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阳摇头道:“小七,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为兄的书法也只不过比普通较好,本朝多才子,我怎敢如此自夸,不说别的,就说咱们江南,便有唐寅、祝枝山、文征明、张梦晋这四大才子,咱们兰亭七友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便远不及他们了。”

林啸笑道:“江南四大才子,固然比咱们高明,那也是因为咱们有一大半的时间花在习武行侠上了。但除了他们之外,六哥可自认书法输与他人吗?”

卓青阳笑而不答,反问道:“小七,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啸看着手中的信笺微笑道:“梁山好汉之中,曾有过一位圣手书生萧让,六哥的书法,应该不输与他吧!”

卓青阳立刻摇头摇得比什么都快:“不行。”

林啸嗔道:“六哥我还没说呢!”

卓青阳气道:“我的书法…你居然想要用我的书法去伪造书信,哼,做这种事,岂是正人君子之所为。”

林啸笑吟吟地道:“六哥别急,我又不是要你去伪造信件,而是请你去‘复原’信件。”

卓青阳一怔道:“复原信件?”

林啸微笑着将手中的信笺放在卓青阳面前,道:“这封信本来有四页的,昨晚被阴无咎烧了三页,想请六哥妙笔生花,将它复原。”

卓青阳仍是摇了摇头道:“不管你说的是伪造还是复原,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一样是第九流的事。”

林啸脸一沉,嗔道:“六哥,你好生自私,这么多忠义盟的兄弟们为了铲奸除恶出生入死,这么多义士死在阴无咎的手中,你居然计较这种区区小节,你要不肯做,你才是第九流的人,比第九流还不如。”说着走到桌前自己拿起了笔:“你不写我来写,哼,不信就真的非你不可。”

卓青阳叹了口气,从她手中夺过了笔:“怕了你了小七,我敢让你写吗。就凭你的字能够冒充得了吗?”

林啸得意一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卓青阳哼了一声,道:“你呀,拿起笔就是破绽。常言道:欲先工其事,必先利其器。一看就知道你外行,虽然宁王谨慎,用的是普通官笺,可是王府气派,用的这墨却是黄山松烟墨,杨大人是个穷官,这儿哪有这么好的墨?”说着,打开一个匣子,他喜欢书法,平素便收藏了各种好墨,此时使中自己的收藏中找出松烟墨来。

林啸乖乖地退后,接过松烟墨来磨墨。

卓青阳取过几张白纸,不断地在纸上试墨,又与那信笺上的墨迹相比较,过得片刻,方道:“好了,再磨就太浓了。”

然后他再写得几个字,又与信笺上的字相比较,形态、大小、远近、湿枯,直试了十几张纸,才道:“好了,小七,你把信的内容报出来吧,要一气呵成。”

林啸此刻方敢出声笑道:“六哥,瞧你这熟练的架式,倒像是专业造伪的。”

卓青阳白了她一眼:“你六哥临过多少旧碑法贴,墨质墨色不同,自然临出来的字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我这辈子只淌这一次浑水,难道还能笑话收场?”

林啸吐舌道:“是我错了,六哥,我现在背信了。”她微一沉思,背道:“书付鬼阴先生:先生愿择明主而仕,本王甚喜…”

卓青阳运笔如风,转眼已经写了三张信笺,这封信的最后几句是:“待靖难之日,自不忘先生之功,当封候拜相以酬,绝不食言。宸濠手书。”

她正欲背到“待靖难之日”,忽然停住了,问道:“六哥,这次安化王造反,是不是非得杨大人挂帅不可?”

卓青阳停下笔来,道:“当然,安化王来势汹汹,如今朝中掌兵的都是抱刘瑾狗腿的,有哪个能带兵打仗了,宁夏兵有许多是杨大人旧部,只要杨大人一去,肯定能平定叛乱。小七,你刚才报到哪儿了?”

