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这个女孩不是朝夕,她如此老练成熟,如此冷漠世故,目光像刀子,说话像审人,她怎么可能是那个说话奶声奶气满身甜香的小朝夕?

可是容不得樊疏桐不相信,她就是朝夕,脱胎换骨了的朝夕!他把她带到县城最高级的饭店,点了一大桌子菜,她也不客气,吃得津津有味。从头到尾,樊疏桐只看着她吃,自己一下筷子都没动。吃完了,她还指了指桌上的剩菜:“可以打包吗?”她一点也没觉得局促,表情平静地笑笑,“我回去热热,够我吃好几天的。”

樊疏桐目光战栗:“朝夕…”

“你不必同情我,这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生活,我不会怨任何人。”朝夕抹了抹嘴角的油,一双眸子漆黑明亮,直直地看进了樊疏桐的心底,“我知道你心里不会好过,你很自责,想弥补什么,也许待会儿你还会给我钱,就像连波那样,每个月都寄我钱…可是没用的,这些都没用…”她摇着头,脸上显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着老练,而且可怕的是,她竟然能笑着跟你说话,最悲惨的事情她可以笑着跟你说:

“如果这些有用,我妈就会醒过来,至少能认得我这个女儿;我也不会整天像个拾破烂的,每天放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学校的垃圾桶里把同学丢的废纸拣出来,多少可以卖几个钱,可是却被同学当狗似的嫌;而我在累得像条狗的时候,还得操心明天的作业拿什么交,我没有时间做作业,每天从夜摊上回来好像只眯了会儿眼就天亮了;哦,还有,还有,如果你和你们家的人抱歉有用,我不会在夜摊上被那些醉酒的流氓摸上摸下,声都不敢吭;我不会半夜回家时被坏人拖到巷子里,差点被□;我不会为了给妈妈筹钱治病,到镇上家家户户去求,开始还能求得到,后来只要我经过别人家门前,他们就赶紧把门关上…没有办法,妈妈咳得厉害,我瞒着舅舅已经在镇上偷偷放出话了,谁能给我五千块钱让我妈住院治病,我毕业了就嫁给她,有一户人家答应了,他家有个傻儿子,一直找不到媳妇,可是他们居然跟我讲价,只肯出三千块钱,我舅舅知道这事后狠狠揍了我一顿,说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只值三千块钱…可是我能值多少钱呢?要不,我卖给你吧,我不要你的施舍,你白给的钱我是不会要的,你给我钱我陪你睡这样公平合理。反正我的身子迟早要给别人的,给谁不是给呢,至少你看上去还算是体面人,这样我心里多少安慰些,不用觉得恶心…”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平淡漠然的表情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而她当时才十六啊,樊疏桐事后料定自己是给气糊涂了,她就是存心气他的,他愈不好受,她愈是要刺激他,他痛苦得死去活来她心里反就好受了。恨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比如父亲恨他,就干脆不理他,当他不存在;连波也恨他,却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嘴上还是哥啊哥啊地叫,但语气里明显透着生分,见了面尽说客套话,跟形如陌路其实是一个性质。可是你见过这样恨人的吗?恨他,居然要把自己卖给他,陪他睡,她一个十六岁的黄毛丫头,竟然敢这样挑衅他,什么不学,学会了作践自己…樊疏桐当时只觉胸口气血翻腾,就差没一巴掌甩过去,但他下不了这个手,只觉浑身都在发抖,眼冒金星,他努力告诫自己要镇定,镇定,可最后还是失去了理智。

“哧”的一下,樊疏桐划了根火柴点上烟,他拿着烟的手明显在抖,猛吸了口,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要把自己卖给我?”

朝夕仰着稚气未脱的一张脸,很认真地点头:“是的,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买主,看上去应该也有些钱,穿得又这么体面,而且又不是本地人…”

她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樊疏桐只觉胸口涌出一股甜腥,他疑心自己要吐血了,只能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以缓解内心无法自控的焦灼和痛楚。

他牙齿间逼出几个字:“你知道卖是什么意思吗?”

