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廷长叹一声,闭上双眼,无力道:“你快走吧。”

紫竹终硬下心来,飞奔入黯然失魂的雨幕中。

堪堪出了城门,紫竹身上已湿透,才省起连伞也没拿,什么也没有,空剩一人独自彷徨于雨夜。

路上空空荡荡。

紫竹三番两次想回去找龙少廷,又怕误他计划。等到后来,再一回头,城门都关了,心也凉了大半。厚厚的城门如隔断了一世依靠。

雨幕中有个黑影始终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紫竹心跳不已,愈走愈怕,又不敢回头去多看,一气跑了起来,直到气喘腿软才停了下来,靠在一棵大树上喘息。片刻后一回头,竟见那黑影又渐渐走来,惊得她强自厉声道:“你是谁?干吗跟着我?!”

问了一声,却换不来半点回应。

眼见那黑影已越走越近,紫竹心已快蹦了出来,谁知那黑影居然很快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紫竹愕然,那黑影走出几步才冷笑道:“我自走我的路,现在到你前面去了,还算不算跟?”

紫竹略略平息了一下惊恐,待他走远才动身。

一夜都不敢休息,待到天色发亮,她已举步为艰,头痛欲裂。雨是早已停了,身上仍是冰冷。

昨夜那黑影竟也一夜不歇,此时天亮才远远望见原是个穿黑衣的男子,却始终不曾回头

,已渐行渐远。

紫竹惦念着龙少廷,觉得他一夜应该已经逼出毒性,自己走得又不快,算起来他若骑马应快能赶上来了。她惟恐两人失散,便拣一处石堆坐了下来,等候龙少廷。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马蹄声响,紫竹万分激动地站起,却望见不单是龙少廷一人,还跟来了五六个镖师。

紫竹不知他为何会带来镖师,想是他的忠诚部下,便兴冲冲迎上前。谁知那为首镖师猛扬鞭喝道:“贱婢别逃!”

众人一同加鞭冲来,龙少廷也面色铁青,如同不认识她似的。

紫竹吓得连连后退,不由转身飞奔,边跑边回头喊道:“少爷,是我啊!你怎么了?”!

龙少廷并不说话,一个镖师骂道:“死丫头!抓的就是你!竟勾结强盗杀了老爷,真是狠毒!”

紫竹又慌又惊,一下子摔倒在泥泞中,扭头盯着龙少廷,颤声道:“少爷,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说话啊!”

龙少廷勒住缰绳,扫了她一眼,道:“我能说什么?怪我一时不慎也中了你的迷药,眼睁睁看你和强盗杀了我父亲。我家对你不薄,你竟然恩将仇报!”

紫竹听他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仿佛天都裂了,一块块砸下人间,全打在她头上。只剩一腔热血,都结成了冰,一时连泪也干涸了。

众人的高头大马将她团团围住,此时有一年轻镖师望见前面独行的黑衣男子,便高声叫道:“那人莫不是她的同伙?!”说罢,忙策马追了上去。

龙少廷吩咐一人看住紫竹便也紧随而去。

那年轻镖师追到黑衣男子身后,大喝道:“你是不是紫竹的同伙?!”

黑衣男子理也不理,镖师一怒之下扬鞭抽向他右肩。男子猛一转身,左手抓住马鞭,轻轻一带,便将他甩下马来。

后面几个镖师一见此状,更认定他便是强盗,一齐抽刀向他砍去。男子执鞭一舞,尚似在动与未动之间,三把大刀便被击飞上天,“夺夺夺”地斜飞出一丈开外,插入泥中。

龙少廷不由一惊,却又想了结此人让紫竹平白多出个同伙,才好使人相信这一弱小少女能害死龙复成,便使出十二分精力飞身扬剑向黑衣男子攻去。

男子也未取什么兵器,就以左手之马鞭舞得凌厉如电,不见鞭影,只闻风声,竟比龙少廷昨夜拼命时的剑招更为犀利狠毒。龙少廷刚刚恢复体力,剑几乎要被他的鞭带着走,强忍不适战了几十个回合,男子鞭子一转,龙少廷剑不及回撤,只觉手腕一麻,剑已折断。断剑震飞回来,正打在自己脸上,登时血流满面。

紫竹此时已被那名镖师带到近前,一见龙少廷受伤,仍情不自禁叫了声“少爷”就

想冲上前去,却被那人拦住,怒:“你还要杀少主人不成?!”

