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这么个王八蛋,死有余辜,但也还是人命。

周子璋颓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现在怎么办?又不能真干掉他,又不能公然反抗他,逃又不能逃,甩又甩不掉,难道真的一天天任由他欺凌侮辱?

一年,一年,如果一年到期,霍斯予反悔怎么办?

周子璋懊丧地垂下头,一串手机铃响惊醒了他。

周子璋忙在腰间围了围巾,走去客厅从上衣口袋中摸出自己的手机,一接听,居然是霍斯予。

“醒了吗?”他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分外愉悦。

“没呢。”周子璋硬邦邦地答。

“被我吵醒了?呵呵,”霍斯予一阵低笑,仿佛透着爱宠:“好了,我赔罪,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周子璋淡淡地说:“我什么也不缺。”

“这个礼物你一定喜欢。”霍斯予笑说:“你不是最近弄什么论文弄到很累吗?放心好了,我呆会就找人给你们学校里头的领导打声招呼,由他去跟你的导师透透气,放心好了,他们都卖霍家的面子,你的学业一定没问题……”

周子璋一听,差点被气糊涂了,半晌才发抖哆嗦着说:“霍五少,我错了,你能不能手下留情,不要这么毁我?”

“怎么说话呢?”霍斯予的声音骤然冷硬起来。

“我,我的导师,如果知道,我,我跟你这么层关系,那我就真的完了,彻底完了……”周子璋气得话都说不利索,咬着牙说:“你,你这是杀人不见血啊,有这么恨我吗?啊?行,你找去吧,你找,你要逼死我,就直说!”

霍斯予怒道:“我是看你太累……”

“算我求求你,真的,算我求求你,”周子璋心中一阵愁苦涌了上来,抓住手机,崩溃地低吼说:“我考这个研究生多难你知道吗?啊?我想了多久,努力了多久你知道吗?整整一年,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背书,晚上十二点多才能睡觉,我底子差,没办法,脑子又不像其他人那么聪明,只好这么苦读,但这有多难你知道吗?买个火车票都得省好几个月,我为了来F大我整整半年唯一见到的荤菜就是炒鸡蛋!所有人都笑我异想天开,所有人都骂我癞蛤蟆痴心妄想,我都忍了,我不过是想读书啊,我不过就是想读书而已啊!!!我一没偷二没钱,没伤过谁的心没犯过哪条法,我就这么点念想,这点念想碍着谁了?碍着你了吗,我都答应你了,都贱到这个地步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你他妈还要赶尽杀绝,你他妈怎么这么狠啊你,霍斯予,你他妈怎么这么狠啊……”

他说到后来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电话那边一开始还传来霍斯予的怒吼,后来就静默无声,再后来,电话被掐断,那一边鸦雀无声。

周子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被抽离了,他忽然之间不想再挣扎不想再努力了,他想等待死亡通知书的囚犯一样,麻木地看着窗外,今天倒是有难得的蓝天,若是眼神好,也许还能看到云端上飞过的飞机。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大门哐当一声被用力撞开。

周子璋茫然地回过头,却见霍斯予气势凌人,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返身一脚又重重地将门踢上,面色阴沉地一步步走进他。周子璋忽然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冒了上来,他战栗着要往后缩,被霍斯予手一伸,一下子就紧抓回怀里,周子璋大骇,以为他要施暴,下意识就扶住了头,鸵鸟一样耸起肩膀。霍斯予却用力板起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目光中涌着怒火,大吼道:“看我,周子璋!”

周子璋一抖,战战兢兢地看着他,霍斯予扑哧扑哧喘着粗气,似乎气得不轻,但却迟迟没有动手,骤然间脸色一发狠,凑上去撕咬一样啃上他的唇,狂暴肆虐,仿佛要发泄心中的怒火一样,周子璋被他咬得生疼,又被这种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弄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霍斯予用力扳开他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像下什么决心似的,目光凶狠到要吃人一样。

周子璋又痛又怕,又有些豁出去的麻木,喃喃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霍斯予恶狠狠地回答,猛地一下撞上他的额头,低吼说:“我他妈也不知道!”

