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老刘从一个纸袋里倒了上百张照片在连波的桌上,连波着急去接朝夕,又怕扫了老刘的兴,只得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地看起来。

老刘的摄影技术还真是没话说,每张都很出彩。连波很快沉浸在奇妙的光影世界中,忘了接朝夕这回事。只是照片太多,他眼花缭乱,觉得哪张都好,他犯愁地说:“只能选一张参赛吗?”

“可不是,我就是选不好才要你给点意见。”

“这可有难度啊,我觉得每张都很好看呢。”连波拨弄着那些照片,头都大了,“如果能多选几张就好了。”

“没整,只能选一张。”老刘懊恼不已。

突然,连波的眼睛发直,盯着一张照片动也不动了。老刘望过去,原来是一张湖滩的照片,角度选得很好,将大半个湖滩都照出来了,湖岸是茂密的苇丛,有几只候鸟盘旋在苇丛之上,勾画出一个静谧纯净的自然世界。

“你喜欢这张啊?”老刘问。

“这在哪儿拍的?”

“就在我们G市湖滨啊,湖滨去过没有,就在跟罗县搭界的地方,离市区是有点远,不过开车也就一两个小时,很快的。”老刘见连波对这张照片中意,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湖滨现在是省里新规划的一个自然湿地,已经上报到国家了,还没批下来,那里有好几个大的湖泊,湖滨水草茂盛,原来每年秋天都会有大批的候鸟来这里过冬,这几年因为附近搞旅游开发,对环境的破坏非常严重。省里也是在很多环保专家的呼吁下,终于痛定思痛,将这里列为省重点湿地保护区,我就是上个月去拍的,真是很美,实景可比照片要美多了,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

连波像是发现了宝藏似的,眼睛放光,问老刘:“这些苇丛会开花吗?”

“当然开花,一到秋天漫天漫地的苇花,专家说是荻花,我搞不清。如果是黄昏的时候去看,湖面倒映着夕阳,荻花成浪地涌动,哎哟喂,啧啧啧…”老刘直摆脑袋,“那真是没法形容啊!我去年秋天没事就喜欢去那钓鱼,看看夕阳什么的,恨不得将来买块地葬在那里,我老婆说我发痴,不痴才怪,你去看了也会发痴。”

连波的嘴角溢出笑:“谢谢你,老刘,可以把这照片给我洗一张吗?”

老刘大方得很:“可以啊,干吗不可以?你喜欢就拿去呗,我有底片。”

“那真是太谢谢了,我要走了,明天再跟你选照片。”连波差不多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抓起自己背包就往外面冲。

“呃,什么事这么急啊,晚上一起喝酒嘛。”

“不了,我要去接妹妹。”

“你妹妹多大了,还要你接?”

“再大也是我妹妹,拜了,老刘!”

“喂喂喂…”

(4)

连波兴冲冲地跑出报社大楼,看时间还早,就先开车去百货公司买了点东西,刚买完东西出来,在街边碰上樊疏桐,说是刚在附近办完事,等公司的车。连波连忙叫他上车:“你自己不是会开车吗?”

“最近常走神,不敢开。”樊疏桐显然还坐不惯连波的吉普,左右挪屁股,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走神?怎么了,有心事啊?”连波一边驾车一边打量樊疏桐,“哥,你别介意爸的态度,他就是性格有点拗,时间长了他会想通,你只要不跟他对着干,早晚他会跟你说话的。”连波以为樊疏桐是因为父亲不跟他说话而郁结在心。

樊疏桐也不愿解释,点根烟:“你不是要去接朝夕吗?”

“是啊,你跟我一起去接吧。”

“拉倒吧,我不去。”

“哥,朝夕是我们的妹妹,你跟她计较个什么啊。”

“又不是亲生的。”

“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跟一个小姑娘见识啊…”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别老把她孩子。”樊疏桐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昨晚一夜没睡,眼底布满血丝,他瞥了眼连波说,“我说秀才,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吧,我们樊家的希望可都在你身上呢。”

“胡说,你不是樊家人啊。女朋友…暂时不想,工作太忙了。”连波搪塞。

樊疏桐眯起眼睛盯住他:“是太忙了,还是在等着谁啊?”

