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正是昨夜那个时辰,却没有任何动静。萧渐离想了一下,转身合衣躺上床,闭目而待。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衣下的玉环微微泛出寒气,萧渐离立即睁开双眼,果然,白衣如雪,那女子仍是背对着他静静立在桌前。

夜风彻骨,她却穿得极为单薄。萧渐离坐起身来,微微的动静便已惊扰了她,白衣女子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竟是小蛮。

好美!萧渐离不禁目光一亮,神情却丝毫未变。“你怎么会察觉到我?”小蛮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桌后。萧渐离凝望着她美得不似人类的容颜,不禁轻笑:“当真是姑娘动了手脚,难怪听不到温姑娘的喊声。如若料得不错,她的病也是拜姑娘所赐。”

“你认得她?”小蛮听他提及沁歌,不禁面色一寒。萧渐离静静地望着她:“自是认得。”“哼。”小蛮冷笑着低下头,凝视着盏中的杜鹃花:“怎么?你心疼?”萧渐离不禁微愣,心疼吗?那到不曾,只是…

见他不答,小蛮更是笑得放肆:“真看不出,这丫头当真有迷死人不赔命的本事,每个男人都为了她魂不守舍的。”萧渐离并不在意她的嘲讽,轻笑了一下:“生命可贵,更何况是如花的年纪。姑娘是世外之人,自是修持为重,何苦与个小姑娘如此计较。”

小蛮心头一惊,美艳的容颜不禁显露惊讶之色:“你怎会知道。”“在下不知,只是猜测而已。”不打自招!萧渐离不禁心中暗笑,这妖孽道行毕竟浅。

“你找死!”小蛮不禁心头火起,眼中闪过一抹冰冷,一道闪光而过,人已在面前,一只手卡住了萧渐离的咽喉。

萧渐离只觉得颈间冰冷,脸上却毫无惧色,仰头望着她:“在下辨出姑娘真身,姑娘便要灭口吗?”“哼。”小蛮冷哼一声,一双美目中已红光四溢:“老老实实睡你的觉不是很好吗,可你偏偏要强出头。你辨出我是妖又能怎样,你认命吧。”

话音未落,萧渐离只觉颈上一痛,鲜血已滴在了衣襟之上:“桌上的花,记得带走。既然在下当死,就不要在此留下任何线索。”

小蛮手上一滞,忍不住望向他,却惊讶地发现他望向自己的眼中毫无惧色,反而满是怜惜之情:“你…”“我不曾因你是妖而躲避,你却因我知你是妖而杀之。算了,命该如此,动手吧。”颈间的疼痛令萧渐离忍不住皱了下眉,望了她最后一眼,淡淡一笑,闭目待死。

小蛮的手不禁轻颤,看着他气定神闲一副等死的样子,心中不禁盼他再睁开双眼,像方才那样再看看自己。与子夜相处千百年,他从未像那样注视过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

萧渐离只觉那轻颤的小手渐渐从自己的颈间松开,心头不禁一松,说不怕是假的,衣下的乾龙斩一直握在手中。

小蛮撤回了手,转身想走,却被萧渐离拽住了衣袖:“你叫什么?”小蛮抬眼望他,摇了摇头:“你最好不要知道。”“那就算了。”萧渐离起身走到桌旁,取出盏中的花朵,簪在了她的鬓边。小蛮不知自己为什么会默然不动,任他为自己簪花。

花瓣上的一滴水珠滑落,滴在小蛮的面颊上,如一行珠泪缓缓滑落。萧渐离凝望着她,抬起手,温柔地拭去了那淡淡的水:“你,是狐吗?”

小蛮闻言大惊,慌忙挣开了他的手,有些失措地退到窗边:“我不会告诉你,不会!”说罢挥手撤去了结界,瞬间消失无踪。萧渐离望着窗边不禁轻笑,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床上:你已经承认了。

次日,马成见到萧渐离的伤势不禁大惊失色,急着寻来伤药,萧渐离却不肯上药:“不用管。”“公子!伤口微微泛有青色,属下着实担心,不如请任先生——”

“不必。”萧渐离将桌上金创药推到他面前,挥了挥手:“我自己有数,过了今夜,你再不会看到这些伤。还有,今日我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那两个人。”

事实上,任飘零哪里顾得上见他,沁歌虽然吃了药退了热,却依然昏昏沉沉的,下床就头晕,连楼都下不了。萧渐离听了马成的禀报,不禁微微有些担心:“但愿今夜我能说服她。”