“那你放了我!”

“不行!”霍斯予发狠说:“你给我老实点,就呆我身边,听到没有!”

“凭什么?”周子璋什么也不管了,骂道:“王八蛋,你想毁了我,我跟你拼了!”

他一面骂一面跟霍斯予厮打起来,霍斯予想制住他,却被踢打了好几下,花了不少力气才将人反手扭着锁在怀里,咬牙说:“子璋,周子璋,你他妈疯了,想我真给你导师打电话你就闹!妈的!”

周子璋气喘吁吁,却停了下来,看着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没说?”

“当然没说!”霍斯予气急败坏地大声道:“你有没有脑子,我是办事这么没轻没重的吗?打声招呼卖个关系是为你好,你以为现在大学是什么净土啊?再说了,你不想我插手可以好好说,发什么疯啊?”

周子璋也冷静下来,一想,霍斯予手中就攥着自己这张牌,确实不至于这么轻易就抛出来,他怒视了霍斯予一眼,说:“五少这话真有意思,咱们是能有商量好沟通的关系吗?”

霍斯予意外地没发火,定定地看着他,嘴角上勾,松了手,改为将他搂在怀中,摇头说:“行了,往后有什么话好好跟我说知道吗?”

周子璋垂下头,轻声说:“你给个准话,不插手我在学校的事。”

“行。”霍斯予拉长声调,竟然透着几分无奈。

“我,学校有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突然叫我回来……”周子璋试探着问。

霍斯予半响没言语,突然在他额头上大口亲了一下,说:“那这么着,我每两天过来一趟,你甭管有什么事,那晚上都给我匀出时间来,明白吗?”

周子璋抿紧嘴唇,点了点头,忽然说:“下周五,导师安排了我有个家教任务……”

“就你赚的那点钱能叫钱吗?别去了!”

周子璋看了他一眼,低头不语。

“好了,去吧,妈的。”霍斯予一把将人抱紧了,吁出一口气说:“气性还真大,他妈的故意气我的是不是?我今天丢了手头上多少要紧事知道吗?往后你再来这么一出,我他妈看着你去死也不会管!”

第25章

林正浩的电话准时在周四追过来,一贯温柔醇厚的嗓音,跟周子璋确定了周五早晨几点出发,在哪里等,并一再嘱咐周子璋无需太过看重这次的事,就当陪玩而已,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他甚至开玩笑说:“放心好了,只要你不中途开溜,我一般不会找你们导师告状的。”

这种事或许其他男人来做会显得过火,但林正浩却天生能将这种分寸拿捏合适,既不会显得过分殷勤,又不会让周子璋感到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适时地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显得又平和又容易亲近。

周子璋挂上电话后,没由来有些心神不宁,隐隐升起一种亢奋中夹杂了紧张的情绪,在应付霍斯予时,不免多了些心不在焉。

原本说好了不过来,但霍斯予不知哪根筋不对了,非要过来折腾了他一回,下手比平时还重,做完了,又匆匆驱车离开,留下周子璋一个人累塌了一般,在那所公寓的大床上昏昏沉沉,直睡了一晚。

精力被压榨干净,第二天便爬不起来,原本周子璋多年来形成的生物钟,每到七点过五分必定醒来,但这个早上却意外没动静,等到听到手机铃声狂响,他抓起来一接听,才听到林正浩的声音:“子璋,我已经到你们学校了,你在哪呢?”

周子璋一下惊醒,慌里慌张爬了起来,一迭连声说:“对,对不起,我晚起了……”

电话中那人的声音丝毫没有不悦,反而透出一丝戏谑:“哦?昨晚打网游了吧?果然年轻还是好啊。”

“不是,我……”周子璋猛然醒悟,要跟他解释什么,怎么解释,他吁出一口气,说:“对不起,林先生,麻烦您把车开到南门门口,我十分钟内过去。”

