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正待说话,外头,素丝进来,脸色古怪道:“娘娘…武英郡夫人求见!”

“她来做什么?”牧碧微与阿善对望了一眼,“她不去华罗殿,跑咱们这儿?”

但武英郡夫人到底是一品夫人,牧碧微也好奇她忽然过来寻自己是什么意思,因此还是吩咐了请。

着素服的武英郡夫人看起来比三年前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两人寒暄了几句,她也不罗嗦,直截了当的请牧碧微禀退了左右,只留心腹伺候,才从身后的贴身使女手里取过一只狭长的木匣,淡淡的道:“不久前,苏家偶然得到了这幅画,想请娘娘品鉴品鉴。”

牧碧微心头狐疑,并不去接,示意阿善放在旁边的案上,微笑着道:“夫人好意,只是本宫近日繁忙,恐怕无暇鉴赏了。”

武英郡夫人见她防备和拒绝也不急,只提醒道:“娘娘若是无暇鉴赏,不如送给令尊,虽然不能说是念想,但也算是故人之物了。”

牧碧微听得心头一跳,禁不住就看向了那个木匣…

沉吟半晌,她吩咐阿善:“打了开来。”

阿善依言打开,却见内中放着一幅已经泛了黄的画绢…阿善捧过,并不让牧碧微沾手,在她略远处徐徐展开,只看了小半幅,牧碧微已经闭上眼,沉声吩咐:“收起来罢!”

武英郡夫人平静的喝着茶水,牧碧微看了她片刻,心中怒火丛生,按捺半晌,才道:“夫人想如何?”

“但求娘娘襄助,保四皇子一命。”武英郡夫人极爽快的道,“我知娘娘从前在我儿跟前受过委屈,只是,稚子无辜!”

牧碧微一哂,道:“夫人太高估本宫了,本宫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本宫自己在夫人眼里也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如何敢与世家望族为敌?”

“娘娘真是谦逊。”武英郡夫人淡笑着道,“牧令如今说句位高权重绝不为过,娘娘还是小门小户吗?”

两人互不相让的凝视片刻,牧碧微到底先开口:“这样的画还有多少?”

“娘娘以为呢?”武英郡夫人不答反问。

牧碧微暗暗咬牙:“有一件事情,也许有用也许没有用,我告诉了你们,你们自己去办,总之我绝不插手。”

武英郡夫人含笑道:“还请娘娘示下!”

“当年小何世妇有孕,先被孙氏所藏,后为太后接至甘泉宫生产,这样接生的稳婆之流自然也是太后预备的。”牧碧微冷冷的道,“可那些人,却在皇长子与长康公主满月后陆续横死!”

武英郡夫人低头思索,牧碧微提醒道:“当时,孙氏盛宠未衰,新人步氏在采选时一鸣惊人!”

“多谢娘娘提点!”武英郡夫人醒悟过来,满意的笑道,“娘娘但请放心,这匣子里,是所有的画了!”

见牧碧微一脸怀疑,她微笑道,“当年的画,皆已被高祖焚烧,这一张,却是安平王私下所藏…圣旨至安平王府时,安平王暗中使人将之送到了苏家…这个人情,却不知道娘娘承不承呢?”

牧碧微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面色不似作伪,心中顿时大骂安平王不迭:那匣子里,赫然是安平王所绘,他依偎于年轻的牧齐怀中之景,细致的工笔极为精细,俨然作画之人将爱慕之意都渗入画中…最要命的是上面印玺齐全、甚至还题了一首缠绵的前人情诗…

这么幅画看了一小部分,牧碧微简直从头到脚无一处对劲——当年高祖临终殷切强调自己属意的储君是姬深,真心是没办法的办法…固然好男风的帝王史上也不是一个两个,但高祖那等斗得了庙堂之谋拼得起沙场百战的开国帝王,是绝对不肯要这样一个婉约多愁、比公主还公主的孙儿为储君的…

“姬熙这个歹毒小人!”牧碧微越想越怒,禁不住低声咒骂,“临了临了竟然还想害阿爹身败名裂!”倒是亏得苏家城府深沉,没有如安平王所料的那样立刻宣扬出去以打击牧家…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苏家留到现在送还给自己,也是居心不良!

恐怕局势若是姬恊与姬惟争夺储君之位,这幅画,就会迅速传遍邺都及整个大梁了!

