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奉儒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说:“是,我说错了。请坐。”

周子璋坐了下来,唐奉儒为他沏茶,照例将杯子奉在他跟前,说:“我好这一口,人活着越活越回去,现代化虽然方便,可也扼杀了许多趣味,有时候我真想学荣格。”

“荣格?”

“对,心理学大师,他晚年的时候专门找了一个僻静的乡下,住一间房子没电没水,过回古代生活。”唐奉儒微笑说:“你猜他在里面干嘛?”

“我对心理学不熟。”周子璋老实地回答。

“他在里面跟鬼魂对话。”唐奉儒得意地笑了。

周子璋心里一动,低头喝着茶,忍不住问:“唐先生,你,能做到吗?”

“什么?”

“跟死去的人说话。”周子璋问。

“不能。”唐奉儒摇头说:“我们唐家的人,虽然有些人会有异能,但遗传到我身上的那点天赋,只对活人管用,对死人可不行。为什么问这个?你希望跟谁说话?”唐奉儒饶有兴致地问。

“我?”周子璋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是早逝的父母。”

唐奉儒眉毛不抬,低头摆弄茶具,轻声说:“想说,你很想他们?”

“想当然会想,但我,主要是,”周子璋想了想,困难地说:“我记不得,他们的脸了,如果有可能,我真想看看……”

“没必要。”唐奉儒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人脑不会留对你没用的东西。你忘记了不正好?”

周子璋摇头说:“可我,记得很多细节,唯独忘记那张脸。”

唐奉儒叹了口气,说:“子璋,你这个性格,难怪命不好,把手伸出来,我看看有没有转机。”

周子璋依言伸出手掌,唐奉儒仔细盯了半天,眉头越发纠结,一脸为难,欲言又止。周子璋反倒不以为意,说:“没什么,唐先生,你不用麻烦……”

唐奉儒放下他的手,目光复杂地盯着他,未了忽然说:“我这有套衣服,风格太保守了,不符合我们店的风格,送你吧。”

周子璋被他这么不打招呼,突然转移话题弄得有些迷惑,但还是礼貌地笑着说:“不用了,我不适合……”

“谁说,你一定合适。”唐奉儒斩钉截铁地打断他,随即站起身,走去店里,鼓捣了半天,捧进来一套衣服,展开来,居然是一件异常朴素的灰色民国长衫,唐奉儒一迭连声催促子璋去换了来让他看,周子璋没法,只好转去后面更衣室换上,那个尺码不是太合适,但他身高够,穿起来却也自有一种风流儒雅。

周子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迷惑了很久,那个青年不仅迥异于自己平时穿着,简直是透着不符于这个时代的气质。他有些不安地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唐先生,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话音未落,却发现茶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正站着跟唐奉儒说话,背影依稀竟然就是霍斯予。周子璋吓得心跳加速,还好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便转过头来,年纪大约三十出头,长得有三分像霍斯予,但五官却没五少那么硬朗,多了几分俊秀,气质却是那种就居上位的人惯有的威严沉着,只是这个人收敛得更好,乍然看上去,竟然有些和蔼可亲。

那人本来嘴角含着笑,一看到周子璋穿着这身衣服走出来,笑容却慢慢收敛了,盯着他,脸上表情微妙又古怪,周子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求助地看向唐奉儒。

唐奉儒脸上的表情一样古怪,却垂头一笑,说:“斯勉,介绍一下,这位是周子璋,我的朋友。”

那人一听周子璋这个名字,却立即换上冷冰冰的表情,他瞪了唐奉儒一眼,说:“这就是你约我来的目的?看这个人穿你的衣服装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唐奉儒无所谓地轻笑一声,说:“是啊,像吧?”

那人目光中流露出恼怒和伤痛,但随即一闪而过,转眼间口气已波澜不兴:“简直不知所谓!你自己的样子,像不像,还要问我?”

“好好看他,阿勉,”唐奉儒淡淡地说:“看看,这么新鲜年轻,毁掉很容易,保持很难。这个意味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

那人的面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抿紧嘴唇,半响才挤出话一样说:“你,要我怎样?”

