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常英挠着后脑勺,眨巴着眼睛说,“抓肯定是要抓的,我是警察!但是如果你有悔悟,我会对你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鼓励你去投案自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说着顿了顿,突然眉毛一抬,“呃,你没真的犯事吧,我刚当上警察没几天,可别让我进行如此痛苦的抉择…”

“乌鸦嘴!”蔻海白了妹妹一眼。

樊疏桐若有所思起来,目光闪烁不定。他像是在试探,一把搭着常英的肩膀,说得跟真的似的:“我真犯事了。”

“犯了什么事?”常英故意夸张地瞪大眼睛。

“我,我…”樊疏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我曾经跟一个女孩发生过关系,那女孩…”

蔻海眼皮一翻:“果然不是个东西!”

“呃,谁不是东西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樊疏桐看着常英,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我没有强迫她,因为她是自愿的,是我不愿意…”

“你?”

“呸!”

众人一齐冲他做吐口水状。

细毛这会儿一点也不口吃了:“你是说,那女孩强迫你?”

轮到常英结巴了:“有…有女的强迫男的吗?”

“那我很愿意被强迫。”蔻海接过话。

常英一脚踹过去:“滚!”

细毛笑得趴桌子上直喘气,常英没笑,眯起眼睛看住樊疏桐,足足两分钟没眨眼,盯着他说:“种种迹象表明,士林哥,你肯定犯了事,你即使没有强迫那女孩,肯定对她做了什么,你的眼睛传达出很重要的信息,你为此非常内疚,痛苦煎熬至今。让我猜,这事发生了起码有两年以上吧。”

“何以见得?”

“你说呢,你敢当着这么多人把这事说出来,证明你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内心仍然在煎熬,你不可能昨儿犯了事,今儿就能说出来。而你说出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寻求某种解脱,你纠结的目光显示出你此刻的心情非常烦躁,你肯定经常失眠吧,你眼睛底下透着青呢…”

樊疏桐不服都不行,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忽然很宿命地说了句:“英子,我希望将来别犯你手上。”

(1)

从蔻海家里出来,樊疏桐走在人迹稀少的大院林荫道上,脚步沉重,沮丧到极点,脑子里一片混乱。大院家属区和士兵营房隔得不远,透过树林望过去,营房那边一片漆黑,应该早已熄灯,战士们都睡了。但行政大楼那边和首长们的住宅前还有哨兵在站岗,林荫道的尽头是个十字路口,樊疏桐停下脚步,目光落在路边的一棵老榕树上,这树是越发的茂盛了,小时候可是他和小伙伴们的游乐场,经常爬上去掏鸟窝,有时候还和蔻海他们埋伏在树上,拿个弹弓专门伏击树下的路人,经常被人告状告到军部机关,樊世荣和蔻振洲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樊疏桐走过去,靠着树干掏出烟和火柴。

他点上烟,慢慢吸吐着烟雾,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抚慰在他的体内渐渐弥漫,体贴入微地渗入每一条血管神经。只有这时,他的精神才得以放松,四下里静悄悄的,黑暗尤让人茫然和绝望,樊疏桐远远地眺望自家的大门,在他眼里那已然不是他的家,而是一片陌生的水域,他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靠岸。

刚才在蔻海家说出那些话,他自己都吓一跳,这么隐秘的事他怎么可以当着他们说出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如果常英继续审问下去,他肯定会露马脚,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他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迫切地需要!于是口不择言地说出了那件事,还好他们没有怀疑到朝夕的身上去,否则他今后该以何面目示人?

他背过身,用一只拳头狠狠地砸着面前那棵大树,粗壮的树干纹丝不动。他仰起头来,高高的树梢上挂着一轮弯月,清冷的月光,从斑驳的树叶中漏下来,明晃晃地洒了一地。他盯着地上碎碎的月光,源自左胸后肋骨处的痛楚迅即蔓延到全身…那痛楚让他渐渐麻木,他希望自己麻木,没有感觉没有灵魂没有心,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没有主张了。两年来,他一直逼着自己遗忘,逼着自己不去想她,结果他没能如愿忘掉她,反倒把自己逼疯了!现在他终于是认输了,他不再挣扎不再反抗,可是她怎么可以转身又搭上连波,一想到自己为她背负着怎样的枷锁,一想到他因为她身心俱废,做不了男人,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而她还在跟连波美美地勾画未来的理想家园,他简直要杀人!