好男风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问题是牧齐如今官拜尚书令,安平王“镇灾”之前是左相,又有王爵,苏家不用怎么样添油加醋,自有人会觉得牧齐根本就是靠着与安平王断袖之好才…毕竟牧齐官运亨通,嫉妒之人从来就不少…

何况牧碧微深知父亲为人——牧齐绝对承受不住这样的诋毁,最好的结果他也必然提前致仕隐居起来再不在人前出现…何况有这么个声名狼狈的外祖父,姬恊还能有多少前途?

苏家也好、安平王也罢,都不是好东西!

牧碧微恨恨的拍了下长案:“去告诉左昭仪,四皇子很该管教得严厉些!”

真当自己放不下脸面去为难姬惟吗?!

第四十一章 话到别时(还三章结,爱你们)

两日后,三皇子姬恊夭折,风传是受了赤星之兆的牵累,贵姬牧碧微悲痛万分,病倒在榻!

因为姬深还在停灵,按着此时的风俗,未成年的小孩子夭折,不可久留,因此姬恊的丧事只是草草而为…高节忙着国丧,因为先前太后的丧仪他劳累过度,形容憔悴得至今没有恢复,又赶上了正经的国丧,何氏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差事,因为凑巧姬深要入葬旷陵,加上姬恊向来也是很受姬深喜欢的,一应仪式在澄练殿走过后,就直接送到了旷陵旁入葬。

何氏办事利索,姬深停灵还没结束,姬恊就彻底的消失在了宫闱之内!

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屡次想要安慰牧碧微,只是每每到了澄练殿,牧碧微都以不想见人为借口拒绝,两人担忧,就到向来不是很熟悉的何氏跟前诉说,何氏当着两位公主的面是这么说的:“活生生的亲生子忽然没了,任谁都会想不开,好在你们母妃还年轻…”说到这里被许桃枝暗中掐了一把才醒悟过来——再年轻姬深也死了,难道还能接下去说往后未必没有子嗣吗?

真是得意忘形了!

何氏暗暗警告了自己,速度转口为:“…如今伤心一场还熬得住,再者有你们也能宽慰她…只是既然她说如今不想见人,想来是伤心得还没过去,你们先莫要去打扰了,免得她心中难过时还要敷衍你们,又或者拒绝多了心里更加不好受。”

西平和新泰虽然担心,但何氏说的也在理,都怏怏而去。

到了牧碧微跟前,何氏便是羡慕嫉妒恨了:“真亏你想得出来!如今借着这所谓的丧子之痛,顺理成章病倒在榻,前头又跪又哭的累死个人吵死个人的事情全没你的事了…偏我最是命苦!”

“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牧碧微对外头扮着凄惨悲戚,实则是心情大好,先嗔一句,“恊郎好端端的,不许说不好的话。”复道,“你不是一心一意的要富贵荣华么?这天底下什么事情没代价呢?”

何氏笑了笑道:“说的也是…不过,你肯将这太后之位让与我,我倒是意外,你知道有聂子恺扶持你,加上为了三娘、衍郎他们,我也决计不会和你争、只有帮你的份的。”

“然后过上几十年,像高太后与温太妃那样吗?”牧碧微含笑摇了摇头,“我不是让给你,你做太后本就比我合宜,高太后那样看似尊荣实则苦闷的日子我可过不来…最紧要的是…”她正了脸色,“恊郎心性别说做那九五至尊,他就是做个朝官我都担心!我总不能看他一辈子!还不如替他选条安稳的路!”

何氏眼中流露出怅然之色,微笑着道:“我这辈子是没福有亲生骨肉了,但想想衍郎他们…相比富贵,我也是盼他们先有平安的。”

说到此处,她不禁笑出了声,“邺都那些世家,一个个还盼望着你、我、曲氏拼得死去活来!都当咱们傻的么?咱们所求分明不一样,又何必一定要你死我活?”

“你如今是胜券在握自然就心胸开阔了。”牧碧微斜睨她一眼,“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动不动就迁怒一族?”

何氏笑着推她:“你如今和曲氏一样有借口在这儿休憩,我却要去哭灵守孝——天可怜见,太后那会也还罢了,一来有你陪着受苦,二来那会虽然有些松了口气到底也没像现在这样轻松,如今我跪是跪着,简直要笑出声来…这日子也太难熬了,我就盼着他快点葬下去罢!真真是害人!”

说了这话,又黯然道,“你知道么?先前从云梦如那儿晓得了聂介之所遗信笺里之事后,我虽然相信你不可能拿牧令的名声来替你自己遮掩,但我到底还是有些恼你们家的,我想若非安平王对牧令有意,牧令为了躲开他,长年驻边,安平王要迫牧令低头、不惜勾结倪珍拿雪蓝关开玩笑,也不至于连累了海郎…”

牧碧微忍不住道:“你这么想我家可太冤枉了,早先我便说过,若没你进的那些谗言,雪蓝关即使丢失,但既然夺回了,最多也不过降职训斥之类的处置一番罢了,断然不至于被飞鹤卫锁拿进都居然差点闹到问斩的地步的!”