连波的表情很不自然:“没,没等谁啊。”

“秀才,我是你哥,看着你长大的,你以为你瞒得了我?”樊疏桐觉得要阻止那只小蝎子,连波这边很关键,正要说他几句,发现屁股后面有东西,怪不得怎么坐都不舒服。他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粉色的塑料袋,正欲看里面是什么,连波一把抢过去:“这不是给你的。”

樊疏桐又一把抢回来:“不是给我的,看看不行啊?”

“哥!”连波连车都不开了,踩下刹车又要来抢。这更让樊疏桐起了疑心,扭过身子扯开塑料袋,不看还好,一看就着了火,竟然是两件女性的胸罩。他不用大脑,都知道这胸罩是给谁买的。

连波见状蔫了半截,满脸通红。

樊疏桐拿出胸罩举到他跟前:“你买这干什么?”

连波低着头不吭声。

“你有毛病啊!”樊疏桐肺都气炸了,“她都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你来给她买这个?她自己不会买吗?”

连波还是不吭声。

“你哑巴了?”樊疏桐吼了起来,将胸罩砸他脸上,额上青筋暴跳,“你说你丢不丢人,一个大老爷们儿买这玩意,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你是不是还给她买卫生巾啊?内裤也买吧,还要不要你给她穿上呢?”

“哥!”连波叫起来,莫大的委屈让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不是你想的那样,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朝夕,可朝夕是个可怜的孩子啊,父母双亡,如果我们不关心她,谁来关心她?你以为我愿意给她买,她妈要是还在,神经正常,还需要我来买吗?去年接她来G市,我带他去买衣服,商场服务员给她量尺寸的时候说她这个年纪要穿胸罩了,否则对发育不好。当时你没有看到她那样子,好可怜,她没钱买啊,也没有人帮她买,我是她哥哥,照顾她的生活有错吗?虽然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但我知道她…她肯定吃了很多苦,这是我们家欠她的你懂吗?!如果她妈在,她不知道有多幸福,我跟你也都是没娘的孩子,你该知道失去母亲要承受多大的悲恸,我们欠她的就该我们还,你明不明白?即便不欠她,也该有点同情心吧,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她到底是我们的妹妹是我们的亲人,哥,我没觉得自己做错,虽然买的时候也很尴尬,但我没错,哥,我没错!”

连波说得很费劲,也很痛苦。他的脸偏瘦,眼睛又大,情绪激动的时候样子很骇人,他一直是个温吞的人,很少这么情绪激动过,

樊疏桐愣愣地看着连波,一时语塞没有即刻反驳,像是被连波的话刺中了要害,缓了口气低低地说道:“即便这样,你可以给她钱她自己买嘛。”

连波哽咽道:“我给过,可她舍不得花,都纂着。而商场的服务员说,她现在正在发育,每三个月就要换新的胸罩,否则影响体形,你说我不帮她买谁帮她买?难道要爸去买吗?”

“你可以要珍姨买嘛。”

“珍姨她,她到底是个粗人,哪里晓得这些。”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了!”樊疏桐扭开头,满脸的厌烦,眉心皱了起来,伸手使劲揉着太阳穴。他不知道这事该作如何思想,简直糟透了,心里像是被什么烘烤着一样,蔓延出难言的灼痛,他瞥着连波,声色俱厉地训斥道:“秀才,别说我没有提醒你,朝夕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她恨我们樊家恨得入骨,你以为她就是这么单纯地回到樊家,跟仇人生活在一起?别反驳,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有那么宽广的胸襟,至少她文朝夕不是!她把我们当仇人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装出一副乖样子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跟我们抗衡,她的翅膀还没长硬,你别被她蛊惑了,知道什么是魔鬼吗?长着天使面孔的才是魔鬼,因为天使的面孔会让你放下所有的戒备,一不留神,她就会疯了似的扑上来咬死你…”

“哥!”

“别跟我叫,早晚你会上当的,我是你哥才会来提醒你,因为不想看你被她迷惑,被她拖到地狱万劫不复!”

“就算如此,我愿意!我愿意行了吧?!”