如果这一切是命中注定,那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他愿意就此找个无人的荒野埋掉自己,也不愿面对她跟连波卿卿我我。不仅仅是因为恨,更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知道他的心,都当他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即便伫立万人中央,他仍是最孤独的那个人。

回到家,朝夕的房间竟然还透出灯光。

樊疏桐轻步走到房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朝夕正端着碗吃着什么,一边吃,一边侧身翻书页。

“别看了,先吃吧。”看不到连波,但听出是他的声音。

“唔,我喜欢这首诗。”

“哪首啊?”

“就这首,你看…”朝夕将书递过去,自己先念了出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多美啊!”

连波应道:“嗯,是很美,不过高考应该不会考这个吧?”

“哎呀,你这人一点雅兴都没有,欣赏一下不行啊,就知道死读书!”

朝夕娇嗔的声音太让樊疏桐意外了,甜甜的脆脆的,她什么时候发展到跟连波撒娇了?只听她说:“我念给你听的意思是,你的名字就在这首诗里呀,你爸爸妈妈真会给你取名字!念着这首诗,我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秋天的画,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朵,黄叶遍地的树林边,是一汪碧绿的湖水,湖面倒映着岸边叠染的秋色,微风拂过,温柔的波浪一层层漾开,很多的小鱼在水中快乐地嬉戏…”

“朝夕,你真会想象,难怪你作文写那么好。”隔着门都能想象连波陶醉的神情。朝夕却摇头说:“不是想象,而是我的一个梦想。你知道吗,我希望将来能自己赚钱,在远离城市的地方买块地,盖栋房子围个院子,院子里种上我喜欢的紫藤萝,屋前屋后都要种,每到春天,要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院子里层层叠叠的紫,像梦一样,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连波的声音都含着笑。

“然后我希望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可以是河,也可以是湖,因为我喜欢有水的地方,而且水边一定要长满苇丛或者芦荻,这样夏天就可以在卧室的露台上看到河边或者湖边起伏的草浪,秋天则可以望见翻飞的荻花,你说美不美?”朝夕一口气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没有连波的声音,像是陷入沉默。

朝夕愕然:“连哥哥,你怎么了,发什么愣啊?”

连波“哦”了声,像是回过了神,声音明显发颤:“朝夕,你真是个…真是个让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女孩,你的心真美,只有这么美的心才会想出那么美的画面,哥哥都被你感动了。朝夕,如果可以,让我和你一起盖那样的屋子吧,我给你当园丁,帮你种紫藤萝,帮你采荻花,你很喜欢荻花的吧,我看你的笔记本上都画着呢。”

“嗯,是很喜欢,因为在我老家的胭脂河边,每到秋天就会盛开荻花,望不到头,一直起伏到天边。”

“你想家,是吗?”

“不想。”

“为什么?”

“我,我喜欢荻花不是因为想家,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但我听表姐说过,妈妈跟爸爸,我的生父,就是在胭脂河边认识的,爸爸是勘探队的测量员,当时在河边搞测量,我妈妈每天都会藏在苇丛里偷看爸爸。”

又是一阵沉默。

连波的手温柔地抚上了朝夕的脸颊,迎着灯光,朝夕的脸上分明闪着泪痕。仿佛是发自心底的叹息,只听连波说:“朝夕,对不起。”

也许是灯光的原因,朝夕的目光缠绵得不可思议,竟然笑了笑:“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跟你没有关系。”

“可你也别恨哥了好吗?他知道自己错了,到现在都悔着呢。”连波伸手过来握住朝夕的手,“朝夕,原谅我们好吗?如果可以,我愿意为哥补偿一切,虽然那是无法补偿的,但我可以用我的余生来为你建造你梦想中的家园,紫藤萝,湖泊,荻花,都不是问题,我一定可以为你找到那个地方…”

朝夕摇摇头:“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有的。”

“怎么会没有呢?只要用心寻找,就会有!”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很多东西只有在梦境或者想象中才会那么美,拿到现实中来未必有想象的美,甚至是肮脏、见不得光的。比如一个人的心,你觉得是很美,可是如果你知道那颗心都经历过什么,看见过什么,你就会大失所望,所有的美好都会在刹那间荡然无存,你会像看见一片臭气熏天的污水潭一样恶心,恨不得掉头就跑,你明白吗?”