黑衣男子扫视众人,冷若冰霜,道:“你们既说我是强盗,还问我作甚?这女子昨夜一人走在雨中,若真有同伙,早来接她了,何苦还等你们来抓?”

龙少廷捂住脸上伤口,咬牙道:“别听他胡说。”

紫竹忽发疯般挣脱那镖师的阻拦,冲到龙少廷跟前道:“少爷,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难道你想了一夜竟是这样的结果?!”

龙少廷后退一步,头晕目眩,颤道:“你还装疯卖傻?!死了这份心罢!”

紫竹犹在挣扎,一旁的镖师恼起来,竟抽刀就欲当场杀她解恨。黑衣男子一个飞身上前一鞭打掉他手中钢刀,翻身上马,又一甩鞭将紫竹卷上马背,道声“还你们鞭子”,便发力将马鞭掷向龙少廷。

龙少廷抬手接鞭,只觉一阵真气涌来,压下不久的毒性猛地上冲,再也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众人急忙上前救治,再顾不上拦马。黑衣男子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紫竹眼见龙少廷倒在泥泞中,鲜血染红白衣,又想到他那冷酷眼神与那句“你死了这份心罢”,不禁大恸,嘶声回头喊道:“龙少廷!你怎能这样对我!”

紫竹心丧若死,任风自耳边刮过,卷乱了肩后长发。也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男子勒住了马,道:“下来。”

紫竹尚处在混沌之中,没有反应过来。男子不悦,竟将她推下马背,自己才下了马。紫竹跌倒在地,半晌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发觉正在一个马市中。周围众人纷纷议论,指责那男子怎可如此粗鲁。

男子却不理会旁人,径自走到一边,不一会儿便牵了匹雪白小马过来,向紫竹道:“给你的。”

紫竹看着他,男子脸一沉,将缰绳塞到她手中,转身牵了自己的马,道:“走啊!”

紫竹低头握着缰绳,缓缓跟在他身后。

男子似乎急于离开嘈杂的马市,很快便抛下紫竹一大段距离。待紫竹走出马市,见他已独自站在一条小巷口了。对面街上酒楼林立,车水马龙,他却带着紫竹默默走在僻静的小巷中。

巷里青石横斜,不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空旷而悠远,就像紫竹童年所住的小巷一般,只是少了悠悠扬扬的《紫竹调》与沁着雨珠的朵朵梨花。

她脑海中忽又冒出当日龙家宴会上琵琶女子所唱的艳曲来,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刺得她心口生疼。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龙少廷,龙少廷。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炽烈的拥吻,漠然的眼神……

紫竹忽又是一脸的泪,手足无措,只能掩面。

男子在前走着,听到她啜泣声,竟勃然大怒,斥道:“你的泪怎这样多?哭有什么用?不准哭!”

紫竹被他的斥骂震得心头发冷,强忍住泪水。巷子里经过的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更让她无地自容。

男子厌恶地加快脚步,紫竹只得硬逼自己快走。两人便这样一前一后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专拣冷僻少人的路走,绕了许久才穿过城市,等到了郊外,已过了正午,紫竹已筋疲力尽,男子眼见路边有茶摊饭店也不停下,照样往前走。等到看见下一个饭店时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店内空无一人,他才进去买来东西分给紫竹吃。两人坐在路边,默默无言。

晚上又是如此,等客栈快关门时才去投宿。

天没亮又第一个起床离开。

紫竹已知道他的“习惯”:走路拣没人走的地方,吃饭等过了时的,住店要三更半夜的。总之是避人。

却不知他又为何要这样。

怕被通缉?