“好好好,你愿意,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就当我放屁好了!”樊疏桐推开车门,跳下车,狠狠砸上门,指着连波,“早晚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气冲冲地大步向前,扬长而去。

非常不巧,樊疏桐前脚刚进门,朝夕后脚就跟进来了。朝夕进门看到他很错愕,樊疏桐也有些意外,因为两人平常很少在这栋房子里独处。但朝夕很快反应过来,低头一声不吭地上楼,她一秒都不想在他面前多停留。

“朝夕。”樊疏桐坐在客厅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剥着一个橘子,塞了一瓣到嘴里,冷冷地看着她,“你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吧,这里没外人,我们是不是应该谈谈?”

朝夕站在楼梯口,顿了顿,依然目不斜视地径直上楼。

樊疏桐也不急,哧地笑了一声:“我真的就让你这么恨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样子会把自己拖入地狱?”

朝夕没有回头,轻声道:“我早就下地狱了。”

樊疏桐“哦”了声,起身缓缓踱向她,塞了瓣橘子到嘴里,慢慢地嚼:“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因为什么下地狱呢?你后悔了是不是?把别人整进地狱,你也不得安身是吧?”这时他已经绕到她前面,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朝夕,我不想激化我们的矛盾,既然现在大家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讲清楚的…”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每每单独面对樊疏桐,朝夕就像浑身生了刺,但她始终低着头,不肯看他。

樊疏桐正要说什么,珍姨刚好从外面进来,看样子像是刚买菜回来,菜篮里满满当当全是白菜西红柿黄瓜,珍姨瞧见朝夕站楼梯上立即满脸堆笑:“哟,朝夕回来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水果垫个底,你爸回来还有会儿呢,他说是今晚要带你到蔻政委家吃饭,你常阿姨今天五十大寿。”

“不了,珍姨,我不饿。”朝夕极力表现得自然。

“那赶紧回屋做功课去吧。”樊疏桐立即也摆出一副哥哥的样子,拉朝夕上楼,“都快高考了,你得抓紧哦。”说着回头冲珍姨说,“珍姨,我们都不饿,等爸一起回来吃饭吧,我先辅导朝夕做功课。”

珍姨忙不迭地点头:“呃,那我去忙了。”

朝夕被樊疏桐拽进楼上卧室,樊疏桐一把将门踢上,脸上立即换了另一副表情,他逼近朝夕,拉直了两道浓眉:“你以为你可以避开得了我?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心里的谋算?文朝夕,你对我有恨只管冲我来,我奉劝你别去招惹连波,否则你会死得很难看!我纵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已经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我们应该扯平了吧?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放过你自己,还要把连波拉下水?”

这么说着,樊疏桐将朝夕逼到了书桌边。

他的身躯高大无比,站在她面前宛如巨人。朝夕终于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睫毛开始蒙上泪光,嘴角抽搐着,像是想说些什么。

“看着我干什么?我可不是连波,别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吃这一套!”樊疏桐冷眼瞥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朝夕盯着他,目光神经质地跳跃着,凝成火星似的一点,上下左右地追着他的脸,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似的。

半晌,她才呻吟着吐出一句:“别逼我恨你。”

“你不是一直恨着我吗?”

“别逼我恨你。”

她反复就只有这一句话。

樊疏桐皱着眉,一双眼睛紧追不舍,X光似的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恨不得照进她的灵魂,将她的心思探测个明明白白。可朝夕表情沉静,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给自己竖起铜墙铁壁,也许是因为没休息好,她的脸色不大好,怯怯地立在桌边,长长的睫毛垂着,眼皮下面的两个黑圈,显出超出她年龄的深沉。

这一刻,樊疏桐不得不承认,他忽然看不透她了,她反复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故意让她恨不成?瞧她那含雨带烟的悲愤眼神,极清晰地流泄出对自己的悲哀和对他不可原谅的愤怒,她这个样子还要怎么恨?她为什么那么悲伤,睫毛颤抖,一双漆黑的眸子仿如深不见底的潭,闪闪的,眼角噙着拒绝落下的泪珠。她快要哭了,可是拒绝在他面前哭。