他格外腔调“卖”字。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点头:“知道。”

樊疏桐强忍住上前扇她巴掌的冲动:“你…卖过?”

“没有。”朝夕倒是很快地否认,可说出的话仿佛鞭子,啪嗒啪嗒直抽在樊疏桐心上,她竟然说,“虽然我没卖过,但我在夜摊上认识的几个姐姐,她们就是专门干这个的,她们还要我入行,说挣钱快。我不肯,那些男人太邋遢,我要卖也要卖个干净点的。”她说得跟真的似的,漆黑的眸底仿佛燃着把火,把自己燃成灰烬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好吧,既然你要同归于尽,那就同归于尽吧,樊疏桐眼眶有些泛红,狠狠点头:“你确定你要卖给我?”

“看你出不出得起价了。”

“你要多少?”

“五千,我想给我妈住院治疗。”

“我给你五万,可不可以?”

“五…五万,多了点。”

“不多,你值这个价,回去也好跟你舅舅交代。”樊疏桐说得也跟真的似的,语气间明显带着嘲讽,也不是没在风月场所混过,在对待男女关系上他历来开放,却还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赤裸裸的交易,何况对方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而且还是他的“妹妹”。他被当时的状况气得发昏,完全没有考虑这件事的后果,也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个圈套,她想要他万劫不复的圈套!

朝夕明显已经认可这个交易,还显得“迫不及待”,站起身说:“那我们走吧,我晚上还要去夜摊呢。”

“我都给你五万了,你还去夜摊干什么。”樊疏桐盯着她看的目光完全是发狠了,“你既然卖给了我,在一定时期内你就是属于我的,我不准你再去夜摊被那些龌龊的男人摸,你是我的,懂吗?”

朝夕睁着一双鬼魅似的眼睛,眸底闪过鬼火似的光芒,嘴角微微向上一扬,漾出一个极美的弧线:“行,我听你的。”

樊疏桐把她领上饭店的客房,最豪华的一个包间被他定了下来。但在樊疏桐眼里根本没法跟城市里的星级酒店比,只能说在县城算是最好的了,而且还没电梯,走楼梯上去的,在五楼。大约为了显示是贵宾楼层,走道上象征性地铺了红地毯,却因为清理不及时,上面污渍斑斑。樊疏桐越发觉得心里被什么堵着,难受极了,走得也很慢。走道其实不长,就是拐来拐去的,朝夕跟在他后面,没人知道她在那短短的几分钟内是怎么想的。都说一失足终成千古恨,而失足很多时候就在一念之间,那一脚迈出去,直抵万丈深渊。樊疏桐当时想,如果她能有半分的迟疑,他也不会跟着他“失足”,可是进了房间,她丝毫的迟疑都没有,反而落落大方地坐到了床边的沙发上,目光刀子似的剜向他,分明是在挑衅,看你敢不敢,有种你就来。樊疏桐那一刻更加发昏了,她的目光又一次刺激到他,他竭力保持住最后的理智和平衡,到门口的吧台上倒了杯水递给她:“没有办法,县城只有这个条件,委屈你了。”

朝夕接过水,咕噜着喝下,她好像很渴了,满满一杯水数秒就喝了个精光。她用袖子拭了拭嘴角,把空杯子还给他:“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跟我住的那地方比简直是天堂,我那里…”她耸耸肩,“连狗窝都不如。”

樊疏桐看出她是在故作轻松,他却没办法轻松,接过杯子放床头柜上,心慌意乱,手心都冒出了汗。他在床沿上坐下,直直地看着她:“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可我妈的病等不得。”

“我可以给钱让你妈治病。”

“我说了,我不要白给的钱。”

“那也应该还有别的方式…”尚存的理智让樊疏桐在做着最后的挣扎,那个时候他还知道什么是罪恶。

可是朝夕却不耐地站起来:“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大不了卖给别人。”

