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司令微微眯了眼,冷冷瞥了眼霍斯刚,立即让他矮了半截,不敢做声,他又看了看霍斯予,正揉着被自己打肿的脸龇牙咧嘴,不禁有些心软,想着父子两人一个月见不找一面,见了面亲近话也说不上两句,有多久没这么站在一块了?今天不来,还不知道这孩子原来长得比自己还高还壮,像霍家的种。他脸色缓和了一下,对林正浩说:“这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问您这个问题,这算怎么回事?”林正浩诧异地说:“我与我的男朋友本来跟霍五少在这约了喝咖啡,五少失手打破杯子,我们正要找侍应生来换,侍应生半天也没回应,五少脾气急,就骂了起来,正好您就进来了……”

霍司令看了霍斯予一眼,问:“你刚刚嚷嚷要宰了谁,指的是那个服务员?”

霍斯予绷着脸,半天才用吞了苍蝇的表情,闷闷地点了点头。

霍司令打量了周子璋两眼,目光锐利如剑,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处对象没听说过男的跟男的……”

林正浩微笑着说:“同性恋早就不算一种病,我的父母都能接受我的性向,霍司令英明决断,定然不会像没见识的村野老翁一样吧。”

霍司令面色一冷,直看得林正浩不由退了半步,但未曾想,老人却淡淡笑开,转头说:“老三,你来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样。”

霍斯刚急得差点赌咒发誓,马上说:“他们合伙骗您呢,二叔,那长得像娘们似的男人听说迷得老五五迷三道的,公司都不管,业绩利润跟雪崩似的下跌,我还听说两人都同居好几个月了,老五给人都买了房子,就在杨浦区那一头,我都有证据……”

“三哥,你别顺嘴胡扯,我爸什么不懂,您要糊弄他老人家还差点。”霍斯予冷冷地打断他,说:“爸爸,我也不辩白,就问一句,您儿子像那么糊涂的人吗?”

“这真是我听到最大的笑话,”林正浩说:“霍司令,子璋是我的恋人,我们在一块都半年了,这跟五少有什么关系?我绝不允许这种污蔑我恋人名声的事情发生,三少再如此诽谤中伤,就不要怪我借助法律手段了。至于贵公司业绩欠佳,我也深表怀疑,要知道我们正在洽谈一桩大的合作项目,如果葵盛真的不行,我们公司又怎会往里头注资?”

霍司令脸色有所松动,转向霍斯刚问:“老三,你看,人家这位,非亲非故的,没有为难你的道理,你的消息怕是被有心人误导了吧?”

霍斯刚满脸恨色,却只能借坡下驴,点头说:“是,谁他妈给我这种假消息,我回去一定查清楚!”

“查清楚好,你是做哥哥的,老五不对,你尽管教训,但别伤了兄弟间的情分,让外人看笑话就不好了。”老人家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转头对霍斯予冷冷说了一句:“看起来像一场误会,但你捱这巴掌别觉得冤枉!打的就是你这种六亲不认的孽子!今儿个动静不小,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过去,替你爸爸给这二位处对象的道个歉,祝人家,幸福美满。”

霍斯予脸色一变,说:“我不去!”

“你不去?”霍司令提高嗓门问:“为什么不去?难不成你心里有鬼?”

霍斯予抿紧嘴唇,万般无奈地走到周子璋面前,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只觉心痛如绞,一句简单的话憋了半天,咬牙切齿说:“今儿个的事,对不住了。”

“还有呢?”霍司令冷冷地说。

“我,我他妈祝你们幸福!”霍斯予豁出去了,低吼一句,不敢再看他们一眼,犹如负伤野兽,转身快步走出咖啡馆。

霍司令凝视着儿子的背影,对霍斯刚说:“你也先走吧,见到你爸妈,替我带个好。”

“诶,是,谢谢二叔。”霍斯刚垂头丧气,也快步走开。

霍司令微微吁出一口气,转身看了看周子璋,又看了看林正浩,两人被他打量得有些脚底发寒,却见他收回目光,轻声说了句:“小子,咱们头一回遇见吧?”