樊疏桐只觉懊恼不已,他二十好几的一个大男人,居然看不透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不就是只蝎子吗?难怪连波会被她迷惑,这么犹自哀怜的小样,杀手都会放下屠刀,何况连波是只毫无洞察力的羊羔。他斜睨着盯住她:“你也别逼我恨你。”

就这么一句,她的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

(5)

“樊疏桐!” 她凄厉地叫了一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辩驳不清,一下子阖上了眼睛,浑身战栗。“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吗?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她背转身,突然俯身扶住桌沿,用手捂住了肚子,说话的声音像是拨乱的琴弦般发颤,“不仅仅是因为你做过的那些事,还因为你这个人从灵魂到心都不是正常的人类,因为你没有人性,没有同情心,不懂得怜悯,是非黑白你通通混淆不清!所以,无论你将来遭到什么报应,那都是你应得的,就像我这辈子如果遭到报应也是我应得的一样,做了那样的事,我们谁也别想解脱!我已经在深渊里了,我不想坠入更深的黑暗,如果你还要将我踏成脚下的泥,那只能说你比我更有资格下地狱!哦,不,可能我们已经在地狱了,我没有出去之前你是出不去的。如果你很想跟我困死在一起,没有问题,反正我这辈子已经没指望了,只是辜负了连哥哥,他那么努力地想拽我到阳光下,想要我重塑自己,我以为我能做到,但是显然你不会让我做到,谁让我们是同类呢?真是不幸,你给我准备了墓穴,我也给你准备了棺材,早晚我们一起躺进去…只是跟你这样的人死在一起真是我的此生最大的耻辱,现在…”她像只虾子似的躬着身子,转过头,滚滚泪水如小溪一般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成一片,“请你出去,别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你出去,现在就出去…”

樊疏桐兀自发呆,茫然地看着朝夕,看着她脸上汹涌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这一刻,他和她都没有了一点声音,无可名状的深深的悲哀笼罩着整个房间,樊疏桐被朝夕濒死一样的目光深深刺痛,他退后几步,灵魂和心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乱和悲恸…哦,不,不是他误会了朝夕,是朝夕误会了他,她以为他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没有心,她不容他辩解就给他宣判了死刑。她怎么可以这么妄下定论,她有没有想过,他陷在地狱这么深,他比她还想爬出地狱啊!

“朝夕,对于过去的事我也很后悔,我的余生都会为此深深自责,我已经受到了良心的谴责…”

“良心,你还有良心?”朝夕嘴角牵出一个冷笑,目光忽地就腾出炽烈的火苗,“不,不,樊疏桐,别跟我说良心,这只会让我更恨你,出去!我多看你一秒都会让自己发抖!出去,求你出去!”

“朝夕…”

“出去!”

樊疏桐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可能,一直就是这样,他每靠近她一步,她就会退得更远。他不明白她的心怎么会那么黑暗,射不进一丝一缕的阳光,纵然她恨他,也不该放弃拯救自己,他们都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难道他们此生就只能这样相互怨恨,诅咒对方永世不得超生?

算了,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自己都放弃了,他如何救得了她,只要她不伤及连波,她就是现在吊死在他面前他也管不了了,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啊,花儿一样,还没来得及绽放就提前枯萎…这么想着,他站在了门口,都握住把手了又忍不住回头,静静地看着她说:“你还太小,对这个世界对人性都没有足够的认识,我只能等你长大,等你明白真正的爱与力量我再来跟你谈救赎的事吧,是我害的你这没错,所以我一定会救你,但不是现在。”这话的意思也许不是给她希望,而是给自己希望吧,即便有时候他比她还想死。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刚下楼,连波就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满头大汗:“朝夕呢,她回来没有?”他的样子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丢了找不到似的,见着樊疏桐就拽着问,“有没有看到朝夕,我去学校接她没接到…”

樊疏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来了,在楼上。”

连波拔腿就往楼上奔,一边跑一边喊:“朝夕,朝夕…”

樊疏桐只觉泄气,都迷成这样了,就算那丫头不蛊惑,他只怕也已经走火入魔。樊疏桐深知连波的禀性,从小就死心眼,认准什么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从小他就喜欢朝夕,为此还记恨哥哥这么久。樊疏桐心想,或许是他错怪了朝夕吧,这明摆着是这小子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付出,一个人一旦被迷了心窍,谁都奈何不得。