街上并未有榜。龙少廷肯定不会去报官,以免惹祸上身。

紫竹也没敢问他原因。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辛苦地跟着他,许是麻木了,只想离开。

只知道他叫柯莹,如此冷绝的男子,倒有个略显女子气的名字。

第四章巧遇媒妁君又回

忽一日春风便吹暖了大地残留的冰冷,送来一树一树的花开。

紫竹随柯莹已走过了四五座小城,即将过江。

江南不日便能永远抛在身后了。

紫竹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里?”

柯莹沉默了一会儿,竟道;“我也不知道。”

紫竹怔道:“那要一直走到老?”

柯莹翻身下马,走到路边,坐下道:“走一步算一步。”

他看看紫竹,又淡淡道:“不过是我可以一直走到老,你不可以。我们难道一直这样一起走?”

紫竹咬咬唇,也下了马,取出干粮,坐在他身边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凭什么我不能走这条路?”

柯莹不置可否,取出水壶要开。紫竹多日来已发现他做事总用左手,开始还以为他是左撇子,后来才察觉他的右手总掩在袖中,似有不便。此时见他要喝水,便伸手过去想帮他打开壶盖,不料他忽寒了脸,侧过身去斥道:“干什么?”

紫竹的手僵在半空,索然收回,瞟了他一眼,再不言语。

官道上马蹄声疾,两边都有一列马队行来。紫竹抬头向右望去,竟见那队伍前赫然有“神州镖局”的旗帜,一时又惊又乱。柯莹却是向左望去的,也一脸错愕,急忙拉着紫竹藏到道旁密林中。

所幸神州镖局的队伍所押的只是小镖,龙少廷并未在内。为首的镖师见了迎面而来的马队,忙招呼道:“原来是护花宫秦护卫,别来无恙?”

那马队中人皆身穿银白劲装,腰佩墨黑短刀,为首一人三十开外,抱拳道:“严兄又出远门?”

镖师道:“是啊,正要过江。北方一带还仗贵宫镇着,才颇太平。秦兄怎么有空来江南?”

秦护卫笑了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奉宫主之命找个人而已。”

“哦,是什么人竟敢得罪护花宫?若在江南找人,我们神州镖局倒也可以帮点小忙。”镖师道。

秦护卫道:“倒也不是得罪。我也是按图找人,从没有见过,真是难啊。只是宫主有令,不得惊动旁人,不然早就找到了。对了,你家少主人可好?”

“还少主人啊?早改叫总镖头了。”镖师道,“前段时间老主人去世,总镖头又中毒受伤,真是一团乱麻。好在各方朋友照应,南宫世家还专门送来上好药材。总镖头才恢复得较快。前些天又押镖去云南了。我们也不能偷懒。”

秦护卫道:“你我各尽其职罢了,我还得赶到前面城里,就此别过了。”

镖师道:“好,有空来镖局一叙。”

当下两队人马又分道而驰。

待尘土扬尽,紫竹和柯莹才各自松了口气。

竹此时再听到龙少廷的消息,心绪居然还是乱纷纷沉甸甸的,隐隐作痛,勉强静心吸了口气,才看向柯莹,问道:“你也在躲什么人?”

柯莹漫声应道:“没有。”

紫竹睨了他一眼,冷道:“分明是害怕被人发现的样子,你既不怕神州镖局,必是躲那个什么宫了。难道,你就是他们要抓的人?”

柯莹打量她几眼,紫竹又忍不住道:“你我都一起走了那么久,我总觉得你在躲什么,可你一直防着我,和不肯说一丝一毫,我还能出卖你不成?”

柯莹无奈道:“算你聪明,算你会说行吧?好象跟我在一起有天大委屈一般,我碍到你什么了?”

紫竹怫然道:“我只是受不了你老象防贼一样来防备我。你是武林高手,怕我干吗?你既带我和你一起走,就不要这样防备森严的,好似一只刺猬!”