“别掺和,无论为了谁,为了霍家还是老五,都离他远点。”唐奉儒看着周子璋,轻声说。

那人狠狠地盯着唐奉儒,唐奉儒近似无赖地笑了笑,终于,那人重重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周子璋看得一头雾水,只得问唐奉儒,却见唐奉儒面沉如水,嘴唇紧抿,便说:“唐先生,对不起啊,但衣服我好像不太合身。”

“照我的尺码,你怎么会合身。”唐奉儒笑了笑,坐下来,重新沏茶,手有些颤抖,过了一会,才好些,轻声说:“不合适就换下吧,改天有好的,我再送你。”

“好的,谢谢。”周子璋逃也似的回更衣室换下这身莫名其妙的衣服,叠好了拿出来,却见唐奉儒已经神色如常,带笑看着他。周子璋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从刚刚两句话中,也知道唐奉儒在维护他,他心下感激,双手奉了衣服递过去,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唐先生。”

唐奉儒接过去,说:“坐吧。”

周子璋坐了下来,唐奉儒替他倒了一杯新茶,说:“我不能改一个人的命,所以,该你受的,你还得受。不过刚刚那一位答应不找你麻烦,事情就不会太糟,也算我尽了点力了。”

周子璋忍不住问:“那个人,是谁?”

唐奉儒苦笑了一下,说:“那孙子也姓霍,霍家现在,小一辈的连霍斯予在内,都得听他的,你说他是谁?”

周子璋沉默了,半响,才轻声说:“唐先生,谢谢你。”

“谢什么,我刚刚也算出了口鸟气,”唐奉儒笑了起来,目光尽是狡黠:“他还以为老子好欺负的,妈的,姓霍的欺人太甚,你记着,要真想谢我,往后见到姓霍的就别给好脸色,懂吗?”

第51章

周子璋觉得自己从没认识过唐奉儒,因为无论你对这个印象如何,将之归入脑子里头关于人的区分的哪一个类别,下一刻你又可以轻易找到非一般的证据推翻。他记得最初见到唐奉儒的时候还是跟着霍斯予,那时候他身心俱疲,草木皆兵,自然而然将这个男人归入霍斯予一类公子哥儿当中,看他年纪稍长,还以为此人顶多就是一个玩成精的公子哥儿;可等第二次见面,林正浩领着,这个人又道骨仙风,俨然一幅大隐隐于市的高人做派;现在一看,他又多了几分烟尘之气,秀气的颌骨之下,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无论如何,周子璋明白唐奉儒是对自己没有恶意了,非但如此,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帮他。但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呢?俩人素昧平生,平时活动的圈子绝不相交,周子璋身无长物,怎么看,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供这种近乎成精的人物贪图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唐奉儒跟霍家有隙,顺道帮了自己一把。

他心中疑惑,再听了唐奉儒这句话,不由得说:“唐先生放心,我跟霍家,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纠葛了。”

唐奉儒笑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轻声问:“子璋,你觉得,这事真的完了吗?”

周子璋一惊,心跳加速,要说霍斯予什么性格,他比谁都清楚,大半年的相处,那男人也许当着人人五人六,可对着自己,那真是要多糟有多糟。如果五少真的一意孤行,非来纠缠,他一个小老百姓,就算躲在林正浩身后,又能怎样?周子璋这么一想,不觉心里累得不行,长长叹了口气。

“你啊,还是太单纯了。”唐奉儒摇头轻叹,替他倒了冷茶,重新奉上一杯热的,微笑说:“霍老五对你上了心,反倒如老虎拔了牙不足为虑,他大哥教得好,那孩子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对自家人还是护短,更何况,你是他心尖上的人?真正可怕的,是霍家。”

“我不明白,”周子璋皱眉说:“我跟霍家可说一点瓜葛都没有……”

“整个霍家,就像一个漩涡,人搅进去都没什么好事。”唐奉儒淡淡地说:“简单说,他们就像一部老爷车,就算缺零件少油,排气管又堵塞,可你只要坐进去,就不能中途下车。明明知道这种车开上高速公路有多危险,可车上坐着一大帮人,由不得你不想法提速。”他沉默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怅然,随即一笑,说:“我年轻的时候,还曾不自量力,要生拉硬拽上面的人下来,结果差点让车从我身上压过去。”

周子璋明白,这是唐奉儒的故事。他有些恻然,轻声问:“后来呢?”