林啸微微一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道:“近日若西北有事,勿忧勿乱,唯不可令杨一清为帅,切切。半年后本王诸事已备,便可直取京城。待靖难之日,自不忘先生之功,当封候拜相以酬,绝不食言。宸濠手书。”

卓青阳依言而书,写至最后一行时,忽皱眉道:“不对呀小七,你有没背多或背少了,怎么多出两行来?”

林啸暗暗咋舌,忙取过卓青阳的书笺来看,果然不愧是圣手书生,那信写得与宁王原函几可乱真,他虽然没见过原信,但凭着最后一页中“相以酬,绝不食言。宸濠手书。”这几字,居然就能够推敲出整封信的字形结构来,这份本事,自己可望尘莫及。

多出的两行,自然是自己临时捏造的有关杨一清的内容了。

第十一章

林啸看着这封信想了想,提笔在前面几页找了找,划去了两句不太重要的话,又添上几字使意思连贯,然后交给卓青阳笑道:“现在就不会多出两行来了。”

卓青阳怀疑地看着手中的信,问道:“小七,你真是叫我‘复原’信件吗?”

林啸不耐烦地道:“六哥,你还信不过我吗,快点,咱们没时间了。”

卓青阳被她一催,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也只好将信又重抄一次。这次果然正好衔接。林啸拿起信,喜道:“正好,只是…”她皱眉道:“墨迹未干,不像是真的。”她递给卓青阳道:“六哥,我运不得劲儿,你用内力把它烘干,只是别烘焦了。”

卓青阳叹了口气,运内力将信烘干,林啸取过一只普通牛皮纸包好了,笑道:“这样不显眼,才像是一封劫后余生的密信。”

卓青阳道:“好了,小七,信也写好了,你总该安心了。秋大哥说了,要你多休息,该怎么做你告诉我,你该休息了。”

林啸嫣然一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容妆,然后将信放入怀中道:“现在,我亲自把信交给刘瑾。”

卓青阳骇叫道:“小七,你疯了,你昨晚刚从刘瑾府拣回一条命来,你居然还敢回去。现在鬼阴先生一定到处找你想杀死你呢,你这是回去送死。”

林啸微微一笑:“你以为,现在我们这边的人,有谁能够把信交到刘瑾手中,又能够让刘瑾看完信并相信这封信是真实的?”

卓青阳怔了一怔,林啸看了窗外一眼,道:“今天这个朝会开得可真长呀,杨大人还没回府呢,所以刘瑾一定还没回府,只要我能赶在阴无咎之前先见到刘瑾,这场赌赛就是我赢了。”

卓青阳摇头道:“从昨夜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时辰了,小七,咱们错过了好几个时辰,鬼阴先生并非易与之辈,这几个时辰之内,到底那边发生了多少事,咱们可一点都不知道,说不定鬼阴先生早已经进宫去见刘瑾了,刘瑾左右又尽是他的党羽,你根本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林啸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已经有了几分凄凉:“所以,现我是我跟阴无咎在赌命。”

卓青阳盯着她:“你有几成胜算?”

林啸转过头去:“阴无咎有九成半,我则是连半成都没有。可是这却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若不去,我敢肯定今天下午内行厂就会来人,令这间宅子里的人都不复存在,佼存逃脱的人也要亡命天涯。不管是安化王、宁王还是刘瑾,为争皇位必定会杀得血流成河。以前忠义盟暗杀失败,或可再有机会重来,可是现在…”她握紧了拳头:“时不我予了。”

卓青阳热血上涌,上前一步握住了林啸的手:“小七,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现在,也该是我们去的时候了。”

林啸淡淡一笑,抽回手来:“我去,有半成的机会,你们去,却是丝毫的机会也没有。赢了,杀阴无咎除刘瑾平安化王,也教宁王无机可乘。输了,我也只是输却一条性命而已。这笔账,我划得来。”

卓青阳摇头道:“我不能让你去,秋大哥也决不会答应的。”

林啸微笑着道:“由不得你呀,六哥!”

