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朝夕的快乐仅维持了两个小时。

在这两个小时里,她是真的想重塑一个自己,好好地开始新生活。不能不说连波的礼物起了很大的作用。她破天荒地下楼跟陆续来的客人打招呼,伯伯阿姨哥哥姐姐挨个挨个地叫,家里的客人来了很多,人人都夸朝夕又乖又懂事,乐得樊世荣合不拢嘴。樊世荣非常重视朝夕的这个生日,十八岁的成年礼,他总算对亡妻陆蓁有了个交代。陆蓁的遗像就被他挂在客厅的墙上,他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最后都以妻子的亡故结束,让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命中克妻,陆蓁去世后他公开表示终身不再续弦。

三位亡妻,他独独挂了陆蓁的遗像,可见他用情之深。

但因为有朝夕在身边,朝夕一天天长大,宛如翻版的陆蓁,樊世荣看到朝夕就像是看到陆蓁,这多少让他安慰很多,如果可以,他还真是想永远把朝夕留在身边。所以,他从内心来说是不排斥连波接近朝夕的,女儿迟早要嫁出去,媳妇才是自家人哪。只是朝夕还小,连波也还年轻,对外人他不想过早表露自己的心思,以免将来有变数让他下不了台。他希望一切顺其自然。

如果没有变数,连波和朝夕倒是很衬的一对,傻子都看得出来连波并没有单纯地把朝夕当做妹妹,阿珍私底下经常跟樊世荣汇报情况,说连波又给朝夕买什么了,带她上哪儿玩去了,昨天夜里又给她辅导功课到几点,早上两人一起出的门云云。樊世荣每次都是佯装漫不经心,摆手说随他们去,他管不了。阿珍在樊家做事多年,当然了解樊世荣,到底是战场上过来的人,做事力求稳,没有十足把握的事他是不会表态的。

如果没有变数,也许一切真的会朝他们期待的方向发展。

如果没有变数,朝夕的这个生日应该是她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为她已经成年,未来有连波的呵护,她应该可以过得幸福平静。此生已受尽磨难,她什么都不想要,就想余生平静淡然地度过。

然而,人生的很多事岂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当朝夕第二份特别的礼物来到跟前时,朝夕知道,她断不可能摆脱得过去重新开始。命运设好的棋,不是她想改就改得了的。当时大人都在楼上的会客室说话聊天,楼下客厅是年轻人的地盘,朝夕被一群哥哥姐姐围着,接受各种各样的礼物和祝福,本来非常开心,不料门口突然闪进一个人,屋子里顿时沸腾起来,“疏桐!”“士林”“臭小子”各种称谓乱喊成一片。

那就是朝夕的第二份特别的礼物,不是什么泥人,是个大活人!除了樊疏桐,不会有人把自己当礼物打包送给她,那么多人都以为是玩笑话,但樊疏桐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生日快乐,朝夕。”

朝夕木愣愣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没有准备别的礼物,我就把自己打包送给你吧,希望你不要拒绝。”樊疏桐说这话时一脸的笑。

朝夕像避开一把刺过来的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缩到了连波的身后。连波却不明内情,惊喜地跟樊疏桐打招呼:“哥,你来了!”

“嗯,能不回来吗,朝夕的生日呢。”樊疏桐脸上笑着,目光嗖嗖地直剜向脸色微微发白的朝夕。他背着手,英姿挺拔,屋里那么年轻人,他往中间随便那么一站气势就显出来了,真真就是鹤立(又鸟)群。包括斯文雅气的连波都没有他那样的气势。樊疏桐微笑着款款走向朝夕,笑容亲切而由衷:“恭喜,你终于成年了。”

别人听不出那话里的刺,朝夕不会听不出来。她仰着头嘴唇颤动,自知已深陷绝境四面楚歌,再无生还之路。

“朝夕,生日快乐!”说话间蔻海也跟了进来,把一个精致的礼盒递向朝夕,还不屑地横了樊疏桐一眼,“还哥哥呢,啥都没准备,空手就来了,你算哪门子礼物啊…”

“我不值钱吗?”樊疏桐倨傲地反问。

“值钱!值钱!你还想卖啊?”蔻海没好气地搭了句。

一屋的人笑开了。

樊疏桐更是笑得脸上开了花:“我倒想卖啊,可不是所有人都卖得出去的,而且也要有买主对不对?”