林正浩一愣,老人却轻蔑一笑,说:“头一回遇见,你对我们家那点子事知道得倒清楚,一句句噎着老三不开口,真是。”他说完,他也不看二人的反应,抬脚带着两名士兵走了出去。

林正浩和周子璋一直等到他走了,才松了口气,林正浩还好些,周子璋却觉脚都发软,忙坐了下来,发了一会呆,呐呐地说:“原来,老人家什么都知道。”

“只能说,霍斯予命好,摊上一个好老爸。”林正浩摇头叹息,轻笑说:“虽然被他气得要死,可还是心心念念着怎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儿子擦屁股。”

“再怎么厉害,他也是个父亲而已。”周子璋叹了口气,扶着额头说:“直可惜了霍斯刚,筹划了这么久,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是他蠢,”林正浩笑了笑,说:“只看到霍司令严厉的一面,却不知道一个基本道理,人家怎么说也是两父子,到底连着心呢,怎么会任由他一个外人搬弄是非?”

“可是,我却觉得,霍斯予似乎对他爸爸没什么感情。”周子璋说:“似乎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那是他不懂事,等年纪大了,就知道父母心了。”林正浩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轻声说:“不管如何,咱们这一场算是险胜,恭喜你,子璋。”

周子璋终于微笑了起来,握紧了林正浩的手,轻声说:“谢谢你。”

“诶,不要说谢字,”林正浩止住他,柔声说:“我只求你真的原谅我就好。”

第49章

你肯定看过这些场面,从银幕上、流行小说、八点档电视剧那,你大概对这些情景熟稔于心:曾经远走的恋人回到仍旧在原地等待的人身边;曾经错过的手居然能有机会再度紧握在一起;那些忘恩负义的子女投入母亲的怀抱,穷凶极恶的坏人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历经艰辛的好人终得好报;大家都皆大欢喜。

但是当这一切好像真的发生在你身上,会如何?

就像周子璋现在这样,一直充当恶霸角色的霍斯予走了,渴望已久的自由突然间降临到头上,伸出双手,好像你之前能把握的,你之前确信要去追求,又重新回来了,征途康庄大道就搁你眼前,可你还是原来那个你吗?

周子璋闭上眼,多少天来,筹划着怎么离开霍斯予,只要一想到能离开他,能看到他向来嚣张跋扈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和愤怒,只要想到,这混蛋这么欺负我,而我终于有机会能反击回去,他就有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憧憬。

他以为,就是这些东西支撑着他应付过这段时间。

可为什么,当一切都如愿以偿的时候,周子璋却感到,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也许是霍斯予临走的脚步有些仓惶,也许是,哀悼自己在这场变故中丧失的单纯和天真,也许,还包括对霍斯予亲手安置在卧房里那张写字台的怀念,不可否认,那张写字台用起来,真的很方便。

他弄不清自己的感觉,伤害一个你原本憎恨的人,其实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快慰。

周子璋不自觉叹了口气,就在此时,手上一紧,他茫然地抬起头,却对上林正浩探究的目光。

随即,那目光变得柔和似水,一如既往,仿佛只要看着他,你全身四肢就能包裹进一层温水般的柔和,不由自主就能感到安全和放松。

是了,幸亏还有他。

周子璋微微一笑,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轻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当然没事。”林正浩同样微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勇敢的人,同样的事情,要换成另一个人,恐怕早就屈服认命,更有甚者会把它当成天大的好事,从而借机往上爬,只有你,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自我,真了不起。”

周子璋赧颜地说:“你过奖了。”

“没有啊,”林正浩带笑说:“说说看,你怎么想到用童童去挑拨霍斯予与霍斯刚的关系的?”

“这个嘛,”周子璋微一沉吟,轻声说:“跟貂蝉用吕布反董卓,一个道理。”

“哦?”林正浩颇有兴趣地扬起眉毛,问:“我不是很明白。”

“貂蝉,是董卓和吕布两股势力之间,最弱的一个环节。”周子璋淡淡地说:“要达成除奸贼,兴汉室的目的,就要有一个人充当润滑剂,勾起两股势力之间的欲望,让他们矛盾激化,从而渔翁得利。”

他叹了口气,说:“我之所以会碰上霍斯予,从根本上讲,就是霍斯刚布的一个局。他早打听好了霍斯予喜欢什么类型的人,然后再害我落入圈套。在这个局中,我只是棋子,这粒棋子就如你刚刚所说,不是会屈服于霍斯予的淫威,便是会利用时机往上爬,无论哪一样,这个人都是能够被收买的。因此只要时机一到,只要他给出足够的价格,我便一定会为他服务,反咬霍斯予一口。”

“但他没想到,你只要自由。”