“人总是更容易责怪旁人的。”何氏苦笑了一下,“开始的时候为你遮掩,无非是知道我独自对付不了安平王,到底是陛下嫡亲兄长,还有太后在,想让他失势不难,想要他的命,那真是太难了…”姬深虽然是在做太上皇时驾崩的,但何氏这些人说惯了陛下,虽然在姬深死前那晚刻意改了口,如今到底还不习惯。

牧碧微抿了抿嘴:“我要他的命更难,还要防备着他临死前的手脚,这不,之前武英郡夫人上门,送来的就是安平王死前特意给苏家的,亏得恊郎没争这帝位,不然…”

何氏淡淡笑道:“那时候大局已成,苏家无力回天,不可能拼命的。”又问,“她讹了你什么?”

“小何世妇产子后,子恺让高七将太后找的、给她接生的稳婆之人都暗杀了。”牧碧微吐了口气,“当时我刚告诉了他自己有孕之事,他也是为防万一,杀了那些人,回头若有人疑心我的身孕或者恊郎,就恶人先告状,拿着太后给小何世妇找的稳婆个个横死为借口,造谣说太后是为了打压孙氏、步氏,让小何世妇假孕…至少也要污蔑皇长子并非皇家血脉,毕竟当时我已经猜到还有个谈美人,孙氏既然拿这小何世妇当弃子用,小何世妇多半怀的是公主…哪里想到她有双生子的福分?”牧碧微道,“如今太后已去,这黑锅么,当然就是高家来背了,我提醒武英郡夫人,很可以说是高家为了给大高妃铺路,撺掇太后所为…反正人都死了,太后也没了,这事情没人说得清楚…连温太妃当时也只是在产房外帮了帮手…”

何氏惊讶道:“这个事…太后和陛下都没了,姬恒这么小,高家怕什么?再说这样反而是苏家得罪了皇长子与长康公主吧?”

“苏家亲自揭发这样的消息?”牧碧微好笑道,“就不能借用高家的名义泄露出来么?譬如说,这谣言是为了叫皇子们彼此离心,如今也就三位皇子了,姬恒可不像陛下那样有个强势的外家,他将来少不得要依靠兄弟的,尤其姬恢伤了腿…用起来都放心点,两个人还是一起养在太后膝下长大的,你说如果高家知道有人在皇子们跟前说了这样的话,还是打着高家的旗号能不急么?高家距离只手遮天还远着,皇子们如今年纪是小,但秋后算帐的人多着呢!别说秋后算帐了,将来正宫皇后、诸妃诸嫔…除非有把握将皇室当成傀儡,不然…哪里能不顾忌?偏这事情还是有点证据的。”

顿了一顿,她又道,“当然,关键还是你…毕竟如今三位皇子,可都算养在你膝下呢!年纪不过那么点儿,哪里知道真正的好坏了?还不都是教出来的吗?武英郡夫人也是听出来我这层意思才同意留下画的——苏家总是要助你入主甘泉宫,然后盼你端好了太后身份护住姬惟…其实这样对你是最好的。”

何氏眯着眼想了片刻,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姬惟还是须得留着!姬恢和姬恒如今都记事了,他们两个也交好…将来长大了不好制衡,并且留着姬惟,苏家好歹也要有所顾忌…只是留他也得仔细,我看姬恒呆头呆脑的,别看长了姬惟两岁,咱们不拉偏架,皇子里怕是没人是姬惟对手,苏家倒是会教人,嘿!”

“小孩子么。”牧碧微不在意的道,“姬恒是怯懦了点,但你可别忘记,他是有胞姐的人,新泰可不至于对付不了姬惟的。”

“公主总要下降的。”何氏不以为然,“到底还是要靠他自己。”

牧碧微笑着道:“方仲永那样的天才都能泯然众人,何况姬惟才几岁?你还教导不了他吗?”

“说的也是。”何氏正要告辞,忽然想了起来,“西平和新泰担心你的紧,你这回怎么死活不肯见她们?”