朝夕的腹痛越来越严重,发展到后来竟然腹部痉挛,甚至是出血。她忽然心里有些明白了,隐隐约约,又不能确定。当连波执意要带她去医院检查时,她拒绝了,怎么都不肯去,宁愿晚上疼得在床上翻滚也不吭声。她原本是要瞒住连波的,但她的饮食起居都是连波照顾的,整天在一块儿,想瞒都瞒不住。连波很着急,好话说了一堆,就差没拖她去医院,她就是不肯去。朝夕不去的原因也许只有她自己清楚,不单单是抗拒做妇科检查这么简单,她害怕,非常的害怕…有一次她试探性地问连波:“连哥哥,你对将来的媳妇有什么要求吗?你这么优秀,一定要求很高吧。”连波当时还不好意思,支吾着说:“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善良纯洁就可以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就像你一样。”

朝夕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掴了一耳光,她纯洁?

(6)

后来她再也不敢问这样的话题,倒是那次听他和蔻海他们聊天时,她更加确定连波在感情上是个绝对洁癖的人,而且非常保守,用蔻海的话说,可以去当修道士。那天是在院子里的花架下,连波和蔻海下棋,细毛观战。话题是细毛先引出来的,细毛问蔻海:“听说你最近交了个很正点的马子,什么时候带过来给兄弟们瞧瞧?”

细毛兴许是港片看多了,别的没学会学了很多港话,什么马子,正点,靓妹,老大之类的,而且很善于运用到实际语言中。比如他现在见了樊疏桐再也不叫士林了,改口叫“老大”,樊疏桐很反感他这么叫,他死没记性,见了面还是照叫不误。

蔻海呢,的确是交了个女朋友,长得很清纯,是个大学生。家境不太好,是县城的,家里姊妹七八个,父母也都没有工作,靠在市场卖鱼为生,据说还有个长年瘫痪在床的母亲。但是这丫头很争气,考上G大后自食其力,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很让蔻海钦佩,他一向务实,不注重外表,看重的是内在。偏巧他女朋友不仅自立自强,性格温顺,模样还很漂亮,更让蔻海倾心了,如果家里不反对他准备等女朋友毕业了就结婚的。蔻海这个人不仅务实,还很认真,无论是工作上还是感情上,一旦投入进去就百倍地上心,他不像连波那么感性,活在理想世界里,也不像樊疏桐那么混世,对什么都不在乎,当然更不像细毛黑皮他们那样就想着赚钱泡妞,蔻海的人生目标是成家立业安分守己,踏踏实实过日子。

但他断然没想到他和女朋友的事遭到了家里的反对,常惠茹对儿子找了这么个女朋友大为光火,说是思想复杂目的不纯,谁知道这丫头看上的是蔻海还是蔻海的家世背景。蔻海闻言更为光火,顶撞他妈说,别以为你儿子是什么王子,就是王子也可以找平民,再说蔻家的家世背景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政委吗,党和人民养着的,他找个平民完全是响应党的号召下基层,体验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常惠茹给气得,就差没赶儿子出家门,但老常同志到底是在部队机关做了半辈子思想工作,知道这种情况下不能赶儿子,否则就等于把儿子往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怀里推。她干脆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了,但话讲得很清楚,恋爱可以,如果要把那丫头娶进门,除非蔻海从她常惠茹的尸体上踩过去。

这会儿,一说到女朋友身上,蔻海的脾气就上来了,棋子顿来顿去的,别人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恨不打一处来:“你们说说,不就是嫌弃她家里穷吗?我又不是当上门女婿,咱家有吃有喝的,干吗非得女方家里有钱?”

细毛瞥他一眼:“我说海子,你…你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事就转不过弯呢?像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什…什么都可以做主,还就是成家这事做不了主。”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呢?”细毛指着棋盘上的棋子说,“我们从一出生,就等于是这棋盘上的子儿,棋子自己是…是没有权利自个儿走的,因为下棋的不是棋子儿,是咱爹妈。我们从出生到工作再到成家,咱爹妈可都是规划好了的,你改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