“也,不算是自由……”周子璋皱眉,心里有些彷徨,却强笑了一下,继续说:“这个局不难揣测,我能想得到,霍斯予也能想得到,但他是一个自信过头的人,根本不把他堂兄放在眼里,因此在我提醒他有这个局存在的时候,他也只是出手教训了堂兄一番,并未赶尽杀绝,也许还警告他不得多事,否则如何如何。”

周子璋垂下头,低声说:“但,这不是我想要的。霍斯刚必须要有所行动,这样我才有机会,于是,我请童童帮我演了一场戏,把线索引到霍斯刚身上。”

“我明白了。”林正浩点点头,说:“霍斯予一见霍斯刚还敢派人来骚扰你,自然勃然大怒,这下再不留情,我听说他空手套白狼,伙同他人几乎把他堂兄的家底骗光了。”

周子璋点点头,说:“如此一来,霍斯刚岂会善罢甘休,他马上找上我,许诺种种好处,就要我在霍斯予的父亲面前演一场强取豪夺的苦情戏。”

“霍司令性格刚直,看到儿子居然会为一个男人伤了自家兄弟,恐怕再护着他,也不得不考虑把葵盛总裁的位置换人做做。”

“是的,时代再变,这种大家族仍然如门阀世家一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宁愿养一个花花公子,也不能养一只六亲不认的豺狼。”周子璋苦笑了一下,说:“算盘打得很精,可是没想到,我会临阵倒戈。”

“换我也是如此,霍斯刚本质上就是一个小人,事情一成,没准第一个就拿你开刀,再则就算霍斯予不在葵盛,以五少的势力,又岂会白白放过你,倒不如跟恶人做笔交易,起码还讲诚信二字。”林正浩微笑说。

周子璋有些恍惚,忽然之间莫名想起霍斯予灿烂的笑脸,坐在餐桌前吃自己做的菜就差没舔盘子,讨好又孩子气,就如一只大型犬类,不由心头一疼,脱口而出:“他,其实……”

他想说,霍斯予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可又想起他的暴戾和逼迫,顿时咽下想说的话。

林正浩眼神微寒,握紧他的手,说:“子璋,你心底善良,这我早知道,但对这个人,我们固然没必要再恨他,却也没必要记着他。”他顿了顿,涩声说:“我只要一想到,你在受苦,而我却误会你,心里,心里就很难过……”

周子璋心下歉疚,喃喃地说:“不关你的事,林大哥……”

“怎么不关我的事?”林正浩目光沉痛,低呼道:“我,我恨不得时光倒流,能早点认识你,早点认识你,你就不会……”他住口不说,却伸出手,无比怜爱地抚摩周子璋的脸,强笑说:“不说这些了,我们都忘掉好不好?看你,瘦了不少,回我那去住两天,跟孩子们玩玩,我找营养师给你调配下膳食……”

“大哥,”周子璋拉下他的手,抿紧嘴唇,但还是说:“你等等,听我说。”

“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林正浩笑容满面,说:“我帮你收拾了一间卧室,就在孩子们的游戏室隔壁,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弄的,一定会很舒服,我跟你们导师咨询过了,他说你现在过了论文开题,接下来是准备论文阶段,其实不用住在学校的,你就放心住我那里。你不知道,昨天我跟圆圆她们说周哥哥会来,把她们高兴坏了……”

“大哥……”周子璋打断他,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

“子璋,我们之间不要说这种客套话。”

“不是客套,”周子璋摇头苦笑了一下,说:“我,我不是你想的那么,那么好。”他想笑,却笑容酸涩,索性咬了下嘴唇,低声说:“你也看到了,我,要论心计,也有心计,我只是没将它们用在那层面上,我还,经历过这种事,根本就不单纯,我,反正已经不能算一个好人……”

他说得急切,涨红了脸,语气磕磕绊绊,林正浩却耐心地听着,随后温柔地笑开了,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随即说:“不用说,我明白了。”

他说:“子璋,你真是个傻瓜,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好,我答应你,暂时,你不用跟我住在一起。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周子璋闷闷地问。

“在我面前,永远不用掩饰自己。”林正浩将他揽入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部,柔声说:“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听好,别动,这句话很肉麻我知道,”他笑了起来,说:“我一般不说,但今天非说不可。你的一切,好的不好的,我都喜欢。你只需要相信这一点就好,有了底气了吧?你怎么表现,都不用担心我会有别的想法,现在我只想对你好,把你以前没有过的那些空白全部填满。”

周子璋靠在他怀里,眼睛酸涩得紧,微微颤抖着,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可是我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我根本就不配……”

“嘘,不要说这种话。”林正浩止住他,柔声说:“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你没有错,过去的事情,你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你做的,都是你在那种状况下不得不做的事,谁也没有权利指责你。乖,向前看好不好?过去就让它过去,向前看,我们一起好不好?”