见他不肯明说,马成也不敢多问,只得伺候他洗漱后便退了出去。萧渐离也没闲着,凭着记忆画就了一幅小蛮的画像,又命马成在屋中摆放了几盆杜鹃花。

正午时分,马成端了饭菜上楼,萧渐离却一口未动,便叫撤了下去。到了晚上,马成依旧端了饭菜来,他仍是不吃,只是喝了几口清水,再加上伤势未愈,脸色苍白得吓人。马成苦劝无用,最后干脆跪着不肯起身。

萧渐离无奈,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悄声道:“你放心,跟我时日也不短了,怎的如此不开窍。”马成没了办法,只得将饭菜撤了下去。

萧渐离等他关了房门,起身推开了窗,一任冷风灌入房中,迎风而立,将周身吹得冰寒彻骨,才关了窗,倒在床上。

饿了一日,再加上伤口未愈,不禁周身疲乏,这一躺下,他竟真的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双螭玉环的寒气才令他浑身一颤,醒了过来。

萧渐离吃力地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小蛮清澈如水的目光,不禁心头一惊,想要起身,却被小蛮轻轻按住了肩头:“为什么不疗伤?”“谁欠的,谁来还。”萧渐离就势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笑。

小蛮一惊,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你想我死,为什么又来见我?”“我…”小蛮望着他苍白的脸色,不禁心头一痛:“放开手,我替你疗伤。”萧渐离却摇了摇头,将她拉向自己:“伤好了,你还会来吗?”

小蛮自幼修持,面对的只有如兄长一般的子夜,何况子夜生性冰冷,心怀仇恨,小蛮虽然对他依恋,却也难以得到回应。

就算后来与子夜踏足人间,在凤求凰所遇的也不过是些轻薄之徒,何曾见过萧渐离这样清雅俊秀的男子。四目相对,柔情眷眷,竟一下子不舍得移开目光。

“告诉我,你叫什么。”萧渐离轻握着小蛮的手。小蛮羞涩地眨了眨眼,用力抽回了手:“小蛮。”“好娇俏的名字。”萧渐离有些吃力地坐起身,徒到桌旁,提笔在画像上写上了小蛮的名字。

小蛮跟了过来,看着纸上自己的模样,不禁心头一跳:“你画我做什么?”“带走。”萧渐离凝视着画像,苦笑了一下,慢慢将画卷起:“我不想忘记。”

“可你知道,我不是人。”小蛮有些无法承受这样的表白,懊恼地抢过了他手中的画:“你不该记住我!”

萧渐离望着她,神情肃然,缓缓伸出了右手,颈间的伤比昨日更痛,他一直强忍着,此时,已到了极限,手不禁颤抖得厉害。

小蛮失措地看着他,苦恼地摇着头:“忘了我,我命令你忘了我。”萧渐离失笑地摇了摇头:“好啊,那你走,再不要来,我死了,就什么都不会记住了。”他是真的支持不住了,就着桌边坐下,无力地伏在桌子上。

小蛮有些慌了,冲过去摇着他的手臂:“喂,你不要死,不要死啊!”萧渐离失去知觉的同时,听到了这句话,他知道,他死不了了。

萧渐离醒来时看到的不再是清澈如水的目光,而是如红宝石一般绚丽的红色眼睛,耀眼的光令他眩目,他却不愿错过那份美丽:“小蛮。”小蛮惊喜地侧过头,再转过来已恢复了黑色的眼眸:“你醒了,你的伤都好了,你不会再疼了,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

本是绝世姿容,此时那动人心魄的眼中更是闪动着灵动光彩,萧渐离忍不住起身吻住了她娇美的唇,让那如黄莺出谷般的妙音,静止在他们彼此的唇齿之间。

小蛮惊得不敢动弹,大睁着双眼不知所以地望着他。萧渐离不禁笑出了声,戏谑地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子。小蛮猛然恍过神儿来,羞得满面通红,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不肯抬头。萧渐离轻抚着她的秀发,唇边闪过一抹冷笑。

翌日一早,沁歌收拾好自己的行装,去任飘零居住的客房探望,见他正在打坐,一时间不便打扰,便在院内的花树下坐着等他。冬日清冷,闲极无聊的时候,看看树下的虫子也是好的。