唐奉儒扬起眉头,说:“后来?我从来就是个知天命的人,天命不可违,自然独善其身是最明智的,你看我今天,吃的穿的,可比姓霍的讲究多了,随心所欲,闲下来喝喝茶,看看书,优哉游哉,遇到有缘的就看个相,不是过得挺好?”

周子璋点点头,微笑说:“唐先生,这就是你帮我的原因吗?”

唐奉儒低头一笑,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久到周子璋想转换话题,他忽然轻声说:“我们姓唐的,老祖宗传下来的血脉,每代都会出一位相术大师。但是窥测天命太多,这些人多数没什么好下场,后来新中国成立了,破四旧,灭迷信,唐家就渐渐没落了,家里的人做各行各业的都有,唯独没人再提老本行。”

“但这种血脉中带来的东西,你想忽略都难。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对人的面部结构非常敏感,后来无意间看了点相术方面的书,竟然如鱼得水,无师自通。我父亲见我这样,就把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交给我自己参透,我自习了几年后,又走遍中国,寻访了不少民间大师,南派北派,杂七杂八学了不少,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周子璋微笑说:“这是唐先生的造化。”

唐奉儒摇头轻笑,说:“年少轻狂才会觉得此技在身,犹若笑傲天下,无所不能,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每一代相术大师都没好结果,不仅在于天谴,更在于人祸。”

“人祸?”

“是的,你试想一下,你看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像在你面前无以遁形,整个世界犹如透明,没有惊喜,没有期待,反而到处充满对无可抗力的畏惧和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其实很糟糕。”唐奉儒淡淡地加了一句:“人类怎么定义幸福?幸福这种东西,往往需要伴随一种酒神状的沉醉和愚昧,伴随某种信念,这种信念的初衷很愚蠢,方向不明,暧昧不清,可你要相信它,于是你就能为之奋斗、付出,还甘之如饴。诀窍全在于含混二字。”他自嘲一笑,说:“但如果,所有的来路去路,你一概清楚呢?”

周子璋心中涌上来一阵难过,他轻咳一声,说:“除了装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你比我通透。”唐奉儒笑了起来,说:“我得到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这么个道理。还好为时不晚,总算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了。”

周子璋叹了口气。

“不说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唐奉儒笑了笑,说:“子璋,命这种东西,总是擅长风霜相逼,却又绝处逢生。很多时候,好未必好,坏未必坏,所谓启示,都是用细微末节的东西展现出来,你要学会观察。”

周子璋眼睛发亮,看着他,忍不住问:“唐先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关照?”

“为什么啊?”唐奉儒温和地看着他,笑得意味深长:“说实话,我还没想明白,也许是因为,你的眼神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你身上背负着的东西,动了恻隐之心;也许,你的命盘很有意思,交集着不少他人的命线,你换方向了,他们也得跟着换个方向,谁知道呢?”

这天的交谈就到此结束,其后唐奉儒懒懒地表示要睡午觉,周子璋好笑地告辞出来,踏出这家花里胡哨的时装店,这时已达下午,天空仍旧高远蔚蓝,S市摩登的女郎们穿梭街上,忙着为下一轮的光鲜亮丽做准备。他慢慢地沿着街走回去,需要拐过一个街口,才能找到公车站。就在此时,电话忽然响了,周子璋低头一看,却原来是林正浩家里的号码。他接通了,带笑说:“喂。”

“周哥哥,呜呜,周哥哥……”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小姑娘抽泣的声音。

“圆圆?怎么啦?”周子璋忙问:“发生什么事了?舅舅呢?”

“家里,家里来个坏人,舅舅被他们围住了,吵起来了,我看到,我看见一个坏人还冲上去打舅舅,呜呜,好可怕,周哥哥你快点过来,圆圆好害怕……”

周子璋大惊,立即说:“别怕,乖孩子别怕,周哥哥马上过去。你等下放了电话,跟贝贝躲在房间里不要出来,房门记得反锁,知道了吗?”

