和你大兄一起被抚养在你们皇祖母跟前,生母又去了,旁人也不方便同他说什么,难得你肯与他亲近,既然你是看重樱桃,他自然都舍得拿出来招待你,但你想,你这么吃了他的份,他自己呢?”

姬恊渐渐尴尬起来:“母妃…”他不舍的看了眼碗里的樱桃,“儿臣补回给二兄?”

“才和你说了,你这二兄心思敏感卑怯,你这么做,指不定他要怎么想!”牧碧微见儿子还是没反应过来,不忍他为难,笑着提点道,“不过呢,你贪这樱桃,你二兄未必这么贪嘴呀!到底他比你大呢!你却想想给他些什么好处,可不能平白的占了他的樱桃去!”

姬恊歪着头想了片刻道:“我看二兄那里的墨都不如瑞金墨好,我送些给二兄?”

“这种小事你自己拿主意罢。”牧碧微一笑,道,“只是记得态度不可傲慢,须知道他是你兄长。”

小龚氏到的时候,姬恊已经亲自挑好了墨去和颐殿里送礼弥补了,看了眼碗里雪白冻酪里的樱桃数量,小龚氏不由抿嘴一笑:“三皇子最爱这个,叫奴婢吃了这许多,回头可不要急了?”

“本宫跟前还称什么奴婢?”牧碧微笑着摇头道,“初一如今越发有中使的气度了,只是对本宫也这样疏远了吗?”

“哪里的事情?”小龚氏闻言,脸色顿时黯淡了下去,苦笑了片刻才道,“方才陛下大发雷霆呢,奴婢…我在康容华被赶走后跪着劝说了半晌,陛下才冷静下来…喏!”说着挽起袖子给牧碧微看,就见臂上有一道红肿的伤痕,亏得没见血。

牧碧微吃了一惊,姬深震怒——甚至只是心情不好时就会动手,她不是不清楚,但小龚氏一来旧情藕断丝连,二来在这宫闱里也磨砺出机灵来了,向来姬深打骂侍者妃嫔都轮不到她的,如今居然连小龚氏都被连累了吗?

“素丝,快拿药膏来。”牧碧微吩咐道。

素丝答应一声,赶紧去了,旁边素帛、素歌眼中都有同情之色,不管怎么说小龚氏与澄练殿关系一向不错,即使中间她有所游离,总也是没撕破过脸的,再说宫女大抵努力就是为了做女官,如今小龚氏这个御前女官还没有她们几个大宫女安全,一般的奴婢,心中就有些发寒。

牧碧微亲自替小龚氏揉开药膏,叮嘱道:“有些疼,你忍一忍。”

小龚氏脸色却很平静,淡笑着道:“多些娘娘了…倒也不十分疼,陛下恼怒康容华,雷大监进去劝说了一句陛下莫要动怒,陛下就将旁边一柄如意砸了雷大监,我想雷大监年纪大了…替他挡了一挡,这是被如意带到的,半个胳膊如今都麻着,也没什么感觉…”

她话还没说完,牧碧微已经变了脸色,赶紧住手训斥道:“糊涂!那怎么还任凭本宫给你上药?”不待她回答,就转头对素丝道,“去叫容戡过来!”

这才继续责备她,“胳膊麻着,指不定骨头就…你居然还让本宫在这伤处揉了这半晌!”

又心疼道,“你说的如意可是宣室殿里放的那柄百蝠联寿芝鹤玉如意?”

见小龚氏点头,牧碧微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那柄如意本宫不使些劲都不太拿得起来!”

别看是喻意吉祥顺遂的如意,叫牧碧微来看,当年她在祈年殿里教训宛芳,若使的是那一柄如意,宛芳也轮不到永巷再死了,被打那么几下早就当场断气了——那柄如意别瞧是玉的,凭它分量都足够杀人了!

而且姬深居然还不是为了拿小龚氏出气才动用,竟是为了打雷墨——这位大监,论圆滑满宫里能比得上他的还真没几个!不是每个人都能被冷落十年后再起复的,莫说内侍了,满朝文武也不敢轻易打这样的包票!