“我难道还能一直陪着她们吗?”牧碧微反问,“你也说了,到底要靠她们自己…如今就当磨砺起来罢。”

何氏吐了口气,没再说话,悄然而去。

第四十二章 遣返

姬深梓棺入葬后,返回邺都,诸臣团聚中极殿商议接下来的朝事如何处置,只是话还没开口,聂元生却当殿取出了火漆玺印的金盒,言内中有太上皇遗诏,口谕梓棺安葬后当殿宣读。

朝臣里有人心下明了,有人茫然,但陆陆续续都跪下接旨。

旨意不长,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只是许多人面色都有点古怪——原因很简单,这道圣旨,却是放还无所出的妃嫔返家。

虽然高祖并先帝的妃嫔没有放还归去的例子,皆是有子女者各从子女,无子女者终老观中,但在前魏的时候并不乏帝王驾崩前遣散妃嫔之事,偶而也有帝王生前不曾遣散六宫,但新帝登基代为遣散或借故遣散——自然后者涉及孝道,比较罕见。

梁风开放,妇人再嫁不希奇,妃嫔还家另嫁并非不可接受,是以面色古怪的臣子倒不是觉得此风不可开,而是深知姬深为人喜新厌旧又最爱广收美人于六宫…至于这些美人是否欢喜被这样对待么…他就没心思管了。

最重要的是,姬深仓促禅位是为了避灾,赤星出现之夜,他分明就是沐浴更衣了按着钦天监的说辞独自躲在宣室殿中等待赤星之夜过去的,既然没能熬过这一夜,难道临死前他还能有心思惦记六宫妃嫔的青春年华、甚至记得留这么一道圣旨下来放还她们吗?

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熬不过那晚…若是如此他还禅什么位?若是如此如今的清平帝也不会是姬恒了。

只是荣昌郡公等几个重臣带头领了旨,余人想起来宫里不但有高家的大高妃、小高妃——大高妃也还罢了,到底有个皇四女,小高妃因为和几个嫡出姐姐年岁的差别,在荣昌郡夫人跟前一向也是很得宠爱的…尚书令牧齐之女牧碧微虽然有所出,但乐阳王姬恊不巧刚刚“夭折”,虽然西平公主和新泰公主名义上也在牧碧微名下,但两位公主如今都搬到凤阳宫开始独立了,牧碧微也未必就不在放还之列…

焦氏、戴氏的家人还没资格上朝,但宫里不受重视的崔凝晖可是崔家之女;世妇里的辛氏之父辛伯符乃尚书仆射…

这几个人,虽然不至于为了女儿豁出一切,但如今这现成的一道旨意在这里,不轻不重的,谁家亲生骨肉不盼着她过的好些吗?

因此聂元生宣读完毕,荣昌郡公、牧齐、崔畎、辛伯符四人二话不说就领了旨,将大行的太上皇谢了又谢,那忙不迭将事情敲定的模样惟恐旁人看不出来。

不过是几个太妃、太嫔,没有女儿在宫里的臣子也不想为了这么件不轻不重的事情与这几家闹僵,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权当旨意就是姬深遗诏…

只是这些人不免似笑非笑的看着聂元生——这位太上皇宠臣果然是好手段,才离了太上皇这靠山,如今一出手就讨好了高、崔、牧、辛四家,至于其他妃嫔出身固然不是很高贵,但盘根错节的这笔人情可就大了。

但这人情也只能聂元生给,毕竟伪造圣旨,这大梁上下也只他一个人最有把握——恐怕姬深复生写的圣旨也不如聂元生正宗。

圣旨传遍六宫,先前在姬深停灵时哀哭的最激烈的新人们犹如起死回生一般,皆是惊喜难言——哪怕是陈氏、吕氏,宫里再富贵再尊荣,太上皇一去,若学先帝时候她们就是等死了,如今绝处逢生——不知道聂元生做的手脚,对姬深的在天之灵当真是感激莫名!

只是西平公主怎么也舍不得牧碧微,得到消息后,当着黄女史的面就冲出了课室——黄女史赶紧去叫了新泰公主,跟着她一路追到澄练殿,就看见西平跪在牧碧微跟前,抱着她的双膝放声痛哭!

牧碧微亦是泪落纷纷,情难自禁,只是西平含泪问:“母妃不要丢下儿臣好么?”时,她犹豫良久,到底还是沉重的摇了头。

见此情景,西平绝望大哭!

“你们如今若是小,母妃当真是不忍心,只是你们如今也长了…过几年就要出阁…”牧碧微心乱如麻的说着开导和安慰的话语,只是她心里很清楚,若西平和新泰里有任何一个是她的亲生女儿,哪怕生父是姬深,自己也断然不可能将她没下降之前就这么丢下——只是聂元生苦苦筹谋多年,忍过多少心上尖刀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为的不就是一家三口堂堂正正的在一起么?