大概没人能在这个男人温柔到极致的语调中持反对意见,周子璋也不例外,在那一瞬间,他的感受竟然是害怕。从没这么幸运过,生活对他就是不断的磨难,只有更糟糕没有最糟糕,可现在,突然天上掉下来一大块馅饼正砸你头上,还是你朝思暮想渴望着的,还是原本以为一定够不着的,这种感觉,真是惶恐多过惊喜。

他默不作声,不敢答应,却也舍不得拒绝。林正浩仿佛也明白他这种心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始终保持不紧不慢,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没再提起要周子璋住他那里,却时不时开车来F大,送点自己做的小点心,送点家里煲的汤水,闲暇时候时不时约周子璋出来,带上两个小姑娘游玩S市,有时候周末甚至会开长途车,两个大人两个小孩一道去S市周边著名的水乡参观游玩。

林正浩是个绝佳的同伴,跟周子璋永远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他的关心和体贴也都是恰到好处,既让你感到温暖,又不会令你手足无措的。比如,他每次约周子璋,总是掐好时间,知道周子璋有时过来得匆忙,就总会递过去一杯温热的加奶咖啡或可可,如果约的是早上,那么除了饮品,就一定有小点心。上了车,总会侧过去帮他系安全带,一起出去吃饭,那么爱吃的菜一定会转到他跟前。夏天刚过,秋季转凉,那么一道游玩的时候,一定会备一大壶热饮,后座上还会搭一条便携毛毯,反便他疲倦的时候可以躺下去休息。知道他爱听马勒,车里面就有整套马勒交响乐CD。甚至有一次,周子璋还在车里面发现两本轻松的考古读物,便问你也看这种书啊,林正浩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开车时间长,你如果闷了可以翻翻。

周子璋活了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照顾着,而且这种感觉如此之好,相比霍斯予习惯性地给现金给金卡,林正浩这种照顾,令人觉得分外平等和舒服,既不会咄咄逼人,也没有居高临下,反而处处令人温暖和偎贴。时间一久,周子璋也慢慢习惯了他,也尽可能同等去回报他。看到好看的书或电影,会想到跟林正浩分享,遇到什么难题,会去倾听林正浩的意见,在他面前,周子璋也渐渐去了拘束。有一天,周子璋拿了学校发下来的奖助金,带两名师弟去逛F大附近的五角场商业区,竟然自然而然地为林正浩买了一条不昂贵的水珠状领带作为礼物,买下来到时候自己才猛然醒悟,原来已经跟林正浩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原来,就算跟一个人没有肉体关系,可你也会感觉跟他如此贴近,心灵相依。

他有些恍惚,满街都是穿着秋装的男女,摩登女郎修长的腿仍然固执地裸露在外,但上面却也不得不搭配精细的小外套了。原来时间已经踏入秋天,离开霍斯予,也已经过了一两个月。

时间不算久,但为什么,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了?

这个时候,手机响了,一般来说只有林正浩会这个时候给他打,于是周子璋想也不想,按下电话笑着说:“好巧,正给你买了件礼物。”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你在给谁买礼物?林正浩?”

周子璋骤然心跳加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满街喧哗,仿佛刹那间被消音,只剩下电话那端那个年轻男人有些气急败坏的低吼:“他妈的就这么浓情蜜意啊?他日你日得爽吗?有我日你那么爽吗?”

周子璋仿佛全身血液都凉了,闭上眼再睁开,淡淡地说:“五少,我以为咱们再无瓜葛了。”

“操!”霍斯予低骂一句:“你说两清就两清了?没那么便宜!”

“那你想干嘛?”周子璋忽然恼怒了,大声说:“把你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那边沉默了,随后,霍斯予竟然换了一种口气,有些无奈和讨好,低声说:“没,我就是问问你,放我那的东西,你还要不要?”