萧渐离自厢房中出来,见她裹着件缎面狐裘披风蹲在树下,好奇的走过去。沁歌专注眼前,竟不知他已经到了身后,等他轻咳一声,她才回头。

“萧公子,你来了。”沁歌的语气淡淡的,随即回转视线。萧渐离靠近她,见她病后憔悴,顺着她的目光:“你看什么呢,这么专注?”沁歌指着地下:“刚下过雪,地气严寒,偶尔看到一个虫子便觉得稀奇有趣。”

“是吗?无聊的时候连虫子也有趣了?温姑娘,你的身体可好些了?”萧渐离不屑的笑笑,见她披风滑下,顺手替她拉住了,盖在她身上。

“好了,多谢公子挂怀。”眼泪自眼底溢出,沁歌缓缓的吸了口气,把泪水收回去,触景伤情,想起当日,她在树下看蚂蚁,也有个人前来相询,此时回想起来,只觉大梦方醒,魂魄无依。

默默的站起来,沁歌低着头往任飘零房间走,萧渐离见她眼眶微红,想问一问却是不得机会,她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说走便走。呆立半晌,萧渐离才转身离去。

任飘零站在窗口,无意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思量,走了一个身份莫测的凌少白,又来了一个更加来路不明的萧渐离,这二人似乎都对沁歌非常留意,尤其是后者,布衣简从不减贵气,更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可究竟异样在哪里,他一时半会又想不出。

思量间,沁歌已到门口。“任大哥,你准备好了吗,我们今日便上路吧?”沁歌心心念念去昆仑山寻访凌少白的下落。“好了,我惯于漂泊,没什么可准备的,护送你上路便是。”说话间,任飘零放下支窗户的木棍,将窗户放下。

多情自古空余恨

结清了客栈的账目之后,两人买了一辆马车,沁歌坐在车上,任飘零则坐在前面替她赶车。天寒路滑,马车走不快,在城中行驶了约莫两个时辰才到达城外,沁歌掀开马车棉布帘子,问任飘零:“任大哥,去往昆仑的路你可晓得?”

“没问题,我又不是没去过。”任飘零一只手拽着缰绳,一只手往怀里一抄,取出一幅绢帛:“我有地图,不会走错的。”沁歌这才放心,裹紧了披风坐回马车里。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暗暗发誓,不找到凌少白绝不罢休。自己对他情根深种,他不是不知道,想始乱终弃,没那么容易,莫说她是堂堂的温府千金,即便是寻常百姓家女孩儿,也不能白白叫人毁了清白。

见了他,若他对自己再无半点情意,那么宁愿和他从此恩断义绝、到死不见,沁歌恨恨的绞着手里的丝帕。

“快到中午了,你饿不饿,我们去前面镇子上的酒楼打尖?”任飘零回首掀帘子,征询沁歌的意见。沁歌摇了摇头:“我早上吃得多,这会子还没饿,任大哥,你要是饿了,咱们下去歇歇。”

“我也不饿,咱们继续赶路便是。”任飘零挥手扬鞭。他何尝不知道,沁歌思念心切,巴不得日夜兼程,只求早日见到心上人。情这东西,真是一把见血封喉、伤人于无形的利刃,沁歌那姑娘原本是最最天真烂漫的性子,这些天却是愁眉不展,他看着都替她揪心。

连日赶路,只在晚间于客栈休息,两人都非常疲倦,尤其是沁歌,明显的消瘦了一圈。任飘零见她对着一大碗面条却不怎么动筷子,问道:“怎么不吃啊,嫌面条不好吃?这个镇子不大,没什么像样的酒楼,等到了下一个市镇,再带你去吃一顿好的。”

“唉,不是的,任大哥,你误会了,我是没有胃口。”沁歌拿起筷子拨弄了几下面条,怎么也提不起食欲。任飘零扒拉一口自己碗里的面条,劝道:“你我都是凡夫俗子,又不是那等大罗金仙,你不多吃点,只怕熬不到见那小子就先病倒了。”

沁歌哧的一笑:“我是凡夫俗子,你不是,你是玄门异人。”“异人…异什么人?我入玄门只是因为从小就性烈如火,看不得妖孽在人间横行害人,落到我手里,必叫那些宵小鼠辈现出原形。”任飘零一碗面条下肚,酒足饭饱,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

沁歌见他吃完了,自己却还剩了大半碗,赶紧夹起面条送入口中。任飘零以手支颐,看着她:“若我再见到凌少白那小子,势必胖揍他一顿,一个大男人,三番四次失踪,让姑娘家为他伤心,太不够意思了。”

沁歌刚喝了一口汤,听到他这话,忽然呛了一下,任飘零赶紧拍拍她的背。沁歌从腰间取出丝帕擦拭嘴角,半晌才道:“不必你动手,我要亲自问问他,为何要不告而别,倘若当真为了躲避我,那也大可不必,我温沁歌不是那等扭捏女子,他若不愿,我便和他恩断情绝、再无瓜葛!”