一边是西平与新泰两个养女,一边是一路行来携手所爱的良人与亲生爱子…尽管这样的选择摧人心肝,可牧碧微到底怀着愧疚选择了聂元生与姬恊——马上就是聂恊了。

新泰公主比西平知事,她虽然不知道聂元生与聂恊,却晓得牧碧微如今年岁尚轻,如今不过二十三岁,又不是两人的生母,哪里肯就这么在宫里守着养女老死呢?何况乐阳王还没了…新泰公主抿了抿嘴,见西平哭得十分不成样子了,便跺了跺脚,上前将她强行拉开,帮着劝慰起来…

牧碧微看着又落下泪来:“你们是姐妹,往后也要这样彼此帮扶才好。”

她如今很担心西平,西平实在是被宠大的,从来没吃过苦头,又是长女,在姬深和高太后面前也是得脸的,所以养就了没什么心机的性.子,从前总觉得她既然是金枝玉叶,怎么开心怎么活好了,打从知道聂元生的盘算后想多教她一点,奈何性.子已经定下来了,西平对手段计策根本就不上心,她相信的是一力降十会,说不过就打吧…

新泰知道她话里的意思,红着眼眶保证道:“母妃但请放心,儿臣一定与大姐彼此扶助,绝不叫母妃操心!”

“儿臣就要母妃操心!”西平兀自不甘心的挣扎,“母妃不要儿臣了,父皇才走,母妃就不要咱们了…儿臣一个人在这宫里头有什么意思?”

这番话说得牧碧微久久不能言语,只能默默拭泪,旁人知道她待两个养女向来疼爱,如今连阿善都不敢说话…好在何氏到的及时,看到这场景,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西平哭得人都糊涂了,被新泰拖着才勉强给她行了礼,何氏自然不会计较,摆了摆手对许氏道:“先带她们下去洗个脸,清醒些再来问罢…秀气的小娘家家怎么哭得这般狼狈?”

“玉桐哭得厉害,璎珞先留下罢。”牧碧微黯然说道。

西平公主此刻迷迷糊糊的根本就没留意谁说的话,有人牵着她走她就跟着下去了,新泰抿了抿嘴,走到牧碧微跟前,牧碧微拉着她看着何氏,想叮嘱什么,只是忽然间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丢下她们这么走了…实在也没脸多说,定了定神,才道:“宫里许多事情,你也不是不清楚,事到如今也不瞒你,我与你们何母妃,实际上一直交好,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才故作不和。”

新泰掩嘴,低叫了一声——牧碧微没有理会,继续道:“你们何母妃的为人,我如今当她面说句实话,想要她掏心掏肺,那不太可能,但尽到本份信义,还是可以的。”

她深深看了眼新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恒郎什么都好,就是怯懦了些,没有帝王应有的气势,你这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帮他,只是,你能帮他几年呢?到了年纪你就要下降的,不然误了花期是一辈子的事情…即使公主可以挑选,但也拖不了几年…更重要的是许多事情,你做姐姐的身份未必方便出面,到底小孩子,是需要长辈庇护的。”

新泰不是西平,哪里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只是新泰虽然还未成人,却也知道太后与太妃不同…姬恒先前是养在太后膝下的,根本就没有养母,后来到华罗殿,是因为太后甍逝,两个皇子住着甘泉宫不成样子,而且姬深当时满心都是白虹贯日要镇灾,根本没功夫管这两个儿子,何氏既然带走抚养了,他当然没什么意见。

但因为没有姬深的话,何氏虽然是后宫位份最高也有宫权,到底不比皇后那样名正言顺,如今姬恢和姬恒,可都不算她的养子,她的养子,只有姬惟一人。

若是认了何氏为太后,不仅仅是接受这位太后的保护…更重要的是先要受到她的辖制,太后,那是名正言顺的母亲,孝道压下来,再说何氏是满宫出了名的厉害可不是慈爱,新泰不免迟疑了。

牧碧微看出她的心思,轻笑着提点道:“你这傻孩子…你们要的是庇护你们的长辈,又不是疼你们的乳母!”