“周哥哥你快点过来……”

“好,我马上来。”周子璋心急如焚,挂掉电话后立即招了一辆出租车,报上林正浩家所在的地址,捏着手机的手都微微颤抖。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跳得厉害,不断安慰自己林正浩是一个做事成熟的成年人,而且他所在的小区是高档住宅,保安队整天巡逻,安全保障还是有,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只是把小孩子都吓哭了,可见这事也不小,万一涉及私人事情,这事倒不好闹到警局去,因此也不能随便报警。

周子璋心里很乱,不断催促车子开快点,所幸这里离得不远,十五分钟后,也就拐到了。周子璋这两个月经常在这出没,林正浩给他配了钥匙,门口守着的人都认得他,因此也没受什么阻拦,直接就命车子开了进去。还没到林正浩家,就看见门口铁栅栏处站了两三个人,远远看去,竟然都是熟人:一个是那位整天笑容可掬的陈助理,一位是霍斯予的发小,一样高干子弟的张志民,还有一个看着眼生,但那打扮态度,不是霍斯予常带着的保镖又是谁?

周子璋只觉心跳都要停止了,条件反射一般微微颤抖,这些人都来了,正主儿怎么可能不在?果不其然,车子靠近了,他就看到霍斯予面沉如水,一脸严霜地站在那,手斜插在裤袋里,正冷冰冰地说着什么,而一旁衣裳些许狼狈的却风度不减的,正是林正浩。

周子璋错眼看去,已发现林正浩嘴角有块乌青,他心里一痛,顾不得自己的害怕,掏钱付了车费,抖着手,开了车门一步跨下。他一出现,在场的几个人立即都把眼光投他身上,林正浩是惊愕,霍斯予是惊喜,张志民是怪里怪气地吹了声口哨,而陈助理看着他,却目光沉静,没多波澜。

“子璋,我就知道你在这……”

“子璋,你过来干什么?”

林正浩和霍斯予同时出声,跨前一步,周子璋深吸一口气,上前走向林正浩,先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林正浩扯了扯嘴角,皱眉说:“你怎么会来?行了,什么也别说,你先进去,等我处理完了再说。”

“谁打你的?”周子璋压抑着怒气问。

林正浩有点尴尬,说:“没谁,大家有点误会,五少年少冲动,我能理解。”

“放屁,谁他妈要你当好人,你怎么不说我们哥几个好好来你这打听点事,你出言挑衅,自己找打……”张志民在一旁嚷嚷。

周子璋只觉心里压抑的怒火已达顶点,他转过头,冷冷看向霍斯予,走了过去,问:“你打的?”

霍斯予看着他,沉默了一下,伸手想拉他,说:“子璋,我有话跟你说……”

他话没说完,下巴已经挨了周子璋一拳,周子璋气力不大,可这一拳凝聚了大半年的怨气,却也打得不轻。霍斯予被打偏了脸,一个踉跄,忙站稳了,再抬头,眼光复杂,似乎愤怒,又似乎难以置信,捂着脸开口竟然是:“你他妈为了这孙子打我……”

周子璋气得浑身发抖,握紧拳头说:“是,我想揍你很久了,痛不痛?啊?我问你痛不痛?!”

霍斯予瞪大眼看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你打我的时候可比这狠多了,五少。”周子璋冷冷地抛下这一句,转身对场上唯一一个算冷静的陈助理说:“陈助理,麻烦你把这两人劝走,不然闹下去,我叫来保全人员和警察,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陈助理似乎叹了口气,上前对霍斯予低声说了两句,霍斯予脸绷得紧紧的,死盯着周子璋,犹如受委屈的孩子一样紧抿着唇。周子璋别过脸去不看他,反过去扶住林正浩,低声说:“我们进去。”

“好。”林正浩反手拉紧他的手,看了看霍斯予一眼,转身要走。

“等等。”霍斯予低吼:“子璋,你亲口告诉我,你跟他算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周子璋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你打我可以,打他,除非我死了!”

他没有回头去看霍斯予,径直拉着林正浩的手进了屋子关了门。他坐下来后浑身还在发抖,心里久久不能平息,忽觉肩上一暖,抬起头,却见林正浩带着微笑,将他抱入怀中,紧紧搂住,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没事了,乖,没事了。”

周子璋这才吁出一口长气,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这时门铃又响起,周子璋一惊,说:“怎么他们还不走?”