牧碧微不禁暗暗的想着姬深究竟有多么愤怒?才会如此行事!

小龚氏心平气和道:“不过一只胳膊,也没什么心疼的。”

“这说的又是什么糊涂话?”牧碧微皱起眉,“本宫最不爱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到底是怎么了?”

小龚氏抿了抿嘴方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在宫里待久了,有些想家。”

“你回家探望也不难。”牧碧微深深看了她一眼,“来日方长,年纪轻轻的不要说这样不在乎自己的话,本宫告诉你一句,这宫里,你把自己当回事,旁人未必如此!但你若自轻自贱呢,旁人只会加倍来轻贱你!”

“娘娘教训的很是。”小龚氏苦涩的笑了笑,却也不罗嗦什么胳膊不心疼了,“其实方才我也没想到过来打扰娘娘,是雷大监说我胳膊麻了还是找太医看看的好,陛下如今很不高兴,叫了太医到宣室殿一来不好,二来,也叫外头揣测…所以才想来借娘娘的名头。”

牧碧微道:“这些不过是小事。”

“娘娘知道陛下为何发作康容华吗?”小龚氏转过头来,认真的问。

牧碧微也不隐瞒:“自然不知…我以为那内侍说你过来讨要胭脂方子是为了此事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小龚氏苦笑着道,“康容华…嗯,陛下在宣室殿里召幸妃嫔,我都是要在外头等着伺候的,倒也听到几句话,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康容华哪里得罪了陛下。”

牧碧微奇道:“她说了什么?”

“先前…”小龚氏顿了一顿,道,“都是康容华奉承撒娇的一些话,陛下也是颇为欢喜的,后来…原本我都要进去伺候了,但康容华忽然又缠起了陛下…嗯,她是向陛下讨要花房里几株名品牡丹,我想许是之前吕御女伺候陛下的时候,陛下得知她喜欢海棠,特意让内司将吕御女住的霓衣苑里移进了两株海棠花树的缘故,康容华固然不是非常掐尖要强的人,但也不甘心就这么叫吕御女占着风头…”

说到这里,她面上露出古怪之色,“娘娘是知道的,陛下素来大方,别说区区几株草木了,就是前朝古物、金珠玉器、连城珍贝,兴头上向来就不吝啬的。”

牧碧微点了点头,姬深如今已经是朝野公认的昏庸了,但他不论对前朝还是后宫一向大方——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古到今有几个昏君吝啬成性呢?

“康容华要的是白玉版和霓虹焕彩。”小龚氏道,“当时我就想,她也是有分寸之人,这两株牡丹虽然也算名贵,但妃子里却是没人争的…想来也是看吕御女后来居上之势有些不忿罢了…从前…不,向来陛下不会在乎这些小事的,但不知怎的,康容华说了这话就立刻挨了陛下一记耳光,被直接从御榻上打了下去…然后,陛下就叫她滚出去了!”

小龚氏说完,素丝等人皆是一头雾水。

牧碧微正要说话,外头来人禀告,却是容戡来了。

第二十五章 继逐雷墨

容戡仔细的诊断下来,小龚氏骨头倒没什么事,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照例开了些方子叮嘱几句,最紧要的一句不过是近日莫要用力,就告辞而去,自有素丝送他出去时打点。

小龚氏刚才心灰意冷之下说的淡漠,但被容戡诊断时还是很担心的,到底胳膊是自己的…闻说无事,也有些庆幸。

说了几句伤势,她继续方才的话题:“娘娘可知道陛下为什么生气吗?我如今想想都不太敢回去了。”康容华从进宫起到现在也算是一帆风顺了,又傍着大高妃,怎么说在这宫里不能横着走,也不是寻常人敢得罪的,就是比她更早封妃如戴氏、焦氏提起来也是带了两三分客气的——总要给大高妃些面子。

何况她为人圆滑而有分寸,并不是那等得意了就张扬起来的人,怎么要几株花竟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了宣室殿?