新泰公主抿嘴不语,何氏微笑:“还是我自己来说罢…三个皇子都养在我膝下,你的胞弟是皇帝,我不能说待你们如同亲生,毕竟我也没有亲生的孩子,只不过,我虽然有个人丁兴旺的娘家,却巴不得他们早点死光…是以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把你们嫁到何家或者娶进何家的女郎来,更不必担心何家人会趁机入朝…另外,邺都世家也很不愿意看见有个何太后,所以我若想住好了甘泉宫,决计不至于亏待你们…”

顿了一顿,她含笑把话完全摊开:“太后甍逝、太上皇驾崩,如今你的大弟弟也才六岁,你胞弟方五岁…没有正经长辈,难道你们指望广陵王来摄政吗?你们这位二叔,我说句不客气的,就是个糊涂虫,还不如他的王妃清醒,他的王妃曲伯蘩是曲家女郎,生有广陵王世子,那世子年长又能干…”

话说到这个份上新泰公主脸色已经数变,何氏的意思很清楚,姬恒这个帝位来的本来就取巧,说到底是邺都世家不想让姬惟继位罢了,亦是看中了姬恒没有外家——好控制,而且太后和姬深先后去世,安平王被姬深拿去镇了灾,正如何氏所言,如今新泰这几个皇嗣的正经长辈,能够摄政的只有广陵王与高阳王,皇嗣们与这两位叔父都不怎么熟悉不说,广陵王妃姓曲、高阳王妃姓苏…

广陵王妃可是有亲生子的人,两个皇子一个幼帝——姬恊能死姬恢不能死吗?姬惟不能死吗?姬恒不能死吗?!

三个皇子,死起来也很快的,死完之后,安平王世子是个敦厚的人,而且安平王与王妃都不在了,这储君之位,不是广陵王,就是广陵王世子…叫广陵王摄政?找死吗?

至于高阳王还没有世子,可高阳王妃那是姬惟的嫡亲姨母!

新泰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许不需要,但姬恒的确需要一个长辈,孙氏的娘家人都死了,她所信任的养母牧碧微却要离宫,没有一个长辈——名正言顺的长辈来代姬恒迂回和应付世家,姬恒要么莫名其妙的驾崩,要么,就是沦为傀儡。

她想通之后也干脆,当即跪下改口叫了何氏母妃,立刻就要告辞去劝说姬恒——

等她走了,许氏哭笑不得的来报,却是西平哭得太狠,竟睡了过去。

牧碧微既松了口气又觉得难过,就问何氏:“柔然的使者,怎么还不到?”

何氏微笑着道:“你看我像是肯替旁人做嫁衣的人吗?”

“你既然心里有数就好。”牧碧微慎重托付,“玉桐和璎珞…你看着点儿。”

“放心罢。”

关于本章里妃嫔放归的解释和少许资料请移步作品相关…

咳咳,我是担心唐和之前朝代小说看的不多的亲以为是YY过度啦…简单来说就是介个是历史真实存在情况。

第四十三章 归来与和亲

姬深的遗诏里,说的清楚,无所出的妃嫔在他梓棺入葬后便遣返还家,按着品级可带若干财物离开,当然想将历年赏赐积累都拿走…有点不太可能,尤其对于如牧碧微这样积年的宠妃,看着五六株两三尺高的毫无瑕疵的珊瑚树被撇在角落,饶是牧碧微等这么一天多少年了,也不禁觉得惋惜,吩咐道:“分三份,送到含光殿和凤阳宫去罢。”

既然带不走,牧碧微也不想还库,索性一股脑儿的分送各处,圣旨里只给众人三日收拾的辰光,忙得简直是昏天地暗——出宫的时候,却还碰见了曲氏,她是无事一身轻,包裹都没拿,两人相视而笑,夏日烈阳,可照在身上,却丝毫不觉得炎热,竟是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牧家极为仓促的拆了丹园的门封,沈老太君亲自拄着杖过去盯着打扫,又嫌丹园到底封存多年,不宜居住,索性在松园里收拾出屋子,预备先叫几个干净的使女住几日丹园散了阴湿之气。

牧碧微听着辘轳车声,看着细密的竹帘不住晃荡,恍惚之间又想起了自己进宫的情形——那时候正飞雪漫天前路一片茫茫,如今值盛夏骄阳当空路旁百木葳蕤张扬…

从太宁五年,到清平元年,七年的辰光,仿佛一辈子都过去一样。

只是吸一口气再松一口气,另一个一辈子却是嫣然盛放在跟前。

入宫七年,一朝返家。

不仅牧碧微恍惚如隔世,牧齐、牧碧川这两个少见她的亲人更是激动得泪如雨下,不及向因为年幼还没进过宫的牧屹、牧峰介绍姑母,一家子在松园正堂先抱头痛哭了一回。

絮絮叨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年幼的牧屹站得累极了,哭了起来,才让长辈们留意到还有一干晚辈等着见礼。

手忙脚乱的给了见面礼,连经常进宫的牧鸢娘也有一份,虽然能够带出宫的东西大大缩水,但牧碧微究竟是遣散妃嫔里位份最高的,内司又都是熟悉之人,她带出的东西固然只是宫里身家的一小半,也是一笔巨资了。