“没事,你慢慢来,不着急。”林正浩带笑说。

周子璋挂上电话,飞速奔去浴室洗漱一番,又胡乱套上T恤和牛仔裤,对着镜子猛抓了几下头发,再冲了出去。

还好公寓离学校南门很近,跑过去,确实用不了十分钟。

但就在靠近的一瞬间,周子璋硬生生刹住脚步。

隔着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他站在安全岛的红绿灯边上,就这么看着,斜对过一辆不显山露水的奥迪,高个的男人靠车而立,裁剪得体的米色长风衣,深咖啡色的笔挺西裤,这个男人就只那么站着,就已经如此风度翩然,卓尔不群。

然后,那个男人轻轻侧转过脸,看见他,英俊的脸庞上立即浮上一个和煦温暖直达人心的微笑,一个浸淫商界,看惯了浮夸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暖洋洋的笑容?那笑容温和到,仿佛你置身寒冬,几近被摧垮,却有人递给你一碗热汤,烫到你内里的肝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

烫到仅仅呼进去一口热气,就足够让你潸然泪下。

这个男人,明明位高权重,却偏偏谦和低调,明明有上流身份,超凡出众,却能如此平易近人,毫不做作。他不知道周子璋正在遭遇的那些龌龊和肮脏,不知道有个王八蛋怎么践踏他,怎么侮辱他做人的尊严,不知道他为了心里头那点念想,卑微低贱到什么程度,这个男人以他的高贵,平和地凝望着他,并朝他露出一个把他视为人的善意微笑。

周子璋握紧拳头,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内心说不明白的激荡,他看见林正浩微笑地朝他挥手,口型微动,隔了老远,也能辨认出,他在喊:“子璋。”

这像是一个召唤,像在召唤一个改变处境的可能性,只要想到这点,周子璋就心跳不已,他感觉自己深藏在内心中那悲伤而懦弱的灵魂,因为这声召唤,开始蠢蠢欲动,似乎要呼之欲出,要向一个陌生人展露开来。

但那毕竟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松拳头,快步走过马路,也学着林正浩那样微笑,小跑着过去说:“对不起对不起,等久了吗?”

“没事,看你着急的。”林正浩笑呵呵地看着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说:“请。”

周子璋坐进车子,林正浩也坐进去,指着后排两个衣着精致,粉妆玉琢一样的小女孩说:“认识一下,这是我的两个外甥女,圆圆和贝贝,你们跟周哥哥问好。”

女孩们好奇地瞪大眼,嫩嫩地齐声说:“周哥哥好。”

“你们好,”周子璋有些紧张,笑了笑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别对小孩子那么客气。”林正浩一面发动车子,一面递过来一个纸包,说:“知道你没吃早餐,孩子们嚷嚷要去麦当劳,我顺便替你买了一份,趁热吧。”

周子璋还想客气两句,林正浩却微笑着说:“快吃,陪孩子玩可是个体力活。”

他脸一热,打开纸包,却原来是简单的蛋堡和热可可,咬了一口,还热乎着,后排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周哥哥是汉堡包,圆圆吃的是麦香酥,贝贝姐姐吃饼子,舅舅只喝咖啡,舅舅不乖。”

周子璋一惊,忙说:“林先生,您自己没吃吗?”

林正浩转过头朝那个叫圆圆的小姑娘笑瞪了一眼,说:“知道了,小管家婆。”他朝周子璋笑了笑,说:“我习惯了,早上喝咖啡足矣,但麦当劳的咖啡真是不敢恭维,你吃你的,不用介意。”

周子璋只得又咬了一口,几乎有点像做贼般咽下,好容易吃完了,这时车里的孩子们却不知为何,开始唱起儿歌来,童声朗朗,清澈悦耳,林正浩笑呵呵地,居然跟着她们唱起来,歌喉一如既往,醇厚动人。车内气氛温柔如梦,有一个成熟睿智又随和风趣的男人,有两个可爱天真,活泼聪明的小女孩,两代人一起唱一些歌词听起来很傻,旋律很简单的儿歌。一起兴高采烈地诅咒伦敦铁桥跨下来,一起数落玛丽有只小羊羔,如此平常,却又如此宁馨。

这样的境况,周子璋想也不敢想,依稀仿佛,在他记忆深处,珍藏着的宝物当中,曾经也有这样的场面。他确乎感到眼眶湿润,但他一直在微笑,还帮孩子们打节拍,只是不敢用力,怕太大声了,这梦境一样的美好就会如世上所有其他的美好一般,脆弱不堪。一轮唱完了,林正浩笑着看了他一眼,问:“还有谁没唱歌?”