“我来就好,你坐着别动。”林正浩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柔声说:“放心,我是不还手,不然未必打不过他。”

周子璋点了点头,刚刚因为愤怒而产生的勇气,现在想想其实有点后怕。他缩在沙发里说:“要还是他们,你别多废话。”

“知道。”林正浩笑了,又摸摸他的头,起身过去开门。

他站在门口跟谁说了几句,随后打开大门,带了一个人进来,周子璋一抬头,跟在林正浩后面的,居然是陈助理。

这位助理对他一向算关照,周子璋也不好给他冷脸,只好坐正了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助理微微一笑,说:“我替五少跟二位道歉,今早上他被您挂了电话后,心里着急,这才找上门来,五少说了,林先生跟葵盛有合作项目,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多,希望您不要介意这种小事。”

林正浩颔首揶揄说:“助理先生这份薪酬可不好拿,想必常常要做这种打圆场的工作了?”

陈助理也不恼,淡淡一笑,对周子璋说:“其实周先生误会了,五少这次来,是想当面馈赠您一些东西。”他将手里的纸袋递上,说:“这是杨浦区那套老房子的房契,当初就过户在您名下,五少说了,有些事不用做得太过,留点余地,日后也好相与不是?”

周子璋直觉想拒绝,陈助理紧接着说:“周先生,你不为财我们都知道,但一码归一码,五少不能落下个苛待人的名声,请您务必收下。再则,”他停了停,瞥了眼林正浩,说:“说句不该我说的,人都要给自己留点后路,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对吧?”

他说完,不由分说将纸袋放下,随后微微鞠躬,说:“那鄙人告辞了,祝二位幸福美满。”

第52章

陈助理走了后很长一段时间,周子璋都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思绪纷乱,看着茶几上那份房产资料如临大敌,这件事超出了他的人生经验。无可否认,跟很多穷学生一样,他当初来S市也做过有朝一日在此安家立业的梦想,买一处小房子,娶一位姑娘,生一个孩子,或者还有老人,他发誓自己真的能胜任这些角色,把好好过日子这句话变成琐碎的,平淡却不乏温馨的片段。但经历过这么多事,这个愿望早已被不知搁置到哪里,可乍然之间,却由这份房产又被人翻检出来,你实在很难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人生怎么就怎么可笑?你努力去追寻总是一场空,你不要了,放弃了,玩不起了,缩回角落里就甘心当一只蜗牛了,它又改头换面,从某个转角处,突然之间就将你之前渴望的,不敢想的东西堆到你面前。

可如果能这么轻易,那之前的努力,那些在荆棘丛中被刺得鲜血淋漓还挣扎着往前的费劲到底算什么?周子璋巡视自己的心情,刨去那些被男人占有过的耻辱感,其实更严重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奋力挣扎而迅速萎靡苍老的心力,好像你把本来要在今后五十年里慢慢用的力气一下全在一年之内掏空了。你选择了麻木的同时,还并非自我保护,也是一种自我损伤,以至于,今天,看着这份房产证,充当自己耻辱和委屈的补偿物,忽然之间,没有了愤怒和悲怆,只剩下,满满的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鼻端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过了不久,厨房又飘来一阵热腾腾的烤蛋糕香,周子璋有些诧异,忙收回思绪,站起来走进厨房,却见林正浩背着他忙着什么,围着可笑的红色格子围裙,一转身,那围裙的兜竟然是一只滑稽的流氓兔。周子璋忍不住一笑,林正浩一抬头,看到他笑脸,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耸肩说:“别笑了,这是孩子们挑的,书上说,要从小培养她们自主选择的能力。”他见周子璋还笑,低头看看自己的围裙,无奈地作了个怪脸说:“虽然代价有点,惨不忍睹……”

“不会,蛮好的,”周子璋忍笑说:“我得拿相机拍了放你们公司网站上。”

“拜托,你想害我们公司股票大跌吗?”林正浩怪叫一声。

周子璋忍俊不禁,走过去说:“我,我帮你,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用,就在那边坐好。”林正浩指指厨房一旁白色的餐桌,微笑说:“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孩子们那一份,我刚刚已经送上去了。”

周子璋坐下,问:“她们没事吧?”