又是一刀!准确无误地直刺入樊疏桐的心脏,他疼得失去了知觉,脸上的肌肉跳着,最后的理智终于消失殆尽。他起身,山一样慢慢靠近她…而她也僵直着身体,仰着尖尖的下巴,等着他。就在那一会儿,她凹陷的眼窝里,迸射出逼人的咄咄光芒,让她显出一种邪恶的勾魂摄魄的美,像一道闪电划过静寂的荒野,骤然的光亮照亮整个宇宙。

那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美!

仿佛盛开在山谷的罂粟,明明知道是有毒的,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樊疏桐眼睛紧紧地盯住她,他看到她眼中的光芒幻化成炽烈的火焰,那眼光如同巫女的手将他整个地拽向她。樊疏桐喘息着,一颗心怦怦地乱跳,血液冲上了脑门,他浑身战栗起来,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你,你就这么想卖?”

“是的。”

“你还没成年。”

“我已经十六了。你放心,未满十四岁才算处女。”

天哪,她连这都知道!

樊疏桐气得浑身哆嗦,他抖抖地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心开始燃烧,血液在脉管里翻腾,可声音却压得很低:“我不会强要你的,只要你有半点不同意,我就停止。”

接下来的过程,他后来回忆简直一塌糊涂,整个人发了疯,像突然陷在一个无底的深渊里,拼命挣扎反而越陷越深。只觉她的身体很凉,虽然瘦得厉害,但到底是少女肌肤,非常有弹性,抚上去仿如丝绸般柔滑得不可思议。他猜想她的营养跟不上,因为她发育得不是很好,他抱着她的时候感觉像抱着一条僵硬的鱼,她全身发僵,包括她紧咬着的唇。

自始至终她都闭着眼睛咬着唇,可能很痛,她的眼角都沁出了泪水。但除了刚进入时的刹那她叫出了声,她没有再哼过一声,下唇都咬出了血,她都不出声。这显然是她的第一次,床单上的血迹让樊疏桐吓了一跳,他放开她:“还要继续吗?”她睁开眼睛,仿佛雏形的蛇蝎,冷笑道:“放心,我死不了。”

(1)

从傍晚一直到深夜,他们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

樊疏桐由最初的战栗已经渐渐适应了她的身体,变得贪婪起来,一遍遍在她身上索求着,直到精疲力竭再也动不了了,他才放过她。老实说,这些年他也经历过很多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却没有一个女人给过他如此的感受,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忘了他是在和她交易。如果不是交易,该有多好!按理他不会对一个发育尚不完全冷冰冰的少女身体有兴趣,可是在深深拥有她的时候,他莫名有种灵魂找到归宿的感觉,浮躁的心变得宁静,多年来他缺失的正是这种久违的归宿感,一个人在外漂泊,没有人惦记他,除了连波偶尔打打电话,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他就像是个迷失在外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一路寻来,在拥有她的刹那,他竟奇迹般的找到了灵魂的归宿,他多想告诉她这种感觉,多想让她别把这当成交易,多想,多想…

可是当朝夕从浴室出来,冰冷的目光瞬即打破了他的幻想,她说:“我该回去了。”

他挽留她:“已经这么晚了,就在这儿睡吧。”

他以为经过数小时的纠缠,他们之间的隔阂多少能改变些,不想恰恰相反,她竟然冷漠决然地跟他说:“我不想在这儿看到天明。”

他一个激灵,意识回来了:“什么意思?”