他话是对着蔻海说的,目光却瞟向朝夕,火花四射。

朝夕竭力克制住,可来自深层的那一阵刺痛和耻辱,使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她深知他是为什么而来,深知自己远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她已经坠入地狱,以为就此可以摆脱得了他,问题是这个恶棍也断然进不了天堂,他终于还是来地狱寻他了。他们做了那样的事犯了那样的罪,也只会在地狱相遇。既如此,那躲也没用了,未来无论怎样鲜血淋漓,是她的她就必须面对必须承受。

这么一想,朝夕突然冷静下来,一边接过蔻海的礼物,跟他点头道谢,一边冲樊疏桐露齿一笑:“疏桐哥哥,你能回来我就很高兴了,送不送礼物没关系的。”她说得那样真,笑得那样甜,尖尖脸上宝石样璀璨的眸子格外犀利明亮,仿佛有星芒正在飞溅而出,“至于你把自己当礼物送给我,那我受不起呃,你看上去就很值钱…”

蝎子!樊疏桐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只蝎子已经成年了,果然是更毒了。除了刚进门时的惊诧,他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悔意或者恐惧,她好像比他还会演戏,只是那对眸子比天上的寒星还刺人。

“朝夕真是越长越漂亮了,说话像大人了呢,那你觉得我值多少钱呢,要不我卖给你好不好?”樊疏桐反问她,炯炯的目光在眼底燃烧着。

朝夕仰起尖尖的下巴,更加俏皮起来:“我怕我出不起价。”

“不会卖你很贵的,五万好不好?”

四目相对,看谁比谁狠。

朝夕连睫毛都颤抖起来,如果此刻手上有把刀,她一准就刺过去了。该来的早晚会来,即如此,悬在头上的那把剑就落下来吧!这世界上她怕过谁?

她豁出去了,决定跟这个恶魔再次宣战…

“哥,你怎么一回来就跟朝夕斗嘴。”连波察觉到了两人间的火药味,忙拉开朝夕,“爸在楼上,你也不先去打个招呼。”

樊疏桐“哦”了声,扭头向楼上望去。

还怎么着呢,樊世荣和蔻振洲一干人都从会客室出来了,他们肯定是听到了楼下的喧嚣声才出来的。樊世荣板着脸,背着手站楼梯口看着一年多没露面的儿子,那眼光恨不得抽死他,一年前陆蓁去世时他病倒,在医院时父子俩倒是碰了面,樊世荣当时就把他赶出病房了。这个孽子,如果不是他,陆蓁怎么会发疯直至病逝,好端端的一个家又怎么会散,如果杀人不偿命,他早就一枪崩了他!

也许是太恨了,他反而没了脾气,冷冷地盯住儿子,一句话也不说。

樊疏桐显然是铁了心要回来尽孝,潇潇洒洒地转过身,冲老子卑恭地一笑,故意拖长着声音喊了声:“爹——”

樊疏桐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一边招呼珍姨帮他收拾房间,一边打电话要司机把他的行李送来,他知道他爹因为朝夕的生日,家里又有那么多的客人,不会当面赶他,天时地利人和,他回家回定了!连波非常高兴他能回家来住,反复问他还走不走,还有珍姨,忙喜滋滋地上楼收拾房间。蔻海和细毛更是高兴得像过节,樊疏桐一回来,一帮死党凑齐,又有得乐了。

樊世荣气得直哼,懒得理这个孽子,当时就进房间摔上了门。

蔻振洲下楼拍着樊疏桐的肩膀说:“好好跟你爸沟通沟通,你们是父子,血脉相连,没有解不开的结,别跟你爸再怄气了。”