“这事情本宫也没头绪。”牧碧微虽然心中有数,却蹙眉道,“但既然康容华说了这番话后叫陛下生气,就尽量不要提这些字句了。”

小龚氏闻言,叹了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素绣进来传了个消息,因看小龚氏在,就惊讶道:“中使还在这儿?外头林甲说,方才雷大监不知道怎么触怒了陛下,陛下盛怒之下直接去了他的大监之位呢!”

小龚氏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牧碧微皱眉问:“初一你不是说,是雷大监叫你到本宫这儿来治伤的吗?难道陛下方才不痛快竟然一直到现在?”

“不是的!”小龚氏急道,“方才陛下打过雷大监,我也受了点伤,因那如意沉重,陛下打了两下就累了,就将我与雷大监也赶了出来…雷大监就叫我过来娘娘这儿求娘娘叫太医看看,免得伤得重了,怎么会又触怒了陛下呢?”

牧碧微问素绣:“只是夺了大监之位吗?这没有什么,等陛下气消了便升回去好了。”

素绣苦笑着道:“奴婢听说,陛下本来要赐死雷大监的…满殿宫人求情却叫陛下更生气了…亏得聂侍中进宫,帮着说了几句话,这才改成发往永巷…”

“到底陛下一时生气…”闻言,牧碧微也只能这么苦笑着说了几句,看了眼小龚氏道,“方才很不该就这么叫容戡走的。”

小龚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忙摇头道:“已经给娘娘添了许多麻烦,哪里还好意思继续赖在娘娘这里?再说陛下总是要人伺候的,若是忽然换了人伺候不好,恐怕陛下再次震怒,连累了娘娘。”

虽然有雷墨这么个悲剧在前,小龚氏一来不想连累牧碧微,二来也怕自己这个多年的贴身女官躲不过去,到底还是坚持回了宣室殿。

傍晚的时候林甲又从宣室殿打听到了消息过来禀告:“陛下恢复了聂侍中的俸禄,还另外赐了一千钱。”

聂元生因为之前误伤三皇子姬恊——虽然他自辩是因为见姬深受伤震惊之下仓促出手,不想失准,第一支箭才会穿过饿虎射伤了姬恊的坐骑后还伤了他的手背,接下来三箭方将虎射死,这一点姬深并当时在场的众人都相信,奈何伤了皇嗣,牧贵姬为此昏倒,他一个救驾之功到底没能完全抵掉过错,被姬深意思意思的罚了一年俸禄。

如今距离姬恊被“误伤”才几天,姬恊的伤还没好,姬深就将先前的处置撤消不说,还另外赐了钱…任谁都会知道聂元生定然又做了什么事或说了什么话叫姬深高兴了。

牧碧微对这个消息什么都没说,只叫素丝赏了林甲,就吩咐阿善:“叫云梦如明儿务必进宫一回!”

其实在春狩之前,牧碧微从聂元生那里看了倪珍的奏章就有意要叫云梦如入宫,偏偏当时云梦如才又有孕,被她婆婆坚决的推辞了,那柳氏甚至亲自进宫来给牧碧微请罪,态度极尽谦逊却是死活不肯让云梦如头三个月出门,甚至不惜抬出高家的名号。

牧碧微那会忙着收拾东西又忙着盘算种种事情,见柳氏这样紧张云梦如的身孕,啼笑皆非,也只能答应她缓一缓了。

如今算来云梦如还没到三个月——没到柳氏认为她可以出门随意走动的时候,牧碧微才会加了“务必”二字。

等阿善去吩咐,她静静的坐在榻上,环顾左右,明堂画栋,富贵满屋,这么些年,竟然就这么过了…

她感到一阵疲惫,却还是要再三思索着明日与云梦如要说的话…

云梦如如约按时进了宫,看着她身上形同仆妇的衣裙,牧碧微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冒充了下人才出的门吧?”