卓青阳忽然觉得胸口一麻,麻痹立刻延伸到全身,他已经被林啸点中了穴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啸向外走去。

她这一去,何止是输却一条性命,武林中人刀头舔血本是常事,可是东厂诏狱那一百零八种酷刑,却是连骨头最硬功夫的男人也无法承受得起的。她在刘瑾府已久,又是怎么会不知道刘瑾他们是如何对付违逆者的,可是纵然明知是死,她也要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卓青阳看着她走出去,自己动一动也不能动。小七,小七,这个平时比鬼还精此刻却比猪还笨的小七;平时善观风色溜得最快今天却要往死路上跑的小七,平时叫他头大如斗现在却让他泪流满面的小七,就这样从自己的眼前走向死亡吗?

卓青阳只能尽最后一点希望:“小七,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着秋大哥了,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吗?”心中暗念,但愿以秋大哥的名义,可以再阻得她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奇迹发生。

林啸停了下来,她的身子微微颤动,淡淡地道:“不必了,身为武林中人,随时都有可能死亡,难道要日日送别吗?”

卓青阳看着林啸转身而去,视线里永远留着最后一刻她那微扬的紫袍一角,就此消失,然后,满室的阳光忽然就消失了。

紫禁城。

宫门终于开了,一群疲惫不堪的大臣,打着呵欠,眼带血丝依次走出。

两骑飞快而至,秋临风与卓青阳跳下马,迎向垂头丧气的杨一清:“杨大人,廷议结果如何?”

杨一清气愤地摇了摇头:“哼,我与各大臣廷争了一夜,如今国难当头,可恨刘瑾爱权如命,只肯命他的亲信为主帅,这些人靠着拍刘瑾马屁上台,怎么有半点统兵挂帅的才能。哼,眼见建文帝之祸,就在眼前了。”

卓青阳不及细说,忙问:“那刘瑾现在还在宫中吗?”

杨一清道:“他身份特殊,不必和我们一样排队出门,早从西华门坐轿而出了。”

秋临风心一沉,他刚刚自密室中出来,与卓青阳马不停蹄得赶来,谁想还是迟了一步:“他走了多久了?”

杨一清道:“有好一会儿了。”

秋临风急问:“大人可见着林啸?”

杨一清皱眉道:“你说的是那个投靠了刘瑾的小子,不曾见过。”

立于杨一清身后的朱五忙问道:“秋大哥,小七出了什么事了?”

秋临风道:“不及细说了,五弟六弟,我们兵分三路赶到刘瑾府,路上若遇着林啸,一不定期要将她截下,千万不可让她做傻事。”

杨一清不解地站在宫门前, 见三人如三道旋风般分头离去。

秋临风骑马疾行,心中暗呼:“蕙儿,蕙儿,你可千万要等着我,千万莫要做出傻事来。”

想到昨夜的千钧一发,谁知才不过几个时辰,这丫头竟敢又去玩命,竟又陷彼此于这生离死别的危险之中。

此刻心中忽然回想起在秋水山庄临行的前一夜,林啸幽幽地道:“你纵然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难道你心里就不顾及你母亲与我的牵肠挂肚,忧心如焚吗?”

秋临风苦笑一声,现在,他真是太明白那种忧心如焚的感受了。

刘瑾府一步步地临近了,而秋临风的心也一点点的下沉。一路行来,不但没有林啸的行迹,连刘瑾的轿子也看不到。

秋临风冲入巷子,急勒马而住,前面,就是刘瑾府了。

府门十丈之外,俱是守卫森严,大牌坊前,武官下马,文官住轿。

远望去,正见刘瑾的仪仗队最后一行人正进入门内,隐约还可看见刘瑾金色的座轿一角闪没于空中。

刘府大门,就要秋临风进入这条街的时候,缓缓关上。

秋临风下了马,回头一看,卓六与朱五已经赶到,三人相互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谁也没截下林啸了。

他们——都晚了一步。

刘府的门次第而开,而闭。刘瑾的鱼轩已经进入中庭,阴无咎早立于檐下迎候。

刘瑾下轿,入内,漱洗,落座,喝茶毕。才道:“可恼!”