“是啊,疏桐,既然回来了就跟你爸好好相处,你也年纪不小了,又是家中长子,要负起责任了。”常惠茹也帮着劝。

“我会的,常姨。”樊疏桐到底是成熟了,在长辈面前彬彬有礼。

蔻振洲上下打量他,不住地点头:“虎父无犬子啊,疏桐,你很有你爸当年的气度,相信你不会给你爸丢脸。”

樊疏桐恭恭敬敬:“蔻叔叔,以后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您指出来,您就当我是半个儿吧。”

“瞧瞧这张嘴,啧啧啧…”常惠茹乐坏了,疼爱地拍拍樊疏桐的胳膊说,“从小你就跟海子一起玩,我什么时候没把你当半个儿啊,你自己说说看,阿姨从小可就疼着你,吃的玩的,有海子的份儿就有你的份儿。”

这时旁边的一位阿姨突然插话:“不对吧,疏桐,你知道半个儿是什么意思吗,那是女婿呃,难不成你想做蔻伯伯家的女婿啊?”

一句话就点破了,蔻振洲和常惠茹反应过来,哈哈大笑。众人也笑,都说:“这倒是门好亲事呢,你们两家走得这么近早晚是要攀亲家的,老樊看样子就舍不得把朝夕嫁出去,让疏桐到你们家做女婿也未尝不可嘛。”

“哟,常英今天怎么没来啊?”

“她今天毕业典礼。”

“喔唷,好事啊,正式当警察了。”

“那跟疏桐就更配了。”

樊疏桐的眉毛抬了抬,他的脑子一向好使,老头子舍不得把朝夕嫁出去?那就是要朝夕当樊家的媳妇?那为什么要他出去当女婿?他去蔻家当女婿了,朝夕嫁给谁?嗖的一下,他反应过来了,目光随即扫向连波,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悸,仿佛狂风呼啸着掠过旷野,让他原本平静的心田顿时起了一大片骚乱…

连波迎接着哥哥的目光,脸上仍然难掩喜悦,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哥,你回来真是太好了!”

(4)

是不是太好了,为时尚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子隔阂太深了,樊世荣既然没有在客人面前赶儿子出去,当然也没法在事后再赶他走,既然让这孽子住进来了,他也就只好认了。否则难免不让人背后说他不讲情面,儿子回来了赶他出去,这不是一个司令做的事。堂堂司令连自己的儿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带好手下的兵?他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樊世荣断然没有好脸色给儿子,进门只要樊疏桐在,就黑着脸,要不就当他透明当他是空气;坐着不朝他看,站着不朝他望,吃饭的时候也从来不跟他坐一边;如果樊疏桐在客厅,他就绝不下楼,宁愿在书房研究军事地图布置练兵战略;如果不巧跟樊疏桐在院门口或者哪里撞上,他可以做到目不斜视,余光都不朝他瞟;樊世荣身为司令工作非常繁忙,经常要外出开会视察工作,每次打电话回来,只要是樊疏桐接的,他就直接挂电话…反之,如果是樊疏桐打电话回来,不巧被他接到,他挂倒是不会挂,而是一声不吭地把电话往桌上一搁,冲楼上喊“连波”,如果连波刚好在旁边,他就给连波递个眼色,意思是要连波接电话。

“老头子也真做得出来啊。”樊疏桐事后跟连波聊起这事,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觉得他爹有些可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怄气。

这显然是樊疏桐成熟的表现,如果是从前年少不懂事,老头子怎么待他,他就会怎么还回去,但是现在他整个心态都放平和了,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其实时时都惦记着父亲,到底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所以樊疏桐面对父亲的冷漠不仅不生气,还格外尊敬父亲,他就当老头子返老还童,把他当个老小孩,怎么着都不跟他计较。

无论是父亲当他透明也好,避开他也好,不接他电话也好,他仗着自己的厚脸皮进门出门都是亲亲热热地喊“爹”,父亲越不搭理,他喊得越亲热。他不喊“爸”,偏要喊“爹”,潜意识里其实是想跟连波区别开来,连波叫“爸”他不会跟着叫,他是樊世荣的嫡亲子,跟养子是有区别的。而他故意显出这个区别不是针对连波,无论是感情上还是心理上,他从来没有把连波当过外人,他只是想提醒父亲,他是他的儿子,无论过去父子间发生了什么,他都是他樊世荣的儿子,而且是亲生的儿子!