“好!这才是我的好妹子!你见了他,若真骂他个狗血淋头,我老任第一个拍手称快。”任飘零猛然拍了下桌子,把桌上的碗碟震的直响。他虽是个粗豪汉子,却也不是不知女儿家心思,沁歌对凌少白痴情缠绵,见了他不投怀送抱才怪,哪里会跟他划清界限。

沁歌见他一脸怪笑,知他不信自己,兀自低头想着心事,半晌之后才又抬头:“任大哥,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这话把任飘零问愣了,脸上的疤痕随着表情的纠结而微微颤动,只是他情绪恢复的很快,只一瞬间就已看不到踪迹,缓缓道:“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只是现在已经没那些心思。”

“切,你有多老?我大哥三十五岁,你总不会比他还大。”沁歌打量着任飘零,他虽然其貌不扬,年纪却不显老,想来也就二十六七岁,不会超过三十。

任飘零叹息一声:“眼看着也快到三十了,还有一年。”“哎呀,那你正好比我大一轮,我是属老鼠的,你呢?”沁歌饶有兴趣的问。任飘零眼睛眨了眨:“那倒真巧,我也是属鼠的。”“那不如咱俩结拜吧。”沁歌提议。

“我向来不拘小节,无需结拜,我心里早已把你当成妹子一般。”任飘零笑道。沁歌听他说得豪迈,不由得也微微一笑。

客栈里,小蛮从屋顶上下来,悄悄的转过回廊,跃上房梁,从窗口的缝隙里偷看室内的情形。一身蓝色长衫的萧渐离正坐在案桌旁抚琴,琴边一个铜香炉,脉脉青烟一缕,虽只是一个侧影,但周身散发的高贵安详的气质,让人感到无限神往。

他似有许多心事,琴声忽高忽低,该转宫调的时候他偏偏反其道行之,转了商调,小蛮久居勾栏,于抚琴吹笛这样的人间雅事也颇有见地。

忽——耳畔一阵风声,小蛮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觉腿上酸麻不已,差点从房梁上跌下,好在她身形轻巧,一落地便站稳了。

萧渐离正缓缓地收起袍袖,小蛮暗自心惊,她一向来无影去无声,却不料每每来找他都能被他发觉,他的武功也当真是出神入化,知道窗外有人,袍袖一挥,暗器齐发,若不是自己灵巧,早已摔到地上。

“我以为是路过的毛贼,却不料是你,伤到你没有?”萧渐离站起来,迎向小蛮,表情含笑,当真如沐春风一般。小蛮俏脸一绷,故意道:“你怎会不知是我,你不是一向料事如神?”萧渐离知她伶俐,但笑不语。

小蛮走上前,春葱般的手指在他之前弹的那把琴上一抚,琴声淙淙如流水,抬起一双美目看向萧渐离:“公子千里迢迢从汴梁到临安城来,所为何事?”萧渐离自然知道她有些神通,也不否认:“寻人。”

“寻那温沁歌?”小蛮审视的看着他。萧渐离莞尔一笑,从容执起她的手握在手中:“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必然也知道我为何事而来。”

小蛮视线下移,望着案桌上那把古琴:“我原本只是有些疑心,见了这把琴便确信无疑,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把琴名叫玉泉音,是秦代遗物,当年北郡王迎娶王妃时,曾以此琴相赠,王妃若不是公子之母,此琴又怎会在公子手中。”

萧渐离松开她的手,叹息一声:“自从她逃婚离家,我便成了京中笑柄,人人笑我北郡王府无能,媳妇尚未娶进门便已遭人嫌弃,家母为此事病重卧床,我奉她之命前来寻找。”