阴无咎一直侍立恭候于旁,此时才敢问道:“何事教九千岁生气了?”

刘瑾哼了一声道:“安化王的兵马,已经步步逼近京城了。可恨周东安惟学两个混蛋,半点不能替咱家成事,却是败尽咱家的事。哦,咱想起来了,这两个混蛋当初都是你尽力推荐的?如今兵临城下,咱们的人无一可用,依目前的形势看来,也只有起用杨一清了。”

阴无咎吃了一惊:“九千岁可是听了谁的主意了,那杨一清自命清高,可不是咱们一路的人,若是兵权交到他的手中,可对咱们不利。”

刘瑾冷冷地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罢。到底,叫杨一清挂帅,虽然有分散权力之虞,可是若教安化王的兵马入了京,他可是打着诛杀咱家的旗号来的?”

阴无咎忙道:“九千岁请放心,安化王不过跳梁小丑,咱们只要派大军去,必可以剿灭于他,可是这兵权千万不可落入杨一清一伙人的手中。属下倒有一个主意,咱们可以一边派大军剿灭,一边可以让皇上下旨号令各地兵马入京勤王。”

刘瑾道:“各地勤王,唉,各地兵马不知谁可以帮咱们的。”

阴无咎忙道:“宁王朱宸濠,向来敬仰九千岁,前些日子亦送来许多礼物。九千岁不妨召他入京勤王。”

刘瑾欣然道:“好主意!”说罢,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桌上的茶杯都颤动了。

阴无咎久在刘瑾身边,对他的一言一行都能揣摩到八分。此时听得刘瑾笑声虽响,却不知怎么总觉得他笑得并不是太开心,心中微微不安。

他眼珠子一转,退到门边,向外吩咐了一下,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阴无咎接过锦盒,奉承地道:“九千岁,您看——”他缓缓打开锦盒,一片金光耀眼。

刘瑾眼睛一亮:“龙袍?”

阴无咎忙道:“对,九千岁,您的龙袍已经做好了,您试试看可合身吗?”

刘瑾双眼发出精光来,抚摸着龙袍爱不释手,阴无咎窥视着他的神情兴动,忙适时与小太监一起,为刘瑾披上这件龙袍。

刘瑾身着龙袍,站在镜子面前,踌躇满志,耳边仿佛已经听到山呼“万岁”的声音,他兴致勃勃地道:“无咎,你看咱家穿上这龙袍的模样可象吗?”

阴无咎奉承道:“何止象,当今天下,根本就没有比您更合适的人来做天子了。”

刘瑾哈哈大笑,道:“你倒会拍马屁,不过还比不得林啸这小子说话更讨人喜欢。对了,这小子怎么今天还没看到他?”

阴无咎心中一凌,忙跪下道:“小人该死!”

刘瑾皱眉道:“又怎么了?”

阴无咎道:“小人失察了,林啸那小子竟然是忠义盟的奸细,昨夜他潜入湖心亭,企图刺探咱们的机密之事,被属下发现,正要将他拿下,谁知他竟与秋临风里应外合,属下中了秋临风的暗剑,被他们给逃走了。”

“什么?”刘瑾大为震惊:“林啸是忠义盟的奸细,这这这…他在府中多日,被他逃了去,可是后患无穷。无咎,你也太不小心了,湖心亭的机密可是绝不能外泄的,这事可着落在你的身上,绝不能在他的身上出岔子。”

阴无咎忙道:“九千岁放心,那林啸中了小人的玄阴销骨香,此刻必已经毒发身亡了,难道死人还能说话吗?”

刘瑾笑了,他微笑着安详地坐回位置,和蔼地道:“原来你算定林啸必死无疑,怪不得这么放心,哈哈哈哈…”他轻拂着龙袍,道:“可惜了,这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也算跟我一场,竟然落得个聪明反被聪明误呀!可惜呀可惜!”