沈太老君看着牧屹抓着当弹珠的夜明珠,一个劲的让她留着自己用——到底牧碧微才回来,老太君不敢也没精神多说,在沈老太君看来牧碧微当年就是为了父兄进宫的,如今好歹出了来,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可能就这么守寡终身——当年她守是为了牧齐——老太君端庄淑贤却并不苛刻,她琢磨着牧碧微带出宫的是一笔,自己私房再贴一贴,嫁妆丰盛些,即使年纪长了又是做过妃嫔,料想在邺都远些的地方寻个可靠的郎君…

女子再嫁主要是年长…但西北不是因为女子少,许多人成婚都极晚吗?便是门楣低点,人好知道心疼自己孙女也是成的…牧碧微与牧碧川说话的时候,沈老太君已经在考虑到如何说服牧齐和牧碧川同意接纳某个门楣不高但人极好的郎君了…

牧碧微在松园住到可以回自己的丹园时,苏家到底上了请求册何氏为太后的奏本,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劈头就提到因为原本的贵姬牧碧微离宫受遣,西平、新泰两位公主没了母妃教导,坊间素有母丧者长女不娶,惧其无人管教无妇德,因此宜为两位公主另择良母教导。

借着为公主择母抚养的引子,又提到了名不正则言不顺——皇长子姬恢亦在何氏身边养着,虽然开蒙了,但“据说”姬恢还是更愿意在何氏身边住着,理由为姬恢连失祖母、父皇,因为年幼的关系,心中惊惧难平,到底奴婢不能和母妃比,他的生母小何世妇又不够资格亲自抚养他,才六岁的皇长子,难道就这么没名没份的让何氏养吗?

即使何氏这么养了,却又怎么教导?

毕竟何氏一日不是正经的母妃一日无法名正言顺的管教——所以如今宫里足有三位皇嗣没有正经的长辈教导,有何氏这些太妃在,别说朝臣了,广陵王、高阳王两位王叔也不方便随意进入宫闱…再说两王教导姬恢和姬恒还能说过去,公主呢?

所以苏家建议,莫如迎立太后,方可正经教导皇嗣。

这份具本写的是如此的不甘心,前面看似正经的提出了种种理由,最后却草草收尾,荣昌郡公等人自然是一力辩驳…朝野上下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赞同的!

但抵不住一向沉默不语的清平帝这次居然坚持要过奏章——清平帝没到启蒙的年纪,登基后,认的几个字还是何氏教的,他看不懂,只是握着奏章,忽然就泪流满面。

即使是幼帝,见这情况,众臣也只得住了驳斥,问他缘故。

清平帝依着新泰教导,手捧奏章就开始追忆太后…追忆生母孙氏…连新泰的养母牧碧微也被提了一番…最后总算到了何氏,这时候清平帝哭得累了,新泰教导的话也忘记得七七八八,只是意思大概还记得——意思非常坚定,命苦的清平帝襁褓中便失了生母,虽然由祖母抚养长大,却一直盼望着能有母亲的疼爱,既然何氏生前与他的生母孙氏十分投契,这些日子他也觉得在何氏身上感受到了母爱…咳,总之他同意尊何氏为太后。

满朝哗然!

奈何无论他们怎么反对,清平帝虽然被迫得不知所措,却仍然坚持奉太后——如此拉锯了两日,到底聂元生出面说了话:“陛下年幼,却已有此孝心,臣等远不能及!”说着郑重大礼——他抬出了孝道,自诩知礼的世家心头大恨,只是如今朝局极难打破,聂元生固然出身寒族,又没了太上皇这个靠山,但手段过人,世家也不想和他结仇,却仍旧坚持不允。

聂元生便道:“诸位觉得端明皇后如何?”

端明皇后虽然是追封,但因为是姬深唯一封过的皇后,就成了元后,人也去了,苏家也有人在朝上,就算没有,诸臣也丢不起脸背后说个死人——好歹也是皇后,虽然知道聂元生此话不善,也只能咬牙赞了端明皇后一番。

果然聂元生淡笑着道:“当初端明皇后生汝南王时难产,因此汝南王诞而皇后力竭,临终将汝南王托付何人?”