“朝夕…”

(2)

樊疏桐站在门外,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话,脊背上冒出一股寒气。蝎子!果然是只已经成年的蝎子,竟然学会了蛊惑人心。像连波这样思想纯洁得不含一丝杂质的人,经得起她蛊惑?

她分明是在预谋!她知道连波单纯,她想给他打预防针,以防有一天自己的丑事曝光后连波能有思想准备。樊疏桐不服她都不行,他还在黑暗中摸索着出路,她就已经在给自己找退路了。她想干什么?!哦,天哪,她竟然想引诱连波,以达到打击他打击樊家的目的,她知道整个樊家只有连波最善良最没有设防,而且品行高尚原则性强,所以她没有□,而是一点点地蛊惑他,以自己悲惨的经历获得他的同情和怜惜,谁让樊家的连波是天底下最心软的人呢。

樊疏桐恍然大悟,他原以为是连波主动照顾她疼爱她,到头来竟然是这小蝎子在诱引,她不急于一口咬死猎物,而是慢慢地给连波“下毒”,照此下去,早晚连波会成为她向樊家示威的战利品,直至成为牺牲品。

不,他不要这样的事发生!他不允许她伤害连波伤害樊家的任何一个人!想都想得到,她那么恨樊家,怎么会突然间改变主意同意回G市和养父一家生活呢?她都是预谋好了的啊,这只毒蝎子!

樊疏桐气得发抖,如果不是怕吵醒父亲,他真会一脚踹开门当面质问她。他憋着火回到自己房间,使劲踹着墙壁捶着床铺,整夜都未能安睡。

早上起得有点迟,朝夕和连波已经在用早餐了。看着他们和父亲有说有笑的样子,樊疏桐只觉自己像个外人,难以名状的孤独感让他的心重新变得空旷麻木毫无寄托,他怏怏地坐到餐桌边。

“快点吃,要迟到了,我去给你收书包。”连波已经吃完,急匆匆地上楼。看到樊疏桐,打了声招呼,“哥,你起来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你来收书包?”樊疏桐的表情很冷,目光毫不留情地剜向埋头喝粥的朝夕。

可以想象她是个多么敏感的人!没有抬头,她都感觉到了樊疏桐刺人的目光。她用勺子搅动着碗中的粥,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雾一样地在她的眼睛里升起。

“装可怜!”樊疏桐在心里骂。

他坐在她对面,对珍姨递上来的油条稀饭视若无睹,眼睛钩子似的瞪着她,恨不能把她的灵魂勾出来,让大家看看她是一副怎样的蛇蝎心肠!

“啪”的一声,樊世荣顿下饭碗。

樊疏桐吓一跳,这才发现父亲正瞪着他,显然他的态度激怒了樊世荣。他顿时泄了气,怎么忘了这蝎子还有老头子撑腰呢?

樊世荣狠狠瞪了下儿子,起身朝客厅走,经过朝夕身边时还不忘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膀:“慢点吃,别急。”

那语调,那神情,是樊疏桐一辈子享受不到的待遇。

樊疏桐彻底蔫了,耷拉下脑袋。

樊世荣瞪了儿子,警告了他,就不再朝他看,一边朝客厅走一边冲楼上喊:“连波啊,晚上你下班跟我一起去蔻叔叔家吃饭,把朝夕也带上。”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门,只字都没提让樊疏桐也去。

既如此,樊疏桐反倒不来气了,端起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朝夕:“恭喜你,家里有两座靠山。”

朝夕也不朝他看,一声不吭地喝完粥,起身离座。“哥,我们先走了。”连波已经收拾好朝夕的书包下楼来,牵起朝夕的手就走。

院子里很快就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最后,整个餐厅就剩下樊疏桐一尊活菩萨。

“疏桐,要不要点咸菜?”珍姨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看见他发愣以为他咽不下稀饭。樊疏桐含糊地应了声,目光盯着墙上的毛主席画像自言自语:“珍姨啊,我是不是我爹生的啊?”