柯莹定定看她说,末了一句似乎扎中他心门。他竟气得脸也白了,道:“那你干吗硬要和刺猬呆在一起?你是人,就该和人在一处过,不必和刺猬一起走!”

紫竹含泪听完,也不牵白马,转身就走。

柯莹也真恼了,牵了自己的马背道疾驰而去。

紫竹一路迤俪而行,天擦黑时投宿一家客栈,再也不必顾忌柯莹的怪癖。她独自在楼下靠墙的桌上用饭,一旁却有个锦衣少年不住拿眼瞟她。

紫竹背过身去胡乱吃了几口,急忙上楼进了房间。不一会儿,却听门外有人低声道:“姑娘。”

紫竹心跳,道:“谁?”

那人道:“干吗关着门说话,不妨让我进来。我已看姑娘多时……”

紫竹气红了脸,知是那少年,不禁急了,搬来椅子抵在门口,硬声道:“你走开!再不走我叫老板来了!”

那人笑道:“何必这样生气?我又不是轻薄子弟。在下是南宫世家的,排行十四,叫做……”

紫竹不待他说完便发作道:“你叫什么与我无关!我不想认识你!”

那人道:“我还没说完,你就发火,太过急躁了吧?”

紫竹索性不再理他。

那人又笑了笑,道:“我叫南宫铃,铃铛的铃。家里人都叫我小铃。外面人一般都叫我十四小姐。这下你不生气了吧?”

紫竹一震,不由道:“你是女的?”

南宫铃笑道:“难道堂堂南宫世家的少爷会出来调戏良家女子?”

紫竹想去开门看看,却终不敢。

南宫铃敲着门,道:“你从门缝里看看啊。”

紫竹凑上前往外看,只见南宫铃退后几步,散下长发拢在胸前,粲然一笑,果是女儿姿态,才开了门,道:“你为什么找我?”

南宫铃大大方方走进房来

,道:“我说过已看你多时。”

“那又是为什么……”紫竹怔怔道。

“姐姐该有十六了吧?”南宫铃道。

紫竹抿了抿唇,点点头。

“可有许配人家?”南宫铃笑着用一双明眸打量她道。

紫竹绯红了脸,愠道:“你问这干吗?”

南宫铃不恼不怒,道:“若没有最好,若有的话,想也不是大户人家吧?我来为姐姐说媒,如何?”

紫竹惊道:“小姐怎么平白无故说这话?我们素不相识的,怎好开这种玩笑?!”

南宫铃睁大了双眼,道:“不是开玩笑啊!我看姐姐长得清秀脱俗,和我以前选的人比有别样风采才找你的!”

“你究竟要做什么?”紫竹皱眉道,“什么选人?”

南宫铃急道:“姐姐不是江湖中人,说了你也不明白。我要为一位名门公子做媒,已经送了七个绝色美女,都被退了回来。现巧遇姐姐,还请姐姐帮忙!”

紫竹不解道:“做不成媒也用得着这么急?”

南宫铃道:“我看姐姐穿着不十分华丽,想来也不是富家小姐。那位崔公子富可敌国,在江湖中又极有地位。姐姐能嫁给他定会一生幸福的。口说无凭,姐姐要是不信,尽管可以随我去他家看一次,我若有半点骗你就不得好死!”

紫竹微微恼怒道:“小姐,你真是异想天开。我与你素不相识,更不想去见什么崔公子!”

南宫铃叹道:“姐姐还不信我?你既不敢去崔家,那也可以先到我家看看。我可绝对不是冒牌的南宫小姐。”

说着,她便伸手来拉紫竹。

紫竹尚想后退,忽觉一阵劲风自门外袭来,夹杂着一道银光闪过。那南宫铃惊呼一声,伸出的手猛地缩回,一支银镖擦着她手腕射进墙中。

南宫铃转身向门外怒斥道:“滚出来!”

门外有人冷笑道:“是你该滚出去才是。”

紫竹一听那熟悉的声音,脸色又红又白,道:“是你?”