虽然樊疏桐的低姿态没有即刻化解父子间的冰山,但也没有激化矛盾,这已经是很不错了,而且因为家里突然多了个人,比起从前的冷清要热闹很多,自樊疏桐回来,蔻海、常英和细毛他们也成了樊家常客,想不热闹都难。珍姨自然是最高兴的,她宁愿忙前忙后伺候这帮崽子,也不愿意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大屋,家里一天到晚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这才像个家啊。

樊世荣显然也意识到这点,尽管他不待见这个孽子,但他还是很喜欢家里热闹的,不像从前他忙起来很少回家吃饭,现在只要不是很重要的应酬,他下班都会回家吃饭,跟孽子没话说,还有朝夕和连波呢;樊疏桐也是一样,新公司很多事要忙,但他尽可能地回家吃饭,再忙也要回来,他非常享受现在这种家庭生活,在外这些年他做梦都想回家吃顿饭,老头子不朝他看不跟他说话,他还有连波和朝夕呢。

对,他有朝夕!

他每天忙得昏天黑地也要回来,不仅仅是为了跟他爹修复感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有朝夕在家,尽管大多时候他跟朝夕说话换来的是冷眼和沉默,但他不在意,他多的是闲心跟这只美丽的小蝎子捉迷藏呢。

她不跟他说话,他偏要跟她说话,没事都往她身边蹭:“朝夕,看书呢。”“哟,吃这么点啊,到了学校不饿肚子吗?”“穿球鞋呀,今天上体育课吗?”“你的书包有点旧了,该换新的了,我给你买好不好?”“最近功课很忙吧,每天晚上都那么晚睡。”“要不要吃水果,我给你修一个?”…樊疏桐的厚脸皮在朝夕面前简直发挥到了极致,这跟朝夕的态度也有很大关系,朝夕知道如果将嫌恶表现得太明显,无疑会影响到家庭气氛,也会让连波忧心,只要有人在场,她对樊疏桐还是有话说的,而且还很有礼貌,樊疏桐给她买什么,她都会客气地说声谢谢,但背转身她就会把樊疏桐送的东西扔掉。有一次樊疏桐送她一个漂亮的文具盒,当着连波和樊世荣的面,她还是收下了,也说了谢谢,但是第二天早上樊疏桐上班时,赫然看到那个崭新的文具盒被扔在家门口的垃圾桶里。樊疏桐当时看着那个文具盒,心里那个火,恨不得将那死丫头撕成碎片,他诚心休战,她偏要挑起战争。

这还不算什么,最让樊疏桐咬牙切齿的是,只要没有外人在场,朝夕对樊疏桐就是冷眼相待,从来不会给他好脸色。那种从心灵深处迸射出来的怨毒,让她的目光仿佛生了刺,即便樊疏桐的脸皮厚过城墙,也刺得他心惊肉跳。

两个人就是这样,彼此怨恨,彼此厌憎,如果屋子里只剩下他们,连空气都会结冰,话说不了两句目光就厮杀在一起。

但是这通通都不算什么,樊疏桐既然回家来住,就没有指望朝夕会对他笑脸相迎,这个他早有心理准备。他都没能爬出深渊,她断然也爬不出来。他真正的隐忧不是朝夕,在他回家住的第二天早上,他就知道,他真正要面临的是什么。

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觉得精神倍儿好。好几年了,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在外面日忙夜忙,经常失眠,每晚都得借助药片才能勉强入睡。没想到一回到家来,什么药片都用不上了,倒床上就睡,一觉到大天亮。他起床洗了个澡,刚从浴室出来就撞见老爷子也从卧室出来。“爹,早。”樊疏桐满脸是笑地打招呼。