“你说呢?”她反问他,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刚好有一束灯光自她头顶打下来,让她整个人焕发出奇妙的舞台效果,原本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浮出淡淡的红晕,她倨傲地仰着头,仿佛说着这世上最绝情的台词,语调缓慢而凄厉,“这是我人生中最可耻的一天,我不想跟你看到第二天的黎明,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进入前所未有的黑暗,而我甘于这么做,是因为…”

“因为什么?”他在她的语气里感觉到了可怕的恶毒。

“因为我想让你陷入比我更深的黑暗。”她回答得清晰有力,目光无所畏惧,直直地看着他。

樊疏桐瞪大了眼睛,恐怖地对着朝夕,听着,却不能明白,仿佛被晴天的一个霹雳,从根上劈成了两半,就是刹那间,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了,交易是假的!是借口!她只是想以此将他打入地狱拖入深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心不跳了,只能听天由命地喘着:“…你疯了。”他颤声吐了一句。

“我早就疯了,有一个疯了的娘,我能不疯吗?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不是吗?疏桐哥哥,我恨你,我这辈子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我是真的恨你。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我可能只是在心里恨你,诅咒你,可是你偏偏要来,从我发现你跟踪我的时候我就在琢磨,该怎么将你给我和妈妈的灾难还给你,千倍百倍地还给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很多种方式,甚至想过毒死你,但是这对你来说却是最轻的惩罚,因为死就是解脱,我不能让你解脱,在我没有解脱之前你休想解脱!那么,就只有拽你入地狱了,哪怕是赔上自己我也在所不惜!我想你现在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有没有千刀万剐的感觉?哦,这仅仅只是开始,我可以断定在未来的岁月里,你余生的全部时间都会在油锅里煎,你占有了你的妹妹,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我终究是你妹妹,你不会无动于衷的!

“疏桐哥哥,我从小就很喜欢你,在你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前我一直很喜欢你,也许你没有觉得过,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第一次见到我就将我往楼下扔,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但我还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就跟喜欢连波哥哥是一样的,除了妈妈,我把你们当做这世上最亲的人,我跟谁都自豪地说,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很疼我…如果你没有做出那样的事,如果我妈妈没有疯,如果我的亲生父亲没有冤死,我还会一直喜欢你,可是…很多事情就是这么一步步演变而来的,包括我对你的恨。每次在妈妈疯得不像样,揪住我的头发打我的时候;每次被镇上的人唾骂的时候;每次被那些流氓欺负的时候,我都在心里发誓,我发誓如果今生再见到你,即便我不能将你碎尸万段,也要让你这辈子不会好过!

“也许你会觉得我没有廉耻,告诉你,这些年在学会生存的时候我已经忘了‘廉耻’两个字怎么写了,我寄人篱下,我要吃饭,我要给妈妈治病,要给舅舅还债,我只能无耻才能活下去。当我对每一个给我施舍的人微笑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恨不得拿刀子捅他们,因为他们无非是藉由着施舍的机会给我更深的伤害和羞辱,就比如我们镇上一个开杂货店的男人,每次假装好心地借钱给我,可是背转身只要没人,他就要我跟他睡,我不肯他就骂我,有一次还拿脚踹我,说我比我妈还下贱。托他的吉言,就在今天我终于彻彻底底地把自己卖了,而你是我的第一个买主,你买的是你的妹妹,从小叫你哥哥的妹妹…”

“啪”的一下,樊疏桐终于一个耳光甩过去。

朝夕踉跄几步,几乎跌倒在地。

樊疏桐奔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甩手又是两巴掌,打得很重,朝夕的嘴角顿时渗出血来,脸也清晰地显出鲜红的巴掌印。

“你就这么想卖?嗯?”樊疏桐揪着她的头发拖到床边,整个人像着了火,将她扔木偶似的砸到床上,脸上的肌肉可怕地突突跳着,“文朝夕!我就算欠你,你也不该这么对我,你要杀要剐你拿刀来啊,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作践我?!你让我万劫不复,你就能心安理得吗?你怎么这么毒啊…”