阴无咎陪笑道:“九千岁忒也心善,这等反复无常的小人,何必为他可惜。”

刘瑾大笑道:“反复换常的小人,何必为他可惜,无咎,说得好,说得好,你可知我说的是谁?”

阴无咎心中隐隐不安:“九千岁说的,难道不是林啸这小子吗?”

但听得一个声音大笑道:“阴先生机关算尽,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怎么不可惜啊!”一个人从刘瑾身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个人一直隐藏在刘瑾的身后,象一团影子一样,这个位置,向来是影子杀手所站,阴无咎初时也不以为意,此刻听得笑声不对,抬头一看——这人面如冠玉,一脸漫不在乎的笑容,竟是他以为已经死定了的林啸。

“死人也会开口说话,阴先生,你说好笑不好笑!”林啸冷冷地笑道。

阴无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惊惶地退后几步,差点一跤拌着。但他毕竟是老谋深算的人物,眼睛闪烁几下,立刻镇定了下来:“林啸,原来是你,你竟然还敢回来。”

林啸微笑道:“是的,你想不到我这么快又回来了吧!”

阴无咎暗暗咬牙,他在京城这么多年呼风唤雨,只有他追杀别人的份儿,没有人能够算计到他的头上来的。他、太低估林啸这小子的胆子了。这些念头也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他神情依然不变,镇定地道:“林啸,我的确低估了你,不过你也高估了你自己了。我在九千岁身边多少年了,为九千岁立下的汗马功劳,有目共睹。你才来多久,根本不可信任,就算你有如簧之舌,能指黄说黑,你以为你能诬陷得了我,能够离间九千岁对我的信任吗?”

林啸笑了:“奇哉怪也,既然昨夜我被你发现是奸细而逃走,这一夜之间我们没串供吧,你怎么一张口就知道我在诬陷你?”

阴无咎语塞:“我、哼,以你的为人,自然会做出这种卑鄙之事。”

林啸冷笑一声:“只怕阁下是以已度人吧!不过,”她缓缓地道:“有一点你倒说得很对,我才来几日,而您阴先生在九千岁身边多少年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九千岁自然也更明白这个道理,他老人家怎么会轻易相信我呢!他只相信您呀,阴先生,他只相信您亲口说出的每一个字…”她故意停了停,阴无咎忽觉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林啸微笑着,一字字地道:“从回府到现在,您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您自个儿的供状呀!”

阴无咎回想到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不由地冷汗暗生,但他岂会轻易放弃,忙转向刘瑾道:“九千岁,我跟了您这么多年,对您一向忠心耿耿,岂容这小子如此信口雌黄?请您为属下做主。”

林啸冷笑一声:“阴无咎,你本是连云十三寨匪窝的大盗,十年前遇到九千岁,于是投入九千岁门下,一直随九千岁青云直上,做到今日一人之下,万上之上的位置。只可惜人心苦不足,为着你是盗匪出身,不能入朝为官司。你又勾结宁王、安化王,以安化王造反之机,欲将京城调空,所以你明知只要杨一清挂帅,就可平息安化王之乱,却想方设法阻止杨一清挂帅。反而要让宁王以勤王的名义带兵入京,夺取王位。你今日哄着九千岁称帝,可是昨夜你却在亲口对我说…”她学着阴无咎的语气,声音忽然变得阴森森地:“试问谁会把重注押在一个阉人的身上,以刘瑾现在的实力,固然可以说是权倾天下,可是一旦他称帝,试问天下人怎么会服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做皇帝。而宁王却是名正言顺的帝王之裔,就因为他实力不如刘瑾,所以他非得讨好我不过,一旦宁王称帝,我阴某就是良臣择君而仕,封候拜相,名垂青史亦是指日可待…”她倒真是学什么像什么,将阴无咎的声音学得极是相似,刘瑾听得此言,脸已经变成猪肝色了。林啸一不做二不休,继续道:“你怂恿九千岁称帝,不过为的是借刀杀人。宁王要坐天下,不肯背上轼君的罪名,若是九千岁杀了皇上,宁王正好借为君王报仇的名义,攻打京城,到时候你就献上九千岁的人头打开城门。宁王称帝,你就封候拜相…”

莫说阴无咎,就连刘瑾也惊得冷汗涔涔而下。阴无咎大叫道:“你胡说,你冤枉我,你根本没有证据。”

林啸微微一笑,悠悠地道:“鬼阴先生,你是第一天来这儿呀!九千岁府处置人,又不是刑部办案,还得三证六供的齐全?什么事情,不是九千岁一句话呀!”