“可惜,你还是来晚了一步。”小蛮见他俊脸上神色怅然,心中竟不知为何起了怜惜之意。原来自己的猜测竟是真的,他就是温沁歌的未婚夫公子羽。

“是啊,她和任飘零已经启程去了昆仑山,虽不知她此行目的,但在她心里,从不曾将和我的婚约放在心上却是显而易见的,弃我而去,如同敝帚。”萧渐离以手按琴,琴弦触动,却是悲音。

小蛮心有所动,却也记着凌少白日常的吩咐,不敢对他道出真相,只得安慰他:“公子这般品貌家世,但凡女子,不会不动心,那温姑娘想来是没有见过你,所以才会逃婚,可如今她已移情别恋,你纵然找上门来,让她跟你回去也是不大可能。”

萧渐离又叹息一声,神色更加焦虑:“我此番前来,只为完成家母心愿,她若肯跟我回去,我便既往不咎,若她不愿,那我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

“她不会跟你回去的,她心中另有所爱,在你来此地之前,住在这间房里的那位年轻公子便是她心仪之人,小蛮曾目睹他二人花前月下、情话绵绵。”小蛮不知不觉就跟他说了实话。

“啪”一声响动把小蛮吓了一跳,见萧渐离神色苍白,下意识的低头去看,抚在琴上的一只手血迹斑斑,琴弦竟被他生生的扯断了,可见他心中愤懑直斥胸臆。

“公子,你的手——”小蛮一声惊呼,随手取下丝帕将他受伤的手指包裹住,鲜血很快沾染的丝帕点点血迹,宛如白雪中的红梅,而他竟也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似的,整个人痴痴地。

小蛮扶他坐下,打开门去叫马成:“你家公子受伤了,你去端盆清水过来。”马成见她出现在少主人房里,正有些讶异,瞥见萧渐离坐在桌旁,不敢多问,去找店小二打水去了,不一会儿,送了一盆清水进来。

小蛮细心地替萧渐离清理了手指上的伤口,又从腰间取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将瓶中药粉倒在伤口上,萧渐离只觉指尖上一阵清凉,很快伤口便不再滴血,火辣辣的刺痛感也减轻了不少。

“你说她已经移情别恋,你可知她心仪的那位公子是什么身份?”萧渐离幽深的黑眸中带着探询,令人不敢逼视。小蛮思忖片刻,告诉他,沁歌钟情于凌少白,而凌少白是她在凤求凰卖艺时认识的一位世家子弟。

“我只知他是闽南人,家里是诗书旧族,到他这一代人丁凋零,后来他去昆仑山学艺,一直在江湖中走动,却不知他是在何种机缘之下认识了温姑娘。”小蛮说的很小心,并不想将凌少白真实身份透露。

萧渐离剑眉微蹙,揣测小蛮这话的可信度,又问:“看来你跟他也有渊源。”“那是自然,他和温姑娘尚未相识之前,一直与我相好,我本想等他替我赎了身,我便跟了他去,在人间过些逍遥日子,谁知道他翻脸无情,有了新欢便忘了旧情。”小蛮装作无意,拢了拢鬓发,眼睛却瞟着房里的布置。

“想不到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狐仙竟也思凡,愿意为了一个凡人放弃千年道行。”萧渐离站起身,在她腰间一搂,将她轻拥入怀。

小蛮轻轻一闪,并不让他得逞,笑道:“凌少白那个负心人,小蛮只想报仇,若为了公子你…只可惜公子心中只有温姑娘一人,纵然她背叛了你,你依然愿意娶她。”

萧渐离缓缓摇头:“我与她订婚之前素未谋面,何谈感情二字,只因她辱我太甚,我不愿家丑外扬才出此下策,等我将她带回汴梁,便于天下人前给她一纸休书,以雪前耻。”“真的?”小蛮不知何时已移至他身侧。

萧渐离扭头看她,嘴角噙笑:“真的!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如此绝情,今日听你这么一说,是她无情无义在先,我又何必顾她颜面。小蛮…你若愿意,等事成之后,随我一同返回王府,将来…”

“我才不要信你的鬼话,你是天潢贵胄,又是盛名在外,多少名门佳丽周旋在你左右,只为博你青睐,小蛮只是乡野之人,如何配得上你?你不要为了一时之气,便拿我取笑,我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等不识趣的人。”小蛮杏眼半闭,神情颇为愤慨,似乎认为他是有意戏弄她。