高考只差不到两个月了,整个高三年级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每天早上同学见面,都可以窥见彼此眼眶底下深深的黑眼圈,已经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没有人敢浪费时间,恨不能把晚上睡觉的时间都省了。志愿表刚刚交上去,朝夕就被叫进了办公室,不是因为她的自愿有问题,而是她的名字。

班主任胡老师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要把志愿表拿到鼻子尖才能看清:“文朝夕啊,你的名字填错了吧,你姓文,怎么填成了邓朝夕呢?”

朝夕显然早有准备:“没填错,我是姓邓。”

“姓邓?那你转学来的学籍上不写着文朝夕吗?”老师推推眼镜,很诧异。

朝夕淡淡一笑,极力掩饰内心的凄婉哀怨:“老师,您就让我姓邓吧,我父亲姓邓,他去世多年,我希望…希望自己能以优异的成绩向泉下的他汇报,我是他的女儿,我希望他能为我骄傲。”

这么说着,她的睫毛又开始颤动起来,这是她的习惯,每每很悲伤或者情绪很激动的时候,她的睫毛就微微颤动。

即便没有泪珠滚落下来,也足以让面前的人被感染。

老师欣慰地看着朝夕,点点头:“朝夕,姓什么是你的自由,不用征得老师同意的,老师也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孝心,相信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安慰的。”说着放下志愿表,“不过你得到你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开个证明来才行,否则学籍上的姓名和志愿表上的姓名对不上号,那样是不被允许参加高考的。”

“嗯,我知道了,老师。”朝夕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着,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胡老师一直格外留意她,知道她父母双亡,经常像妈妈一样的嘘寒问暖,她拉过朝夕的手,拍着她的手背说:“朝夕啊,马上就要高考了,说实话,老师还真舍不得你,虽然你是转学来的,跟老师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很多可贵的品质,勤奋好学,不怕吃苦。只是朝夕,你的性格让老师很忧心,来我们班这么久也没见你跟哪个同学要好,没有朋友是很孤独的,而且你显得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很多,老是郁郁寡欢的,有什么心事可以和老师交流吗?”

朝夕的心顿时起了一阵乱,飘过一大片乌云。

她抬起头,目光闪闪的,长久地凝视着老师,嗫嚅着吐出一句话:“老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失忆的吗?”

(3)

是的,她是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谁让她经历了一般孩子不可能遭遇的事呢?她发了那样的毒誓,即便赔上自己也要把那个人拽进地狱,他有没有下地狱她不知道,她如愿赔上了自己倒是真的。原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一丝的光亮照进心田,可是在面对连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气息,都让她无端地迷失自己,只要他对她说话,她的心就变得春意融融,仿佛一丝丝春雨,绵绵地渗透着她,一股股暖流,流过她的全身。

她看过很多小说,琼瑶的,三毛的,席绢的,很多很多。书上说当你面对一个人会心跳加速时,就表示你喜欢上了他。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在樊疏桐没有回来之前,她真以为自己脱胎换骨了,走出了过往的阴霾,曾经冰冷的血液开始回暖。就像连波送她那个小泥人一样,她打算将自己从里到外整个地重塑,因为她是多么喜欢跟连波在一起啊。他就像是一片晴好的蓝天,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变成一只春天里的小鸟,被蓝天白云所拥抱,自由飞翔。如果时间真的是一剂良药,她相信连波一定可以让她慢慢走出伤痛,他会用他生命的热情将她灰色的青春变成一个灿烂的艳阳天。即便一个人失忆很困难,她还是想努力尝试“失忆”,什么都不去想,她愿意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疗伤。连波说过,他会陪她慢慢地忘却过去的忧伤,他愿意等她,等她长大,昨晚他更是点明了,他会为她建造一个梦想的家园,为她种藤萝采荻花,这分明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表白,她惊喜异常,只是她佯装不知道而已。