樊世荣没理他,自顾蹬蹬地下楼去了。

樊疏桐一点也不在意老爷子的态度,到露台上伸懒腰。可是他在露台看到什么,连波正在院子里,端了盆水,给朝夕洗头。清晨的阳光很好,从紫藤萝花架上漏下来,照得花架下的两个人格外朝气蓬勃。朝夕温顺地俯身低着头,连波在她头上小心地揉搓着,揉出满头的泡泡。“别睁开眼睛哦,小心流到眼睛里去。”“昨天的单词背得了吗?”“上课做好笔记,特别是重点要作标记。”“我跟你讲的解题方式还记得不,别搞忘记了。”…连波一边给朝夕洗头,一边温柔地叮嘱着她,全然没发现二楼露台上樊疏桐渐渐变得僵冷的脸。

早上的寒气很重,风都是湿漉漉的,因为有雾。

樊疏桐的好心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定定地看着楼下院子里的连波和朝夕,心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下似的,猝然的疼痛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仿佛从一个噩梦吓进了另一个噩梦,他茫然四顾,晕晕乎乎,忽然间觉得很无力,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他从来没觉得这么无力过,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他忽然有些心悸地意识到,未来他真正难以面对的可能不是父子之间的隔阂,不是朝夕的仇视,而是连波…

父子隔阂再深,到底有血脉连着,即便父亲一辈子不跟他说话,他还是樊世荣的儿子,走到哪里他都姓樊;朝夕又如何,不管她心中的积怨有多深,他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他下地狱,肯定会拽着她,关键是,她敢说出那个秘密吗?可是连波,连波怎么办?虽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秘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连波一直占据着樊疏桐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从小就是这样,樊疏桐无论在父亲面前或者外面多么浑球,只要面对连波他就放下了所有的抵抗和顽强,他有时候开玩笑说,上辈子他肯定欠了连波,这辈子他怎么就对连波那么心软呢。蔻海给出了一个“解释”,说樊疏桐和连波上辈子肯定是一对儿,结果樊疏桐当了负心汉,连波殉情而亡,但又忘不了樊疏桐,于是又追到了这辈子,即便做不了情人也要做兄弟,樊疏桐看着连波就想起上辈子对他的亏欠,能不心软吗?“你丫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樊疏桐当时就笑骂,大家都当是玩笑。连波当时却很认真地说:“我跟我哥的确上辈子就认识,是不是一对儿不知道,但这辈子我还真是追着他来的,我妈带着我嫁给樊伯伯,见到哥的第一眼,我就认定我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他…”

可是,现在怎么就成了这样的局面,一个是这世上最让他心软的人,一个是他这辈子最恨又最放不下的人,他该如何面对?

(5)

每天,樊疏桐都看到连波为朝夕忙前忙后,接送她上学放学,辅导她功课都不说,他们似乎有讲不完的话,吃完晚饭连波就进朝夕的房间督促她做功课,有时候他们是背单词,有时候是在朗读,时不时地会从房间里传出朝夕的轻笑。樊疏桐每每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和从门缝中透出的灯光,就觉得自己被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而那时候他多半是跟父亲在楼下客厅看电视,能看啥呢,不是新闻联播,就是军事频道,樊世荣自己看自己的,也不跟儿子说话,樊疏桐除了跟珍姨偶尔搭几句讪,一点意思都没有。于是就干脆找蔻海他们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晚都在蔻海那里打牌到深夜,回来的时候,朝夕的房间还亮着灯。快高考了,朝夕的复习很紧张,每晚都复习到深夜。而无论朝夕多晚睡,一定是在连波安顿朝夕睡了之后,樊疏桐才会睡。

那天,樊疏桐又去蔻海家打牌,可是明显的心不在焉,情绪不佳。蔻海看出他有心事,随口问了句:“失恋了?”

“失恋个屁,我都当了两年和尚了。”樊疏桐抽着烟,眉头紧蹙。

蔻海扑哧一笑:“这才真的是屁话,你要能当和尚,我就可以马上去西天取经。”

樊疏桐眼神飘忽,愣愣地看着蔻海,知道他们都不会信他已经失去功能两年,他当了两年的太监!