“十一郎好容易才拖住了婆婆,我扮成下仆从后门溜出来的。”云梦如苦笑着道,“为防婆婆发现,马车都没敢挑大的,这不,衣裙当然也不敢事先拿到马车上,惟恐叫婆婆的人撞见了怀疑,亏得娘娘使人在宫门处等我,不然,我这副样子哪里进得了宫门?”

牧碧微有些失笑:“那儿的人也不至于不认识你。”

“娘娘这么急着叫我进宫可是…”云梦如笑了一下,随即开门见山的问。

牧碧微点一点头,打发了人,只留下阿善伺候茶水,正色道:“倪珍的事情如今已经是满城风雨…”

云梦如笑了一笑道:“他虽然该死,奈何更该死的那一个怎么办呢?”

“如今有一个机会。”牧碧微看着她道,“只不过怎么用,却还没想好。”

云梦如眼睛一亮:“什么机会?”

听牧碧微说了一句,她怔了半晌,却是一头雾水,阿善笑道:“云夫人少年奔波在外,怕是不太清楚这种事情。”

牧碧微解释了几句,云梦如略一琢磨,顿时恍然,又紧张道:“那这么说来,陛下…”

“你先别急。”牧碧微摇了摇头道,“你以为陛下会就这么不管吗?这几日流水也似的召着臣子呢!你看陛下从前哪里就这么勤快过了?”

云梦如咬着唇问:“陛下打算怎么做?”

“陛下当然不甘心了!”牧碧微冷笑了一声,道,“但如今太后却是个麻烦!”

云梦如连想都没想就道:“我以为太后这些年来也足够操心了!”

“谁说不是呢?”牧碧微轻描淡写的叹了口气,“但你莫要忘记,任仰宽!”

任太医!

高太后不是多么精明的人,也有这点年纪,忽然甍逝并非不在情理之中,问题是…高太后身体向来不错,任仰宽差不多天天都要去请次脉,他是高家家生子出身,虽然因为受过苏群大恩,因此遇见苏家人立刻就卖了高太后,但苏家如今可是指望太后好好的活着的,估计如今宫里,除了四皇子外,苏家的人手皆用来保护太后了…

尤其是现在…

想要不声不响的让太后甍逝,哪里可能绕过任仰宽?就是侥幸绕过了,任仰宽也有九成可能查出端倪!届时可不是小事!

云梦如皱眉想了片刻,道:“任仰宽年纪比高太后还长!”

“虽然如此,但苏家呢?”牧碧微反问,“你以为苏家会不使人保护他吗?”

“这苏家的手伸得也未免太长了点!”云梦如之前听到过此事,此刻不免皱眉,但随即道,“若不对任仰宽动手,何不叫太后亲自逐了他?”

牧碧微一呆,随即反应了过来:“太后怕未必肯信!”

云梦如沉吟道:“莫如让十一郎去…”

“十一郎不成的!”牧碧微瞥了她一眼,淡淡的道,“十一郎虽然姓高,但他的差使和宫里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不时出入宫闱,都到我这儿来,你以为太后会不疑心到我吗?”

顿了一顿,她才道,“你是想叫高七去说吧?”

云梦如用心被揭穿,也不尴尬,心平气和的道:“这样好的机会若是放过了,往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说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娘娘你,都是有家有子的人了,咱们又不是叶容华,不管不顾的人——叶容华是性.子使然,其实她当真可以一点也不为收养过她的大伯家考虑么?再说高七如今在高家地位非同从前,纵然太后不相信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不行!”牧碧微断然道,“高七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容易,他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如今还没到那个时候!”

云梦如摇了摇头道:“娘娘可想过?温太妃在三年前,高阳王和王妃因为端明皇后甍逝匆匆还都后,就借口亲自照料孙辈出宫,住到了高阳王府!虽然也不时的进宫探望太后,究竟不是从前太妃还住在乐年殿里的一样可以让太后随时请过去出主意!加上太后身边的膀臂,从莫作司起到宋贤人都去了,如今的安氏究竟能力不是很足…太后对安氏也不如对宋贤人那些人一样倚重,却是对任仰宽越发信任!假如任仰宽被逐走,太后跟前没什么人手可用,高七身为飞鹤卫统领,又是太后的晚辈,太后能不更加信重他吗?”