贝贝和圆圆玩开了,也没初见面的拘谨,立即叫着说:“周哥哥没唱。周哥哥唱一个吧。”

周子璋活这么大,从来没试过在别人面前唱歌,他窘迫得脸颊发热,连连摆手:“我不行,我不会唱。”

“只要是人就会唱歌,随便唱一首,”林正浩微笑着鼓励他:“没关系的。”

“我,我不会唱她们听的儿歌,而且,也几乎从来不听流行音乐……”周子璋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这点你跟我一样,”林正浩呵呵低笑:“我至今弄不懂周董到底在唱什么,也不明白有什么好听……”

“舅舅胡说!周董是最帅的,他唱歌最好听!不许说周董坏话!”俩个小姑娘一听都不干了。

“好好好,舅舅最老土行不行?”林正浩宠溺而无奈地低笑,对周子璋撇下嘴,笑了笑说:“你看你看,这就是代沟了吧?”

“那我跟她们更有代沟了。”周子璋淡淡地笑着,说:“我小时候,都没什么机会听儿歌。”

“那学校总会教吧,随便唱一个,你看孩子们都盼着呢。”林正浩回头看了两个小姑娘一眼,两个小孩果然又叫又闹,一定要周子璋唱歌。

周子璋头大如斗,只好说:“我,我就唱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歌了,不过你们肯定没听过,我妈妈那一代人,却几乎个个都会唱。”

他的目光蓦然温柔如水,轻声哼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这个旋律很悠扬,但歌词在今天已经早已不适用,便是周子璋小学时代,学校也不再教这首歌。可它对周子璋意义很不一样,那是他留下来的,关于母亲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母亲会一边做饭,一边轻轻哼唱这首曲子。

伴随着记忆的,总有一缕橘黄的阳光,老旧却温暖,还有母亲长长的,垂到臀部的发辫,多少年过去了,早已记不得当事人的模样,可这些细节,却犹如镂刻,从此再也无法忘却。

不能忘却,也无法分享,多少年就这么一个人捂着,回忆长了霉,可又洗了白,删删减减,到了现在,这个调子,居然比那个唱歌的人,记得更清晰。

似乎余音未完,但周子璋却没有哼唱下去的勇气了,他勉强笑了笑,说:“对不起,我唱得太难听了。”

林正浩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伸过手,用力拍拍他的腿,笑着说:“哪的话,很动听哦,宝贝们,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小女孩鼓掌,又叫又闹说:“好好听哦,周哥哥要教我们。”

第26章

S市博物馆以青铜器藏品驰名天下,这里头汇聚了解放前江南几大收藏名家的藏品,著名的大克鼎、龙纹扁足鼎等都在那里,按年代分成不同时期不同展位,清晰简介地呈现出从商代到春秋时期的青铜器文化。这天非逢着节假日,参观的人并不多,诺大的展厅内,足够小姑娘们兴奋地跑来跑去,不时跑回来叽叽喳喳地嚷嚷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

林正浩带着周子璋跟在后面,只是微笑,却并不阻拦孩子们东奔西跑,倒像个放牧的牧人一样,只需扫一眼孩子们在哪就行。周子璋心里有些诧异,不是说让自己来做家教的么,可现在看来,他却什么也不用做。就在他满心狐疑的时候,林正浩微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别急,她们从没见过这些,先有个感性认识,然后你再给她们讲故事。”

周子璋点头笑了笑,说:“我只怕呆会她们会闷。”

“怎么会,”林正浩带笑看着他,说:“你不只是要给她们讲,还要给我这个门外汉做下科普工作。”

“林先生您已然是收藏家,我可不敢班门弄斧。”周子璋腼腆地笑着说。

“你总是这么客气,”林正浩温和地责备说:“我比你年长几岁,别老是先生先生的叫了,就叫我林大哥吧。”

周子璋稍稍有些吃惊,说:“这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林正浩呵呵低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在台湾都是这么称呼的,你又不是我的下属,也不是我的客户,而是跟我蛮投缘的小朋友,叫我林大哥正好,你说呢?”