阴无咎惊惶地转向刘瑾:“九千岁,您不会相信他的话的,您不会相信他的话的…”

刘瑾气得脸都拧了过来:“是啊,咱家不会相信林啸的话,咱家信的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阴无咎,你不是要证据吗?咱家也想看看证据——”

他双掌一击,走进来三名大档头,依次报告道:“回九千岁,湖心亭没有被人闯进过的痕迹。”“回九千岁,属下按林啸所说,在他房间的房檐上发现这封写给宁王的秘信,确实是阴无咎的亲笔和印鉴。”“回九千岁,阴无咎书房确有信件被翻乱和打斗痕迹,在烛台上发现有烛油中有玄阴销骨香的余烬。”

阴无咎的脸色已经变成死灰色,他昨夜受了秋临风一掌,调息了好几个时辰,此时方有些好转,只顾着立刻派人去搜查林啸下落,根本没心思去理会这些细节,更想不到林啸会这么快就已经到刘瑾面前给他下暗桩了。

刘瑾暴喝一声:“来人哪,将逆贼阴无咎拿下——”

阴无咎面如死灰,若是眼光能够杀人,他必已将林啸杀死千万次了。他冷笑一声:“姓林的,好、好,算你狠!”两边大内高手已经向阴无咎扑去,忽然将手一扬,一阵暴响,化做一团浓烟,将阴无咎身形淹没,无数银光自雾中中飞出,正扑向阴无咎的大内高手纷纷倒地,更有许多银光向刘瑾与林啸这边飞来。

林啸不得已拨剑抵挡,才一提内力,却只觉得气血逆转,竟全身无力。眼见银光已扑面而来,忽然寒光一闪,银光尽数消失,但听阴无咎惨叫一声,不知伤在了何处。林啸仔细一看,却是影子杀手站在面前,已将射向刘瑾左右的银芒击落。

这时厅中已不见了阴无咎,只余中央地上一滩血迹,四根手指。这阴无咎也是极悍,十指连心,影子杀手这一剑不但击落所有银芒,更削落他四根手指,却仍是被他逃脱了。

林啸正要不顾毒伤追上前去,却见听外面一阵“嗖嗖嗖”地急如骤雨的乱箭穿空之声,但听得阴无咎只发出半声惨叫,但无声音了,但箭雨却仍是再响了足足一刻钟。

箭雨停下来后,厅外有人报告道:“启禀九千岁,逆贼阴无咎已经正法。”

刘瑾沉着脸,点了点头道:“林啸,你出去看看。”

林啸忙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但见厅外厚厚的一层乱箭,门窗柱廊,均是密密麻麻的箭尾,入木三分。阴无咎被乱箭钉死在一根木柱上,身形扭曲,浑身上下密密射得如一只刺猬一样,密集之处简直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努力地看,也只能看出是一滩肉酱,绝看不出这原来是个人。

几名小太监进厅收拾,正抬了那几具大内高手的尸体出来,其中一个人正拣了阴无咎那四根断指走出来,走过林啸面前。想到片刻之前还凶狡似狼的这个人,转眼间只剩下这四指可辨,再看那柱上血肉模糊的一团,林啸心中阵阵寒意,若是刚才有半分差池,这血肉模糊的一团刺猬,很可能就是自己。想到这儿,不禁有些作呕。

强抑心中恶感,林啸指挥着内行厂的番子们将大厅内外收拾干净,又赶到刘瑾面前恭请训示。刘瑾满意道:“林啸,这次你揭露了阴无咎这逆贼的阴谋,功劳极大,咱家要重重地嘉奖于你。”

林啸忙道:“忠于九千岁,本是属下份内之事。只是…”她故意犹豫了一下。

刘瑾道:“只是什么?”