“你说的有道理。”牧碧微看着她,缓缓道,“但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见云梦如不太服气,牧碧微反问,“太后忌惮苏家吗?”

“这…”云梦如不由一噎。

“任仰宽和苏群之间的渊源,咱们虽然有些证据,但他这些年来帮着苏家做的事情,咱们可没证据!”牧碧微叹了口气,道,“武英郡夫人乃是太后的嫡亲长姐,与太后关系极好,即使太后知道任仰宽这身医术来自苏群的帮助又怎么样?他大可以随便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太后还是皇后的那几年,你以为他会没有尽心帮过太后吗?不然为什么先帝的妃嫔里只有与太后交好的温太妃才生下高阳王,还是先帝的幼子!先帝那么喜欢的薄太妃才生了一个同昌公主?!高七虽然是太后的晚辈,可他年纪还没任仰宽辅佐太后的日子长呢!你以为太后会因为任仰宽受过苏家的恩惠就怀疑甚至将他赶走?怎么可能!太后可不是荣昌郡公!就好像你若知道你如今的心腹使女曾经受过寒夕的恩惠,你会认为那使女是对你有坏心吗?”

“再者,咱们没证据说任仰宽帮着苏家做下多少事,但端明皇后却是切实的死了!”牧碧微缓缓道,“这可是任仰宽和苏家现成喊冤的理由——当时太后可是对六宫上下、尤其是我都极怀疑的!但任仰宽却坚称端明皇后乃是劳累而死…他们大可以说如果两家有勾结,那时候借着太后与陛下盛怒,至少可以将我解决了!你说,揭发任仰宽与苏家的渊源能够叫太后逐走他吗?”

既然不能逐,又不好杀…这…

云梦如苦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姬悦

是夜,聂元生听了牧碧微转述与云梦如商议无果的经过,微微一笑:“这件事情最急的未必是你们。”

牧碧微怔了一怔,却见聂元生指了指冷宫的方向,淡笑道,“曲家好容易等了这么个机会…你以为他们从前朝显赫到数年前,大梁无人能比肩,就真的不容易败落了吗?若不抓住这次机会重回重臣之列,曲夹往后想分杯羹可是想都别想!这是最好的机会,依我对曲氏的了解,同昌公主忽然还都,估计就是为了送太后这一程!”

“可同昌公主所言先帝托梦…”牧碧微蹙眉道,“难道不是为了过些日子的事情做准备吗?若是她谋害了太后,陛下岂能相信接下来的事?何况太后又不喜欢她,我看那位公主并不聪明,实在不觉得她能够对太后下手。”

聂元生淡笑而笑:“这个罪名当然是和公主没有关系的,同昌公主为人软弱,哪里做得来这样的大事?不过曲氏自有安排。”

“你怎如此笃定?”牧碧微狐疑道,“可是你与她见过,她这么说的?”

聂元生忙道:“我如今忙得不可开交,过来寻你都是硬挤出来的辰光,哪有功夫与她罗嗦什么?只不过曲家如今一直安静乖巧着,若无把握,你想曲家哪里还能静下来?”

牧碧微皱眉道:“我倒是不明白了,按说这样的消息,即使没有立刻呈报御前,总也不可能泄露得世家们都知道了,惟独皇室不清楚罢?”

“消息最早是我知道的。”聂元生若无其事道,“世家知道么…是我卖出去的!”

“你卖出去的?”牧碧微一呆,随即醒悟过来道,“你这是要借世家之手行事?”

聂元生冷静道:“这是自然,不过,我最先告诉的是曲氏,整个计划,本是她与我一起商议的,当然你也知道,她背后,是整个曲家,我身后,是你、恊郎并咱们两家,虽然大致目的相仿,然而细节自有不同,所以各自都有留手…如今许多留手我也没功夫与你细细交代,毕竟曲氏会不会忽然改变主意还很不好说…她若是改变,我少不得也要应对…总而言之,水至清则无鱼…”

他意味深长道,“混水方可摸鱼啊!”