萧渐离见她恼怒,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包裹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田黄石印章,执起她手掌心向上,将印章盖在她手心里。小蛮仔细看看,上面用篆文刻着几个字,她读书甚少,竟不认识是什么字,眼中不禁流露出难解之色。

“这是我受封北郡王府世子那一年,当今皇帝所赐的印信,你若不信我,便将此印章拿去,将来凭借此物告到官府,说我失信于你。”萧渐离将印章放到小蛮手中,小蛮再无怀疑,紧紧的握着印章。

“公子,不如我将你变作凌少白模样,咱俩一同前去找温姑娘,让她看到你我相好,叫她死心,甘愿跟你回府成亲,你看如何?”小蛮心中忽生妙计,随即告知萧渐离。萧渐离凝望她一双美目:“我和凌少白素未谋面,只怕装不像,反叫沁歌认出我来,岂不丢脸。”

“这不难,我将他日常习惯告诉你便可,公子的身量和凌少白差不多,变成他的样子就算骗不了一世,也可骗得一时。”小蛮端详着他的脸,只觉他剑眉星目,虽不及凌少白那般风华绝代,然而贵气出尘,也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当下,两人商议了大事,小蛮先行返回自己的居处,萧渐离则在房里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回京城。

此时此地难为情

另一边,沁歌和任飘零一路西去,已经行了数日,这一日到达黄叶镇的驿站,任飘零去换马,沁歌从马车上下来,独自站在苍凉的荒野中遥望西方,据任飘零说,这里离昆仑山尚有很长的一段路,可不知为什么,她竟然觉得离他近了许多,空气中甚至能闻到他的气息。

一回头,不远处一个人影叫她惊讶不已,那一袭青衫,身长玉立,不是凌少白是谁。沁歌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却见他扶着一个女子从一辆马车里下来,再无怀疑。

“凌少白——”沁歌料想他没看到自己,往前奔了几步。哪知他侧目看了她一眼之后,仅微微颔首,再无更多表示,和那女子一同进入驿站中休憩。

沁歌呆立当场,走不动也说不出话来,幻想过无数次和他重逢的情形,却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他竟好像不认得她一般,不假辞色,相反的,他对身边的女子却是呵护的紧。

任飘零牵了马过来,见沁歌呆在那里,好奇的在她肩头一拍:“这里风大,怎么不去车上坐着?”沁歌紧扯着披风,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任大哥,我看到凌少白了。”

“什么?他也到黄叶镇来了?那你怎么不叫他?”任飘零不解的问,左右看看,哪里有凌少白的身影。沁歌忽然抽泣起来:“他好像不认得我了,我叫他他也不理。”

任飘零一听这话,肺都要气炸了,拳头握得紧紧地:“你等着,我去会会他!那小子要是翻脸不认人,老任叫他不得好死!”将马车拴好,任飘零扯着沁歌衣袖,带她一同进驿站去,要替他这个义妹讨个公道。

驿站中只有几个过路的客商,任飘零看了一圈,并没有见到凌少白,狐疑的问沁歌:“你是不是看错了?把别人看成他了?”沁歌忙摇头:“不会的,我到死也认得他。”

任飘零随手抓住驿站小二,向他打听,是不是有一男一女两位客人在驿站中休息,小二道:“是有两位,那女子好凶,小人只多看她一眼,她便要挖小人的眼珠,好不吓人。”

任飘零问清了那两人住的客房,带着沁歌找上门去。这一推门不打紧,把房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沁歌一见他们的动作,顿时愣住了,房中的男子的确是凌少白,手里执着一支笔,身侧的女子微仰着脸,他像是在替她画眉。

不等沁歌说话,任飘零已经拔出随身长剑刺向凌少白,剑尖直指要害。凌少白轻功虽好,却也不可避免的被剑锋划破了长衫的一角。

“任兄,有话好说,为何一上来就发难?”凌少白步步退让,只接招,并不主动出招。任飘零怒道:“你负心忘义,对不起温家妹子,老任平生最瞧不起你这种喜新厌旧的小白脸。”“你误会了,我不是…”凌少白退后一步。

“任大哥,你先等一等,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话说。”沁歌向前一步,拽着任飘零衣袖。任飘零这才停下动作。