“还是为朝夕烦心?”蔻海一边摸牌,一边自顾说,“那丫头可刺得很,别说你了,我都不敢跟她多说话,就觉得她那双眼睛跟个猫眼似的,时刻警惕着,一不留神就会被她刺到。”

“炸弹!”细毛甩下四张A,瞥了眼樊疏桐说,“我琢磨着,士林是…是吃醋吧,连波跟朝夕明摆着是一对儿…”

樊疏桐狠狠瞪过去。

“别,别,开玩笑,我开玩笑还不成吗?”细毛从小就怕樊疏桐,讪笑着举起手。蔻海也笑了起来,试探道:“士林啊,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喜欢朝夕呀?别不好意思,朝夕那么漂亮,我们看着也喜欢啊,虽然年纪还很小,可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如果有可能我们也会幻想,问题是有连波在前,没我们什么事…”

“不玩了!”樊疏桐甩下牌,没了兴致。

细毛见状也放下牌,岔开话题:“呃,奇怪呢,黑皮这小子死哪儿去了,可有一阵子没见他了。”

“黑皮啊,自从深圳回来,整个人都变了。”蔻海目光又瞟向樊疏桐,“我说士林,你没怎么着黑皮吧,他回来后只字不提你,我们问他有关你的情况,他还跟我们急。去年年底碰到他,说是在做买卖,还说今后会比你还有钱…”

细毛说:“做个屁的买卖,我还不知道,他是跟着一帮人在搞传销呢,就卖…卖那个什么摇摆机,还要我也入伙,拉我去上课…”

“传销?”蔻海愕然,“黑皮也在搞这个?这玩意合不合法啊?好像到处都听人在讲这事,我们单位好几个阿姨大姐都在搞这个,一天到晚讲这玩意如何发财,我不听就拾掇我买东西,不信你问我妈,我家厨房里洗碗的,拖地的,抹玻璃的,包括洗衣服的都是同事推销的,不买都不行,面子上挂不住…”

樊疏桐狠狠抽了口烟:“黑皮如果露面,你们见到了,就跟他说声,就说我约他,把我电话给他。”

“为啥?”

“不为啥。”

樊疏桐并不愿多说。

蔻海正要追问什么,门“咚”的一声被撞开。

一女警冲进来,英姿飒爽地指着他们:“都给我举起手来,聚众赌博,败坏社会风气,通通给我举起手!”

“靠,常英,吓死我了,还真以为是警察来了。”细毛惊魂未定。

“难道我不是真警察吗?”常英脱下警帽,一屁股坐到樊疏桐的旁边,看到满桌花花绿绿的牌,夸张地直擂桌子,“呃——我为了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尽忠职守,值守夜班到现在,你们却在这里打牌,太不像话了!”

常英刚刚在警校毕业,被分配到了西桥派出所,她拒绝在后勤管户籍,坚持要当刑警,但刑警队不要女的,她托她爸好说歹说,刑警没当上当了一名光荣的片警,每天都要在外面巡逻到很晚回来。每次回来都会赶上哥哥们在一起打牌,她有时也会跟他们摸几盘,但肯定是要樊疏桐也在,如果樊疏桐没打,她也不打。细毛明的暗的挤兑她,她一点也不害臊,大言不惭地说:“我身上承载了怎样的使命你们知道吗?那就是让我们蔻家和樊家结为亲家,我将来是要嫁给士林哥的,当然要和士林哥培养感情了。”

当时那话一说出来,一屋的人都笑瘫了。

蔻海差点钻桌子底下去:“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妹妹!”

“呸!我是你生的吗?”常英因为强势,一直就欺负哥哥,“没听说公的还能下蛋,你给我下个蛋试试?”

一屋的人就不是笑瘫了,笑得抽筋。

而樊疏桐从不把常英的话当真,这丫头从小疯惯了,什么时候说过正经话。在不正经的常英面前,他也没几句正经话,这会儿瞅着常英身上的制服说:“我说英子,能不能别穿这衣服,每次你往我身边一坐,我就格外有压力。”

常英目光嗖地扫过去:“怎么着,犯事了?心虚?”

樊疏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我犯事了,你抓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