周子璋抬头看了他一会,点点头笑了起来,低声说:“林大哥。”

林正浩仿佛很高兴,又拍拍他的肩膀,转过身朝不远处手拉着手脑袋挨着脑袋挤在玻璃柜前的小姑娘招招手,提高嗓门说:“圆圆,贝贝,过来。”

两个小孩一齐跑了回来,像两只花蝴蝶一样,拉住林正浩的衣襟争相报告那边有个大锅脚上有动物。林正浩被吵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举手说:“好好,你们乖,一个个说,看到什么了?”

圆圆急切地说:“大老虎,有大老虎哦。”

贝贝却争辩说:“舅舅,是怪兽,是怪兽了啦。”

林正浩听得莫名其妙,周子璋却笑了,说:“那不是老虎,也不是怪兽,是古代的祖先们想象出来一种动物,叫饕餮。”

林正浩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小姑娘们争论的是青铜器上的兽面纹,不觉笑了起来,对两个小姑娘说:“你们倆带周哥哥去看那个有怪兽的大锅好不好?周哥哥会讲很好听的故事哦。”

小姑娘都瞪大眼睛,期待地看向周子璋,模样可爱又直率,周子璋禁不住微笑了,骨子里当老师的自觉出来了,立即一手一个,拉了她们走过去。

这一讲不要紧,直把周子璋讲到口干舌燥,青铜器这样的东西,对孩子来说隔得太远,太多细节不容易讲得通俗易懂,孩子的想象力又无穷无尽,经常东拉西扯地问各种幼稚的问题。幸好周子璋很有耐性,又当过老师,一面耐性解答,一面也知道怎么调动学生的兴趣。他引着两个小姑娘从青铜器形状开始认起,逐渐教她们留心上面的纹样、变形兽面、甚至包括里面铭刻的铭文。然后慢慢讲这些形制的用途,在各个时代逐渐演变的功用,还穿插着几个春秋里头的故事,直把两个小孩哄得一愣一愣的,看着他的目光崇拜得不得了,一圈青铜馆逛下来,已经抱着周子璋的手不放,直嚷嚷好喜欢周哥哥了。

周子璋心里充盈一种久违的单纯的快乐,圆圆和贝贝虽然出身豪门,但看得出大人教导得很好,可爱却并不骄纵,任性和胡闹都在大人能够忍受的范围,稍稍有些过火,林正浩便会在后面警告地咳嗽一声,或者责备地看她们一眼,通常都颇具震慑作用,孩子们也懂得立即收敛,可见这位舅舅也不是一味只懂得疼外甥女。

走出青铜馆,又看了博物馆时下办的一个荷兰明清瓷器贸易展,这个展览显然没有刚才看青铜器的吸引力大,小孩子们没发现自己喜欢的动物图案,看这些大人眼中的精致瓷器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倒悄悄地问周子璋,为什么碗碗碟碟也可以展览,那么家里有的那些可不可以拿来,周子璋忍俊不禁,跟孩子们讲了一通文物常识后,看见两个小姑娘呵欠连天,不觉心软,对林正浩说:“我带她们出去坐坐,休息下吧。”

“好。”林正浩笑了起来,伸出手说:“姑娘们,舅舅要去买冰激凌了,谁要快报名。”

“我要我要!”圆圆贝贝来了精神,立即嚷嚷起来。

“好,那你们跟着周哥哥出去坐一下,舅舅买了冰激凌就回来。”林正浩朝周子璋笑了笑,低声说:“麻烦你了。”

“哪里。”周子璋忙摇头。

“等我一下。”林正浩转身走出展馆,周子璋带着孩子们跟在后面,出了展厅拐角有供参观歇息的长凳,就带着孩子们坐下,看贝贝头上的辫子松了,便把孩子搂在怀里替她扎好辫子,扶正了有公仔图案的彩色头绳,笑着说:“好了,漂亮回去了。”

“周哥哥我也要我也要。”一旁的圆圆不干了,硬挤进周子璋怀里。

“好好,”周子璋抱过她,也替她绑好头发,笑着说:“你头上是大象,贝贝头上是狗熊,谁给你们买的这么可爱的小动物啊?”