凌少白整了整衣襟,回避了沁歌目光,淡淡道:“两位请坐。”“当日你不辞而别,今天又装作不认识我,我问问你,是何居心?”沁歌气愤不已的质问。

凌少白道:“温姑娘,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我身份悬殊,纵然有缘相遇,也是无份相守,与其日后伤心,不如你早早归去,你那未婚夫公子羽身份比我尊贵得多,我凌少白一介草民、身份卑微,高攀不上知府千金,从此后你我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你既这么想,为何在那客栈中对我…”沁歌泪盈于睫,可她一个未嫁的姑娘,有些话到了嘴边也是难以启齿。“多有得罪,姑娘要打我骂我怨我,悉听尊便,只是你我姻缘之事,是断无可能了。”凌少白语意坚决。

与他同来的女子听出他情绪中的波动,站起来走到他身后,暗暗的扯他衣角。凌少白情绪稍缓,向任飘零道:“任兄,请借宝剑一用。”任飘零微愣片刻,把剑交给他。

凌少白提着剑,走到沁歌面前,要把剑交给她:“温姑娘,少白此生有负姑娘情意,甘愿受姑娘一剑,哪怕是穿心而过,也不会皱眉。”沁歌一把夺过长剑,剑锋指着他心口,泪光闪烁,却是下不去手,良久,弃剑而去。

任飘零一直在观察凌少白的表情,见他把剑给沁歌之后,脸上便是一副甘愿受死的表情,仿佛这一剑他等了很久,见沁歌转身而去,反有些失望,不禁有些怀疑,却也容不得多想,捡起长剑追随沁歌而去。

等他俩走远了,小蛮还原先前的容颜,关好了门,才注意到凌少白面上的怒火,袍袖一挥,将他恢复本来面目。“若她这一剑刺了下去,或许能解你心头之恨,只可惜她到底舍不得伤了凌少白。”

萧渐离一甩衣袖,身边的桌椅板凳立刻被他的掌风震的粉碎,如此盛怒,小蛮见所未见,心里揣测他这是生气还是嫉妒,沁歌之前的话很明显,她和凌少白只怕早已有了肌肤之亲。

子夜啊子夜,你终于也忍不住了么,你可知周公之礼会让玄狐失了真气,我修的是女身,尚且顾及真气外泄,你修的是男身,更不该妄动情劫,小蛮心里暗自叹息,走到萧渐离身边,温柔劝阻:“这不正是你想要的,按着你的计划,下一步就是公子羽该现身的时候了。”

“也罢,弃我去者,终不可留。小蛮,你我这就上路前往中州,我家在那里有一处府邸,我已经命人送信给温沁歌,邀请她前去。”萧渐离的表情渐渐和缓,再不复之前怒意,只是他这一转变,却让他看起来更加冰冷。

沁歌一口气跑出了驿站,跌坐在荒野中,恸哭不止。任飘零走过来,蹲在她面前,安慰她:“妹子,那小子不珍惜你是他的错,不是你的错,一转眼他就另觅新欢,你何苦为他伤心,听老哥的话,振作一点,与其留在伤心地,不如就此回家去,让他后悔一辈子。”

“他变了!他以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他不是这样的!”沁歌哭泣不止,黄沙吹过,脸上的泪水混杂着泥沙,尤其狼狈。任飘零用衣袖替她擦了擦泪,扶她起来:“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坏男人的话,最不可信。”

离开驿站,任飘零改变路线,准备把沁歌送回洛阳。一路上,沁歌并不多言,只是每日里痴痴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是五哥和爹爹在此,必然不会叫人欺负我,五哥、爹爹,沁歌这就回家去找你们…”沁歌遭此冷遇,自然而然想起家乡和亲人。

返回洛阳必经中州,客栈里,沁歌正在整妆,店小二来敲门:“温姑娘,前堂有人找你。”沁歌微愣,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谁会来找她?

任飘零听到声音,也从房里出来。沁歌向小二道:“他亮明身份没有,劳烦你去问问他。”“问了,那人自称是中州北郡王府的管家,奉了少主人之命来请姑娘过府一叙。”小二忙将那人身份报给沁歌。

北郡王府?沁歌顿时愣住了,只听说北郡王一家常居汴梁,怎地此处也有个郡王府?“请他过来吧。”沁歌决定会会这位管家。

郡王府管家蒋骤进房间的时候,看到沁歌向她拜了一拜。沁歌不知他为何行此大礼,奇道:“萍水相逢,尊驾为何要行此大礼?”