朝夕捂着脸,嘴角溢出狂妄的冷笑:“是,我就是毒,我比这世上最恶毒的蝎子都毒,可这都是你逼的!我能有今天都是拜你所赐!拜你所赐!”她尖叫起来,甩着一头长发,手指着樊疏桐的脸,“我赔上自己又怎样,从我被镇上的人骂得体无完肤的时候我就不值钱了,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万劫不复呢!这一切都是你该得的!我赔了自己能把你拽进地狱,我还赚了呢…”

“赚了?”樊疏桐眼底布满血丝,仿佛咆哮的困兽,他突然仰起面孔放声大笑起来,“妹妹,你也太高估你自己的能量了吧,我跟数不清的女人睡过觉,你觉得我会因为跟你睡过而下地狱吗?赚的应该是我吧,我得到了你的第一次,五万块钱呢,很划算的,就是妹妹又怎么样,又不是亲生的!我敢打包票,你今后无论是继续卖还是嫁人,只要你跟别人睡,你就会想起我,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懂不懂,那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是吗?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让你爸知道你睡了我,或者让连波知道你怎么睡的我,你说他们会怎么待你?”

朝夕笑得更为凄厉,不可遏制的疯狂和绝望彻底毁灭了她,她瘦弱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眼角笑出了泪还在笑:“你想象一下啊,如果他们知道,你爸会不会把你脑袋打开花,一定不会再打偏的,一定会对着你的脑门开枪!还有连波,他还会叫你哥哥吗?你做梦吧你,哈哈哈…”

(2)

时隔一年,樊疏桐仍时常在梦里被那样的笑声惊醒。

那不是人类发出来的笑声。

他这么觉得。

她说得很对,她就是这世上最毒的蝎子,虽然还没成年,就已经比很多真正的蝎子还毒,她把自己的(禁止)当做诱饵双手奉送给他,结果是有毒的!因为正如一个恶毒的诅咒,他真的跌进了万丈深渊,夜夜在噩梦中惊醒,一年多来他都没敢回G市,他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和连波。最最可怕的是,他几乎丧失了男性的功能,他试过很多次,把各种女人哄上床,可是他却不行了,怎么样都不行,一看到女人赤裸的身体就想起朝夕,想起她的诅咒。朝夕有没有想起他,他不知道,可是他每次都想到她,一想就软了。看过医生,吃过药,都无济于事,他从身体到心整个地废掉了。这世上还有这么毒的蝎子吗?

可是这样的苦痛和焦灼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连最好的兄弟蔻海和黑皮他们,他都不敢透露半个字。

他睡了自己的妹妹,还是花钱买的,他敢说吗?

那天他气得发疯,真的甩给她五万块钱,都是他从密码箱里拿出来的,那个时候不兴银行卡,他出门都是拎的密码箱。他以为她不会要,谁知她竟然一张张地捡了起来,小心地放进了书包,竟然还冷笑着跟他说:“我肯定要这五万块的,我要给妈妈治病给舅舅还债,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不要,怎么能让你有嫖的感觉呢?”

天哪,她还是人吗?!

樊疏桐至今想来都觉得背心冒冷汗,他常在深夜的时候咆哮,对着墙壁擂,砸东西,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臂,甚至尝试过吸食大麻来缓解内心的焦灼和罪恶,后来怕自己上瘾就没敢再试。因为他知道这世上谁也救不了他了,中毒太深,他是真的废了。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除了跟刁老板,他对谁都没好脸色。刁老板不是他的上司,公司是他自己开的,但后台是刁老板,出钱、揽生意都是刁老板,他只是负责销货,赚的钱他却可以平半分。当然,他们的生意谈不上违法,但也很难说合法,很多还是见不得光的,但也不是杀人放火,只是钻了些法律的空子,打打擦边球,否则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迹?在深圳,要生存就必须把人变得不是人,才能混下去,很多人都以为深圳遍地是金子,伸手拣就是。没错,深圳的确遍地是黄金,但要看你拣不拣得起来,没有后台没有背景,你就是看着满地黄金,你也只有流口水的份。