第50章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霍斯予说这句话,周子璋莫名想起多年以前,在自己的家乡,那个时候他父母还健在,家里只有自己一个男孩,加之长得又好,人又聪明,正是娇宠得没边的时候。那时,他欺负过乔亚芬,后来被妈妈训过了,才知道这个妹妹家里状况不好,没人疼爱,就无师自通地想对她好,急急忙忙将攒在糖罐子里的奶糖掏了一把出来揣裤袋里,奔到院子里,想给乔亚芬。但男孩子很难抹下面子,明明好心好意去馈赠,却偏偏要装出一脸趾高气昂的模样,偏着头斜觑说:“哪什么,喏,我吃剩下的,我们家可多糖了,我妈说吃了会长牙虫不让我多吃,便宜你了,哼。”

结果那小丫头一把拍翻了他手里的奶糖,恶狠狠地嚷嚷:“告诉你,我—才—不—稀—罕!”

周子璋微微有些愣神,电话那端霍斯予的口气立即又变得有些恶劣:“反正当初都是给你买的,要不要?不要拉倒!老子全部清了丢出去!”

周子璋轻轻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认真说:“五少,你稍等一会,我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你在哪?”

“在哪不重要,你等等,”周子璋知道这一刻报出地名,下一刻依着霍斯予的性格就会飞车赶过来,他实在不愿再见这个人,跟两个师弟打了声招呼,转到隔壁一条清净点的街,停了下来,抬头望天,这个城市的蓝天,无疑在秋天才显得格外高爽,蔚蓝透亮。周子璋凝视了几秒钟,才开口说:“霍斯予,你还在吗?”

“在。”电话那端,霍斯予的声音,竟然透着一丝紧张。

“我们从没有平等对话过,”周子璋轻声说:“以前是没条件,以后是没必要,那么现在,就当唯一一次机会,我说点我想的,麻烦你心平气和听听,好吗?”

霍斯予沉默了一下,才开口:“你说。”

“咱们俩算怎么回事,心里都清楚。”周子璋眉头一皱,涩声说:“那个过程,对你来说可能很享受,但对我,却是不折不扣的屈辱和煎熬。真的,我没夸张,那个时候,每天晚上我想的最多的,就是怎么掐死你然后自杀,我,”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抖,继续说:“我这么大个人,从没有这么恨一个人,就算你不爱听我也要说,我真的恨你。”

霍斯予沉默不语。

周子璋抬头看着街上偶尔穿梭过去的车辆,叹了口气,说:“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不恨了,恨人太耗神,我折腾不起,现在我就一个念头,我要好好过日子,我也想,像我们学校里每一个普通学生一样,该笑笑,该哭哭,生活里最大的烦恼不过就是失个恋,当一科,兜里揣几百块钱跟有个千万身家一样富足。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有个前提,就是得没有你。所以,五少,当我他妈求你,别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了好吗?你也让我过两天像人过的日子,好吗?”

霍斯予有些仓惶,说话竟然不利索:“我,我不是要干嘛,我就问一声,你的东西……”

“都不要了。”周子璋轻声打断他:“你看着办,该扔就扔了,该捐献灾区,就捐了吧。”

霍斯予似乎笑了一声,嘶哑地问:“你他妈说得倒轻巧,东西能扔,房子呢?房子也扔了?老子给你置办了那么多,那么多,多到每个地方都填满了,你他妈拍屁股走人一句不要了就都不要了?!”

周子璋心烦意乱,低声说:“就这样吧。”

他生平第一次,啪的一声,率先挂断了霍斯予的电话。

电话又响起,周子璋看着号码,冷静按掉,又响起,又按掉,三次之后,电话终于偃旗息鼓,他松了一口气,站直身子,突然觉得两腿有些发软。只是通了不到五分钟的电话,感觉却像打了一场战一般。周子璋甩甩头,正想迈步走开,回去找自己两个学弟。忽然,一辆白色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自己身边,周子璋吓了一跳,侧头看过去,却看见车窗摇下,露出一张堪称俊俏却并不年轻的笑脸,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唐奉儒。

周子璋对这个神秘莫测的人向来有些敬畏,此时骤然相逢,不觉倒退了半步,结结巴巴地说:“唐,唐先生……”

“子璋,好巧。”唐奉儒笑容亲切,说:“在逛街?”