“小人姓蒋,贱名一个骤字,七小姐是我家公子爷未过门的夫人,小人理当行礼。”蒋骤行礼过后,将手中书信放到沁歌面前的桌上。

果真是公子羽家的下人,沁歌脸色一变,看向坐在一旁的任飘零,任飘零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公子羽怎会来了此地。

“你家公子…他到中州来了?”沁歌试探的问。蒋骤肃立一旁,听沁歌问起,才道:“公子来此地已有一段时日,听说七小姐和任大侠也来了,特命小人前来相邀。”

早就听说公子羽南下寻她,却不料此时找上了门,沁歌心中好生无趣,将拜帖置于一边:“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公子,但我不便与他相见…”

“七小姐,令兄温五侠也在敝府做客。”

“什么,五哥也在这里?”

“正是。”

“那好吧,该来的总会来,我便见见你家公子去。”沁歌决定了,既然她五哥也在郡王府,她便当着他的面和公子羽解除婚约。

蒋骤走了以后,任飘零才说话:“我瞧他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看到他的手,我才忽然想起来,这蒋骤不就是当年名震天南的大慈悲手蒋天舒,只是不知他为什么会自甘下贱,竟做了郡王府的管家。”

沁歌不关心这些江湖事,只惦记着和公子羽的会面,且不说她心中早已另有所爱,就说如今她再不是清白之身,与他的婚约不断也得断了。

翌日一早,两人早早离开客栈,前往郡王府。王府门口,沁歌从马车里下来,仰望郡王府红漆大门、金字牌匾,心中不禁慨叹,好一座恢宏的王府,气势竟不输于京城和洛阳的任何一处宅邸。

管家蒋骤带领两个家人等在门口迎接,看到沁歌从马车上下来,一顶青缎软轿在她面前停下,沁歌出身官宦人家,自然知道豪门大户接待女眷的规矩,等轿前两名垂髫小丫鬟打起轿帘,一矮身上了轿子,等她坐稳了,丫鬟才将轿帘轻轻放下。

任飘零看着这一幕,心想,这王府果然排场大,怎么没人替我抬轿子,也叫我尝尝坐轿子的滋味,公子羽到底偏心自个儿媳妇。

这一路,家人和侍卫见了轿子无不侧身回避,任飘零觉得奇怪,向身旁的蒋骤道:“你家主人好大的排场。”蒋骤淡笑:“七小姐是贵客,府上自然不敢怠慢,任兄,这边请了,公子爷正陪着温五侠在后院观看蹴鞠。”

软轿抬着沁歌在府里转了一大圈,才到达后院,沁歌掀开轿帘,远远一看,这里视线开阔,不远处群山起伏,当真是一片骑马练武的好场地。

越接近北方,天气越寒冷,按着蒋骤的指引,沁歌向前方看过去,果然见一顶白色大帐立在场地边缘。

“令兄和我家公子正在帐中饮酒,小人这就去回报公子,七小姐和任大侠已经到了。”蒋骤跟沁歌说了这话之后,快步走开了。

轿子在大帐前停下,沁歌从轿中下来,果然看到她五哥温剑笙和一个俊秀的青年对饮。那青年一身狐裘,听了蒋骤的汇报之后,站起身来,沁歌猜测,那必然是公子羽了。

呀——等沁歌看到公子羽的正脸,微微吃惊,好熟悉的眉眼,他不是萧渐离是谁,只是此刻他衣饰华丽,比之那时在客栈中,更添几分尊贵。很显然,任飘零也认出了他,心说一句,难怪难怪。

沁歌正不知如何称呼他,温剑笙已经走到她身侧:“七妹,见了小王爷怎么还不行礼。”沁歌这才意识到,公子羽是皇亲贵胄,自己虽然生于官家,在他面前却依然是臣下之女,只得微微屈膝:“小女温沁歌拜见小王爷。”

“七姑娘不必多礼,令兄最爱取笑,温兄,小弟岂是那等拘于俗礼之人。”公子羽双手将沁歌扶起,态度温和有度,声音也轻柔悦耳。沁歌听在耳里,只觉得这人说不出的亲切,抬眼看他,却见他一双俊目目不转睛的凝视着自己,脸上一红,移了视线。

断情殇

他俩说话的时候,温剑笙向任飘零拱了拱手:“有劳任兄护送小妹到中州来,在下感激不尽。”任飘零回了个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