“没事,在额外答应了两杯香草冰激凌后,她们简直觉得今天过得又刺激又好玩。”林正浩呵呵低笑,将一只烤得十分漂亮的小蛋糕摆上,又倒了一杯咖啡过来,说:“意大利做法的咖啡,尝尝。”

这种咖啡牛奶所占的比例很大,而且有意思的是,白色牛奶层上竟然有用可可粉画出的心形,周子璋一见就止不住微笑了,轻声说:“这么好看,我还舍不得喝了。”

“喜欢吗?”林正浩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带笑问。

“谢谢,很喜欢。”周子璋垂下眼睑。

“喜欢就笑一下,”林正浩目光柔和地看着他,说:“你笑了,我这通辛苦,就算值了。”

周子璋点头笑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夸道:“好味道。”

“那当然,来,试试蛋糕,”林正浩切开那只小蛋糕,叉起一块递过去,笑着说:“柠檬口味,我以前在国外的时候跟房东太太学的。”

周子璋接过来,咬了一口,味道又柠檬的甜香,又入口即化,确实很不错。他又咬了一口,忽然想起来,说:“你,你也吃啊。”

林正浩侧身过去,就着他手上的咬了一口,点头说:“嗯,我的手艺,真是可以媲美点心师了。”

周子璋有些赧颜,他虽然跟林正浩相处得比以前亲密,但这么亲昵的动作却从未做过,一时间举着那块蛋糕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把蛋糕递过去,结结巴巴说:“你,你吃吧……”

林正浩眼神转深,一声不响拿下他手上的东西放下,托住他的后脑勺吻了过去,吻过后离开他的唇,轻轻描摹了一下,又狠狠地将嘴唇覆盖其上,辗转缠绵。

这是他们自重聚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周子璋并不是抗拒,实际上,他也乖乖地闭上眼,顺着他的要求张开嘴,任他的舌头滑进来,勾住自己的温柔吮吸,但不知为何,他有些无法投入,心里总像有种奇异的不安,这种不安还在扩大,令他终于忍不住下去,伸手推开了林正浩。

周子璋的手一伸出,就立即警醒到自己做错了,他慌乱地看着林正浩,后者脸上也写满了难以置信,周子璋心跳加快,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暂时我还做不到……”

做不到跟另一个男人亲密纠缠,在你的身体内部,还铭刻前一个男人留下来的烙痕之时。

林正浩眼神有些复杂,甚至有些愤怒和受伤,但多年的教养令他迅速将这些情绪撤下,他微微叹了口气,扯开嘴角笑了笑,站起来顾左右而言他说:“冰箱里好像还有沙拉,我,我去拿一下。”

他转身就走,这一刻真的呆不下去,没错,他是喜欢周子璋,没来由地喜欢,同性之间遇到合适的伴很难,而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事业做到他这个程度,真的有什么没见过?大风大浪历练成了平淡温和,焉知道那些年少时原本有的激情也一一收敛下来,一一变得没了踪影。就因为这样,他知道这点怦然心动有多难得,有多可遇不可求,再加上之前误会过这个男人,在他最难堪痛苦的时候抽身而去,林正浩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内疚,虽然你没必要对这个男人经历过的糟糕事情负责任,可你还是会内疚,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你早点发现,早点拯救,结果会不会好一点?

不可否认,他对周子璋,还有一份心疼。

心动加上心疼,林正浩觉得,这次遇上这个人,真的算难得,难得到有点沉甸甸了。

所以他不去计较周子璋曾经的遭遇,他自问自己做得到那么豁达,更何况,周子璋看着他,明显有眷恋和爱慕。

他看得很明白,也愿意用一种迥异于霍斯予的方式,温柔而缓慢地,为这个男人疗伤,让他眼底的爱意更加深刻和纯粹。

可是现在,林正浩觉得自己一向采取的温柔策略有点过了,他可以等,也有耐心等到周子璋真正接受自己的那一天,可那一天不该遥遥无期,不该过了两个月,还只是一个亲吻,这个男人就受不了。

“林大哥……”

身后传来周子璋惴惴不安的声音,林正浩头也不回,只说了一句:“看来冰箱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出去买,今晚上你们就有饭后水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