然而,她显然高兴得太早。

樊疏桐断没有轻易放过她的可能。

昨晚,她跟连波在房间里复习功课,门是虚掩着的,她的余光分明瞟到了门外站着的樊疏桐,但她没有扭头看,她一直拒绝向他看。她跟连波说的那番话其实是对他说的,他们毁了彼此,她不想再继续,因为她已经后悔了。而善良的连波什么都不知道,竟还以为她的心很美,多么可笑…

连波的话直接将她从妄想的云端扯到了地狱,她觉得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她是一个污水潭,深不可测的污水潭,她让自己烂在潭里,怎么生蛆发臭都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是这样了。可是连波怎么办,她害怕他陷进这个污水潭,他那么纯洁的一个人,不能容忍一点点的污浊,即便他能容忍他不在意,她在意!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脏过,而樊疏桐摆明了要翻出她灵魂深藏的污垢,他不会放过她的!

早上他用那样的眼光看她,当她是一个巫女,他要将她打回原型一样,而她竟然没有勇气抬起头来面对他。现在,痛自骨髓的绝望如骤起的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了上来,她恍恍惚惚的,纷乱的思绪像是雾化了一样在脑壳里翻腾起来,老师在台上讲着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一方面是因为心绪大乱,一方面是因为腹痛,她捂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疲乏得几乎昏睡过去。这毛病有两年了,经常在她心情抑郁的时候发作,不是那种剧烈的疼痛,是一种类似于神经抽动的隐痛,吃过很多药都没效,也不敢跟连波说,怕他担心。她怀疑自己的肚子里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不仅生理期紊乱,还让她日渐苍白消瘦,头昏眼花,她有时候恶毒地想,最好是得了不治之症,一了百了。

但她又很清楚,她犯下了那样的罪,上天是不会这么轻饶她的,她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可以轻易地以死解脱,她要受的折磨还在后头呢。

老师见她趴在桌子上,问明情况,就要她先回家了。她一向刻苦用功,又是高考冲刺时期,不会没病装病的。可是连波每天都会来接她放学,她怎么告诉他呢,她又不知道他单位的电话。算了,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不会自己回家吗?他如果没接到她,会打电话回家问的。

报社的工作每天都很忙碌,好在连波已经习惯。当初转业时选择来报社很大程度上跟父亲有关,是他的生父,蒙冤至死,最后是他发在报上的一篇文章为父亲洗刷了冤屈,那个时候他就为自己的将来做了打算,有朝一日要成为报社工作者。转业分配时,他并没有凭借养父的关系,而是自己通过严格的考核被报社录取的。他考上了樊世荣才知道,既生气又欣慰,生气是因为他自作主张就给自己做了安排,欣慰是这小子有骨气,不仗势。樊世荣逢人就说:“连波这孩子,真没话说。”意思是,连波身上挑不出毛病,不仅才华横溢,还很有主见,更懂得自立。

连波到报社很长一段时间,同事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报社从上到下都很喜欢他,工作认真待人热忱,哪里有困难就上哪儿,因为文笔出众领导安排他当编辑他不干,他喜欢当记者,说可以增长见识,锻炼自己。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连波是堂堂樊司令的公子终于还是被人知道了,领导再次安排他到办公室坐班,他还是不依,坚持留守在记者岗位,这无疑让他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连波的好人缘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尤其是经常跟他一起出去采访的老刘,两人更是成了铁哥们,老刘是摄影记者,连波喜欢拍照就是受老刘的影响,跟他学到了不少摄影知识。

老刘每次拍了新照片,都会第一个给连波欣赏。这天快下班了,连波收拾东西正准备下班去接朝夕,老刘背着个相机喜滋滋地进了办公室。连波问他什么事那么高兴,老刘说最近北京正在举办一个全国新闻摄影大赛,老刘踊跃报了名,几经周折领导终于同意他代表报社去参加比赛,但他拿不定选哪张照片,要连波帮他参考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