刁老板有个外号叫“老雕”,人很精瘦,眼睛却是X光,是人是鬼在他眼下一过就可以分辨得八九不离十。他非常信赖樊疏桐的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樊疏桐这人够狠,天不怕地不怕,却很讲义气,为朋友可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源于一次樊疏桐在码头上跟人打架,当时樊疏桐刚到深圳没多久,找不到工作,好不容易经人介绍到码头上扛货,不想却被工头拖欠工钱,他和几个兄弟去讨要的时候,兄弟反被工头的马仔殴伤。他一怒之下拿了把砍刀去码头为兄弟讨公道,工头当场被削掉了半边耳朵。刚好那天老雕去码头上清货,得知情况后不但没有为难樊疏桐,反而当场替工头给他结了工钱,还当众训斥了工头,责令他不得再找樊疏桐麻烦,否则把他丢海里喂鱼。老雕的威望是很了不得的,小小一个工头岂敢违抗他,樊疏桐因此躲过了一劫,对老雕感激不已,一来二往的两人就熟了。老雕留下樊疏桐在身边做事,发现他头脑非常灵活,智商过人,有勇有谋,就出资给他单独成立了一家公司,交代他货的来源和货的具体实物他不必过问,他只需要把老雕的货发给指定的买家就可以了。樊疏桐当然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他可以分到很多钱,但他也相应地承担了全部的风险,因为老雕有意无意地暗示过他,如果哪天出事,他不得把别人供出来,要供只能供他自己,否则难保他家人不被打扰…樊疏桐在码头上混了这么久,当然知道老雕所讲的“打扰”意味着什么,老雕这样的人对你好的时候可以把你当兄弟,身上的肉都可以割下来给你吃,但翻起脸来也是不认人的,老雕最恨的就是被人出卖。樊疏桐如履薄冰,做事非常小心,因为他赔了命是小,不想连累家人。即便那个家有他没他都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心里,那始终还是一个家啊。

这些年,他每一天都活得胆战心惊,赚了很多的钱,也沉溺过纸醉金迷的生活,但很快发现那样的生活不但没有给他带来轻松和快慰,反而让他精神越来越空虚。尤其是在朝夕的事情后,他更加觉得了无生趣,萌生了退意,几次跟老雕暗示不想干了。老雕也看出他的脾气大变,怕他一时急躁会出事,就答应让他暂且回G市,内地的经济发展没有这么迅速,有什么事方方面面都好打点,比较容易摆平。

可就在樊疏桐准备回G市时,连波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朝夕回来了。樊疏桐真没法形容那感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几个晚上没睡,眼窝都陷进去了。老雕看到他这样子,还以为他晚上消耗过度,开玩笑地劝他:“年轻人,女人是泡不完的,悠着点,年轻的时候把身体搞垮了,老了就享用不了了,我可是过来人啊…”

樊疏桐只能摇头苦笑,根本没法解释。

黑皮也以为樊疏桐是把精力耗在了女人身上才显得这么憔悴不堪的,也劝他:“我说士林,你要是女人太多,也惦记着兄弟点嘛,你一个人霸着吃不吃得消啊。兄弟我可是当了半年的和尚了…”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黑皮早上自己打车到的公司,樊疏桐一直到快十点才没精打采地现身,进门就黑着脸,秘书小姐见了他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黑皮见他脸色这么不好,昨晚又刚好撞见女人从他房间出来,以为他是消耗过度,故意说几句玩笑话以缓和气氛,不想樊疏桐脸色没有丝毫改观,默默地用火柴点根烟,站到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发起呆来。

他一句话都不想说。

城市的繁华就在脚下,万丈红尘,芸芸众生,他何以活得这么累。他还这么年轻,正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时候,却已提前步入暮年。漫长的余生,看不到头望不到尾,让他无端的恐惧和畏缩,那么长久的岁月,背负着那样的枷锁,他该如何解救自己啊?