贝贝靠在他怀里仰头说:“是舅舅哦,舅舅说圆圆是笨笨的大象,我是勇敢的熊熊。”

“不对不对,舅舅明明说我是大力气的象,你是笨狗熊。”圆圆嘟嘴嚷回去。

“你才是大笨象,你是大笨象!”贝贝嚷回去。

“笨狗熊笨狗熊,”圆圆吵了起来。

周子璋忙按住她们两个的肩膀,提高嗓门说:“都别吵了,听话!博物馆是大家一起学东西的地方,你们吵到别人怎么办?”

两个小姑娘嘟着嘴停下吵嘴,但圆圆嘟囔着说:“明明都是贝贝的错,贝贝最笨了,妈咪不要我们,都是她不乖。”

贝贝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乱讲啦,呜呜,乱讲……”

周子璋吓了一跳,忙把贝贝抱起来坐在自己膝盖上哄她,又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弄了好一会才总算止住了哭,周子璋回头郑重地对圆圆说:“圆圆,跟你姐姐道歉,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

圆圆大概有些吓到了,低头扭着小胖手,嗫嚅着说:“我又没讲错……”

周子璋耐心地对圆圆说:“你妈妈应该是有她自己的事要做,不管怎么样,都肯定不是你们俩谁的错,记住了吗?这是你的姐姐,你想想,这么多人,你可只有这么一个叫贝贝的姐姐对不对?来跟姐姐道歉。”他加重了语气:“不然周哥哥会觉得圆圆很没礼貌哦。”

圆圆嘟着嘴,却不得不说:“对不起了啦。”

周子璋还待说什么,却听背后一声轻叹,一回头,却见林正浩手拿雪糕,正看着两个孩子,目光怜悯温和,他朝周子璋笑了笑,走过来兴致勃勃地说:“有巧克力味的和草莓味的冰激凌哦,谁要巧克力味的?”

圆圆立即举高手,林正浩把雪糕递过去,又给了贝贝草莓味的,帮两个孩子剥了纸,让她们自己边吃边玩去。他递给周子璋一杯奶茶,自己却拿了一杯咖啡,揭开了盖子喝了一口,微笑说:“嗯,想不到博物馆里的咖啡还不错。”

周子璋道了谢,说:“林大哥好像很喜欢咖啡。”

林正浩笑着说:“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养成了自己动手做咖啡的习惯,手艺还不错,改天你来尝尝。”

周子璋垂头,笑了笑,心里却感到无力,霍斯予就如公狮子一样有极强的领地意识,他未必有多喜欢自己,但绝对会严格看管自己的一举一动,大概监控人已成为霍五少一种下意识行为,过了今天,哪里还有改天之说?

他不觉叹了口气。

林正浩直视着前方两个转眼间又玩到一块去的小孩子,柔声说:“你看,这就是做小孩子的好处,没心没肺得理所当然,刚刚还哭着互相指责,转眼却能忘记。”

周子璋有些诧异他这么说,不知道如何应答,想了想,才谨慎地说:“她们还小嘛。”

林正浩点点头,转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你年纪也不大。”

那目光太温柔,却仿佛能一点点渗透入人的内心一般,周子璋慌乱地别过头,勉强笑笑说:“呵呵,我成年很多年了。”

“人都有任性的权利,”林正浩的笑容中带了鼓励的意味,柔声说:“圆圆和贝贝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姐姐,婚姻出现危机解决不了了,我劝她把烂摊子都丢开,跑国外去玩一圈回来再说,因为人困在事情里,往往很难做出理性而负责任的决定。”

他拍拍周子璋的肩膀,站起来轻声说:“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