诸臣无言以对。

借着端明皇后的名头,加上清平帝的坚持,何氏终于如愿以偿,被清平帝尊为端慧太后,择吉日移居甘泉宫。

何氏成为太后的三日后,柔然的使者一路游山玩水,终于星夜驰骋赶到了邺都。

朝中对柔然使者的拖延早就不耐烦了,毕竟姬深驾崩没几天,柔然使者就进了关,结果姬深葬完妃嫔散完太后都又奉了一位,他们才到。

若非沿途的飞鹤卫看得死,大梁怕要当这些使者都是来刺探消息的。

到了邺都,宾馆中更衣沐浴,礼部教礼熟练,才于庆麟殿觐见。

使者一直对出使的目的绝口不谈,一直到清平帝跟前,才说了出来,目的极简单——和亲。

只不过这次不是大梁嫁公主,而是柔然有意将可汗最疼爱的同母妹妹嫁到大梁来。

那位译作中土语言是柔柔的柔然公主如今不过四岁,算起来和清平帝年纪倒是正好,使者将这位公主夸奖得天上有地上无,只是荣昌郡公等人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他们如何看不出来,这柔然忽然提出的和亲,根本就是何氏搞的鬼?

不然,这些柔然使者死拖活拖着路程,何氏一做太后,便立刻快马加鞭奔赴邺都做什么?

清平帝年幼,柔柔公主也不大,柔然使者的意思是将公主随后就送过来,就在邺都皇宫里抚养,与清平帝一起长大,彼此感情也好些…最主要的是在柔然没什么人可以教导柔柔公主中土的语言和文字…

要知道何氏虽然被尊为太后了,却没有临朝摄政之权,毕竟她不但不是清平帝的生母,甚至这个养母也有点名不顺。

清平帝接下来正经拜了师,那么师父和叔父才是名正言顺辅政的人…何氏这个太后也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届时她想见清平帝都未必自由。

但柔柔公主来了之后,哪怕是打着柔柔公主的名义三不五时的叫了清平帝过去,也足以联络感情了。

再说柔柔公主方四岁,到了邺都自然是太后养,四岁的小女孩子还养不出来感情,何氏就是白在宫里混了这些年了…这柔柔公主,柔然如今的意思是给清平帝做正宫…这是生生占去了邺都世家膝下女郎的机会啊!

还有将来的储君之位…

荣昌郡公这些人都是心头滴血!

这件婚事邺都上下没有一个世家会同意——然而柔然使者根本懒得听臣子们的意见,直接要求见太后,并且振振有辞——这是他来前特意学的大梁风俗,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下章结局。

两分钟后就出现。

结局:海阔天空——努力爱春华

柔然的柔柔公主从遥远的柔然踟躇南下时,聂元生也携妻带子,踏上了同样是南下的旅程。

只是与柔柔公主乘车坐轿不同的是,他们乘的是船,大船。

正入秋的光景,天地肃杀之中,勃勃的草木却还不曾凋零殆尽。

澄空如洗之间,行行雁字,艳阳高照。

已经习惯了叫聂元生为阿爹的聂恊好奇的趴在舷边看着船头飞掠过的水鸟,他仍旧是一身锦绣华服,看着与在澄练殿里时并无异样,仍旧是那么天真那么热忱,最寻常的白鹭也能盯上半晌才移开眼…他快乐趴在一旁远眺时单纯热忱的笑脸,却是不远处凝望他的两人最欣慰的一幕。

“从怒川顺流东入东海,再沿海南下,到江南最多不过十日。”江风浩浩荡荡的吹起聂元的青衫,阔水空天,澄空凝碧,他按捺住心怀激荡,对身旁的牧碧微道,“祖父在那里置下的房子,是年中就开始打扫的,等咱们安置下来,从大食的商船,也该到达了,正好看看,祖父的人手还剩多少。”

牧碧微朝他嫣然一笑,两人伸手交握,心中旖旎无限,她最终接的,却是一句极平常的:“听说海上十月的风正好。”

“有你们在身边,什么时候的风都好。”聂元生勾着嘴角,俯身飞快的在她鬓边一吻——虽然他动作极快,但当着船上众人的面…牧碧微还是红了面庞,嗔怪的掐了他一把。

这时候,新买来的贴身伺候牧碧微的小使女忽然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不敢抬头看主人,垂着下巴小声提醒:“夫人,雷翁说,岸上仿佛是阿郎的旧识。”

更远一些的地方,却是曾经的大监雷墨,换了一身五成新的常服,俨然一个极寻常的老翁,微微含笑,见聂元生看过来,才伸手指向某处——趁着“遗诏”遣散妃嫔,许多宫人也寻了门路脱身…雷墨便是其中之一,他本与聂介之有旧,虽然在宫中不难继续当差下去,可他年岁长了,很想到江南休养,便趁着这个机会称病脱籍,随船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