林啸道:“阴无咎的逆行,转眼可定,只是疥癣小患。强敌压境,才是眼前的大患呀!”

刘瑾皱眉道:“你是说,当真要让杨一清挂帅,那兵权不是落于他人之手了吗?”

林啸躬身道:“属下愚见,杨一清与安化王不同。杨某这等人,自命忠义之事,凡事都要奉旨而行。他们对于九千岁的威胁,顶多不过是上上奏折,参参本章,哼,皇上是听他们的,还是听咱们的。当日杨一清何尝不曾执掌兵权,只要一道圣旨,要夺他的兵权,要撤他的职,甚至要他下狱,要他性命,都是易如反掌的事。圣旨,咱们可多的是。可是安化王宁王这些人却不同,如今皇上的旨意已经奈何不了他们,而且,他们如今已经起了檄文,将天下之罪,归于您九千岁一身,一旦他们打进京城,那时候九千岁便纵然求一好死亦是不能。安化王的檄文中可是说,若是打进京城,要将您诛九族,凌迟处死呢!”

刘瑾脸上一阵肥肉乱颤,又恨又怕,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安化王檄文,虽然陕西守将早已经得到,只是如此毒骂刘瑾的话,谁敢上报给刘瑾知道,那不是找死吗?如今林啸这么一说,刘瑾这才知道情势对他的不利,竟至于此。

刘瑾的脸色变得铁青,恶狠狠地说:“区区安化王何足道哉,陕西兵马,都在游击将军仇钺手中,只因他带兵巡边,才使这逆贼有机可乘。我已经下令让仇钺回兵讨逆,他有十四万兵马,如今再加十万兵马,安化王寘鐇,我先诛你九族,先将你凌迟处死。”

林啸惊讶地道:“九千岁不知道吗,昨夜八百里加急边报,游击将军仇钺,已经率着他的士四万兵马,投向安化王了。”

刘瑾失声惊叫:“此话当真?”

林啸道:“属下以人头担保,千真万确,这正是昨夜属下在阴无咎书房找密信时,看到的边报,阴无咎竟然扣下这么重要的边报,分明是要置九千岁您于死地呀!”

刘瑾脸上的肥肉抖动得更厉害了,他立刻站了起来,刚迈出一脚,脚步立刻打滑,若非林啸扶得快,就要跌个狗吃屎。

刘瑾急叫:“快、快,备轿,我要立刻进宫面圣。还有,通知各家大臣,立刻上朝,有紧急军情。”

众太监番子不知何时,顿时忙乱成一团。刘瑾忙亲自叫了两个大太监:“你们两个,立刻去把杨一清请来上朝。”

众大臣们刚刚散朝才不过一二时辰,本已经是一夜不寐,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喝口水吃点东西正想睡个好觉,却又立刻被叫起来全副冠戴地上朝,自然心里都暗暗叫苦叫骂,无奈刘瑾这个“立皇帝”的命令,比武宗这个“坐皇帝”更重要,更不可违逆。

连武宗刚刚睡下来,都被刘瑾亲自跑进寝宫给找出来。

武宗一见边报,再听刘瑾说得如此严重,睡意早吓到爪哇国去了。当下连忙更衣上朝。

事情来得太快,朝中大半是刘瑾党羽,哪一个是有主意应对这种军事问题的。君与臣,睡意朦胧闹哄哄地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武宗大发脾气,自己站起来道:“白白养了你们这群饭桶,国难当前全无主意,连个主帅也推举不出来。哼,难道我大明朝就无人了,倒不如朕御驾亲征,朕就不相信打不过寘鐇这个叛贼。”

众大臣吓坏了,当年英宗御驾亲征,结果土木堡之变,明朝四十万人全军覆没,英宗本人也被瓦剌也先掳去,不但丢了皇位,差点连江山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