“前几日有人夜探澄练殿…”牧碧微沉吟道,“你是不是后来去见过她,可是计划出了什么意外?”

聂元生笑着抚了抚她的面颊,却只道:“好生安歇罢,明儿还有事情。”

翌日果然出了点事情,同昌公主请求继续回去为大梁和君上、太后祈福。

她如此识趣,不但高太后惊讶,连姬深也很意外,虽然有些怀疑,但太后和姬深都不耐烦她在宫里——识趣最好,当下太后挽留几句,公主坚持,少不了勉励几句。

仅仅只是勉励自然显得皇家太过无情,太后下了正式的懿旨褒奖,又吩咐六宫上下沐浴更衣三日,还要在和颐殿里设家宴饯别。

牧碧微听完懿旨,琢磨半晌也猜不出曲氏的打算,原本她以为曲氏是安排了同昌公主趁着被太后留在和颐殿的时候对太后下手,可同昌公主压根就不是能够下手的人,这位殿下看着就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怕是连杀鸡都不敢的,而且现在看来曲氏根本就是早就和公主说好了的,如今公主是要抽身退走了…那太后到底怎么办?

三日沐浴更衣,到了和颐殿的家宴上,牧碧微仍旧没想通,席上,太后对同昌公主很是亲热怜爱,左右也不差这么点儿装腔作势的辰光,三年不见,同昌生得越发美了,然而看起来却更沉默,只是始终维持着谦逊到怯生生的模样。

太后与公主寒暄良久,看着略显拘束的大殿和颜悦色道:“你们也不上来敬四娘一盏吗?”

既然是家宴,安平王、广陵王并王妃、宣宁长公主及高阳王、高阳王妃当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安平王看起来最近苍老了很多,他是孤身一人来的,像宣宁长公主,楼万古固然在营州脱不开身来,却还带着长子长妇并次子,只有安平王只带了一个眉目清秀的内侍入殿,安平王世子在安平王妃离都祈福之前就匆匆娶了妇,经过高太后的要求,被派到离邺都不远不近的地方做太守去了,安平王的长女姬恣又是几年前就人人皆知的“暴毙”,这样的场合安平王也不可能带姬妾进来…再说从宝姬被赐死后,安平王连带着对女色也不太上心了,王妃走后,王府里虽然陆续进了两个侍妾,却也没有如从前宝姬那么得意的。

他独自一个人踞一席的模样看着实在萧索,到底是亲生爱子,高太后心下有些难受,但她不认为自己当年坚持赐死宝姬有什么错,如今忽然提到敬酒本是指望安平王接话的,到底家宴上面是长幼有序——不想安平王也不知道在走什么神,太后提了,旁人都等他接话,他却怔怔的望着手中杯盏不说话。

眼看气氛就要尴尬起来,何氏微笑着道:“看太后疼同昌公主的模样,妾等都怕公主喝多了太后怨妾等呢!”

“本宫还是能喝几盏的。”同昌向来不太敢拒绝旁人,闻言怯生生的道。

太后暗瞪了一眼安平王,也笑了:“人是多了些,四娘用小盅罢。”

如此何氏当仁不让的起身带头敬酒,少不得都要和同昌说些感激赞扬的话语,家宴上妃嫔不多,要不是为了给皇嗣们体面,西平公主诞生之前,和颐殿的家宴,向来只有曲氏、欧阳氏那么两三个妃嫔能参加的。

这一次,也只有何氏、牧碧微、焦氏和大高妃、小高妃五个人,其他人都是无份的,大皇子和长康公主的生母小何世妇至今都没资格看几眼自己的孩子,更别说过来席上了。

妃嫔过后是皇嗣,如今才三岁的皇四女瑶光随姐姐们取了个乳名,正经名字还没有,也学自己的四兄姬惟捧了大盏给姑母祝寿,喝的时候却泼了自己一身,她也不哭,笑嘻嘻的回到大高妃身边,大高妃看着又好气又好笑,就向太后请罪要带她下去更衣。