“是,是啊,”周子璋忙点点头,说:“买点秋装。”

“衣服啊,我倒是有个地方推荐,上来,我带你一起去看看?”唐奉儒微笑着说。

周子璋颇感意外,立即摆手说:“不麻烦了,我有同伴在前面,而且,唐先生品味不凡,您看上眼的,我一定消费不起。”

唐奉儒闻言低笑起来,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客套话,上来吧,这里不能停车。”

周子璋摇头说:“我,还有事。”

“子璋,你该知道,没人能在我面前撒谎。”唐奉儒目光柔和,但却仿佛能窥探人内心一般,轻声说:“你现在犹如处在十字路口,难道不想知道该何去何从?躲在林先生背后,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周子璋心中一凛,盯着他默不作声。

“我不会害你。”唐奉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放心,我跟霍家没什么瓜葛,跟姓林的更加八辈子打不着一竿,自来多少达官贵人想求我指点而不得呢,你倒推三阻四的,行了,我是看你投缘,别磨蹭,快上来吧。”

周子璋心里一动,但还在犹豫,唐奉儒已经先打开副驾驶的门,对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周子璋身不由己,坐了进去。

这是一辆新款的宝马7系列,周子璋再不识货,bmw的标志总是认识的。他偷偷地打量坐在一旁的唐奉儒,说实话,这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观察这个男人,黑色府绸唐装熨烫得一丝不苟,袖口处挽上一节雪白的衬里,做工考究,样式古朴,这男人甚至配戴了怀表,一根银色表链斜挂胸襟,修长白净的手指上,带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这样的老东西带在手上,要换别的人只觉媚俗,可搁这男人身上却有恰到好处的贵气。若非发型好歹保持了点现代感,这个男人通身气度,活脱脱就是直接从民国一脚跨进二十一世纪。

唐奉儒微微转过头一笑,周子璋这才发现,这个男人眉目俊朗,单论长相偏阴柔一类,但综合他的气派,却给人精明通透之感,他的超脱是在红尘打滚完了看明白人情练达的超脱,不是一味仙气十足不沾人间烟火。这么出彩一个人物,你要说来历简单,任谁也不信。

周子璋在他身边坐着,愈发不安起来,有点后悔自己冒失就这么上了他的车,唐奉儒仿佛看透他心里所想似的,拧开车内音响,传来一阵激烈的钢琴声。周子璋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肖邦,革命进行曲。”

唐奉儒笑了笑,说:“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激昂、向上,热血沸腾,好像随时可以拿起枪去上战场。”

周子璋说:“没错,据说是作曲家在听闻波兰被俄国兼并的消息之时,悲愤创下的……”

“没有痛苦,哪来创作,如果传闻属实,那倒该感谢沙皇俄国,不然我们听不到这样的东西。”唐奉儒微笑着说。

钢琴声叮咚作响,仿佛汇聚一股力量要挣脱出去,周子璋笑了,说:“难不成真是倾倒一座城,成就一个人?唐先生此言偏颇了。”

“艺术从来如此,鲜血、牺牲、暴力、残垣断壁,这些才能刺激人们去创作,简单说,这就像一座祭坛,这些都是祭品。”唐奉儒看了看他,说:“但是,聪明的艺术家会以别人的痛苦为祭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子璋诚实地摇了摇头,唐奉儒也不强求,倒是笑了一下,将车拐上一条岔道,开出去老远,不久真的开进一片繁华的商业区,随后在一家装潢得如画廊一般的服装店门口停下。

“到了,下来吧。”唐奉儒停好车。

“唐先生,这,真的来看衣服?”周子璋疑惑地问。

“当然,”唐奉儒笑了起来,目光非常温暖,甚至隐隐含着宠溺,说:“下来吧,这家店是我的,就当来玩玩。”

周子璋下了车,跟着他走进店里,这才发现,这是一家专门做时尚仿古服装的店,唐装汉服比比皆是,面料华丽大胆,设计独具匠心。周子璋一辈子也不会走进这种店,顿时看得有些眼花缭乱,只觉得这里面就算一件小摆设都精美得不行,古典和现代极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怎么样?”唐奉儒带笑问。

“真漂亮。”周子璋感叹说:“但这么美,不是拿来穿的,倒像买回去供起来。”

唐奉儒呵呵低笑,挥手对迎上来的店员说:“没事,我带个朋友去后面,你们照常做生意。”

店员礼貌鞠躬,周子璋忙点头还礼,唐奉儒见了更是喜欢,笑呵呵带着他穿过店面,拐过后面屏风,竟然又是别有洞天,摆着错落有致的仿古家具,茶几上仍旧放着考究的茶具。唐奉儒落了座,对周子璋说:“你喝不惯茶,但我这没咖啡,只能请你将就了。”

周子璋奇道:“我没有特别喜欢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