“士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事不能跟兄弟说的吗?”黑皮终于意识到樊疏桐紧锁的眉头间一定深埋着秘密,否则不会这么郁郁寡欢,精神颓靡。

樊疏桐声音轻得仿如叹息:“你还是回去吧。”

“士林,我是来找活干的,才来几天你就让我回去…”

“你能干什么?”樊疏桐背转身,目光飘忽,扫了他一眼就转过去,“你刚刚也在公司看了,你告诉我,你能干什么?”

“我…”

“我做的是外贸生意,英语你会吗?电脑你会吗?不是我赶你走,而是很多事情我不想你牵连进来,我是为你好。”

“士林,我是没你那么有出息,不过我可以学啊,你知道读书那会儿我成绩还可以的,英语、电脑这些时髦玩意也难不倒我…”黑皮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樊疏桐说,“我不嫌活累,坐不了办公室,我去码头总行吧,我不是不能吃苦的…”

“黑皮!”樊疏桐打断他,转身踱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很多事情也没法跟你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吃苦,只要是个人,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可在深圳这地方不光是吃苦就有饭吃的,我刚来那会儿,找不到工作被房东赶出来,晚上只能睡公园,有时候也睡天桥下面,我跟任何一个流浪汉没有区别。你看我现在很风光,你真以为我拣到了金子一夜就发了?我背后承受了什么是你无法想象的,我也不想跟你说,还是回G市好好地过你原来的日子吧,深圳不是外面那些人想象的是天堂,很多时候连地狱都不如…”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黑皮手一抬,霍地站起身,“我不是傻子,我能听明白,你不就是嫌我在这里碍你的事吗?直说啊,我下午就坐火车走。士林,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不想你为难,但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好吗?别伤了和气,兄弟做不成面子总还要救的…”说着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我这就走…”

樊疏桐坐着没动,仍然只是叹息:“早晚你会明白的。”

“我现在就明白了,谢了。”黑皮走到门口,双手跟他作了个揖,“这些日子如果打搅到你,很抱歉。我走了,后会无期。”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带上。

一句“后会无期”让樊疏桐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现在连朋友也没了,这一生注定了孤独。“就让我孤老到死吧。”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的心又开始隐隐地痛起来,他宁愿自己没有心!这样他就不会像个鬼魂似的,麻木消沉,没有意志没有思想,一个人四处游荡。纵然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也已于事无补,他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咒骂自己愚蠢至极,当她粉扑扑的天真小脸对他露出无邪的笑容时,他竟以为她放下了从前,谁能想到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早已经是魔鬼附体,引诱他靠近却又毁了他,把他变成了灰烬、废墟,不给他任何生还的余地。

“朝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身心疲惫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捂着脸,嘴唇嗫嚅着问她。他当她在跟前。如果她真的在跟前,他真想问她,即便他犯下罪要受到惩罚,也不应该这样残忍地凌迟他。哦,他要疯了,他已经疯了,内心的隐痛这时候已经撕裂成可怖的绞痛,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天明…她说过她不想跟她看到天明,朝夕,就算我看不到天明,你也未必看得到啊,我坠入如此深的黑暗,你能侥幸逃得过命运的惩罚吗?朝夕,你逃不过的…

(3)

晚上,G市军部大院的樊家热闹非凡,蔻政委一家,还有很多老战友都来了,给朝夕接风洗尘。樊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樊世荣笑声朗朗,格外的精神焕发,自陆蓁去世后,亲友们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疼爱朝夕,到哪儿都拽她坐在身边,生怕她跑了似的。朝夕新换上了鹅黄色的毛衣,配白色的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一个马尾,一直静静地坐在樊世荣身边,不多话,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真的长大了,样貌上没有陆蓁年轻时那么娇媚,却有她自己的味道。眉目如画,皮肤通透如玉,不会一眼就让人惊艳,但当她沉静如水的眸子幽幽地望向你的时候,却不由得让你惊心。她才十七岁,就可以让人惊心,到她真的成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