高太后在殿上看得清楚,自然准了。

因为敬酒的缘故气氛也渐渐热络了起来,广陵王妃和高阳王妃各自专心照料着子嗣,不时也彼此、或与宣宁长公主说笑几句,言笑晏晏,一副妯娌和睦的景象。

牧碧微盯着姬恊不许贪吃凉物,又哄他吃了些菜肴,广陵王世子姬悦忽然过来,笑着向牧碧微行过礼,就问起了姬恊的伤势:“春狩我因风寒没能随父王前去,不想却听说堂弟受了伤,未知如今可好了吗?”

姬恊在他过来时已经放下了牙箸,此刻就起身致谢道:“叫堂兄操心了,我并无大事。”又伸出手背,果然只有一道不重的伤痕已经结痂,又道,“却是四弟受得惊吓不小。”

姬悦点一点头,友善道:“如此也是万幸。”却也不多话,跟着就到何氏那边的席上去慰问姬惟了。

牧碧微抿了抿嘴,向广陵王妃的席上看去,却见她正笑着和宣宁长公主说话,似乎并没有留意儿子的举止——不过姬悦和霭阳县主不同,霭阳县主性.子温柔,而且前几年宗室里的晚辈不多,西平公主是这一代公主里头年纪最长的,也比霭阳小了九岁,霭阳那会年纪也不大,进宫时不耐烦专门陪长辈,与西平、新泰玩耍到一起倒也不奇怪。

姬悦可不是喜欢到处走动的人…

广陵王妃是专门让他来问候的吗?

牧碧微正思索间,那边姬悦不知道和姬惟说了什么,就见姬惟单独走了过来,道:“牧母妃!”

“四郎?”牧碧微忙和蔼的问。

姬惟笑着道:“牧母妃,二堂兄说楼家表兄才从营州回来,有许多故事,儿臣想去听,不知道三兄可有兴趣?”

牧碧微还没回话,姬恊已经眼睛一亮,叫道:“母妃,儿臣要去!”

牧碧微温柔的笑了一笑,看了眼姬恊,让他闭了嘴,才道:“四郎真是知礼,竟还亲自过来问恊郎,其实这么近,使个侍者说声就是了。”

姬惟像是根本没听出她话中之意一样,继续笑着道:“牧母妃在这里,再说也没几步路,儿臣自己过来说下好了,到底三兄是兄长呢,母妃说兄友弟恭,便是做弟弟的要对兄长尊敬!怎能叫个侍者而不亲自来请?哦,也是儿臣方才问起二堂兄一些骑射之类的问题,二堂兄推荐楼家表兄,才说到了就缠楼家表兄给咱们说故事的事情…倒不是二堂兄方才过来忘记了告诉三兄,三兄可不要往心里去。”

他话说的冠冕堂皇,但根本就是有意提醒姬恊记恨姬悦,甚至还挑唆到了牧碧微,这些把戏,牧碧微自不在意,淡然笑道:“本宫看楼家大郎君还与他的夫人好好的陪着宣宁长公主呢,怎么你们打算就两个人过去听?”

姬惟怔了一怔,随即道:“儿臣想阿姐们和四妹不知道喜欢不喜欢…”

“你们楼表兄是正经军营里历练过的,可不要只是去听故事。”牧碧微和姬惟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姬恊在一个劲的扯她衣服,牧碧微迫不得已说了他一句,这才继续对两人道,“玉桐她们如今都和霭阳县主在一起,也不必扰了她们兴致,正好你们两个去请了你们大兄和二兄一道罢。”

姬惟笑了一下道:“牧母妃说的极是,儿臣也没有撇下两位兄长的意思。”他慢慢的道,“就是不知道两位兄长肯不肯去,毕竟两位兄长与楼家表兄不很熟悉,这…”

“这个交给你三兄就是。”牧碧微含笑叮嘱姬恊,“反正你年纪小,在兄长跟前撒娇耍赖也没什么丢人的…”

话说了一半姬恊已经是心领神会,撒娇耍赖,这不是他打小最拿手的吗?拖两个不大习惯与生人接触的兄长去找楼巡算什么?

至于母妃为什么要他这么做…姬恊向来心怀坦荡,他现在就惦记着听故事,才没功夫去想。

第二十七章 香

姬恢和姬恒与楼巡都不熟悉——当然姬恊和姬惟也才只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表兄,毕竟楼巡如今也是营州军里挂了名的正经武将,不比从前长在邺都的。

不说姬恢和姬恒因为自卑向来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他们两个对营州、对军队、对骑射…都没什么兴趣…奈何姬恊热情得紧,又是劝又是拉,挣扎之中姬恢衣襟都被扯歪了,皇子们当然不可能没人看着,上首姬深看见,就皱眉问了一句,顿时大殿里的视线都看了过来,姬恢忙理了理衣襟起身,小声道:“三弟和四弟邀儿臣和二弟…一起玩耍,儿臣…儿臣…”

他是想拒绝,可被这许多人看着,紧张极了,又见姬深脸色不好看,越发不敢说话。

姬深看到长子这副可怜模样心里就烦,斥道:“身为皇长子怎么如此扭捏?”

姬恢和姬恒对他的偏心早已不意外,都低头请了罪,姬惟忙道:“父皇,不怪两位皇兄,是儿臣和三兄孟浪了,冒犯了两位兄长。”

“小孩子么。”高太后扫了一眼,她知道姬深偏心三子、四子,太后自己又何尝不是看着三子、四子就眉开眼笑呢?但姬恢和姬恒到底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的,如今怕姬深偏心之下委屈了姬恢和姬恒,就圆场道,“随他们玩去罢。”

这样殿里才重归私语,姬恊吐了吐舌头,赔罪道:“大兄、二兄莫要生气,是我不对。”

姬恢和姬恒对望了一眼,都低声说了几句客套话,姬悦就笑着道:“都是自家兄弟…些许小事莫要计较了,看楼表兄正和表嫂说话呢,还不知道他肯不肯和咱们说营州的趣事?”

怕几位皇子提出不去打扰楼巡和欧阳十娘,他紧接着又道,“说起来咱们都没出过邺都左近,兄弟里头也就楼大表兄和大堂兄走得远些了。”

他说的大堂兄当然就是安平王世子。

四位皇子随他目光看去,楼巡稳重的坐在了宣宁长公主身后略下的地方,他刚从营州回来不到三天,恰恰赶上了这次家宴,赶回来的原因却是宣宁长公主思念长子,特意叫了他回来陪自己几日。

与他同席的是去年才进门的欧阳十娘,虽然三年前他竭力要求守约,但到底没能娶到从前约好的曲家女郎,宣宁长公主为他选的这欧阳十娘生的极为好看,一双眼睛妙若清波,楼巡为人方正,虽然对不能如约娶曲家女郎心存失望,倒也没有为难妻子,看他不时照料着欧阳十娘就晓得两人少年夫妻,究竟是恩爱的。

堂兄弟边说笑边走过去,一起问起了营州的经历,之前姬深喝问姬恢的时候楼巡也注意到了,没想到转眼间事情就牵到了自己身上,他眼角瞥了眼上头的姬深,虽然姬深现在已经不看这边了,但从刚才的情况来看,姬恢和姬恒是很不愿意过来的,他不欲这两个表弟难受,就推脱道:“今儿要送姑母呢,回头再说罢。”

姬恊正要开闹,姬悦忙摆手劝阻了他,笑着道:“表兄是厌咱们打扰了与表嫂继续说话么?”他这么说时,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看向了欧阳十娘。

欧阳十娘本来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在那里,闻言一怔,忙道:“我不妨事的。”话说得有些急,面上也微微红了点,偷偷瞥一眼楼巡,又缓道,“夫君尽可陪小叔们,妾身去伺候母亲。”

说完也不等楼巡回答,就要起身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